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是一把无情的利刃,肆意切割着人间的脚步,把人们的匆忙当作俎上的肥肉横七竖八地放在了挥霍的天平上。转眼间,翀已经到了升初中的年纪,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开始了自己真正的人生。

初中的课程花样增加了不少,刚开始要学习英文。翀对古典文学颇有兴致,但对这些“A、B、C”营造起来的语言法门可以说是一窍不通,每到英语课的上课铃声敲响的时候,他就把头深深埋在桌兜里面,翻出《射雕英雄传》《鹿鼎记》《冰魄寒光剑》等武侠小说来看,有时看得入迷,便有些不怀好意的同学向老师揭发,书也不知被没收了多少本。由于翀爱好读一些无用的杂书,而这些杂书又是有些学生舍不得花钱买的,他们就趁翀不在的时候偷书也罢,窃书也好,总之翀刚看完不久的一本郁秀的《花季·雨季》明明放在窗台上,却莫名其妙地消失不见了,但他是个阔达的人,并没有把这件事张扬开来,反正他的藏书很多,还有很多令他着迷的书等待着他呢!

尽管时间越来越紧,但翀并不以为意,等到后来逐渐增添了物理、化学、生物等理工类科目后,他更变得茫然不知了,他的理工类科目从来都没有超过50分的,数学和英语也是一般,只有语文考得最好,每次考试结束后,同学们都会来找他核对文史方面的答案,因此他倒把那些考了十几或二十几分的理工科成绩带来的阴影丢到九霄云外去了,反而因此沾沾自喜,成为自己自由飞翔的借口了。除了语文作业、作文,其他功课的作业他一律不会,也不做,更谈不上向老师敷衍。他的时间由此变得异常宽裕,中午两个多小时的吃饭时间,他都用来啃那本借来的厚厚的《穆斯林的葬礼》;在学校运动会上,他作为通讯组的一员,只是躲在同学们身后如饥似渴地饱览《简爱》中那如泣如诉的爱情故事,以及《少年维特之烦恼》里面抒情绵长的叙事笔触。《浮士德》是看不懂的,《红楼梦》也是看不懂的,但他总是胡乱去看,胡乱去理解,甚至去做一些篡改的游戏来自娱自乐,他常一边看书,一边哼着:“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好读书,他是有的;欣然忘食,也是有的;但他不求甚解之余,却力求推陈出新,满足自己少年那新鲜的心境——譬如好好的一篇《陋室铭》被他为了迎合自己心灵内部叛逆阶段的口吻改成了《美女铭》。

翀从这首诗的光荣发表里获得了班级内更多女生的青睐,也获得了众多男生艳羡的目光——女生们喜欢和他坐在一起聊天,他肚子里沉淀许久的幽默一下子像恶魔一样被释放了出来,拨动着诸多少女悸动的心田,有好些女生都在无意间表达出对他的喜爱之情。当然,这一切都在孩子们寂寞的岁月里悄然地热闹着,并不曾让任何一位老师发现——这可是他们共同的秘密!

一个人的精力总是有限的。翀现在已经完全沉浸在这种饱受同学欢迎的小说的创作当中,他的作业堆积如山,他却视而不见,这样一来,他马上便映入了老师的眼帘,但他的乖觉为他披上了一层防护的外衣,老师们并没有怎样为难他,只是督促他要尽快完成作业,如果有不会的地方可以找学习好的同学请教。如此一来,他内心那团对于爱情的懵懂心情马上就要燃烧出炽热的故事了,但他自己却并不可能会预测到这些。

这是一个明媚的早晨,许多同学都像往常一样背着书包按时来到学校,值日生们忙忙碌碌地打扫着昨天下午留下的垃圾,把教室里弄得尘土飞扬。就在一切都在喧嚣、杂乱中蒸腾的时候,上操铃声响了,学生们匆匆忙忙把书本丢在桌面上,争先恐后地奔向操场,班主任已经在那里久候了。翀和大家一样紧随在众多孩子身后,用沾满尘土的手擦干了额角流下的最后一滴汗水。

当第八套广播体操接近尾声的时候,班主任过来了,大家慌忙把头摆得端端正正,笔直得像一排排风吹不动的枯树。这一切似乎并没有引起班主任的注意,他只是向翀轻轻地招了招手:“翀,今天上课前你和刘明换一下位置,下操后抓紧时间把你的东西收拾一下。”

翀的脑子里嗡地响了一下。那个刘明是班里的调皮学生,他几乎都没有和他接触过,而且他现在的同桌是全班出了名的美女,据说他们还在谈恋爱。翀天生带有一种羞赧和惭颜,脸皮薄得几乎都盛不下他习惯性的笑容,尤其这种在他看来似乎是棒打鸳鸯的事情,他是无论如何都不想干的;万一有人联想到自己耍手段横刀夺爱呢!万一有人联想到自己故意怂恿班主任背后使刘明的坏呢!这后果可不堪设想。但他从来都不曾干过违拗老师的事情,何况是班主任呢!最后,他只好勉为其难地用一副沮丧的神情在嗓子眼里挤了一点气流,答应的声音连自己几乎都无法听到。班主任似乎对这个乖觉的学生独有偏爱,也对他这种轻声细语抱着另外的一种态度和看法,因此只是满意地点了点头便转身离去了。

今天这个原本明媚的早晨翀都不知是怎样度过的。他嗫嚅着向刘明转达了班主任的意思,然后畏葸地蜷缩着无法藏匿的头,像一头斗败的狮子一样,佝偻着无精打采的背,继而把书包沉甸甸地拖到了原本属于刘明的座位上。他用自己眼角颤栗的余光打量着身旁这个自己从未敢于正面欣赏的美人的脸,他努力把自己看书的位置缩小,尽量与之保持距离,生怕惊动或亵渎了她身上黄色的毛衣一角。他暗中揣测这个名叫高妮的女生的心事:她会不会因为自己破坏了她和刘明的好事而暗中嫉恨自己?她又会不会在日后这漫长的学习生活中用鄙夷和嘲弄的目光袭扰自己?他们会不会疑心这是自己暗中捣鬼,搞出今天这幕尴尬的序曲?一切问题盘旋在教室上空,比夏天的苍蝇还令人讨厌;翀既无法专心学习,又要不停打量身旁这个美女,一天下来心神不宁、狼狈不堪。

可高妮却好像对眼前发生的这一切置若罔闻,并不像失去亲密恋人或失去恋爱自由之后的懊丧模样,相反,她对翀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热情和欢迎,不但主动找些佶屈聱牙的话题来打破课桌上凝固的沉重气氛,而且有意无意地触碰一下翀的胳膊或手腕,令其惊慌失措、满脸通红。这个时候,这个美丽女孩子的脸上便孕育了一种诡秘的微笑,那飞扬的酒窝也跟着泛起了潮湿的红晕,成为这个安静角落里静静绽放的一朵红莲。

时间有时候会毁灭两个人的感情,但有时候也会成全两个人的感情。随着岁月的推移,翀的满腹诗书和阔谈雄辩俨然成为吸引高妮的终极武器,其实美丽女子与普通人一样有着一颗憧憬美好的心灵,她们无法抗拒一个性情敦厚、语言幽默、才调高卓的男子在自己面前展现出来的细腻温柔、默契相通,就像华贵的孔雀开屏一样,自然而然会吸引众多欣羡的目光。

高妮也在竭力把除了相貌以外的女性魅力尽情释放,不仅时常帮助翀完成那些堆积如山的理科作业,有时还会在气候变冷时把自己的围巾借给翀裹脖子,但这一切却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也许因为翀乖巧柔软的性格,也许因为爱情的萌芽在那个角落里不受阳光吧,他们都在默默地快速生长着。

十三四岁的年龄是人生中最富想象、最具美好特质的阶段,翀的第一次恋爱就这样在这块方圆不到两米的地方寂寞而灿烂地生长着。为了纪念这段懵懂的经历,他在校报上刊载了许多语言隐晦、主旨朦胧的文章,但这种模糊不清的语言却成为许多同龄人推崇的写作标准,好多学生在作文时都会时不时地模仿他的笔法和意象去抒写、描摹。一时之间,翀竟然成了年级的名人,不管走到哪里,总会有些陌生的面孔向他微笑,点头致意。

除了精神上得到丰腴而纯朴的爱情,翀的生活依然保持着过去那种多姿多彩。除了女孩子对他温柔细腻的可爱流露,他的朋友缘也是非常不错,当时班内最厉害的那个梳着偏分的小霸王便时不时地照应他,无形中成了他的保护伞;由于理科成绩一直拉着他成绩的衣袖举步不前,一个满脸污秽的男孩便主动找到他商量着一起补课,后来不管是刮风还是下雨,总有一把伞遮在两个小脑瓜上共同进退;县城内唯一一家楼板厂老板的儿子也成了他的莫逆之交,放学后,他们会一起趴在楼板厂外的矮墙上写作业、背字母;他还和住在县城水湾旁的两个同学效仿桃园三结义拜了把子,当时的赌咒发誓没有成人的半分机诈,有的只是孩子之间无尽的虔诚,每到周末,他们都会带着鱼钩安静地躲在水湾深处安静垂纶,直到家长的喝骂声从风中传来……

而在家中呢?常芳整天忙碌于生活中的细枝末节,根本不可能细心到可以发现翀内心及生活中发生的一切心理变化,她只是按部就班地为翀做好上学前的早点,帮翀准备好保暖的衣服。因为母亲平日的未雨绸缪,翀在少年生活中生病的日子非常少,他的阳光、开朗、达观、大气也与之不无关系。

生活是需要调味品的,也需要一些突如其来的插曲,否则生活便不能称其为完美。一场已经计划好的人生只是一道数学题,而缺乏文学的变幻莫测和哲学的深邃幽沉。我们的生活更应该是一出戏,既有酸甜苦辣,又有欢乐悲喜;既有正人君子,又有跳梁小丑;既有忠臣良将,又有奸宄逆谋。就在一个细雨霏霏的日子里,一首任贤齐的《心太软》飘入了翀的耳际,原来远在西安的姨母带着表哥坐了整整两天一夜的班车来看望常芳这个已经数年未曾谋面的妹妹了。翀和表哥相差两岁,两个孩子直有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翀从来没有接触过什么流行歌曲,只是跟着母亲在舞厅里听过几首伴舞曲《真的好想你》《甜蜜蜜》《甜甜小妹》等,诸如《天涯》《不要变》《心太软》等流行歌曲却是从未听过。大城市来的孩子确实自带一种高雅的气质,他为翀带来了大开眼界的各种机会,把翀从跳夹弹、滚铁环、打沙包的园囿中解脱了出来,带进了一个全新的天地,比如新出的电子游戏《魂斗罗》《超级玛丽》《冒险岛》等,翀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这段时间,翀开始沉湎在大城市带来的五光十色的氛围当中,变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流行少年。他们大部分的时间都躺在炕上,除了面对前不久家中刚添置的彩色电视机外,便是半夜打着手电筒蒙着被子看一些诸如《说唐》之类的小说;其实看小说倒是其次,主要是翀可以听表哥讲一些他们班级里匪夷所思的事情,虽然这些事情直到现在翀都无法判定它们的真假,但这些令他脑洞大开的事情确实为沉寂的夜晚增添了不少乐趣,也加快了这两个少年心智的成长。

无忧无虑的日子在童年的风帆上无比漫长,但如站在成年人的樯橹上眺望,那也只不过是一段短暂而悠闲的快乐记忆而已。我们每个人都曾有过一个把墙面涂抹得五彩斑斓的童年,但谁都无法想象,那仅仅是自己走向无边烦恼的一段坦途而已,前方的荆棘正在含着**的冷笑向大摇大摆走来的这群安逸的羔羊伸出长满毒刺的指爪,把命运的磨盘放在人生的旅途中等待碾压一切自以为是的棱角和高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