三 多磨难,人生成败看少年2

随着年龄的增长,谭慎言一天更比—天懂事,每天早晨和下午放学后,除放牛外,要么帮着姐姐做家务,要么安静做地作业。孩子的外在表现是家庭状况的“晴雨表”,从梅丽雅到医疗站工作以后,谭慎言看到母亲也偶露笑容,与家里人的话也多了起来。

有一天谭慎言放学回家,看到母亲在伙房做饭,放下书包就兴冲冲地跑到伙房说:“妈,我们班今天发生了一件很好玩的事。”

看到儿子现在话比原来多了,梅丽雅也很高兴地问:“有什么很好玩的事啊?快给妈说说!”

谭慎言说:“我们班有位女同学叫黄月坡,老师发作业本时故意叫她黄肚皮。那位同学说:“我不叫黄肚皮,我叫黄月坡。”老师说:“你怎么不叫黄肚皮,你作业本子上不足写着的吗?”全班同学都笑了。”

梅丽雅说:“那是她写字不认真,你可不能那样写字。”

谭慎言说:“我才不会那样写字呢,老师还表扬我,说我作业做得好。”梅丽雅用手抚摸着儿子的后脑勺,说:“我们慎言是个听话又懂事的好孩子人总是喜欢听好听的,小孩更是如此。听到妈妈的表扬,谭慎言就到灶膛前帮妈妈烧火,他不停地往灶膛里添柴,由于添柴过多,灶膛里直往外冒烟。

梅丽雅告诉他:“儿子啊,人要实心,火要虚心。你往灶膛里添的柴火太多了,所以就烧不着了。”

谭慎言不解地问他妈:“我们课本里说“众人拾柴火焰高”,意思不就是说柴越多,火越大吗?为什么在我们家灶里的柴多了还烧不着了呢?”梅丽雅对他说:“烧火既要有柴,还要有氧气。灶膛里柴多了氧气就少了,所以反倒烧不着了。等你上到初中以后,学校会开化学课,到时你就知道为什么了。”

谭慎言高兴地说:“妈,我知道了。”

看到儿子比原来活泼,梅丽雅心里又多了几分安慰。

谭慎言见谭启维从地里干活回来,把谭启维叫到一边很神秘地说:“爸爸,我今天放学回来发现了一个秘密。”

谭启维看到儿子那副神秘兮兮的样子,也装着很神秘的样子悄悄问他:“你发现了一个什么秘密呀?”

谭慎言告诉他爸爸:“我放学回来的时候,看到有一只斑鸠嘴里叼着一个小虫子,飞到了我们家门前小山上的那棵大樟树里。我跟着那只斑鸠到树底下往上看,那里原来有一个斑鸠窝,那大斑鸠还给两只小斑鸠喂小虫子呢!”

“那小斑鸠你看清楚了吗,有多大?”谭启维接着问。

谭慎言用两手的拇指和食指拼成一个小圆圈对他爸爸说:“就这么大,还没有长毛呢。”

谭启维听完后连忙到左边厢房里拿出一瓶桐油,又找来了一个小瓶子,将桐油倒在小瓶里,对谭慎言说:“你拿上这桐油爬到树上去,将它抹在小斑鸠的身上,特别是两个翅膀上要抹多点。”

谭慎言不解地问:“这是做什么呀?”

谭启维告诉他:“小斑鸠身上抹上了桐油后就长不出毛来了,这样它就不会飞,那老斑鸠就会不停地给它喂食。等到小斑鸠长大以后你去把它们抓下来,让你妈给你爷爷炖着吃了,让你爷爷补补身体。”

谭慎言拿到小油瓶后,一人悄悄走到树底下,他很机灵地看了看四周没有人,就像猴子一样爬到树上,按照爸爸教给他的办法,将桐油抹到了两只小斑鸠身上。

当地老百姓有个说法是“鸠四两,鸽半斤”,就是说斑鸠只能长到四两重,但这两只斑鸠因为成天在窝里等待老斑鸠不停地给它们喂食,又不运动,长到了近半斤重。

时间一晃又过去了一个多月,谭启维知道,即使老斑鸠再喂,那两只小斑鸠也不会再长大了。这天,谭启维把谭慎言叫到跟前,悄悄对他说:“你爬到树上去,看那斑鸠长多大了。”

谭慎言爬到树上,将两只肉乎乎的小斑鸠端在手把玩了一会儿后,从树上爬下来跑到谭启维面前说:“斑鸠长得很大了。”

谭启维对他说:“你去把它们捉下来。”

谭慎言听到爸爸这么说,转身又往那棵樟树的方向跑过去,将两只小斑鸠捉了下来。

谭启维见那两只小斑鸠浑身通红,胖乎乎的像两个肉疙瘩。

斑鸠的营养价值很高,在当地也有“一鸠胜三鸡”之说。斑鸠不仅味道鲜美,而且有较高的药用价值,可以治头晕。

当地有个传统,凡是鸽子、斑鸠这类飞禽,是不能用刀宰杀的。谭启维将家里一个长时间不用的沙罐洗净装满水后,将两只小斑鸠用水溺死。

梅丽雅悄悄对谭晓薇和谭慎言说:“晓薇、慎言,这斑鸠是给你们爷爷治病的,爷爷就是让你们吃,你们也不要吃。”

两个孩子很听话,都说:“知道了。”

当梅丽雅将一大钵子斑鸠汤端到公公面前时,谭元亨怎么也不愿意一个人吃,后来一家人只好享受了这顿难得的野味佳肴。

为了方便附近的农民看病,梅丽雅在给患者治疗的过程中,有意向来求医者普及医疗常识及常用中草药的识别方法。为r节约开支,能炮制的中药就自己炮制。

人心都是钔通的。附近村民们看到梅丽雅这样辛苦,有的在田间地头采集车前子、益母草、马鞭草,或是利用空闲时间或是利用看病之机带来。十月份橘子成熟时,他们都主动地将橘皮带到医疗站来,梅舶雅加紧炮制成陈皮。因为半夏这种药材供销社也收购,有的农民在小麦收割完后在麦地里挖到半夏,晒干后送到医疗站来,梅丽雅都是按照供销社的收购价格计账,待来口看病时再结账。她这种方法既方便r农民看病,也调动了大家支持农村合作医疗的积极性。

梅丽雅毕竟是科班出身,来找她看病的人已经不限于本大队了,有的患者还来自于别的公社、大队,很多患者经她治愈后还给她送来了锦旗。

这天,梅丽雅正在给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子看病,只见那小孩双侧腮腺肿大而硬,以耳垂为中心,局部皮肤发亮。她用手轻轻一按,小孩就喊痛。恰巧这时听到有人在大声喊:“梅大夫快救人啊!梅大夫快救人啊!”梅丽雅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年轻人以运动场上赛跑一样的速度往医疗站的方向跑来。

他见到梅丽雅后喘着粗气说:“梅大夫快去救人,我是旁边那个村子的,离这里很近。我们村婆媳两人吵架,那媳妇上吊了。”

梅丽雅连忙进屋对小孩的家长说:“你们在这里等我,旁边村子出了人命。”边说边拿起药箱就往外跑。到了那家以后,只见那位上吊的妇女已经被放下,婆婆在旁边号啕大哭。

梅丽雅示意旁边的人把那位婆婆带走。她蹲下来用手摸上吊者的鼻孔已经没有了出气,摸她的胸口还是热乎乎的。梅丽雅连忙指挥一人用脚蹬住死者两肩,用手揪住其头发把头向上拉,使死者脖颈平直通顺,她自己边做人工呼吸边轻轻地揉抹其喉咙,又叫了旁边的一个人帮忙,用手指挥着一个人有节奏地用手压胸部,另外几个人活动其胳膊和腿脚,使其屈伸。这样过了一顿饭的工夫,那位上吊者已经有了微微的出气,过了一阵,慢慢地恢复了呼吸。等她睁开眼后,梅丽雅吩咐家里人连忙煮稀粥,用米汤喂给她吃,滋润喉咙。

幸亏家里人发现得及时,很快将她放了下来,虽然没有了出气,但医学上称之为“假死”。这种情况也是时有发生的,有的老人去世后,家里人已经在准备办后事,结果又苏醒过来。

那位上吊的媳妇苏醒过来后,她的婆婆跪在梅丽雅面前说:“大夫呀,今天要不是你,就要出人命呀!我去偿命是应该的,可她娘家那兄弟五六个哪能放过我们这一家人呀?我这破屋也保不住呀……”

梅丽雅抉起那婆婆时,想到医疗站还有人在等她,对这家人安顿了几句后,拿起药箱就快步往医疗站方向走去,又抓紧给那位患腮腺肿大的男孩治疗。

梅丽雅在县医院工作时,她的桌子上经常放着不同的医书,只要没有人来找她看病,她就坐在那里看书。今天这种急救的方法,是她多年前在宋慈的微:冤集录》里看到的一个案例,没有想到多年后还真的派上了用场。

梅丽雅走后,在场的一位群众说:“今天如果不是梅大夫,这人活不过来。”有的说:“我只听说有起死回生之术,今天真算亲眼见了。这么好的医术放到我们这里太可惜了,她应该到大医院去。”

这时有人接过前者的话说:“她本来就是县医院的大夫,是因为她男人被打成右派受牵连下放到我们这里的。”

一天中午,那位曾经给她送花生的胆囊炎患者又来到了医疗站,因为没有病人,梅丽雅又问到他的病情。他回答说:“用了你那个偏方后好多了。”梅丽雅又问到他带来看病的那位老太太的现状。

那位胆囊炎患者告诉她:“她现在也比原来好多了,人老了,想全好是不可能的。”

这时,医疗站只有他们两人,那位胆囊炎患者卖关子地问梅丽雅:“梅大夫,你知进你是怎么调到医疗站来的吗?”

梅丽雅说:“我不知道。我也感到奇怪,怎么能调我到医疗站来。师傅,我还不知道您的尊姓大名呢,我总是这样敞口给你说话,很不礼貌。”那位胆襄炎患者说:“我一个土里刨食的庄稼人,是什么师傅呀。我姓韩,叫长贵。你以后叫我老韩就行了。”

梅丽雅对韩长贵说:“一回生,两回熟。我们都是熟人了,那我以后就叫你老韩吧。老韩,看来你是知道我是怎么调到医疗站来的,你能告诉我吗?”

韩长贵说:“你给看病的那位老太太,是我们公社副社长的母亲。他们家跟我们家是亲戚,你到医疗站来工作,是那位副社长提出来的。”

梅丽雅听到这里感激地说:“那我真要感谢那位副社长,还要感谢你,没有你把那位副社长的母亲带来看病,我现在就不会在这里。”

韩长贵说:“你谁也不要感谢,大家反倒还要感谢你。从你到医疗站以后,给多少人看好了病。要说我老韩这一辈子做了点好事的话,就是为大家做了这点好事。我们全大队的人,还有这附近的人现在看病多方便呀。我们到镇医院去看病贵不说,先要挂号,挂号以后,我们还不知道找哪位大夫看,麻烦得很。大家现在到你这里来看病多方便,你说话和气,态度又好,你的医疗水平我看比那镇医院的大夫都强。”

梅丽雅连忙制止韩长贵说:“老韩,你太过奖了,你以后可不要这么说,我受不起。”

韩长贵对梅丽雅诉说自己近期的病情,说自己最近经常感到头晕。

梅丽雅给他量完血压后对他说:“老韩,你血压有些高,你平时在饮食上口味是不是很重?”

韩长贵听后敬佩地说:“这真叫你说对了,我平时就喜欢吃咸的东西,吃淡了总感到嘴里没有味。”

梅丽雅对他说:“到了你这个年龄,身体的各项机能在逐步衰退,平时在饮食上更要注意呢!”

梅丽雅因为对韩长贵心存感激,所以对他更加热情和耐心。她举例继续说:“我们每到腊月腌腊肉的时候为什么要往肉上抹盐呢?那是要它尽快脱水。人吃盐多的食物,为什么会出现口渴的现象呢?那是因为体内组织分子脱水,你的血压高与你平时的口味重有很大的关系。”

韩长贵问梅丽雅:“梅大夫,这高血压能治好吗?”

梅丽雅对他说:“要想完全治好是不可能的,我给你开些降压的药,你平时注意按时服药,在饮食上注意一点,还是可以控制的。”

梅丽雅给他开好药后,一直把他送到门外。此时此刻,她只有以这种方式表达对韩长贵的感谢。

那时农村集体经济不发达,梅丽雅在医疗站上班,但工分还是在本生产队记,虽然不存在支付工资的问题,但每年生产大队补充到医疗站的费用也少得可怜,日常开支只靠“自收自支”的方式来维持。她虽然不懂财务,但对每笔进出的流水账都记得很详细,以备大队干部派人来查账。

梅丽雅给人看病的名气越来越大,甚至三更半夜也经常有人到家里来找她看病。她认为作为医生救死抉伤是自己义不容辞的责任。只要有人来请她出诊,她都二话不说,跟人就走。有一天晚上,天下着大雨,邻村有一个人来到她家,请她去为家人看病。

在看完病回家的路上,由于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再加上下雨路滑,她从近两米高的梯田埂上滑倒到水田里。好在水田泥软,人虽然没有跌伤,但浑身上下都是泥,一只雨鞋也不见了,还是那位送她的人到水田里像摸鱼一样找着的。

在医疗站工作后,类似的事很多。人虽吃苦受累,但她与这里的人们建立起了很深厚的感情。那个送她的人对她说:“梅大夫,真的对不起,不但让您受了累,还让您吃了苦。我真的想不通,您怎么是“坏分子”?世界上哪有这么“好”的“坏分子”!”

梅丽雅对别人同情她的话,甚至为她打抱不平的话,从不作任何应答,那人一直把她送到家门口才返回。

梅丽雅叮嘱他:“你一人回去小心点,路太滑了。”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伴随着岁月的流逝,谭晓薇已经出落成了一个大姑娘,或许是南方山清水秀,或许是父母的基因遗传,她身材颀长,体态婀娜,皮肤白皙,瓜子脸,微微颦蹙之间起两个极小的眉峰。特别是一双明亮的大眼睛,似乎会说话。她一笑,脸上就现出两个像他爸爸一样好看的小酒窝,性格也很温柔。她的年龄在当时的农村早已经该谈婚论嫁了,就因为出身地主家庭,父亲是右派,母亲是坏分子,到现在还待字闺中。

谭晓薇虽然对找对象没有过高的要求,但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年轻人找对象也受到了革命思想的洗礼,也要根红苗正,长相丑一点都没有关系。

“黑五类”的男孩除了在同类亲戚中采取换亲的方法外,根本找不上对象。有的成分高的家庭如果没有女孩,儿子过了而立之年还是单身的不在少数。

有的“黑五类”子弟眼看大半生已过,迫于无奈,只有找那死了男人或者是离了婚的寡妇,就是那死了男人的寡妇找了这类人也未必高兴,她们也是迫于无奈,需要这类身强力壮的劳动力来抚养她的一大群孩子。

在那年月,“黑五类”家的女孩子就是长得再漂亮、再能干也只能是等待“降价处理”,这种情况在当时的农村比较普遍。

后来有个好心人给谭晓薇介绍了大队长的儿子。大队长官阶虽然不高,但掌握着全大队的专政大权,他儿子因自身条件太差,三十岁了还没有娶上媳妇。人长得丑不说,小时候还患过小儿麻痹,长着一双“一线天”的斜眼,鸵背,身材矬胖,是个名副其实的“十不全”,有人背地里给他编了顺口溜:

站着两腿不齐,

坐下孬肉一堆。

前看好像瞌睡,

后看老大背米。

望人目标不对,

说话口流延水。

那介绍人向谭晓薇母亲征求意见时,梅丽雅说:“你先去问问晓薇吧,看她本人是什么意见。我知道你也是好心,但介绍这么个人,我这当娘的真是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这位介绍人对这个事这样热心,有两个目的,一个是想通过介绍这粧姻亲,讨好大队长,将来家里有什么事好有求于人。另一个也是想通过联姻这种方式,帮帮梅丽雅这一家人。这位介绍人认为,如果这桩婚姻介绍成了,她是做了一件快刀切豆腐,两边都光的好事。

当介绍入找到谭晓薇,给她介绍这人的大致情况时,谭晓薇说:“这个人我见过,他叫程生龙对吧?您怎么想起把我介绍给他?是不是因为我们家祖上是地主,我父亲是右派?地主怎么啦?右派又怎么啦?难道我的命就这样苦,只能嫁给那个“十不全”?再说他年龄好像比我要大好多吧?”

那介绍人对谭晓薇说:“姑娘,你呛我几句我一点都不会怪你。一家有女百家求。如果你家出身好,以你的个人条件,想给你说媒的人应该会踏破你们家的门槛。孩子呀,你是人强命不强,你要认命。跟你年龄差不為多,甚至有的年龄比你还小的都有小孩了,你总不能当一辈子的老姑娘吧。S我这也是好心……”

谭晓薇还没有等那位介绍人把话说完就往家里跑,她回到家里关上房门就哭。

梅丽雅知道谭晓薇是在为介绍人给她介绍婆家的事哭。她走进厢房后劝道:“那位介绍人也给我说过对方的情况。闺女,媒人也是好心,谁叫你命苦,出生在我们这样的家庭。她来说的时候我也没有同意。你要恨,就恨父母,恨这个家庭。”

邻居郑奶奶是一位善良厚道的老人,听到谭晓薇在家里哭,也来劝她:“闺女,嫁汉嫁汉穿衣吃饭,那大队长的儿子不论哪方面确实是配不上你。你要是出生在贫下中农的家庭,不要说是他那种“十不全”,就是条件差一点的我都不满意。但你们家就是这种情况,有什么办法呢?女孩家,菜籽命。听奶奶的话,认命吧。我还要给你说句悄悄话,你们家这些年来那是人过的日子吗?别人有事没事都可以欺负你们家,什么事都往这地主、右派上扯。你看你爷爷,都快七十岁的人了,像下厕所窖池去“起窖沙”这种苦活、脏活都要他去干。人下到那厕所窖池里,不说干活累,就那臭气都可以把人熏死。每年全生产队的早秧田都是固定要他去犁、耙、耖,早春三月赤脚到冷水田里去干活多冷呀。还有你的父亲,去年冬天全村开社员大会,你父亲可能是去上厕所,出门时没有把大门带严,外面的冷风吹进了屋内,有人就当面骂你父亲“你就像过城门一样,怕把你右派的尾巴夹住了啊”!大门没有带严,这与右派又有什么关系啊?这些都是为什么?还不是因为你们家成分不好,别人好欺负。”

谭晓薇说:“郑奶奶,你说我爸的这件事我知道,当时我也在场。可是郑奶奶,让我嫁给这么个人,我看到他都不舒服,怎么能跟这样的人过上一辈子呀!郑奶奶,我宁愿这一辈子都不嫁!”

郑奶奶劝她:“姑娘,古人说得好,得罪厨子,没得好汤。如果媒人没有提这亲事还好说,现在媒人已经提到这事了,你要是不同意,我想你们家往后的日子就更难了。你没看到这年头这也斗,那也斗,天天斗!连有的贫下中农都挨了斗,何况你们家?你要是嫁过去,你们家的□子可能要好过一点。奶奶这是好心劝你,你自己好好考虑考虑。”

这晚,谭晓薇躺在**翻来翻去怎么也睡不着,回到农村后的生活境况一幕又一幕地像放电影一样不断在她眼前浮现,她一直在琢磨郑奶奶说的话。如果她要是不同意嫁过去,她们这一家人往后的日子可能更会雪上加霜,说不定还要把她妈从医疗站撵回来。还有她弟弟,他现在年纪还小,长大以后还要过着现在这种受人歧视的日子。经过反复考虑,左右权衡之后,她觉得郑奶奶一生忠厚善良,她虽然是一个没有文化的农村老太太,但说的话却很有道理。她要是嫁过去了,打狗还要看主人,以后有了大队长这把“伞”护着,别人也不会明目张胆地欺负她们家了。

第二天一早,谭晓薇强作笑容对她妈说:“妈,我昨晚想了一夜,现在想通了,我愿意嫁给大队长的儿子。”

梅丽雅惊讶地瞪着眼睛看着谭晓薇说:“闺女,你疯了吧,你为什么要这样作践自己?!”

谭晓薇说:“妈,我没有作践自己,我觉得郑奶奶说的话有道理,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我嫁到他们家起码不会再用几个鸡蛋去换油、盐钱。我没有嫁一个好男人,但嫁给了一个好人家。俗话说,甘蔗没有两头甜。人这一辈子没有事事称心如意的。他人虽长得丑,但会珍惜我。正因为他儿子是个“十不全”,他们全家也不会看轻我。”

梅丽雅说:“你说的不是心里话。闺女,他们家官再大,就是有金山、银山,咱们也不嫁给那种人。”

谭晓薇说:“妈,你就别再说了,我去跟媒人说我同意。他们家如果来提亲,我今年就嫁。”

为了这一家人的生存,谭晓薇在被迫无奈的情况下,只好违心地嫁给那大队长“十不全”的儿子。

人们常说:“秀才落榜笑是哭,大姑娘出嫁哭就是笑。”但这话也不尽然,出嫁那一天谭晓薇是失声痛哭,是真哭!她这哭声是在向人们诉说她们这一家命运的不幸,她这哭声是祈求苍天能开开眼。

谭晓薇出嫁的这一天,天也是阴沉沉的,天空聚集着滚滚的黑云,地面上没有一丝儿风。

谭启维自谭晓薇走出家门时没有流一滴眼泪,但他心里在滴血。他觉得女儿所遭遇这一切的不幸,都是他一手造成的。

谭晓薇走出家门以后,谭慎言突然发了疯似的,以最快的速度从家里去追赶谭晓薇,他紧紧拉着姐姐的手哭求道:“姐姐,你不要走!姐姐,你不要走!”

谭晓薇用手抚摸着弟弟的脸说:“弟弟,你还小,有的事你还不懂。姐姐走了以后,你要听爷爷、爸爸、妈妈的话,好好读书,做个有用的人。”

谭慎言此时只能泪流满面地对姐姐点头,所有参加送亲的人看到这种场面,都流下了同情的泪水。

事实印证了郑奶奶说的话,谭启维一家从谭晓薇嫁到大队长家里以后,情况稍有改观。自从谭启维与大队长结成姻亲以后,批斗会虽然也要参加,但对谭启维和他的父亲倒是客气了很多——只是站在“牛鬼蛇神”的后面,再没有对他们父子俩进行捆绑。专政队员心里很清楚,如果再对大队长的亲家大打出手,对自己也不会有什么好处。

谭启维虽然少受了些皮肉之苦,但心里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难受。他心里比别人更明白,这一切都是牺牲了女儿一生的幸福换来的。

谭晓薇嫁给大队长的儿子以后,对她的这个“丈夫”根本谈不上爱,恨也恨不起来。这程生龙也知道谭晓薇是插在自己这“牛粪”上的一朵“鲜花”,正因为自己长相丑陋,对谭晓薇更是百依百顺。如果他父母不在场,他向谭晓薇提出什么要求时,只要谭晓薇不同意,用眼直瞪瞪地看着他,他是大气也不敢出。

公公、婆婆也知道儿子暗地里受气,但是他们小两口从来不吵不闹,也找不到训斥儿媳妇的理由。

谭晓薇嫁到程家三年了,肚皮还不见隆起,没有任何动静,这让谭晓薇的公婆很是着急。程生龙虽然是一个“十不全”,但大队长程维国生有三个子女,却只有程生龙这个宝贝儿子。农村人传宗接代的思想很严重,他们家还得靠这个唯一的宝贝儿子来续香火。

农村妇女爱嚼舌根,谭晓薇结婚三年没有怀上小孩,成了本村妇女在一起下地干活时谈论的话题。有的人猜测谭晓薇根本就不与程生龙过夫妻**,到现在还是一个处女;有的说程生龙本人就有病,没有生育能力;还有的说,谭晓薇的母亲是医生,是她教谭晓薇只在安全期才与那丑女婿同房,原因是怕他女婿那不良的基因遗传给了下一代,与其这样倒不如不要。情况究竟是怎样,只有他们两口子最清楚,别人都只是一种猜测。

不知是程维国祖上没有积德,还是程生龙的命苦。又过了一年,也就是谭晓薇嫁到程家的第四年,程生龙发现自己的身体不舒服。刚发病时,突然出现酱色尿、浑身乏力、头晕、面色苍白、心悸、气急、耳鸣、眼发黑等症状。病发作严重时还出现四肢酸痛、发热、恶心呕吐、食欲减退等症状。尤其是到了晚上,口唇色淡,皮肤常带暗褐色。

这天,谭晓薇带着程生龙到大队医疗站来找母亲看病。梅丽雅用听诊器听,没有发现明显的症状,给他号脉,病症的特征也不是很明显。她对这丑女婿说:“我们这里医疗条件太差,除了听诊器和号脉外,再也没有别的检查方法。你回去跟你父亲说,这病不能忽视,要到大医院去检査。”

晚上梅丽雅回到家里,把程生龙去医疗站看病的事跟谭启维说了。

谭启维说:“既然这样,你就不要给他看了——如果发生什么意外,他们家说你是有意耽误他的病情,你叫他到大医院去看。”

梅丽雅说:“我给他是这样说的。这样吧,明天我们到他们家去一趟,把我们自己的责任尽到。”

第二天,谭启维夫妻俩专程到程维国家去了一次,这是谭晓薇嫁到程家四年以来,夫妻俩到他们家为数不多的几次。他们很知道自重,没有十分特殊的事,根本不踏进程家的大门。

程维国不在家,梅丽雅见到程生龙母亲以后,向亲家母说了程生龙的病况,并建议他们最好直接去省城医院检査。

程维国在家里稍作准备以后,就带着他那宝贝儿子直接去了省城医院。为了节省费用,没有让谭晓薇一同前往。

经住院检查,程生龙得的是一种叫“阵发性夜间血红蛋白尿”的病。这种病是由于红细胞的后天获得性缺陷,对激活补体异常敏感的一种血管内慢性溶血疾病,临**表现与睡眠有关,间歇发作的血红蛋白尿为特征,也就是在夜间将血液伴随着尿液排出,还可伴有全血细胞减少或反复血栓形成的情况。这种病发病的概率很低,有的大医院的内科医生从医多年听都没有听说过。据说,得这种病的人当时在全国都不多,活过十年以上的全国也不到二十例。据给程生龙治病的主治医生说:“得了这种病除了定期输血,再也没有好的治疗办法。”

住了一段时间院以后,他们身上带的钱也基本花完,只好回家静养。回来后,正常的造血细胞增生功能继续下降。不到一年,程生龙就命归黄泉。

这可害苦了谭晓薇。说她是个姑娘没有辫子,说她是个婆娘没有汉子。每天白天下地干活话也很少,晚上吃完晚饭帮着婆婆收拾完家务,一人在昏暗的油灯下,送走一个又一个漫长的日月星辰。

谭慎言从姐姐出嫁以后,比原来更懂事了。清晨他就去放牛,中午放学后就抓紧做完老师布置的作业,因为下午放学后他还得去放牛。

牛在湖滩边或者在山脚下吃着嫩嫩的草尖,清脆有力地嚼着。谭慎言或坐或躺在草地上看书。实在没有借到书,他就随身带着〈渐华词典》。随着知识的增多,谭慎言懂得了词典比字典的知识覆盖面更广,是人生的终身老师,一辈子也学不透。

选择青草好的地方放牛,是爷爷教的。如果没有刮风下雨,每天下午去放牛时还是要唤上他家养的狗,带上他养的八哥。这条狗很通人性,任何时候,只要谭慎言一呼唤,都会径直跑到谭慎言的面前来摇头摆尾。

谭慎言的童年色彩尽管如一抹灰色的画板,但男孩的天性还是喜欢寻找快乐。他有时去放牛,坐在牛背上吹着横笛或者吹着埙。

有一次谭慎言放牛回来,在家门前小山的草丛中发现了一只小鸟。这是一只急于出窝的小鸟,因还比较稚嫩,看到谭慎言后,试着飞了几步,最终没有飞起来,被谭慎言捉住了。谭慎言抓在手上一看,是一只小山雀。羽翼虽然没有丰满,但十分可爱。谭慎言心灵手巧,他把小山雀捉回家后,连忙用一根线拴住小鸟的脚,随即到竹林里砍来一根竹子,编成了一个小鸟笼,挂在房前的橘子树上。

女人天生就心软。梅丽雅看到小鸟在笼中失去了自由,对谭慎言说:“慎言,凡是有生命的东西都需要自由,你看这小鸟关在笼中多可怜。你想想,要是把你长期关在房子里,不让你出去,你难受不?我看你还是把它放了吧。”

谭慎言说:“妈妈,它现在飞都飞不起来,要是现在把它放出去,可能也要饿死。关在笼子里我每天还可以抓虫子来喂它,等它长大了、能飞了,我再将它放飞了,好吗?”

梅丽雅觉得谭慎言说得有道理,没有再坚持就进屋里去了。

不一会儿,有一只母山雀可能是听到了鸟笼里小鸟的叫声,就飞了过来,在鸟笼子的上空盘旋,啾啾叫个不停,好像是在与小鸟交谈,也好像是在对小鸟进行安慰。笼中的小鸟显得十分的焦躁不安,扑腾着翅膀,在笼子里跳来跳去。特别是母山雀离去时,更是不停地扇动翅膀,想冲出这牢笼。不一会儿母山雀又飞回来了,嘴里还衔着一只小虫,这母山雀很警惕地抓住了鸟笼,以最快的速度将小虫喂给了小山雀,然后立刻飞了起来。以后每天母山雀都要来给小山雀喂食,小山雀也慢慢地适应了这样的生活。

从有了母山雀喂食以后,谭慎言不用给小山雀抓小虫了,他每天早晨把鸟笼从屋里提出来挂在橘子树上,晚上再提回家。周而复始,小山雀也一天一天地在长大。这一有趣的情况被生产队长的儿子谭建安知道了,他趁谭慎言家中无人时,直接将鸟笼拿走,明目张胆地挂在自家门前的枣树上。

谭慎言发现后很不高兴,要去拿回鸟笼。谭启维劝说也不管用,后来梅丽雅劝说谭慎言:“儿子,我知道你很喜欢这只小鸟,不要与他计较。咱们惹不起还躲不起吗?你是个很乖的孩子,你就当是妈妈送给他的行吗?不要让你爸爸生气好吗?”

谭慎言用手臂擦着眼泪点了点头。

梅丽雅用手轻轻地抚摸着谭慎言的后脑勺,用一种难以用语言来形容的语调说:“你真是我的好儿子。”

谭建安将小山雀抢夺去以后,也许是因为换了地方,也许是母山雀对他这种横行霸道的行为也表示抗议,就不再来给小山雀喂食了。那小山雀可能也对母山雀每天给它喂食产生了依赖,生产队长儿子将抓来的小虫放在笼子里,小山雀也不吃,于是他就气急败坏地将小山雀从笼子里抓出来活活摔死。

谭建安因为他父亲是生产队长,自我感觉高人一等,是村子里的“高干子弟”,不但在村子玩伴当中横行霸道,就连老人也不尊重,经常搞一些恶作剧。村子里的人私下里评价他只有一句话:“这个五爪猪皮赖脸,真是头顶上长疮,脚板里流脓,坏透了。他读书不行,一般小孩想都想不到的坏事,他能做到!”

在那以粮为纲的年代,粮食反倒很紧缺。生产队的粮食仓库派了一个无妻无室、无儿无女的老汉每天夜间看守仓库,防止粮食被盗。

谭建安喜欢搞恶作剧。有一次他抓了一只大青蛙放到看仓库老汉的夜壶里,这夜壶肚大口小青蛙放在里面根本跳不出来。晚上看仓库的老汉起夜,夜壶里的青蛙可能是受到热尿的刺激拼命往上跳。青蛙的弹跳力是很强的,青蛙往外跳时刚好碰到了老汉的**上。老汉受到这突然的惊吓,在惊慌失措的情况下,将夜壶失手掉到地上摔破,尿水洒了一地。接着他发疯似的跑到屋外大喊:“有鬼呀,鬼!”

谭建安还做了很多这样的恶作剧。村里一位盲人老太太是他经常逗乐的对象。农村人大多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一般下地干活都是将家里的大门关上即可,这位盲人老太太家里更是赤贫如洗,再加上老人眼睛看不见,出门基本都不上锁。有一次,谭建安在稻田里捉到一条大黄鳝。谭建安见老太太不在家,便将那条大黄鳝放到她家的锅里。盲人老太太回家揭开锅盖准备洗锅做饭时,摸索到锅里的黄鳝以为是一条大蛇,吓得老太太跌倒在地。

谭建安要是放屁,常将手捂在自己的屁股上,待屁放出来后,他再将手捂到别人的嘴上。如果看到男人站在那里小便,他就悄悄走到那人背后,用手抓住正在小便的人的“老二”大喊:“我抓到你了!”

他就是这样在使坏中取乐。

谭建安做坏事时,他奶奶教训他,他也是张口就骂:“你这个老不死的,关你什么屁事!”

人们常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间未到;时间一到,一定会报。农村实行生产责任制以后,谭建安的父亲不当生产队长了,他就失去了保护伞。再加上他父亲当生产队长时好吃懒做惯了,干庄稼活也不在行,小家庭的日子过得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后谭建安因犯盗窃罪,被司法机关判刑,妻子对他完全绝望,与他离婚。当然,这是好多年以后的事了。

从“发配”回到老家后,谭启维从没有因为任何事去乞求过别人,但在谭慎言上学的问题上,他还是厚着脸皮去了生产队长家。生产队长给他的回答是:“贫下中农的子弟有的上到小学没毕业都不上了,他一个右派的子弟读那么多书又有什么用,还想当县长啊!你上了大学又怎么样,还不是回来种地,再说你不上那大学还成不了右派!”

谭启维说:“他年纪这么小,回来也干不了什么,求您还是推荐他去上学吧。”

生产队长听到这里有些不高兴,呵斥道:“你不要说了,你也不掂量一下自己的身份,有的贫下中农的子弟都不能上初中,一个右派的儿子还想继续读书!”

谭启维听到这里知道已经没有回旋的余地了,就悄悄地离开了生产队长的家。回到家里他将这一情况告诉了梅丽雅。梅丽雅对谭启维说:“你不要再去找人了,我去找找文昭叔,好歹是他的叔叔,他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他们夫妻俩为了孩子的教育问题可以辱身降志、屈身求人,谭晓薇的辍学,是他们两口子终身无法弥补的遗憾。

听谭启维说完,梅丽雅立马到生产队长的叔叔谭文昭家说明了来意。这谭文昭是个爽快的人,听完梅丽雅的诉求后,当即去了他侄子家。

农村人大多没有什么文化,如俗话说的那样,扛着竹竿进巷道,直来直去。他到谭良模家后,见面就问:“谭启维的儿子你不推荐他上学,这么小的年纪,你要他回来能干什么?”

生产队长连忙接过话茬说:“叔叔,他到你家去告我了?”

谭文昭说:“他一个右派还敢告你,是梅丽雅到我家,让我来向你求情。小孩子要读书有什么错?你白活了几十年,跟这么小的孩子较什么劲?!”

生产队长对他叔叔说出了心里话:“一个右派的儿子能认识自己的名字就可以了,文化高了捏不住。”其实他是看到一个右派的儿子比他的儿子强,心生妒忌。

谭文昭听到这里更加气愤地说:“我虽然没有读多少书,斗大的字识不了一箩筐,但做人的道理我还懂。慎言那孩子挺好的,读书也读得好。我年轻时也听老人说过,宁笑白须公,莫欺少年穷。终须有日龙穿凤,勿信一世裤穿窿。这句话的意思你知道不?你可以欺负谭元亨,你也可以压制谭启维,但你不能在慎言这孩子读书的事上使坏,后生将来的发展你是估计不准的。人没有长后眼,但要给自己留条后路!”

说完谭文昭就气呼呼地走出了他侄儿的家门,又到了谭启维的家。见到谭元亨后,他知道谭元亨平时话就不多,相互问候了一句后就对谭启维说:“我去找他了,他要是胆敢不让慎言上学,你看我跟他有完没完!”

梅丽雅见谭文昭还在生气,对他说:“文昭叔,实在不行就算了,不要为了这事伤了你们叔侄之间的和气。”

谭文昭说:“慎言这孩子懂事又聪明,比他家的儿子强多了。我虽没上过几天学,但做人的道理我懂。这么小的孩子你让他回来干什么?人,三十年河东,三十河西。这孩子将来会有出息的,只要他愿意上学,苦点累点没什么,你们就让他上。”

生产队长谭良模不让谭慎言去上学,在村子里也引起了公愤。农民虽然大多都没有什么文化,但他们都很质朴,心地善良,都认为谭良模把自己的权力用过了头,这件事做得太损,与这么小的孩子较劲确实不应该。

谭良模在他叔叔走后,也想了很多。特别是那几句刺耳的话,对他有所触动。还有几位老太太在一起聊天议论他不该不推荐谭慎言上学的话,可能也传到了他的耳朵里。最终,他被迫同意向大队推荐谭慎言上初中。

转眼到了开学的时候,谭启维对儿子说:“慎言,你这学上得不容易,要不是你文昭爷爷帮你说话,你这学是上不成的。我给你只说两点,一是要珍惜这来之不易的上学机会,早起多长一知,晚睡多增一闻。学习要更加刻苦,用功读书。二是将来你如果有出息了,要懂得知恩图报,千万不要忘记了像文昭爷爷这样帮助过你的人。”

谭慎言回答:“爸爸,您说的话我记住了,我会给你们争气的。”

谭慎言上初中以后学习更加努力,有的同学学习跟不上,尤其是上数学课,都表现出厌学的情绪。谭慎言在数学上也表现出了过人的天资。

为了多给家里挣工分,谭慎言忙前忙后。一年四季,每天早晨天还没有亮就挎着粪筐在村子周围拾粪。特别是寒风刺骨的冬天,谭慎言头上戴着破棉帽行走在村子四周的原野上,等到天亮时,他已经从外面拾粪回来了,然后再去放牛。他就像是一个上满了发条的小闹钟,一刻不停地走动着。

谭启维倒不这样认为,他说:“我们心疼他,只能埋藏在心里,不能流露出来。古人总结出的穷养儿子富养女是有道理的。儿子穷养,长大才知道奋斗;女儿富养,长大才不会被不怀好意的人所利诱。男孩子小时候受点磨难没有坏处,要让他将来成为一个有出息的人,受点磨难不是坏事。从古到今,我还没有见过一个从小娇生惯养的男孩子长大以后有出息的。”

“冬天,我看他天没亮就起床挎着粪筐去拾粪时,你知道我多心疼?像我们这样家庭的孩子,从小更要让他受点磨难。凡是有出息的人,大多都是因为他们经受了种种磨难后,才懂得为了生存去努力,为了有所作为去奋斗的。”他接着又对梅丽雅说。

梅丽雅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她用话顶撞谭启维:“我不听你说的这些大道理!我只是心疼我这一对儿女——别的孩子能享受到的欢乐,他们享受不到;别人孩子没有受的罪,他们都经受了。他们是不是前世作了孽,今世投胎到我们家遭罪……”她还想继续说,但欲言又止,用一种茫然的眼神看着谭启维。

农村人评价一个孩子的好坏,一般只用听话、勤快四个字。谭慎言比起村子里听话、勤快的孩子来,还有一点是多数同龄孩子所不及的,他还很善良。他家旁边住着一位年近七旬、无儿无女的小脚“五保户”,每天都提着小木桶到水井里去提水。

这天谭慎言正好也到井边挑水,看到老人从水井里往上提水时艰难费劲的样子,他就对老人说:“余奶奶,您以后不要自己到井边来提水了,我给您顺便挑一担就是了他把水倒进老人的水缸后,又对这位老人说:“余奶奶,您这么大年纪了,要是掉到井里怎么办?我家与您家住的又不远,每次我挑水时顺便给您挑上一担就够您用一两天了。”从此,谭慎言坚持给余奶奶担了两年的水,直到这位老人去世。

在全年级,谭慎言各门功课都是名列前茅。学习上没有偏废的情况,在写作上秉承了谭启维的天赋,所写的作文经常被语文老师当作范文在班里朗读。虽然他只是个初中生,但他写的作文立意巧妙,文从字顺,语句也组织得很精炼。

上初中二年级时,他写的一篇勤催春早的文章在谭启维的指导下寄给了省报,很快被省报刊登出来。邮递员把稿费汇款单送到学校后,成了学校的一大新闻。老师们都说:“在我们这个山村学校,能有同学在省报发表作品,这是前所未有的事!”有的老师还建议校长要在全校进行表扬,以激励所有同学都像谭慎言那样好学上进。

在这个问题上,学校领导和老师中出现了分歧,有的主张要大力表扬,有的则认为不宜过于张扬,主要原因还是因为他的家庭出身不好。他们怕大力宣扬一个右派的子弟可能引发政治问题。但有一点,全体老师和学校领导的看法是一致的,都认为谭慎言是一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

国家政策虽然规定享受教育的权利人人平等,但实际情况并不是这样。

上高中比上初中还多了一道坎,就是要通过政治审查。农村里有的孩子只把读书当成人生的一个经历,而谭慎言对读书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爱好,想到可能不能再继续上学了,他几乎彻夜难眠。

有几个六七岁的淑子在谭慎言家的山墙根,唱着由个别好事者现编的歌谣:

右派儿子地主孙,

回家务农挣工分。

异想天开不安分,

无产阶级就专政。

其实这首歌谣是有的人家孩子读书不争气,心生嫉妒的大人给编的。也就是属于那种我如果过不好,你也别想好过的不正常心理。

这一天,谭晓薇回到了娘家,梅丽雅从医疗站回来,她连忙把她的母亲叫到一旁悄悄地说:“妈,我刚进家门时看到弟弟一人坐在厢房里流眼泪。”

梅丽雅听到这里,感到事态严重。这百年老屋根本不隔音,在家里说话又怕谭慎言本人听见。她借口让谭启维、谭晓薇和自己一起到自留地里去干活。到了自留地以后,梅丽雅见四周无人,对谭启维说:“老谭,我听晓薇说,慎言一个人在家里哭,我担心这孩子想不开,不会出什么事吧?”

谭启维听到这里,只是长长地唉了一声,没有说什么。因为他知道在慎言继续上学的问题上,他确实是无能为力了。

梅丽雅问谭启维:“如果我丨丨'法求晓薇的老公公,你估计他会不会帮忙?”“他儿子死了以后,他自己心里也不痛快,你去麻烦他干什么!”谭启维对梅丽雅说。

梅丽雅万般无奈地自言自语道:“为了孩子,我就厚着脸皮求求老韩吧,他这人还是比较热心的。”

谭启维问梅丽雅:“你说的是不是他亲戚是副社长的老韩?”

梅丽雅回答谭启维:“就是的。”

谭启维很无奈地对梅丽雅说:“这也是为了孩子,你就买点东西去吧,去求人的事总不能空手进他家。”

梅丽雅带上礼品找到韩长贵家以后对他说:“韩师傅,我今天是专门来求您的呀,请您一定要帮我这个忙,不然我家里可能要出事。”

韩长贵客气地回应道:“梅大夫,您有什么事就说吧,不要见外。”

梅丽雅把谭慎言想上学的事说了一遍。老韩听了后笑着说:“我当是什么事呢,就这么个事呀——孩子想上学是好事呀。我们村子里有个孩子也是今年初中毕业,他说不想再上学了。正好,我那位表哥现在已经升为镇长了,高中不就在镇上嘛。我明天让我妈跟我一起去,他就是不给我面子,也得给我妈一点面子的。”

老韩说:“帮忙让孩子上学这是积善行德的好事,没有什么可谢的。不过,您现在还不要急于谢我,上高中不像上初中,全镇只有这一所学校,还真有好多孩子上不了高中的。再说这事不是我说了算,要是我有这个权力,我现在就可以答应你。”

梅丽雅临出门时对老韩说:“不论你能不能说成,我都要谢谢你。”

老韩要梅丽雅将她带来的礼物带回,经她好说歹说,他才勉强收下。

送走梅丽雅后,韩长贵将梅大夫的家庭情况及托他办的事对他母亲说了一遍。韩长贵的母亲是一位很善良的老人,她说:“这读书与地主、右派也没有什么关系,难道政策上也有规定,出身不好的孩子不让读书吗?这前三皇后五帝的好像没有这个理!明天我们一起到你姑姑家去一趟,你那表哥当了这么多年的官,我们家从来没有求他办什么事,我想这点忙他应该帮。”

在镇长的亲自过问下,谭慎言终于如愿上了高中。在那出身第一、学习成绩第二的年代,像谭慎言这样的家庭情况能继续上高中,在全县不说是绝无仅有,但是确实也是为数不多。

生产队长听说谭慎言上了高中,这着实让他感到奇怪,这右派的门路到底是比“扒土巴”的人门路宽。他也知道,这肯定是找上面的人办成的,就不好再横加干涉。但有一条,这牛是不能让他们家再养了,不能让谭元亨去放牛,在他的眼里谭元亨还是一个犁田耙地的好劳动力。

谭慎言从上高中的那一天起,更加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学习机会,他学习特别勤奋努力。

在高中学习阶段,不得不提到的一个人,就是谭慎言的班主任章老师。这位章老师三十多岁还没有结婚,在那个并不重视教育质量的年代,他把全部心思放在教学上,确实难能可贵。他教的是数学课。学生们半夜起来小便,还能看到章老师宿舍的灯还亮着。这位章老师教学十分严谨,备课也十分认真,他的教案永远写得工工整整。

那时候老师的工资也很低,社会上提倡的是艰苦朴素,章老师的衣服破了都是自己缝补。让学生们很佩服,特别是让女学生佩服的是——他上衣肩膀处破了,能自己买来一块布将整个肩膀缝补上。这种缝补的方法在当地叫“托肩”,缝补的难度非常大,就是一般的妇女都不容易缝补得很好,但章老师缝补得平整服帖。

到高中二年级时,谭慎言嘴唇上长出了淡淡的胡须,脸上长有几颗青春痘,喉结门起。

谭慎言同班有位女同学叫高燕凌。性格活泼,留着齐耳短发,肌肤白嫩,颜面清丽,眉如蚕蛾,眼似清泉,鼻梁挺直,樱桃小嘴。走起路来那微微颤动的乳峰,对正处在青春期的男生有一股无法抗拒的**。她在本届女生中可以算得上是个俊美漂亮的姑娘。

高燕凌是家中的独生女。她父亲是工人,每月可拿回近五十元钱的工资,经济条件在农村属上等。母亲是大队妇联主任,在属地有一定的社会政治地位。这样的家庭背景不论是政治上还是经济上,在当时的农村是不多的。她平时的衣着很是显眼,大多数同学穿的是土布衣服还打着补丁,可她穿的是凡立丁面料的裤子。

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层纱。爱情,有时是一个很奇妙的东西。当爱情真正来临的时候,它可以突破一切阻力,它可以不分贵贱高低。

谭慎言在班里性格内敛,穿着朴素。他除了长相英俊、学习成绩好以外,再没有特别引人注意的地方。高燕凌偏偏在心里喜欢上了这个表面看上去不是很活泼,个性不张扬的男生,心里一直暗恋着他。

女孩子成熟比男孩子要早,高燕凌平时总是以探讨学习上的问题为借口,寻找机会跟谭慎言接近。谭慎言虽然对高燕凌也有好感,但始终是将这种对异性的好感深深地埋藏在心里,不敢作出任何回应。这主要有两个原因:一个是中学生不准谈恋爱,这是人所共知的校规,他不敢越雷池半步。二是谭慎言想到自己的出身,毕业后很难继续保持他们的恋情。与其这样,倒不如装作木讷。

谭慎言看到一家人省吃俭用供他读书,他要想法减轻家里的经济负担。

离他村子不远处有个供销社,那时交通落后,这个设在乡村的供销社如果要进货或者是往镇供销社上交收购的土特产,全凭人挑或板车拉。他找到供销社经理,请经理让他每个星期天下午到校时把供销社的货担到镇供销社,每个星期六中午放学回家时再把镇上的货物挑回来。

供销社的经理对他说:“让你担货倒是可以,但你这单薄的身板能行吗?这可是十多里的山坡弯路呀,并且每次要挑一百斤才一块钱,你干吗?”

谭慎言说:“经理我能行,我干。每个星期一来一回两元钱,一个月就有八元钱,我读书的钱基本不用家里负担了。”

从供销社到镇上有一条公路,从公路走,路虽宽平,但要远几华里。谭慎言还是选择从小路走。

为了感谢经理,谭慎言第一次领到两元钱后,花了两角多钱买了一包“游泳牌”香烟送给经理。

这位经理对他说:“你挑着一百斤东西走了十多里路才挣一块钱,你花钱买烟给我,这烟我能抽吗?”

谭慎言央求道:“经理,请你收下吧,买下的烟又退不掉了,我家又没有人抽这样的烟,我们这里的气候又潮,时间放长就发霉了。”

经理对他说:“既然你这样说,这次我就收下。你这是凭力气挣钱,挣的真正是血汗钱,你不欠谁的。我可给你说清楚,就这一次,如果你再搞这些小名堂,我就不让你干了。”

离家住校求书念,

箩筐扁担伴三年。

穷家男儿知甘苦,

出卖脚力挣学钱。

高中毕业后,同村同时毕业的三人中,其余的两人因为娘老子有面子,大队对他们都做了安排,谭慎言则是毫无选择地回乡当了农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