抛开小军小娥在生活上的羁绊,常芳也缓缓地喘了一口粗气,她明显感觉到家庭带来的凛冽寒风已不似往年那般彻骨灼心,西北风拽着冬天的短褐走向了属于自己的世界,春天的鼻息吹烂了百花,吹遍了村野,也吹散了漫天的阴寒,俊风家里那只大公鸡打起鸣来也颇有威势,精神抖擞。一切的一切都在表明,小河解冻了,枣树萌芽了,天地开阔了,山川发绿了……

俊风的生意是越来越好,今年他没花多大力气就迎娶了自己早已相中的那款“飞鸽”牌自行车。骑在新车上来往于街道里巷,看着同龄人羡慕的目光,这个饱受婚姻挫折的年轻人也从家庭的苦闷中解脱出来,暂时得到了心灵的释放,虽然他到现在依然摸不清前方隐伏的是暗流还是险滩,但摸索着过河,享受这片刻的安全和舒适也是一种乐趣。

时间是消除流言的良药,也是磨平创伤的妙剂。好几年过去了,常芳的工作越来越顺当,所有人都淡忘了那个和他交往密切的男人,包括她自己。几年前的悸动给这个年轻姑娘带来的**和希望都已石化在时空的穿梭中,凝固在遗忘的河流里了,现在常芳的脑海中只剩下了那句工厂里的口号:“努力、努力、再努力,加油、加油、再加油!”至于爱情,那对任何人来讲都是一种奢侈品,对于常芳这样的已婚妇女,那更是渴望而不可即的幻梦了!

可是命运总会在你沮丧或苦恼的时候把一些肮脏的蝎虫放进你那密封的口袋,也会在你舒畅愉悦的时候把一些浪漫的幻想放进你那温暖的裀褥。就在常芳用平淡的日子把对爱情的**慢慢催化之后,这个已经沉没在记忆深渊里的男人又一次映入了她的眼帘——他还是那么风趣、优雅,岁月的蹉跎并没有在他脸上留下任何时光的痕迹,只有那身落膝的风衣在这个墙面上满是诸如“军爱民、民拥军、军民共建双拥城”之类红头标语的年代显得格外耀眼,也格外成熟。不过这倒是次巧遇,影剧院这两天正在上映吴奇隆和杨采妮主演的电影——《梁祝》。在精神生活极度匮乏的年代,剧院赫然成了这个寂寥县城的中心,每到下午,几乎所有人都不约而同来到这里闲话家常,唠唠闲嗑,而像常芳这样的职业女性则大多成双成对地花上几毛钱买上两张电影票,在爱人的陪同下尽情徜徉在曲折离奇或是催人泪下的影视情节当中,最后洒下几滴告别的泪水满意而归。就在祝英台抛掉婚冠婚衣,雨水洗净妆容,跪倒在梁山伯墓冢前焚掉那首“无言到面前,与君分杯水……”的凄美诗篇时,整个会场都被这感人的一幕吸引了,翀在母亲旁边也忍不住滂沱的眼泪,手帕也湿了一大片;一道闪电划过,伴随着坟茔的倒陷,祝英台的殉情,常芳忍不住掉转了头,强抑住了即将夺眶而出的点点晶莹,也就在这一瞬间,她看到了那个穿着风衣的男子,和那对炯炯有神的眸子还有那忧郁而深沉的眼神。这是多么凑巧,又是多么不巧啊!

他也看到了常芳,露出了他那惯有的、诚实的微笑,但似乎觉得这样并不足以表达他的欣喜和盼望,又努力地半欠着身,挣扎着挥了挥手,但随即隐没在银幕上那对蝴蝶翩翩起舞所酝酿的光圈中了。常芳已经收住了眼泪,一种电影给她制造的幻想和冲动再一次充斥了心房,梁山伯的影子慢慢和刚才这个挥手的男人融为一体,而她也慢慢走近了布满危险与侥幸蛛网的爱情的坟墓。

之后的日子便过得飞快,就像是平静的湖面上有了浮光掠影,有了雪泥鸿爪,不再单纯地漂浮几片水藻,也不再堆积无穷无尽的浊气。春天的暖阳射在上面暖洋洋的,秋季的黄叶躺在上面清粼粼的,夏日的蛙噪游在上面悠然然的,冬季的飞雪飞在上面白皑皑的。一切都掀起了新的意象、新的色彩、新的希望……

这个男人的温文尔雅不仅是外在的装饰,他的内在也像他所表现出来的风度和情操一样令人叹羡,不管是写作、舞蹈、朗诵,还是演讲、谈吐、交流,都展示出了他过人的智慧和超凡的技巧。蓬生麻中,不扶自直;白沙在涅,与之俱黑。古语确是不乏真知灼见。常芳在他的引领下,似乎已经嗅到了上流社会渗出的股股浓香,从三步舞、四步舞、十六步舞到自由舞、交际舞,从职工大会上的默默无闻到口若悬河,都离不开这个男人的熏陶,渐渐地,她不再是迷恋于这个人焕发出的光彩,而是被他的内心和本质深深地吸引并引为依靠了。

常芳也许没有想到,她的这段时光是她今生最璀璨的时刻了,因为此后,她将陷入生活的逆流,在挣扎和彷徨、奋斗和追寻中度过。

但哪怕是一分、一秒,也是使她心灵获得慰藉的绝好良药,她开始向往从前厌恶的环境和事情,比如灯光辉煌的舞场、热情洋溢的酒吧,这些令人心绪纷飞的地方好似一剂强烈的麻药瞬间麻痹了人那失望的神经,并因此产生出更多的幻觉和美好。

他信奉气功修行,常芳便跟着修炼适合自己的香功,有时还带着翀一起修炼,什么“达摩**舟”“一苇渡江”“双凤贯耳”都是那么轻车熟路、似曾相识,她好像从修习中获得了另外的一种人生真谛,她的心境也由此变得更加圆熟、更加细腻,对这个社会中产生的种种变异习以为常,都能够看得更为清晰了。

他信奉佛教,常芳也便跟着购买了相关的书籍,如《金刚经》《楞严经》《法华经》《地藏王菩萨经》等,至于《心经》,她更是张口就来,“观自在菩萨,行深波若波罗密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每每诵读,心境一片空明,家庭中的琐屑与烦恼便自然而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鱼儿在江河中久了,会厌烦河海的浩瀚而羡慕小溪的潺湲;老虎在山林中久了,也会厌烦丛林的深邃而垂涎辽阔的原野。每当这种情绪操控人心之时,恶念便会趁机而上,吞噬善者的慈悲,啃啮忠贞的决心。况且,背弃一场没有爱情的婚姻,不管在任何人看来都显得并非如何不道德,而在离经叛道者来讲,只要符合人性初衷的感情和因此引发的病变,都是可以加以原宥和赦免的。

感情就像烈酒,掩埋的岁月越长,它的味道便更加醇美。常芳在经过多天的交流之后,快要忘掉了所有,而只是想成为那个自己极端崇拜者的影子。她不但点燃了家门口的火焰,不但不想让它如同上次那样化为沉默而可悲的灰烬,反而把所有希望的柴草往这本已不可遏制的烈焰中投掷,让它愈燃愈烈、愈燃愈狂。现在这样的感情灰线已经无法满足自己逐渐膨胀的情欲,于是,天色变了,气候也变了,寒冷的腊月点上了初春的灯火,蟾蜍的影子披上了滚圆的皓白——她开始频繁地进货,但不是一个人,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由于进货的时间原本就不固定,这自然而然为她疯狂的想法酝酿了一个成长的摇篮,至于那个他,更是愿意把自己想象当中的爱情同肉欲结合在一起,这样他心目当中的爱情才不显得有什么遗憾和缺陷,于是罪恶的行为便一次次在简陋旅馆那凌乱的床单上实现了,两个原本道德高尚、衣冠楚楚的青年,在饱受爱情挫折和婚姻摧残之后,悄无声息地匍匐在夜间凝固的时间里,用自己坦露的身体狂热地向挚爱的人倾诉着凄凉的故事……“三十三颗荞麦九十九道棱,干妹子虽好是人家的人。我揣你的NT你揣我的手,心思对了咱交朋友。”这首俚而不伤的陕北酸曲道尽了天下有情人难成眷属的心情,也正是许许多多因缘际会造就了更多的悲欢离合、伤情怨偶,致使道德高峰一度陷入被**裸的肉欲侵占的险境。

常芳却觉得不以为然,她觉得这种做法一方面满足了自己那可怜情感干涸窒息的需要,一方面对这个充满冷漠与刻毒的家庭是一种辛辣的讽刺与嘲弄,自己心底所有的愤懑制造的脆弱灵魂都通过这种阴暗的报复方式得到了拯救。

不管鹦鹉的吟诵多么优雅,但它始终掩盖不了一个粗人影影绰绰的呢喃细语;不管萤火虫的尾灯多么可爱,但它始终媲美不了一轮明月悠然离去的残留光线。同样,不管常芳如何小心翼翼,都无法抹去自己人生履历上飞溅而至的斑斓血渍,也无法抹去流言蜚语无孔不入的眼神和世人粗俗的看法,可这对于一对沉湎于情海恨天的不是恋人的恋人来讲,已经无足轻重,他们只想活在当下,生在当时,并不想让太多的人参与到这场在他们看来轰轰烈烈、前无古人的爱情博浪当中来影响游戏红尘的兴致。

俊风似乎对此一无所知,依旧兴奋于自己的新式“飞鸽”牌自行车飘逸洒脱的浪漫之中,或许对他来说这便是懵懂的幸福吧,可是这样一个纯粹的人为什么要搅入这样一场婚姻漩涡,任由戏谑的浪花肆意摆弄自己的思想和心情呢?

这也许就是上天安排的宿命!上辈子欠别人的,这辈子要还;上辈子施恩的,这辈子得益。他便是来这个世界上用单纯的心去弥补前生的错谬,而用今生的伤痛去缝合往事伤口的奉行者。一切都是如此安谧,如此宁和,让人昏昏欲睡,在沉睡中苏醒,又在沉睡中陨落。

常芳的婆母用她那鼹鼠般的灵敏和猕猴般的眼光对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已洞若观火,只是暂时还没有发作。她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要把这个心目当中的恶妇打入阴冷的炼狱,永不再见。可是世间的事情往往不能令人遂意,不但有陷阱的微笑,而且有宽容的毒打,更有无动于衷的冷漠,常芳便对所有想要窥伺自己心声的毒舌给予了一个空洞而冰冷的背影——婆母在家中除了她低眉敛首的模样,唯一看到的便是她的背影了,这也是这个并未全老的妇女极度郁闷和无奈的地方,她渐渐感觉到自己心力交瘁,已经无法全面对付这个曾经沉默寡言、唯命是从的女人了。

正因如此,这个心地狭隘、心肠歹毒的老妇由于无法证实她那无尽的遐想和卑劣的浊念,于是别出蹊径,千方百计地去找常芳的麻烦——不是诬赖她偷取了自己堆在墙角的柴碳,便是诬蔑她把工资贴补给了娘家;不是辱骂她做的饭菜味道奇差,亏待了自己的儿子,便是中伤她外出不归,暗地里行使暧昧的勾当,其间的曲折更是发挥得淋漓尽致,非文学家、大文豪所不能描摹。当浊恶的污秽累积到一定程度,这股积恶难返的泥淖便会涌上地面,形成一种龙嫠帝庭的灾祸。

久已按捺不住心头怒火的这对老夫妻,用他们偏狭的封建目光打量着新时代出现的一切——灯红酒绿的舞厅里男男女女搂抱在一起跳舞被他们称之为光天化日之下伤风败俗的奸情,站在马路旁边聊天的男男女女被他们称之为朗朗乾坤之下眉目传情的勾搭,男女同事因工作原因而登门拜访被他们称之为登堂入室之后的**,甚至电视上出现的泳装美女都要被他们称之为不知羞耻的**。在被传统思想的禁锢和扼杀多年之后,他们感觉常芳经常往来于男女交往的这层蛛网已经密密麻麻地覆盖了他们的头脑,让这个纯洁朴素的家庭无形中上了一层耻辱的颜色,因此他们决定不惜一切手段来抹煞或刬除因常芳而带来的在他们眼中无法抬头的光辉色泽——他们不需要五颜六色的彩虹,他们只习惯于蔚蓝的天际。

夕阳的裙裾挥洒着浓墨重彩的笔法在皓月初生之前敛眉束手在西山的逶迤当中,路旁的老榆树点点滴滴弹奏着瞌睡的曲调,从街面倒插而下的水沟开始哽咽,院内的葡萄架低下了高昂的头仿佛即将躺入休眠带来的美梦,枣树、梨树、杏树、果树在这个寂寞的庭子里吟诵着“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的趣诗妙句,瑟缩在土堆畔的鸣蝉也停止了它那疲惫的歌而步入了无尽的风致,俊风窑洞里唯一一盏电灯泡闭住了呻吟的口,像跳动的冷焰一样翕忽了一下颤栗的嘴唇便投入了墨夜的怀抱。

“俊风,起来开一下门。”暗夜中响起了鸱鸮般尖锐刺耳的声音,正是俊风的母亲,从细微的脚步声可以断定,俊风的父亲也尾随在后。

“这么晚,有什么事?”俊风揉着惺忪的眼睛不耐烦地说道。

“下去把门开开,看看老人有什么事?”常芳推了一下紧抱枕头、眼闭口张却又默不作声的俊风。

“有什么事明天再说,我们都睡了。”俊风翻了个身,丝毫没有下炕开门的意思。

没办法了,常芳只好把外衣穿好,随便穿了两只不配套的拖鞋,匆匆忙忙地抽开了门闩,一边嘴上还不叠地应承着:“来了、来了,稍微等一下。”

饿虎捕食的时候总要藏起它那锋利的指爪,而用慈悲的脚步尽量不让脚底的花草受伤,也不让猎物受到惊恐,却在发动攻击的最后一刻把猎物变得呆若木鸡,成为嘴底手忙脚乱的菜肴,从而再次用鲜血来洗涤、拜祭自己锋利的獠牙。

就在门开的刹那,俊风的父亲,这个历年操纵笔杆的文人登时变了脸色,一向文弱而慈祥的脸涨得血红,额角的青筋像虬龙一样蜷曲起来,一双瘦削的执笔的手突然掐住了常芳的脖子,用尽他那背诵《诗经》的力气死命啃住眼前的猎物不肯放松,他要在这冷酷的战役中一举毙敌,洗刷掉门楣上面被人辱骂、唾弃的痕迹,即便搭上自己的一条老命却也在所不惜。

常芳措不及防,身子一仰,连连倒退,一直退到锅台旁边。这个饱经风霜雪雨的女子在经历诸多大风大浪之后变得异常果敢和坚毅,她已不再是过去那只任人**的羔羊,而是一头蕴藏着愤怒的母狮,关键一刻,她是可以做出一切让自己都难以置信的事情的。这个时候,她眼角瞥到了一把傍晚刚切过肉的菜刀,由于没顾上洗刷,现在还斜插在案板上;对她来说这可是此生当中命运赋予她的最好的礼物了。她毫不犹豫地拔下这把还留有些余肉末的菜刀,笔直而有力地向俊风父亲的头上剁去,仿佛便是昨晚剁肉的样子。

这个已经雪了顶的老头瞬间变得脆弱不堪,脸上爆炸的青筋消褪得无影无踪。他赶忙放开手,像孙悟空一样三蹦两跳就从屋子里退了出去。常芳已经被愤恨冲昏了头脑,她手持菜刀,带着凶悍的神色冲出房门,把这把挟着仇恨的钝刀扬手飞了出去,差点砍断这个虚伪酸腐文人脆弱的懒筋和神经,吓得他紧紧关上房门再也没敢往院子里探一探头。

《黔之驴》里的老虎也是这样,刚开始的时候它依靠试探来摸清对手的实力,等到它嗅到时机成熟的气味以后便毫不吝惜地撕下自己胆怯的面纱,吞噬了眼前的试验品。可惜的是,常芳是一头真正的被惹怒的狮子,他的公婆似乎并没有窥测到这一点,结果差一点做了菜刀下可笑的怨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