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翀对这个死寂已久的家庭中**漾出的微妙波澜并未察觉,这可能源于他从万千书籍中凝练出来的木讷和安静,也可能是他本身神经的迟钝使他对周遭的事物漠不关心。阿宝的出走、母亲的焦灼、父亲的徘徊、祖父祖母的怨怼都无法拨动他那颗孤独而喧嚣的心灵,他只是一如既往地漫步在自己精神的原野当中,不疾不徐,缓缓而行……
黑色七月是五彩缤纷的,既有无数的期待、盼望、叮咛、追求,也会伴随无数的失望、痛苦、悲伤、颓唐,而翀对此则平静如水。时间过得真快,像太阳的脚步一样,刚才还踩红了东方的海岸,一眨眼的工夫便踏醒了西方的昏昧。常芳觉得刚才还迎送小军进考场呢,一晃眼的工夫,翀也要上大学了,是时间催白了你的长发?还是你催打时间的马鞭扬得太勤呢?常芳这样想着。
今年的数学题据说是历年以来最艰涩难解的,这从铃声过后那一排蹲在教学楼底隐隐啜泣的理科学子们就能看出。常芳的担心变为更加激**的焦虑了,纠结、迫切种种情绪盘桓在她颤动的心门上,久久难以平静,一时她几乎忘记了饥饿、郁热还有乌漆天空上跳动着的雷的音符。
不一会儿,发了狂的雨水便挣脱了雷公电母的拘囿,从他们坚固的城堡里逃离出来,转动着迷蒙的氤氲,把一条狭窄的街道瞬间洗成了一个朦胧世界。不知什么原因,每逢高考,县城都会悄无声息地来一场来自天宫的雨舞表演,似乎为众多考生擂鼓助威,或许为世得英才欢欣鼓舞。谁都没有预料到晴空万里的天气突然之间会饱蘸浓墨,大雨如注。昨天忘记看天气预报的人们现在都变得后悔起来,但即便看了又能怎么样,最多只能看看吕梁或者石家庄的天气来推断这里的阴晴,那可准确不到什么程度。雨水从常芳头上一直滑落到两颊,然后直溜溜地钻进她的领口继而滑到她的背上——一阵清凉的软语温存反而抚平了常芳湿衣内裹着的那刻被炽热火焰炙烤的心灵,让她暂时舒缓了阴霾笼罩的情绪。
讨论试题声、雨水淅沥声、吵闹声、怨怼声、会而答错声、难而答对声,一时之间群响毕集,众妙毕备。就在这一片混乱嘈杂的人群中,翀悠然自得地从门口走了出来,从他脸上既看不到任何关于忧郁、纠结、悔恨、难过的情绪,也看不到高兴、喜悦、畅快、兴奋的表达,这让站得老远便开始察言观色的常芳恍然若失,无法判断翀的喜怒以及考试情况。
这个平日爽朗惯了的女人不禁也嗫嚅起来,生怕自己说错了什么话,她只是淡而无味地问了一句:“感觉怎么样?”
“没什么,和往常一样。”翀对自己这场关于人生大事的考试表现得漠不关心,也并不因此会根植出其他“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等孽根种子,他好像是在为别人考试,与己无尤。
“只要和往常一样,不要发挥失常就好,这样一来,凭借往日的考试表现就能得知他这次考得应该还算合格。”常芳心中想到。
由于下午还有一场考试,常芳便没有继续询问任何关于本场考试的事情,以免给翀带来一些不好的负面情绪,影响到其他科目的发挥。现在最重要的是让翀养精蓄锐,吃饱喝足,为下场考试打好基础。
因此,这次雨中的母子交流便在这一句话后戛然而止了。
运气这种东西无所谓有却也无所谓无。下午的考试,试卷刚发到手中,翀便不由得睁开了欣喜的眼睛,竟然有五十多分的题目他熟练地做过并且知道答案,于是一分钟之内,他便消化了别的同学可能要花半个小时计算的题目,而且毫无错误。原来他是不相信运气这种东西的,但现在看来,今天的考试简直如有神祝、佛祖保佑,这不是天赐的运气又是什么。接下来的时间,虽然试题颇难,他却有足够的时间慢慢摸索,直到把答案整整齐齐地写上为止。现在看来,人生中有很多意外之喜,但尽力不要让这种无法揣测的幸运萦绕在身际。人生的路非常漫长,幸运只能给你带来一时的快意,而短暂的快意是无法抉择前途的悲喜和坎壈的。
失败的滋味不好受,等待结果的日子更是令人煎熬。在分数揭晓的当天晚上,翀和母亲躺在炕上,两眼望着发黄的灯泡和一旁轻声细语的钟点,等待着凌晨的到来。他们一整天都没有什么食欲,或者说不管什么东西吃到嘴里都是味同嚼蜡,现在唯一能令他们打起精神的唯有那墙上临近成绩公布时间的钟点了。当然,这或许是胜利的钟声,也可能是失败的哀音,他们就像接受审判的犯人一样等待着释放的落锤或是堕地的铡刀。
时间刚到,常芳便拿着小灵通拨通了报纸上公告的电话号码,滔滔不绝、详详细细地把成绩、分数线以及其他可有可无的问题询问了一遍,最后抱着喜悦之极的眼光看着翀,说道:“应该没什么问题了,比你报考的第一志愿大概多了二十多分。”
翀像如释重负的罪犯一样,倒吸了一口气,接着便闭上了他那早已发出疲倦声明的双眼。他太累了,需要好好休息。在这困乏的睡眠中,就连噩梦也撞不开他慵懒的眼角,哪怕是美梦的“糖衣炮弹”也侵蚀不了梦境中僵直的黑墙。
高考的波澜在经过一阵暴风雨的缭乱后重又恢复了清澈平静,这算是翀人生当中一件值得纪念的事情,虽然现在大学生多如牛毛,不像小军那个时候,哪怕考个小中专都能得到分配的福利,然而二本线以上的学生毕竟不是很多,尤其这件事在无形中为数理化经常徘徊在二三十分的翀脸上涂了一层荣誉的胭脂,不用老是萎缩在落后生的角隅里,连基本的发言权也由于自卑和羞赧抛弃在佝偻的背影里,因此在翀的心中,这同考上理想大学的纪念意义不分轩轾。
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这阵短暂的舒畅正是他悲哀人生的开端,也是令他在亲情、爱情、友情的开幕中逐步丧失最初单纯、质朴等品质的剪彩,看似灿烂,但却凄凉;看似荣耀,但却悲伤。
每当他听到张信哲那首《别怕我伤心》的曲目时,那彷徨留恋了多年的感情便像决堤的洪水一样泛滥成灾,毫无保留地倾泻在指尖笔端,倾泻在七零八落的感情伤口上,有时更会在午夜的沉寂中撕裂自己坚强的面具,露出无能为力的苍凉。
大学的第一天是极其陌生的,这对于一向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整日沉浸在书籍中的文学少年来说,无疑是在其空白心灵的扉页上留下的第一抹残忍伤痕。城市与小县城的区别以及学校与家的区别一日之间便变得如此明显,不管是路旁五光十色的霓虹灯,还是光滑洁净的住宿楼,以及星罗棋布、纵横交错的马路,乃至校内绿荫如织的公园都让这个未经世事的少年充满恐惧和孤独。这一切一度给这个天真的少年镀上了一层忧郁的脸色,无可奈何的接受与随波逐流的情绪把他曾有的最幼稚的快乐销蚀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张张乱涂乱画、饱受摧残的灵魂纸张。
当天晚上,整个校园都沉浸在欢迎新生入学的氛围当中,这从干干净净的楼道、满园亮起的灯光、莲花映衬的湖面以及校园后面灯火辉煌、喧闹异常的小商店便可以看出。翀所在的班级也没有在这安静的夜消停下来,由班长带头组织了一次见面会,为的是让同学们早日熟悉学校环境,尽快融入到集体的大家庭中来。尽管有的同学还操着浓重的乡音,甚至语言不通,但从各人热情洋溢的脸上就能够及时得到友好的回应。
翀不是个善于交流的人,他更习惯于默默地坐在角落干一些自己喜欢的事情,交朋结友对他来说是无味之极的消磨时光,因此从一推开这扇陌生的门开始,他仅仅是用儒雅的微笑静静倾听着旁人的高谈阔论,而习惯性地用沉默关闭了自己丰富多彩的心灵世界。
“那个女孩是你老乡,翀,你过去认识一下。”班长热情地招呼他。
一个闪烁着星星一般眼光的女孩映入了他的眼帘,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他到现在都记忆犹新——略带狡黠但却流露出善意,略带顽皮但却饱含着热情。哦,这简直就是一个快乐的精灵,一切烦恼与狡诈都与之绝缘,人世间所有的语言都不能描述她牛仔裤上那一个破洞的美丽,典籍中所有的辞藻都不能叙述她马尾辫上挥洒下的一缕缕欢愉。哪怕是沉默,都在她紧蹙的额头上系上了绚烂的飘带,使嘴角那两涡深陷的酒窝都能在颤动中诉说情意绵绵的故事。哪怕是思索,都在她胶着的目光中泛起深邃的光,让品性卑劣的人在纯洁与正直的洗礼下无所遁形。
翀一时之间仿佛身陷于蕴藉着万丈甜蜜传说的深渊之中,这一丝触动在瞬间竟然把他对文学艺术的眷恋驱逐得一干二净,甚至让他单纯空白的意识染上了第一抹感情色彩。他的心肠在电流交织中翻滚蜕变,不知是悸动还是憧憬,让他一向不曾做梦的心灵步入了风狂雨骤的痴想之中——或许他还不知道,这才是一个年轻人初尝的爱情滋味,甜蜜而苦涩、忧郁而断肠。
时光是见证一段感情的最好印章,也是处决一段感情的残忍杀手。因为老乡的关系,翀和这个名为乔梦瑶的女孩越走越近,可能因为两人性情相近的缘故,言谈交流中往往有诸多默契,这促使翀那颗弹奏着爱情旋律的心绷得越来越紧,曲调也越来越没有章法。
大学生活是枯燥乏味的,翀除了每天在图书馆看各类文艺书刊消磨时间外,唯一令他情感得以慰藉的便是晚上用小灵通和母亲进行的一番长而繁琐的家长里短了,但这却正是这个从未有过集体生活还未完全成熟的青年逐步脱离孤独,迈向人生之路时所抒写的艰难序言。
短短的一月时间,由于爱情迅猛升温,使他已经完全遗忘了自己身处异乡的难过,他和母亲的电话也逐渐变少。一个人的成长需要在心灵饱受折磨,感情充满孤寂中逐步获得人格自由,翀马上就要印证这样的谶语——他就要堕入用自己的爱情追求给自己熔铸的陷阱之中,虽然心甘情愿,可他万万没有料到,这样的伤痛对于一个懵懂少年来讲将是一场对精神细胞的血腥屠戮,也是对他日后数年感情世界飘满凄迷萧索黄叶的铺垫。
那是一个温热的中午,他们像往常一样,相约着到街上去玩。这也许诠释了当前的一句流行语:“我把你当哥们,你却想泡我。”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挤过时,翀一声不吭,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子勇气,突然伸出左手抓住了梦瑶那双他窥伺了一路的纤手。梦瑶倒是没有发出任何抗拒的信号,相反,翀的脑子里却好像炸了一声闷雷,一个活蹦乱跳的人瞬间变得全身麻木,眼前的人流在面前越来越模糊,他好像是在做梦,又好像是被魔鬼迷了心窍,天地顿时也浑浊起来。今天或许是他此生都难以忘怀的日子,在日后漫长的岁月中,经历的女性虽多,却再也没有什么人能够给予他这种心颤的感觉,也没人能够带给他主动牵引女子手的吸引。他在恍恍惚惚的脚步声中回到了自己的寝室,直到最后也不晓得是如何同这个美丽女孩告别的。
一个人的美梦做久了终究要中破碎的毒,一个人的渴望希冀久了终究要伤透眺望的眼。多年以后,每当翀再次回到两人漫步过的街道时都会忍不住热泪盈眶,心潮澎湃。然而,对于此时深沐爱河的翀来讲,一切都显得那么渺小,那么不值一提。做梦时,梦瑶的身子在梦里走过;读书时,梦瑶的笑靥从页面滑过;就连看电影时,梦瑶的声音都好像从幕后掠过。可是,翀并没有领会到梦瑶心底真实的想法,或许她没有挣脱一个爱慕者的手不过是出于对一个未经爱情体验的懵懂少年发自心底的呵护,或许她只是用自己善良的秉性为一个沉迷在爱情海洋里无法自拔的灵魂营造了一处海市蜃楼的希望,或许她仅仅为了保护彼此之间这份浓厚的友情而无可奈何地背叛了自己的初衷,或许她不想伤害一个单纯天真并且充满炽热**的心灵而表现出一种若即若离的温情。可她的苦心,翀却在自己幻想的碧宇琼楼中懵然不知。
翀万万没有料到,这段时间竟成了他今生难以再次寻觅的欢乐生活,同时也成了他对爱情追求的最后祭奠。大学生活的单调是否是**这些未经痛苦与悔恨泪水的少年步入爱情殿堂的元凶,这一切到现在都不得而知,翀无法诠释自己的内心世界,到底是由于孤寂落寞的心而去追寻爱的**,还是出于对梦瑶本身的依恋而发出内心的单纯呼声?但这有什么关系呢?他的衷心倾慕得到了无言的回应,也得到了来自时空的短暂爱抚。不管是在图书馆内安静地看书,还是在自习室里认真地学习;不管是在校内的林荫小道里漫步,还是对坐在公园河畔嶙峋的石头上细数游鱼,都有一种意外之趣,绵绵之乐。从雪泥鸿爪的凛冽冬季漫步到柳絮漫天的缤纷春朝,从红霞漫天的绚烂夏天徜徉到孤鸿一瞥的萧瑟秋日,这种看似爱情却更似友情的情感大树在翀的心中舒缓地生长着,不管雪泥鸿爪还是孤鸿一瞥都将留下短暂而虚无的回忆,却终将消逝在无影无踪的空气中——它像一本醇美含蓄的小说,当结局的残酷展现在人们眼前时,读者才会领悟到草蛇灰线的伏笔,才会明白以往的情节不过是一次次刻意设置的悬念,而悬念则作为拨弄人们情感琴弦的手法永远停驻在遐想和悲悯的怀念里,但最终也无法变成现实。
当翀接到梦瑶的最后一通电话时,那是一个苦涩的中午,他们在校外的一间小饭馆里见了面。不过在他们之外还有另外一个穿着黑色呢子衣服的男人,他那刻满岁月痕迹的脸色和低沉的语言让翀恍然间便明白了一些特定的含义——也许这样沾满人生尘埃的男人才是梦瑶心中所想的伴侣吧?而不是像他这种仅仅保留着单纯天真和一颗纯洁心灵的男孩,自己只能作为她的一个倾听者聆听她的喜怒哀乐,而不能成为一个介入者激起她生命当中的一丝波澜。
这个时候,翀从真正意义上感到了悲哀和绝望,他有些恨自己,又有些恨这个冷漠的世界了。可是,置身于痛苦和伤心境地的自己,只能在伤悼爱情憧憬刹那间灰飞烟灭的同时陷入泪的漩涡,而却无法从真正意义上理解这种痛苦的根源——每一个男孩都需要一个成长的阶段,十年或者二十年乃至更久;如果在一个错误的时间遇到了对的人,或者在一个对的时间遇到了错误的人那都将付出灵魂的代价,这也是被他一直以来称颂的爱情从此以后被他的绝望和失落驱逐出内心世界的根本原因,也是把一个文学少年的满腔**深深埋葬在冰冷棺木之内最终衍化成刻薄寡恩市侩人物的始作俑者。
该走的,一切终将难留;该去的,一切终将难收。翀的感情再一次堕入深沉阴冷的谷底,并再一次接受了命运之鞭的残酷笞挞。
“我们还是最好的朋友。”翀那颤抖的心对自己说。可是要把刻骨铭心的爱情转化为友情那是需要多么大的毅力和坚韧啊!绝望的烙铁在他的背上、胸口一次次地写上了爱情的幻灭和无言的抛弃,但上天总会在人的情感寂灭之后,给他一个可以眺望的彼岸,并给他一条船;不要责怪苍天无情,只是你尚未明白命运的温润。
走在街头,张敬轩的一首《断点》掀开耳帘:“静静地陪你走了好远好远,连眼睛红了都没有发现,听着你说你现在的改变,看着我依然最爱你的笑脸……”
翀想:“梦瑶确实离自己越来越远了,也许站在自己痛苦的边缘可以看到她灿烂的明天,看到她幸福的笑靥,还可以看到她埋藏在自己记忆深处那次饱含深情的决绝……”
回到宿舍,他长长地叹了口气,仰卧在床头,闭上双眼平复了一下自己澎湃的情绪,然后安娴地拿起了那本久置在床角的《三国演义》,漫不经心地翻阅了起来,好像眼前的一切都不曾发生,或许本来就没有真正开始过……
对面寝室的音响里再一次响起了张信哲那首《别怕我伤心》:“好久没有你的信,好久没有人陪我谈心,怀念你柔情似水的眼睛,是我天空最美丽的星星。异乡的午夜特别冷清,一个男人和一颗热切的心,不知在远方的你是否能感应……”
翀在悲切和彷徨的吟唱中陷入了孤独而永久的梦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