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那些年,父母的爱情故事2

婚后的第二天他们回到了谭启维的老家,村里人及前来祝贺的亲戚见谭启维娶了这么漂亮的媳妇都恭贺谭元亨:“你可以享福了。儿子娶了个这么好的媳妇,在咱们这十里八乡也是数一数二的。”

谭元亨只是咧开嘴笑,算是对大家的答谢。

婚后小两口的生活是幸福甜蜜的。平时忙着上班,那时候交通也不是很方便,谭启维回老家较少,星期天小两口大多都是在梅丽雅家度过。

谭启维出身于农村,对干庄稼活比较在行,看到房屋周围有一些无人耕种的荒地,每到星期天,他就扛着农具把房屋周围的荒地翻出来,根据不同季节分别种上茄子、辣椒、莴苣等蔬菜,在池塘四周种上葫芦、丝瓜、瓠子、豇豆等蔓藤蔬菜。特别是丝瓜,只要有水,长得很快,结得也很多,吃都吃不完,梅丽雅的母亲只好送给邻居。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转眼又到了炎热的夏天。南方的夏夜十分炎热,梅丽雅和她母亲在院子里摇着蒲扇纳凉,谭启维与老丈人坐在桂花树下的石桌前小酌对饮。自从梅丽雅的弟弟夭折以后,她爸爸有时只是借酒消愁,现在有了女婿陪着自己喝点小酒,聊聊天,倒也平添了几分乐趣。随着一杯又一杯烧酒下肚,梅丽雅爸爸的话也多了起来。他也是读过“四书”“五经”的人,与女婿谈《三国》说《西游》。这天晚上翁婿两人聊得兴致正浓的时候,梅丽雅和她的母亲也在旁边当听客。

梅丽雅要谭启维讲故事。

谭启维问梅丽雅:“讲哪方面的?”

结婚以后,梅丽雅对谭启维没有像谈对象时说话那样温柔了,她顶撞了谭启维一句:“好像你肚子里的故事很多似的,还问讲哪方面的?你不论讲什么,只要好笑就行。”

谭启维答应道:“那我就讲东方朔的故事吧。”

梅丽雅母亲说:“我听不懂什么东方朔、西方朔的,你就讲我们民间好笑的故事。”

梅丽雅的父亲对这类历史故事很感兴趣,制止老伴道:“你就听小谭讲嘛!”

谭启维又端起酒杯与他老丈人碰了一杯后,对在座的说:“那我就开始讲了。这个故事说的是两汉时期的东方朔,这个人学识渊博,谈吐幽默。有一次他和汉武帝到上林苑游玩,见到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树。汉武帝问他:这是什么树?东方朔顺口说叫“善哉”。”汉武帝暗中派人削掉树的枝干,并在树身上做了记号。

两年后,君臣二人又路过此树。汉武帝故意问东方朔:“这棵树叫什么名字?”东方朔又顺口说:“瞿所。”汉武帝沉下脸斥责他:“同一棵树,过了两年怎么名儿就不一样了?你竟敢欺骗朕!”

东方朔沉着回答:“小马叫驹,大了才叫马。小鸡叫雜,大了才叫鸡。人生下来叫儿,老了才叫老头。这棵树也是一样啊!”汉武帝呵呵乐了。

梅丽雅说:“汉武帝乐了,我们不乐。你讲的这个故事一点都不好笑,你要讲一个好笑的。”

谭启维显得有些为难地说:“我们上大学时,各个省的同学都有,我们有时晚上也在宿舍里讲些好笑的奇闻轶事,有的故事真的很好笑,但在这种场合讲不太合适。”

梅丽雅撒娇地说:“我不管,你要讲好笑的。”

这时梅丽雅的母亲来打圆场:“你不要为难他了,反正夜间纳凉也没事,随他讲。”

谭启维这时也呛着梅丽雅说:“你白听故事要求还挺高,那你得让我想一想。”他想了一会儿说:“这个故事我是听一位湖南的同学讲的。说的是有一个土财主请了一个佣人,期限约定是一年。一年干满后一次性付工钱。这个佣人干满一年后,土财主按约定的数目付给了工钱。佣人接到钱后说:你给的工钱不对。

怎么不对,不是说好了每个月是这么多工钱的吗?

你每个月是没少给,但是你少给了一个月的工钱。

我给你的刚好是一年的工钱呀。

今年是闰七月,你少给了一个月的工钱。

闰七月也是一年的工钱呀。

我问你,一年是多少个月?

那还用问,一年是十二个月呀!

那今年是不是闰七月?

没错,是闰七月。

今年闰七月,那你说今年是几个七月?

如果加上闰七月是两个七月呀!

那不就得了,一年一个七月是十二个月,两个七月不就是十三个月吗?我说你少给了一个月的工钱有什么不对?

两人争来争去,都没有一个结果,财主最后只好叫邻居来评理。

这位邻居是个“笑人无,恨人有”的主。他们虽然是邻居,但看到这位土财主的小日子过得比自己滋润,心里早就不平衡了。他摆出一副评理的架势对他俩说:“你们都说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两人各自说出了自己的理由后,来评理的那位邻居指着佣人说:“她说的没错呀,一年如果只有一个七月,那就是十二个月,如果有两个七月那就是十三个月,这个事情很简单嘛,还用得上找人评理!”

他又转身对土财主说:“兄弟,你是少给她了一个月的工钱。”

那位土财主听完他的话气得满脸涨红、白眼直翻,指着那位前来评理的邻居说:“我是请你来评理的,这理怎么让你越评越糊涂呢!”

佣人看到有人为她说话,她就更来劲了,拉着土财主的衣袖喊叫道:“别那么多废话,快给我拿钱。道路不平有人踩,道理不明众人评。你以为你的邻居也会像你一样不讲理,向着你呀!你欺负我是个佣人,你以为我没读过书什么都不懂,没读书这么点小账还是算得清楚的!”

这位土财主气得边抖手边说:“这真是秀才遇着兵,有理说不清呀!””谭启维把这个故事讲得绘声绘色,学得也是惟妙惟肖。梅丽雅一家人听到这里都哈哈大笑,尤其是梅丽雅的母亲,笑得前俯后仰。

城郊的夏夜比较宁静,院子并不隔音,他们的笑声传到了邻居的院子里。邻居觉得奇怪,这一家人从来没有传出过笑声,老梅这个女婿有什么魔法,用的是什么本事逗得全家人这样开怀大笑?

他们笑完后还要谭启维讲,谭启维推辞说:“我已经讲了好几个了,让爸爸也讲一个,他才是满腹经纶的人,烂在肚子里太可惜了。”

梅丽雅的母亲说:“老梅,今晚咱们一家人都高兴,你也讲一个吧。我与你过了几十年,你还没有给我讲过故事呢。”

梅丽雅的爸爸也许是看实在推脱不过,也许是因为喝多了酒有些兴奋,就说:“那我给你们讲一个吧。这个故事说的是清朝有个叫刘凤诰的人,才能出众,但相貌丑陋,只有一只眼睛。乾隆皇帝高坐在御椅上,出上联令刘凤诰对下联。上联是:“独眼不登龙虎榜”。

刘凤诰答道:“半月依旧照乾坤。”

乾隆见其有如此气魄,暗自惊叹,又出对:“东启明,西长庚,南箕北斗,朕乃摘星汉。”

刘凤诰对答:“春牡丹,夏芍药,秋菊冬梅,臣是探花郎。”

乾隆不禁龙颜大悦,当即御笔一圈,钦点刘凤诰为殿试探花郎。”

谭启维听后钦佩地说:“我让老爸讲故事没错吧,他老人家到底是读过“四书”“五经”的人,喝的墨水比我们多,讲的故事很有文采。请您再给我们讲一个吧。”

梅丽雅的母亲也在一旁帮腔道:“当家的,启维让你讲就再讲一个吧。”

梅丽雅也在一旁撒娇道:“爸,您要是再给我们讲一个故事,我明天就给您买一瓶好酒。”

梅丽雅的爸爸见大家都要他再讲,只好说:“那我就再给你们讲一个嫌贫爱富的故事吧。这个故事戏里也演过的,叫《五女拜寿》。说的是,有一对老两口养了五个女儿,都已经出嫁。在她们的父亲八十大寿的时候,都带着姑爷回家给父亲拜寿。三女儿和三姑爷因为家里贫穷,在旅店中又遭偷窃,空手来见父母。老夫人十分生气。

厚道的父亲问:“你们夫妻两人还没有吃饭吧?”

这时,老夫人便叫一旁侍候的丫头说:“你陪她们到厨房吃饭去。”

丫头面现难色,小夫妻也感到意外。

等了一会,机灵的丫头说:“夫人,晚宴已经备好了,让三小姐、三姑父一道吃吧?”然而,生气的老夫人骂丫头多嘴,只说:“让厨娘好菜好饭伺候。”

三女儿夫妻俩在厨房吃饭,其他几对在楼上吃宴席。把客人安排到厨房吃饭,那是一种接待下人的方式。人都有个脸面,即使在厨房吃山珍海味,也不如在厅堂喝清水,这对小两口是一种莫大的轻视,遭到了其他丫头的耻笑。

那三姑爷倒是想得开,他安慰妻子说:“荷花出水有高低。夸我不足喜,骂我不足气。燕雀安知鸿鹄志,又何必与他们论是非!”

梅丽雅的母亲听到这里,气愤地说:“这位做母亲的也太过分了!”

梅丽雅借机调侃道:“故事里是说母亲嫌贫爱富,没有说父亲嫌贫爱富,世上还是父亲好。”

谭启维连忙制止她说:“丽雅,这种玩笑不能开,别惹老妈生气。”

“小谭,这丫头都叫他爸惯坏了,说话没大没小,没高没低的。你以后别宠着她。你越宠她,她就越蹬鼻子上脸。”梅丽雅的母亲刚说完,接着又说:“小谭、丽雅,你们好久没有回老家去了,你们应该回去看看你父亲。”

梅丽雅的父亲也插话说:“这要怪丽雅不懂事,她不提出来,小谭就不好意思说。时间长了村里人会说小谭不贤孝,丽雅没家教。老人一辈子不容易,应该回去看看。”

听到这里,谭启维默不作声地低下了头。这时梅丽雅轻轻推着谭启维左侧的膝盖,带着歉疚的语气说:“启维,这个事真的是怪我,我只想到让我父母高兴,没有体会到你的感受,真对不起,我们下个星期天就回去看爸爸。”

谭启维说:“到农村去交通不是很方便,平时都比较忙,这事也不能完全怪你。”

这个夏夜,一家人在院子里讲故事,聊家长里短,直到很晚才回屋休息。

晚上谭启维和梅丽雅住在后院西侧的厢房里,梅丽雅看出了他情绪上的变化,又向谭启维道歉。

谭启维说:“你又没犯下什么大锚,没有必要这么三番五次地道歉。”

梅丽雅这时侧过身来,左手肘压在谭启维的胸前说:“启维,我现在越来越相信我的眼睛,我看人没有看走眼。我们谈对象时劝成的人也有,劝散的人也很多。我们结婚以后,我们家有了生机,你看我妈好像已经从痛失我弟弟那种忧郁的阴影中走了出来,有一次你扛着锄头去菜地时,我无意中发现她脸上露出那种难以用言语描述的高兴表情,这种表情是从我弟弟夭折以后,我就再没有看见过。我想在她老人家的心中,不是因为家中有人去种菜高兴,而是认为家中有了顶天立地的男人。再说我爸爸,他从来没有给我们讲过故事,今晚是破天荒的第一次。从我们结婚后,他好像是变了一个人,话也多了,脸上也能见到笑容了。特别是你陪着他喝酒时,他不觉得寂寞了。”

谭启维说:“从与你结婚的那一天起,我就在心里发过誓“进了梅家不仅仅是女婿,更要尽到一个儿子的责任。”

梅丽雅面带歉意地说:“对老家的爸爸,因为接触机会不多,我真的是疏忽了。启维,今晚我也发誓,“今后我要努力做老爸的好儿媳妇,做老公的好妻子,将来还要做孩子的好妈妈”。”

说到这时,她又向上斜爬,将自己的整个上半身压在谭启维的胸上,用手捏着他的鼻子左右摇晃,调戏道:“说到喝酒我可给你说呀,你是在陪我爸爸,如果跟别人喝酒我是不高兴的。李白斗酒诗百篇,可是生了一个痴呆的傻儿子。在没有怀上小孩之前,你要是喝了酒就老实睡觉,不要来纠缠我。我要是给你生个傻孩子,要害我们俩一辈子。”

谭启维听到这里打断她的话逗趣道:“你搞不好是个下不了蛋的老母鸡,结婚这么长时间了,肚皮还没有动静。”

梅丽雅听到这话,翻身骑在谭启维身上,用手边拧他的胸腩边说:“你这个混蛋,谁是下不了蛋的老母鸡?谁是下不了蛋的老母鸡?”

因为动静太大,谭启维连忙用食指放在鼻尖前“嘘”了一声,压低到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不要闹了,夜晚动静太大了,让别人听见了不好,还以为我们在**呢。”

这时梅丽雅才从谭启维身上滑下来,关灯入睡。

又是一个星期天,他们早早就起了床。收拾完毕后,来到县城的百货商店,梅丽雅根据公爹的身材买了一套成品衣服。接着她又买了几斤糕点,但在买烟和酒的问题上两人的意见不统一,梅丽雅的想法是因为结婚以后很少回去看望老人,所以多花点钱尽点孝心是应该的。

谭启维不同意,他的理由是,农村的老人根本舍不得抽那么好的烟,喝那么好的酒。最后还是谭启维提出了一个折中的意见,现在不要买,路上拿着也很沉,不如快到家时到附近供销社给他爸爸买点散白酒,多买几条便宜的烟,这样更实惠。他爸平时也就抽那一元多钱一条的烟,买好的还舍不得抽。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汽车是个稀罕之物,多数农村老人一辈子没有坐过汽车。就是能坐上车的人,也因为身份和地位的不同,乘坐的交通工具有明显的区别。

有人编有几句顺口溜:中央首长空中行,省、市领导两头平,县级领导帆布篷,市民骑的是自摇铃,乡镇领导“壹三零”,农民坐的是“东方红”。像谭启维这样的普通工作人员,回老家只有坐班车。

那时候坐出城的班车要等好长时间,再加上路况差、车速慢,到家已是中午时分。

谭元亨看到儿子、儿媳回来了,高兴得不知所措。

梅丽雅边从提包里取出衣服边说:“爸,你到里屋去把这套衣服换上,看合身不合身。”

谭元亨进屋换好衣服出来后,梅丽雅围着他转了一圈后说:“大小都合适,穿上这身衣服好像年轻了好几岁。”

谭元亨用手抚摸着衣服说:“你买这么好的衣服做什么,我一个干庄稼活的人穿这么好的衣服下地去干活,人家还不骂我。”

梅丽雅又从提包里拿出糕点等物品,谭启维说:“爸,小梅给你买的糕点,您要尽快吃呀,时间长了就发霉了。”

梅丽雅说:“爸,平时工作较忙再加上交通不是很方便,我们很少回来看您。对不起呀,以后我们一定会尽量多抽时间回来看您老人家。平时没有人照顾您,您要保重好自己的身体。”

谭元亨说:“你们不要惦记我,我身体还好,把你们自己的事做好比什么都强。”这时梅丽雅进伙房挽起衣袖准备做饭。

谭启维的父亲连忙阻拦说:“这使不得,我给你做饭怕你嫌我做不好,不干净,你让启维去做吧。”

梅丽雅说:“爸,你休息一会儿,我去做,让他去做点别的事。”她把谭启维叫到伙房,从口袋里掏出钱对他说:“你找几个空瓶子去买几斤散白酒,再买上四条烟,下一次还真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再回来。”

饭做好后,谭启维买东西也回来了。谭启维的父亲看到饭桌上只有几个素菜,没有一点荤,对梅丽雅说了一些歉意的话。

谭启维对他爸说:“爸,您不要谢丽雅,又不是外人。”

谭启维给他父亲斟了一杯酒,又对他父亲说:“爸,你以后晚上也喝点酒,容易入睡。”

梅丽雅也接着说:“等您农闲了,到我们那里去住上几天,我爸家的房子大,也很方便。”

谭元亨笑着回答道:“谢谢你们有这份孝心,只是庄稼人一年到头哪有闲的。”

因为县城到这里一天只有来回一趟班车,他们吃完饭又匆忙去赶回县城的班车。谭启维夫妻俩离开家时,谭元亨静静地站在大门口看着他们离家的背影,一句话也没说。

待走远以后,梅丽雅流着眼泪对谭启维说:“多么厚道的一个老人,你看他的背比我们刚结婚那次回来时更驼了。你看他脚上穿的那双鞋,烂得不成样子。他的上衣和裤子自己打了多少的补丁。启维,一个家里没有一个女人是不行啊,你爸把你养大真的不容易。家里可能是没有颜色相同的破布,你看那些补丁被太阳晒得褪成了许多深浅不同的颜色,再加上他自己不太会缝补衣服,那补丁缝在上面不是很平整,就像那久经风雨的破帆一样。我爸说得对,是我这个做儿媳的不懂事,我以后要多尽点孝,让他老人家晚年过得好些。你下个星期再回来一趟,给他老人家买一双胶鞋送回来,以后想给他老人家买些什么就跟我说,不要把我看成是那种不讲理的女人。人人都有父母,让我经常回来有难度,你以后要尽量抽出时间回家看看他老人家。”

谭启维回答道:“你这样通情达理,我真的很感动。”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又是大半年过去了。梅丽雅出现恶心、嗜睡、浑身无力的症状。梅丽雅知道这是典型的孕期反映。

下午上班后,梅丽雅给谭启维打了电话,告诉他下班后就在县政府的家里等她。谭启维感到有些纳闷,她是很少往单位打电话的,为什么还要他在县政府的家里等她?

下班后,谭启维就回到了县政府的家,因为房子经常没有人住,屋内到处是灰尘。谭启维边收拾屋子边等老婆。不一会儿梅丽雅也回来了,一到家把手提包放下后就躺在**。

谭启维关心地问她:“是不是不舒服?”

梅丽雅说:“你不是说我是个不下蛋的“老母鸡”吗?可能怀上了。”

谭启维高兴地回答道:“这是好事,你怎么有点不高兴呢?”

梅丽雅反驳谭启维:“高兴?你是高兴了,你知道我是多么难受吗?吃点东西就恶心,想吐又吐不出来。”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怀孕九个月后,梅丽雅就住在了县政府大院的家里,谭启维努力地尽着一个丈夫的责任,对她的照顾可以说是无微不至。

这天凌晨两点,梅丽雅在她工作的县医院生下了女儿。接生的钟玉臻医生说:“梅大夫,你可真会生,你这姑娘是一个美人胚子,小脸儿通红通红的,将来皮肤肯定白。鼻梁高高的,双眼皮。两条腿又直又长,将来个子也不会低。”

护士吴莱琳把孩子边往手里抱边说:“会做鞋的先做底子,会生孩子的先生女子。双眼皮就是好看。不过,我原来也是双眼皮,后来因为长胖了皮肤不够用给撑开了。”

吴莱琳一句笑话,把在场的人都逗乐了。

梅丽雅接过吴莱琳的话说:“你们都是专挑好听的说。”

在医院住了一星期后,母女各方面状况良好,谭启维来医院接她们母女出院。按当地风俗,女儿生完小孩不满一个月是不能回娘家的。梅丽雅母亲只好到谭启维在县政府的家里来侍候梅丽雅坐月子。

为了尽快给小孩报户口,梅丽雅让谭启维给小孩起名字。

谭启维说:“给女孩子取名不要取什么凤呀、娥呀、花呀、香呀的,太俗气。姑娘的名字就叫晓薇你看怎样?她生于拂晓,是拂晓开放的一朵蔷薇花。”

梅丽雅说:“小孩子的名字只要叫起来顺口就行,谭晓薇,合起姓来念还比较顺口,也比较好听,就叫谭晓薇吧。”

产假休满后,谭启维夫妻俩都忙于上班,只好将女儿送到了外婆家。

有生育能力的妇女就像开垦出来了的一块荒地,只要播下了种子就能长出庄稼。梅丽雅与谭启维结婚快两年,生下谭晓薇,两年多后又出现了妊娠的症状。晚上夫妻两人躺在**,梅丽雅对谭启维说:“我可能又有了。”谭启维把她搂在怀里说:“有了你就应该高兴。”

梅丽雅说:“晓薇还不到三岁,再生一个还不是麻烦我妈、我爸,晓薇从生下来到现在你操了多少心?”

谭启维面带歉意地说:“这倒真要感谢两位老人,主要是我工作太忙了。等孩子生下来,不论是男是女,我们就做结扎手术,有两个就够了,我们也养不起那么多了。你上床休息一会儿,我去做饭。”

梅丽雅说:“晚上你不要做饭了,我们到街上随便吃一点。房子这么小,我闻不得那油烟味。”梅丽雅这次怀孕比怀上次的反应更大。这次怀孕还特别能吃,谭启维给她买的苹果,她一次要吃两三个,有时睡到晚上十二点钟还要起来吃水果。

她自己也有点不好意思地对谭启维调侃说:“这是一个来讨债的,我们可能前生欠他的,想吃哪种东西就像猫爪抓心似的,巴不得马上就能吃到。”

谭启维生气地数落梅丽雅:“你说些什么嘛,怀着孩子喜欢吃东西,这是好事,对大人小孩都有好处。”

丙申年仲夏的一天,天空出现了百年不遇的奇特景象。

清晨一轮红日又大又圆,从东方地平线上冉冉升起,万丈霞光普照大地,空气格外清新。中午突然狂风大作,大雨倾盆,霹雷中的强光闪电好像扯布一样,要把天空撕成两半。到了傍晚,天空像是用清水洗过了的玻璃,蓝天白云分外明朗,还出现了绚丽的彩虹。太阳还没有落到地平线,月亮已从天空升起,形成了日月同辉的壮观景象。

县政府家属院一位八十多岁的老人说:“我活了八十多岁,这种天气还是第一次见到,不知道今年的年景如何?”

因为预产期已到,这一段时间梅丽雅一直住在县政府大院,怕把孩子生在父母家里。在中国传统习俗中,女儿更是不能在娘家生小孩的。家中没有男孩,女儿招了“坐堂女婿”的例外。

吃完晚饭,梅丽雅感到肚子阵阵作痛。

谭启维问:“是不是要生了?”

梅丽雅回答说:“预产期应该还有几天,不过这次怀孕跟怀晓薇不一样,这小家伙特别不老实,在里面经常用脚踢我的肚子。”

说着说着,梅丽雅又哎哟哟地喊叫起来。谭启维见梅丽雅额头痛出了汗,就提出要送她到医院。

梅丽雅说:“你扶我到**躺一会儿,也许一会儿就好了。”睡到半夜,梅丽雅又疼得在**翻滚。

谭启维连忙出门向县医院方向跑去。救护车来后,他搀扶着梅丽雅上了车。因为医院的人都很熟悉,下车后直接进了产房。过了一个多小时,助产师出来对在走廊来回踱步等候的谭启维说:“谭主任,恭喜你,生了个胖小子。”

在孩子满月的第二天,他们回到了梅丽雅父母的家,梅丽雅的父亲见到小外孙子,高兴得合不拢嘴,对她的老伴说:“你看这孩子出生时天气多怪,我活了大半辈子,还没有见到这样的天气,这孩子也许将来还是个贵人。”

满月后,又牵涉到上报户口的问题,梅丽雅要谭启维给孩子取名字。

谭启维对梅丽雅说:“我们俩也算是半个读书人,男孩子比较调皮,不像女孩子那样听话。你是从医的,我在政府部门上班。俗话说“病从口入,祸从口出”,为了让他能健康平安地成长,希望他这一辈子能够慎言谨行,你看就叫谭慎言怎么样?”

梅丽雅回答道:“我看这名字还有点新意,就叫谭慎言吧。”

在中国一些地区,重男轻女的习惯根深蒂固,谭晓薇虽然是老大,但谭慎言出生以后,外公、外婆把关爱的重点都转向了这个小外孙。谭慎言到外婆家的当天,外婆给他的左手腕上戴上了银质的镯响铃。

谭慎言从一出生,母亲的奶水就很充足,又有外公外婆的精心照料,长得胖墩墩的,两只胳膊像两段嫩藕。他很机灵,圆圆的脑袋,高高的鼻梁,五官长得也十分端正,红扑扑的小脸蛋上像他父亲一样有两个小小的酒窝。一双乌黑发亮的大眼睛老是扑闪扑闪的,仿佛对这个世界的一切都感到很好奇似的。

他长到两个多月时,会把自己的食指放在嘴里吸吮,会寻音去看人,眼眼直盯盯地瞧着你,嘴里还呀呀说个不停。不论谁抱着他,两只小手总喜欢不停地挥动着,还经常用手掌去拍自己的嘴巴。

这天下班回来,谭启维抱着谭慎言对岳母说:“妈,这孩子五官长得都还说得过去,就是嘴有点大。”

谭启维岳母说:“男孩子嘴大一点好。古人不是说了吗,男人嘴大吃四方,女人嘴大吃个一抹光。嘴大跟他的五官也很相配,你看他的眼睛还有鼻子都得大大方方的,很耐看。”

满百日那天,外婆就把谭慎言抱到照相馆去照相。

长得漂亮的孩子,到哪里都招人喜欢。

照完第一张相后,照相馆的摄影师对谭慎言的外婆说:“这小孩挺机灵的,你把他放在这小车上,我再给他照一张,这一张不收您的钱。如果照得好,我要放大一张摆在我们照相馆的橱窗里。”

照第二张相片时,谭慎言也许是饿了,他把左手的食指塞进嘴里吸吮,脸上露出了微微的笑意,更增添了一种难以捕捉到的童趣。摄影师很快地按下了照相机的快门,把这一美妙的瞬间定格在胶片中。

谭慎言的相片被放大摆在照相馆的橱窗里以后,吸引了不少行人驻足观看。

人常说,小孩子是愁生不愁长。梅丽雅毕竟是有文化的人,很重视给孩子们留影。她认为钱不够花可以节省一点,但相片是孩子们最直观、最真实的成长记录,所以每到谭晓薇和谭慎言生日前后,她总要抽出时间分别带着孩子到照相馆照生日照,这个习惯一直坚持到被下放回农村,由于受各方面条件的限制才作罢。

谭慎言出生时天气怪异,这孩子也有些不同于别的小孩的地方。从五个多月开始,只要是男人抱他,不管是熟人还是陌生人,只要你向他一拍手,他就张开一双小手,让你抱他。在外公家里平时都是外婆抱的多,如果外公下班回来只要朝他一伸手,他就会扑向外公,外婆再要抱他时,他就不让。外婆把这一有趣的情况告诉了谭启维两口子,梅丽雅和谭启维现场试验,果真如此。

谭启维在单位与办公室的人聊到这一有趣的现象,在场的人都不相信。有的说,哪一天把你儿子抱过来,我们要眼见为实。

无巧不成书。这天谭慎言外婆出门时将钥匙忘在家里,外婆把谭晓薇交给邻居照看,抱着谭慎言去找他爸爸。老人们讲迷信,认为把没病没灾的孩子抱到医院去不吉利,所以外婆没有抱着孩子去县医院找梅丽雅,也没有到他外公诊所里去找他外公,而是去县政府找谭启维要家里的钥匙。

县政府办公室的人听说谭启维的儿子来了,都围过来要印证一下他说的是不是事实。谭启维刚把手向谭慎言一伸,他很快就伸手扑了过来。大家都说这不算,你是他父亲,他肯定要你抱。后来有人把机要室的黑莲姑叫过来,办公室的一名男同志与黑莲姑并排站在一起,一起拍手喊道:“来——来——来,我抱你。”谭慎言很快地扑向了那位男同志。

看到这种场面,办公室的贺志钢开玩笑地对谭启维说:“谭主任,你这孩子长大以后,肯定不会犯男女生活作风方面的错误。”听到这里大家都哈哈大笑,黑莲姑咬着牙,使劲在贺志钢的胳膊上拧一下,说:“你损不损,跟这么小的孩子开这种玩笑!”

闹过之后,谭启维将家里的钥匙从抽屉取出交给了岳母。

谭慎言一周岁时,家里人让他抓周。在他的面前摆放有糖果、红枣、纸、笔、小人书、橡皮小熊。他第一次就拿了一本小人书,家里人认为小人书封面是彩色的,好看他才抓到的。谭启维又把同样的东西重新调换位置后让他再抓,他这次抓到的是铅笔。看到这种情况,他外公高兴地说:“看来这孩子有出息,将来是个读书的料。”

在当地有这样一句话:大来看小时。意思是,一个人将来有没有出息,从他小时候就能看出几分。谭慎言小时候反应就很快,一岁多时,别人问他眼睛在哪里,他就把眼睛眯得很小;问他鉍子在哪里,他就用手把鼻子摸一摸;问他嘴巴在哪里,他就把舌头伸出来,非常逗笑。爸爸、妈妈下班回到家后,问他想不想爸爸、妈妈,他就点点头。再问他是哪里想,他就用小手指指着自己的小心窝。

小家伙长到五岁时更是惹人喜欢。你要是问一个问题,他那黑葡萄似的眼珠便在眼眶里骨碌碌地转。高高的鼻梁下边,一张大嘴巴,总是笑嘻嘻的。要是不高兴了,嘴巴翘得老高老高的,可以挂上一只油瓶。

不觉间,谭晓薇已经上学了。这天是星期六,谭启维对女儿说:“你今天放学回来早点把作业做完,明天我和你妈带你和弟弟一起到市里动物园去玩。到动物园里你可以看猴子、喂孔雀,还可以看到老虎。”

谭晓薇好奇地问她爸爸:“为什么我们这里没有动物园,只有市里才有动物园呢?”

谭启维告诉她:“我们这里是个县城,县城很小,所以就没有动物园。如果你好好读书,将来考上了大学,还可以到北京动物园去玩,那里的动物可比我们市里动物园的动物多得多。”

谭晓薇天真地回答:“那好吧,我要好好读书,将来到北京动物园去看好多好多的动物。”

梅丽雅听到这里,对谭启维说:“你明天真准备带他们去动物园玩啊?我看明天我们还是带他们回老家去看看晓薇的爷爷吧,我们好长时间没有回去了,再说慎言长这么大,还没有见过爷爷。”

谭启维说:“也好,不知他爷爷近来身体怎样。我看这样,吃的东西我们在这里带点回去,这样可以节省一些时间,带着小孩我们要早点返回,要是赶不上班车,我们住宿都是个问题。”

梅丽雅说:“这些你就别管了,我会安排的。”

谭启维对女儿说:“晓薇,你看这样好不好,明天我们回到老家去看爷爷,下个星期天我再带你们到动物园去。爸爸说话是算话的。”

谭晓薇说:“那你要跟我拉钩。”

谭启维应声道:“好!”

父女两人的小手指勾在一起说道:“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等父女俩拉完钩,梅丽雅对谭启维说:“你怎么在孩子面前没大没小的,要维护做父亲的威严。”

“对待小孩,她犯错误时,就是严厉的父亲;她很听话时,你要把她当成好朋友。”谭启维笑着对梅丽雅说。第二天一早,他们一家就早早起了床,梅丽雅为了让公公高兴,把谭晓薇和谭慎言精心打扮了一番。谭晓薇穿着白色的衬衣,漂亮的花裙子,白袜子,粉红色小皮鞋,头发梳成好多条小辫子。谭慎言戴的是花格的小鸭舌帽,上身穿的是海军衫,下身是背带小短裤,脚上穿的是黑色小皮鞋。

临出门时,谭启维提了两个大包。梅丽雅左手抱着谭慎言,右手拉着谭晓薇往公共汽车站的方向走去。

谭启维问梅丽雅:“这里面都装了些什么东西,这么几大包,还这么沉?”

梅丽雅说:“给咱爸买了几件衣服和鞋子,还有些吃的。”

经过一段时间的颠簸,公共汽车终于到了目的地。好在公路离谭家湾不远,下车后他们很快就到了家。

人是隔代亲,谭元亨见到了孙子更是喜出望外。这位不善言辞的老人,一见到谭慎言便将他抱在怀里。也许是血缘关系的缘故,谭慎言见到这位穿着破旧的老人,也没有表现出陌生的表情。

梅丽雅让老人把谭慎言放下后对他说:“爸,这是我给您买的衬衣、秋裤还有鞋,您不要放着,平时就穿上。”

谭元亨看到儿媳妇又给他买黄胶鞋就说:“这褂子我倒是可以穿。你买这么贵的胶鞋干什么,浪费那钱,启维不是给我买过一双吗,我还放在家里没有舍得穿。”

梅丽雅说:“这胶鞋比布鞋耐穿。”说着打开提包,拿出带回来的食物就进厨房做饭去了。

吃饭时,谭元亨对梅丽雅说:“你们不要总惦记我,我会照顾自己。庄稼人有穿的就行了,你们在城里开销大,现在又有了两个孩子,以后花钱的地方很多。启维找了你这么贤惠的媳妇,我在村子里也露了脸。我现在有了两个孙子,比你们给我买吃的买穿的更高兴。”

多年来,谭元亨养成沉默寡言的性格,吃完饭,收拾完,也许是见到了两个孙子,话比平常多了起来,他们坐在一起又说了一会儿话。出门时,谭元亨把谭慎言抱在怀里,把他们送到公路边,直到一家四口乘坐的公共汽车完全消失在视线之后才返回村子。

在农村人眼里,谭启维就是进了过去的“大衙门”。村里有的人就很羡慕地说:“聪明有种,富贵有根。谭启维虽然是地主家庭出身,但他还是进城“吃快活饭。”

过去交通不便,人们的活动半径很小,见识也很有限。有的老人一辈子都没有进过县城,在他们的想象中,县城就是当地的“小北京”。村子里有的人只要到了县城都要去看看谭启维。一来是想看看县政府是个什么样子,二来也有一种炫耀的成分——我们村子里也出了个“大官”,在县政府工作。

对来看望他的人,谭启维都给予热情的接待。

一九五六年召开的中国共产党八届二中全会,决定从一九五七年起开展党内整风运动。中共中央公布《关于整风运动的指示》以后,决定在全党进行一次以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为主题,以反对官僚主义、宗派主义和主观主义为内容的整风运动,发动群众向党提出批评建议。这是发扬社会主义民主,加强党的建设的正常步骤。但也确有极少数资产阶级右派分子乘机向共产党和新生的共和国政权发起了猖狂的进攻,妄图以西方的民主制和多党制取代共产党的领导。

针对这种情况,根据当时政治斗争的形势,中共中央发出了《关于组织力量准备反击右派分子进攻的指示》。从此,大规模的反击右派的斗争在全国上下全面展开。

随着“反右”斗争的深入,更加荒唐可笑的是,当时还给每个单位分配右派的名额。在这种形势下,对划谁当右派,只要“反右领导小组”的几个成员在一起一商量,甚至是运动领导小组“一把手”的个人意见,三言两语就可以定案了。

谭启维在政治上还不成熟。运动刚开始时,他对这场运动的意义理解不深,对什么是右派也搞不清楚。他既没有写大字报,也没有公开鸣放,他在组织本办公室的人员学习的会议上说:“新中国成立以来,广大人民群众是拥护共产党领导的。我个人认为,我们县政府不存在反党的人,更不存在右派。再说“反右运动”又不是搞工农业生产,不能规定指标。”最后他只指出了办公室日常工作中存在的几个一般性的问题,并希望大家在今后的工作中引以为戒,做好各自的工作。

办公室的杨新国对当初谭启维被提拔为办公室副主任早就心怀不满,于是将谭启维在办公室学习会上说的话,故意添油加醋地扩散了出去。

还有的人对他的批判更为严厉,说他身为县政府主持办公室工作的负责人,把这场严肃的政治运动视同儿戏,在耍“滑头”。更有甚者,在大字报里指名道姓地说他出身于地主家庭,表面上伪装积极,混入党内,内心对社会主义制度心怀仇视。

一位领导在全体干部会议上,对批判谭启维的大字报进行了初步的肯定,要求他本人作出深刻的检查。

有了一次作检查的教训,谭启维感到再不跟上运动的形势就要落后,凭着年轻人的正直和热情,他对县政府工作提出了几条意见:一是县政府个别领导手中有一定的权力以后,严重脱离群众,群众反映县政府像过去的“衙门”——门难进、脸难看、话难说、事难办;二是县政府有的领导满口空话,政策水平低,不注意学习,应提高自己的政策水平;三是有的领导干部利用职权,在生活上搞特殊化,贬低别人,抬高自己;四是县政府对民政工作不够重视,口常工作中是指责的多,指导的少。强调的多,支持的少,使从事民政工作的同志有一种无所适从的感觉。

在中国,做人是人生的一大学问,一辈子也学不完。尤其在政府机关工作,首先要学会的不是怎样去做事,而是要学会怎样去做人。做事的能力差一点不要紧,但不会做人就要吃大亏。由于年轻,有的事谭启维并不懂得,但等他懂得了,为时已晚,并且令他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谭启维刚到县政府上班时的那位县长,因为年龄已到,在“反右运动”开始之前已退休。现任的县长叫武圣明,是从地委派来的,对谭启维还不是很了解。谭启维虽然已在县政府工作多年,但官场的那些只可意会,不能言传的潜规则他又不懂。每次给这位新任的县长起草讲话稿时,他都是亲力亲为,并且努力做到尽善尽美,不会有意留下几个十分明显的错别字让领导去修改。更为幼稚的是,他对这位新任县长修改后的稿子也不会当面大加奉承,有时还与领导探究对错,因而给现任县长留下了“恭谦不足,恃才傲物”的不良印象。

谭启维提的这几条意见更是触动了县长的神经,也有个别领导自动对号入座,认为有的意见是针对自己而提出的。一位领导干部在县政府机关全体干部会议上指名道姓地说:“凡是有人群的地方,都有“左”“中”“右”三种人,我们县政府不是生活在社会生活的“真空”中,同样存在“左”“中”“右”三种倾向。谭启维从“反右运动”一开始态度就不端正,先是敷衍应付,所发表的言论与上级的指示精神相违背,特别是让他作了检查以后,对“反右运动”有抵触情绪。从他提出的意见中可以看出,他是从一个极端跳到了另一个极端,完全是为了发泄私愤和个人的不满,丑化党的政府机关,攻击县政府领导干部,离间党群关系,攻击社会主义制度。”

“反右运动”刚开始的那段时间,县政府的正常工作近乎停滞,每天上班基本上只有两件事——学习文件,找出右派。县政府这个只有两百多人的机关,第一批就有谭启维在内的六人被定为“右派分子”。

谭启维起初感到十分委屈,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虽然自己出生在地主家庭,是党把他培养成为一名国家干部,他怎么会是右派呢?运动刚开始时说他揭露问题轻描淡写,态度不端正;可他为了跟上运动的发展形势,提了几条实质性的意见又说他反党。他究竟要怎样干才算是对的呢?这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在十分苦闷悲怆的情况下,谭启维去找黄副县长。

黄副县长对他说:“小谭,你以后尽量少来找我,我们接触多了对你、对我都没有好处。你没有看到县政府的院子里已经也有批判我的大字报了吗?我现在也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呀!”

为了争取早日过关,尽量达到让大家认可自己对错误认识深刻的目的,白天谭启维已是不敢轻举妄动了,他只好晚上在夜色的掩护下悄悄地去统战部也已被定为“右派分子”的苗卫智的家。商讨如何认识错误,如何尽快渡过目前这一难关。

苗卫智在政府部门工作多年,自我保护的经验比谭启维要老道得多。他采取的是遇险自保、逢危自弃的办法。他怕受牵连,也是为了表现自己,主动将谭启维晚上去他家的事,在第二天早晨上班后向领导作了汇报。

县政府的主要领导又在大会上批判谭启维不老实,企图在右派之间订立攻守同盟。

谭启维知道,现在自己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只有接受没完没了的检查和批斗。

谭启维心里想:纸里终究包不住火,雪地里埋不住死人,现在看来想瞒妻子也是瞒不过去了。

这天晚上,谭启维哄了孩子们睡觉后,对梅丽雅说:“县城就这么大,我的情况你可能或多或少地听说了。我当时想得过于天真,认为自己一没有杀人,二没有放火,三没有反党,就算是说了几句错话,给个处分,顶多行政降级事情就过去了。现在看来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简单,在我前面是难以自拔的泥潭,还是万丈深渊,我也不知道。为了这个家,为了孩子,我们离婚吧,我现在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梅丽雅瞪着眼睛对他说:“如果我们离了婚你的事情是不是就完了?如果是这样,我可以马上签字与你离婚。”

梅丽雅说:“我来问你,你要说心里话,我如果遇到飞来的横祸或者是得病瘫痪在床,你是不是要另起炉灶再成家?”

谭启维说:“那你就看错人了,我要是做那种事,不是出门叫汽车撞死,就是天打五雷轰。”

“那你不是叫我天打五雷轰吗?!”梅丽雅反问他。

谭启维说:“你的情况与我不一样。人们常说宁愿死个做官的爹,不能失去一个要饭的娘。你是母亲,孩子离不开你。”

梅丽雅说:“在这种时候你不要强词夺理。爸爸、妈妈对孩子来说都是一样的重要,哪一个都不能失去。我是你妻子,从我与你结婚那天开始,我就没有想过离婚,我们家上下几代人也没有这个传教。不说是我,就是我父母这一关也是通不过的。不论你将来怎样,我是不会跟你离婚的,这就是命。我没有埋怨你,我认命还不行吗?”

人们总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可谭启维妻子在他危难之时,更显示出了她的体贴和温存。他提出离婚虽然并不是他的本意,可那是万不得已而提出来的呀。他在心里告诫自己:纵然是赴汤蹈火,也要挺过这一关,千万不能再向她提出离婚,更不能有轻生、走绝路的念头。

领导找他谈话大约一个月后,“反右运动领导小组”给谭启维出具了书面结论,并提出了处理意见:“谭启维出身地主家庭,坚持反动地主阶级的立场。由于土改时家庭财产被清算,地主成分的父亲又被人民政府管制,因而对共产党怀有刻骨的仇恨,敌视无产阶级专政,对新生的社会主义制度心怀不满。参加工作以后,为了达到个人不可告人的目的,伪装积极,混入党内。为了纯洁革命队伍,经县政府研究决定,开除谭启维党籍,开除行政公职,进行劳动改造。”

在处理决定宣布之后,由县政府人事局局长向家运将他送到县公安局看守所。

“反右斗争”进行到第二年,看守所已是人满为患。在这种情况下,看守所决定把与谭启维一批先进来的犯人们送到劳改农场进行劳动改造。

这天,梅丽雅利用有限的探视机会带着女儿谭晓薇去看望谭启维。当谭晓薇看到父亲这个样子,都不敢往跟前靠近,用一种诧异的眼光,手抓住母亲上衣的右下前襟,躲在母亲的背后偷偷看着眼前这位熟悉而又陌生的“怪人”。

梅丽雅虽然多次让她叫爸爸,她就是不敢叫。

谭启维上前准备用手去抚摸她的脸时,吓得谭晓薇号啕大哭。

武圣明县长见她怒气冲冲的样子,边拍桌子边用食指直指着她的脸,咆哮道:“我本来想与你好好谈谈的,你看你,身为国家公职人员,一副泼妇的模样,一个右派的家属有什么资格在政府机关撒泼?我现在明确告诉你,谭启维戴的这顶“右派”的帽子是永久的,他是永远也摘不掉帽子的右派。至于你问我为什么要把他与流氓惯盗关在一起,这是专政机关的事,你去问他们。同时,我还要提醒你,县医院也属于县政府领导,它不是个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的独立王国。你在政治上要与谭启维划清限界,你这样下去也很危险!”

在县长发怒狂吼之时,女儿谭晓薇又一次吓得直哭。

梅丽雅失声痛哭地带着孩子离开了县政府大院。看到还在哭泣的女儿,她又猛然想到,孩子还小,当初只想带她去看爸爸,没有想到这种场面不但会吓着孩子,还会对她幼小的心灵造成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