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阿宝的出走和翀的远行,常芳的心里突然感到了一阵前所未有的空虚,原本一个热热闹闹的家,虽然有许多不愉快,但在两个孩子的吵吵闹闹中这个家并没有显露出任何残缺的迹象。现在一整天的光阴,她都感到无所事事。尤其是前段时间,她在秦局长的帮助下托了好多关系,提前办理了退休手续,刚刚年满四十五岁的她在远离了早已熟悉的机器嘈杂后一时变得难以适应,总觉得生活中缺少了什么。打开衣柜,满满的都是翀穿过的衣服;拉开抽屉,堆满了翀看过的各种小说和连环画,每当此时,她的眼眶便不由自主地涌上了伤感的泪珠——一个从未离家的孩子,不知能不能照顾好自己?不知和同学们关系处得咋样?又不知学习有没有进步?或是其他一切隐隐约约地潜伏在自己脑海中的问题都让她感觉到诸般不妥。当夜晚的脚步声来临,冬季的飘雪飞上枝头时,她便会想起当初一个人送孩子出门读书的情节,那是多么值得怀念的岁月啊?但人却无力捕捉那匆匆离去的岁月的痕迹,只能停留在原地等待着时光的再次**涤!

她清晰地记得,那是一个天朗气清的夏季,她带着翀走进了一个陌生而喧闹的城市,就在下车的瞬间,她感觉到自己将要长久地离开这个温哺了二十多年的孩子了——海燕长了翅膀要去南方的海洋上征服风雨,雏虎长了牙齿要去丛莽的山林里撕咬猎物。就在他们经过一个淤泥交横,狼藉遍地的市场时,常芳第一次感到了欣喜之余的伤心——面对站在街头三五成群寻觅工作的农民工,翀的命运又是怎样?不久的将来,他也将浸入社会这个冷漠无情的热瓮当中,经受烈焰的蒸腾与考验。他那颗稚嫩的心灵能否经得起风雨的凌厉和雷电的交鸣呢?思绪的海潮像骤风中狂舞的树叶一样到处乱窜,不停地锥刺着自己那平淡已久的神经。

她们出了五块钱叫了一个斜搭着帘子的三轮车——这其实是用摩托三轮改装的车子,上面不过另外加了一个铁皮箱子和铁焊的两个凳子,坐在上面摇摇晃晃的很不稳当。城市说大不大,说小倒也不小,在一阵阵剧烈的摇摆下,他们穿过一条条小巷子,左拐右扭地来到了一条宽阔的街面上;就在他们一起要被瞌睡虫抚上双眼,额头磕在用细铁棍制成的车门上时,一个栽满了花和树的大院子闪现在眼前。

“到了。”驾车的师傅简洁明了地说道。

母子二人下了车,恍恍惚惚地望了一眼这个即将要同自己紧密联系起来的地方舒了一口气。

“总算到了。”翀对母亲说道。

在短暂的一阵平心静气之后,他们迅速问清了报道的地方和宿舍的方向,令他们万万想象不到的是——他们今天这副行头同多年后徐峥、王宝强在《人在囧途》中落魄的形象多么相像啊!翀背上背了铺盖卷儿,左手提着一些刚刚置办的生活用品,右手拿着一把热水壶,母亲则拿着脸盆、毛巾以及一个烧水的棍子——直到现在翀都叫不起这个玩意儿的名字,只知道把它插在装满水的壶里,接上电后,用不了多久就能得到一壶满满的开水。他们匆匆忙忙地来到宿舍,里面竟然没有人,他们是第一个到的;常芳端详了一下这个狭窄细长的空间,然后迅速选定了一处紧挨着暖气片的下铺,接着一阵紧锣密鼓的张罗便开始了,在所有人都还没有到的时候,翀的床铺已经焕然一新,上面整整齐齐地摆好了母亲单独为自己挑选的印着黄色小狗的被子和花格子被单,连脸盆都香喷喷的。

在一切拾掇好之后,母子二人恋恋不舍地坐在一起聊起了天。时间过得真快啊!窗棂上不断映出一张张陌生的脸,但这丝毫没能打断翀和母亲的话头,他们从来没有像今天下午一样坐在一起迫不及待地有着说不完的话。常芳不停叮咛着生活中需要注意的事项,老是感觉有些事情没有说清楚,而翀呢则非常耐心地听着,没有了以往的浮躁和厌倦——毕竟母亲这一走,估计好长时间都不能见面了,哪怕是在多听一会儿她的声音也好啊!

分别的钟声终要敲响,依恋的话语始终不能打动黄昏的倦意。在安排完一切事情之后,常芳轻轻摸了摸儿子的头,然后微笑着从宿舍走了出去。

翀赶紧趴到窗户边上——这边的宿舍可真好!拉开窗户便可以看到校园的大门。翀等了足足一个世纪的时间,终于看到母亲的背影在楼底出现;她低着头,不停地用手帕擦拭着脸,仿佛上面有什么擦不干净的东西似的。就这样,翀一直望着母亲的背影出了校门,直到从拐角处隐去后,才悄悄抹净了他堕到眼底的最后一滴眼泪,重又转身,背靠着对面的谈话声回到自己的**……

第一次接触集体生活,翀就像一只蜗居的鼹鼠突然之间来到了一个物种纷纭,杂乱无章的世界,一时之间不知所措。他不太理解这些精力旺盛的同学每天晚上总在十一点之后睡觉的规律,在家中,他十点不到就按时上炕休息了;他也睡不惯这个狭窄拥挤的床,一不小心就会掉到冰冷的地上,虽然不太高,但如摔上几次也不免腰酸背痛,彻夜无眠;他也不理解同学之间的爱恨纠葛,因为在他心中一片空明,既没有戕谮别人的心肠,也没有厌恶他人的习惯,他只是慢慢地让环境改变着自己——一个十几年养成早睡习惯的少年,已经习惯了午夜时分上铺兄弟弹奏他那一个人噪音般的吉他演唱会,还有粗制滥造的鬼故事,他还抛弃了满炕打滚的睡觉习惯,现在连睡觉的姿势都仰面朝天、规规矩矩,只是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有了鼻息如雷的鼾声,或许在这个阴冷的小房间里只有喧闹与凌乱、咒骂与调情才能燃起一丝温暖的火焰来照亮四年的枯寂学涯。这与翀心目当中的大学生活南辕北辙、大相径庭,他原本憧憬着每天在晴朗的早晨跑步后,吃一点豆浆、油条或者小笼包子的早点,然后到整洁明亮的图书馆看一些从前家里买不到的文学书籍,顺便感受一下朝阳抚摸在脊骨上的温柔和细雨敲打在玻璃窗上的宁谧。沉浸在知识的海洋里遨游是多么美妙的一件乐事!这才是他希冀中的大学生活。可现实却给他的美丽幻想泼了一头腥臭的污水,让他思想的肠胃恶心干呕不止,不仅吐尽了多年来的梦想追求,而且吐尽了勤奋坚毅的品性,像大多数人一样,开始慢慢走进一个浑浑噩噩蓄养的世界里,并且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地告诉自己:以往奔跑在曦光清辉下的脚步是多么愚蠢,沉溺在披星戴月的汗水中不能自拔是多么可笑,只有现在,自己才获得了无上的自由。可他永远不会知道,用懒惰喂就的犬牛将失去它们天然的勤奋与耕耘的力气,进而在丧失猎物与土地的青睐后面临屠刀无情的宰割。他学着在酩酊大醉中得到心灵的圆满超脱,学着在烟熏雾绕中得到脱离空虚心境后的自我救赎,学着在彻夜不眠的网络世界中得到从未有过的新鲜和刺激,学着在色情碟片的肉欲宣泄中得到生理上的奔放和痛快。一个文艺青年,他的高尚情操和文学积累并没有因为进入大学而得到哪怕是短暂的升华,相反,所有的古典文化和诗歌散文都在一场狗血淋头的灵魂祭礼下成为沾满腥臊、满桌乱滚的猪牛羊头。

在这欲望铸就的炼狱中,他和他的伙伴们就像温水中泡澡的青蛙一样,享受着熊熊烈焰给予的深情爱抚,享受着鼎镬锅灶给予的朦胧蒸汽,但命运的符咒早已贴上了他那欣喜的笑脸,在一场逍遥、一番欢愉后即将成为思想蜕变宴席上一道献祭的大餐。

一个月光如水的晚上,如果选择在公园柔软细腻的草坪上漫步,将会在清新空气的洗涤中得到无限的宽慰和休憩,可翀却选择了和一群学而无术、自谓成熟的青年去了学校附近的一个娱乐场所——倘在民国时期,这样的地方便是暗娼卖笑、纸醉金迷的地方。至于一个高等学府附近为何蠕动着许许多多蠢蠢欲动的**虫,一个书画琴棋诗酒花的雅居旁边为何潜伏着形形色色坦胸露乳的**,却是不为人知,这也许将成为文明社会进步当中永久的一个秘密。

这群少年连块遮羞布都没拿,大大方方地从那个闪烁着XXX会所的灯光牌匾下走了进去,一个穿着花哨,头发卷曲的大约四十岁左右的女人赶紧笑着过来招呼。翀那双瞳仁洁白、眸子黝黑的眼睛一时之间被这里晦暗的灯光和烟酒酝酿的气味逼得喘不过气来,影影绰绰间他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异样——一个穿着学生服的女孩子从他斜睨的眼光中闪了过去,那明明就是学校的校服啊!而且那个身影那么熟悉,难道会是自己认识的人。不一会儿,他的疑惑就在老板娘滔滔不绝的介绍中得到了证实。

“我们这里都是学校里的大学生,身材特别好!不是我吹牛,是真的。你们不信?你们来得巧,昨天刚来了两个XXX级XXX班的女学生,刚上大学的,什么也不懂!”

这番荒唐而悲凉的介绍瞬间刺伤了翀的听力神经,他心底的那张口惊讶得老半天都合不上来;当然,表明他还像一面皎洁的镜子,月光不出,泄不出一丝踪迹。

“果真是她!一个大学生……这简直是对知识和教育**裸的羞辱!不知这个大学里那些表明光鲜亮丽、天真纯洁的可爱面孔后到底藏有多少魔鬼般丑陋的心肠?”

在翀的一阵低声细语后,他和他的伙伴们匆匆逃了出来。难道让这群被冠以莘莘学子名号的读书人去玩弄一个同为莘莘学子的女同学?最后一线良知毕竟占了上风,让他们清醒地意识到今天的行为多么可耻,也让他们清醒地感受到现代社会里女孩子的堕落与蜕变带来的震撼是多么发人深省!

他们生怕看到那张浓妆艳抹的熟悉面孔,好像攫取了传统道德的盗墓贼一样,鼠窃狗偷般仓惶而逃,最后用无尽的缄默插上了那扇敞开的门——那是最容易泄露秘密的地方。

自此以后,翀对这所高等学府又有了一种不一样的看法,那就是不管多么高尚的地方总有一些乱流污渎混迹其中,而一个肤色白皙的人,哪怕脸上稍有憔悴的印痕都会马上坦白在人前。愈是纯洁,愈会肮脏;愈是文雅,愈会谄媚;愈是端庄,愈会**;愈是正直,愈会虚伪。

令翀唯一感到生活不大称意的还是别人鄙夷的眼光。在家里,他本是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孩子,从未参与过群体生活,而且是同一大群原本完全陌生者朝夕相处的生活。这个不会洗衣、不会购物、不会聊天的贫穷的城里孩子在许多出生在农民家庭的同学面前显得是那么无助,那么自卑。久而久之,他的卑怯和失落便从心底彻底压倒了原来的成就感,因为不管是思想认识还是人生阅历,不管生活经验还是待人接物,他都与这些从小在群体生活和社会生活中锤炼已久的同学相差甚远,一方面他的年龄是班级里最小的,一方面他本身就是生活在童话和梦想当中的完美主义者,因此,一旦生活的皮鞭在面前扬起蛇一样的目光时,他便自然而然蜷缩在了失败的阴谷。

直到他从偷偷摸摸夹着衣服在洗衣房用拙劣的手法搓洗衣物,惊慌失措地把带有洗衣粉浓郁味道的东西悄悄搭在阳台上到捏着一把内衣裤大摇大摆地蹲在洗澡间洗衣的时候,他已经不再因过去对生活的无知和低眉信手地干活感到羞涩了,如果说他在大学生活中得到了什么提升,那就是学会了照顾自己,干起一些细活来有板有眼,并且丰富了生活中所需的一些小知识,至于学识方面的东西,四年以来,他觉得都不如高中一年所学为多,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人总要吃饱饭才能考虑诗歌的韵脚是否搭调,散文的意境是否悠远,哈姆雷特悲剧的主要根源以及文艺复兴三大家的代表作品等等精神需求方面的东西。

常芳对翀的忧心直到看到他第一次回家时携带的打叠整齐、干干净净的一箱衣物之后方才释然。有时候常芳对这个儿子的关心要明显大于阿宝,她总觉得这个孩子过于单纯,比不上阿宝心思机敏,在纷繁复杂的社会竞争中,这样孤僻乖觉的性格简直是他致命的弱点,哪怕一个人拥有极高的学识,如果不懂为人处世的话,所有的亮点也会因环境的压抑而湮没无闻。现在看来,自己的担心纯属多余,一个人同外面的世界接触久了,自然而然就会学到一切家庭和学校当中学不到的东西,而这种东西只能依靠自己去领悟、揣摩,而不是言传身教所能获悉的。

就在常芳喜不自胜的时候,她万万没有料到,这个木讷嗫嚅的儿子竟然在阿宝离家出走的两个月后种下了同样错误的种子,而这颗罪孽的种子将一直蔓延到他未来的婚姻生活和爱情观之中,残忍地侵蚀他的灵魂和意志,直到把他那颗脆弱的心变成爱情中的行尸走肉、变成婚姻中的冢中枯骨,最后在岁月苍白的倾诉中失去自我,随波逐流,并同受了诅咒的命运一起,拥抱着无限的希望和无限的失望沉入地底。

而翀同梦瑶的爱情故事也在这短短的两三个月内得到了悲伤的答案,这个答案曾让翀饱受爱情魔咒的残酷煎熬,也曾让痛哭流涕的常芳与俊风欣喜不已。一个不知道爱情涵义的人又如何能用新的观念去诠释曾在自己身上流逝的东西,又如何能不去坚守自己理智下诞生的错误呢?

这一切是必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