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常芳的兄弟常小军经过岁月的淬炼现在已经成长为一个成熟、壮硕的青年了,常芳的家庭寒气似乎并没有给他造成困扰,哪怕是在寒冷的冬季,只要把宿舍内那灰绿色的被子往身上一卷,再大的寒风骤雪也可以充耳不闻。也许是继承了父亲的聪明智慧,平日不怎么用功的小军总能在考试当中脱颖而出,这不得不令所有的老师刮目相看,尤其是几位主课教师对他更是给予了他无比的厚望,有的甚至把他视为自己扬名立万的好机会,因此只要他不管是学习还是生活上有任何风吹草动,都会立即告知常芳。这几年常芳的日子倒是过得很平淡,在她自己看来,这种平淡或许才是一种福气,两个孩子的茁壮成长给了她无穷的力量,以此来摆脱命运之鞭的鞭挞和**,她现在并不像原来那么难过,相反,她觉得璀璨的阳光正在向他招手,她也努力让自己的步伐变得越来越轻盈,越来越可人,越来越矫健。小军是个不安分的孩子,虽然聪明过人,可是往往聪明的孩子会比笨拙的孩子更能给人带来麻烦。小军年轻气盛、血气方刚,有一次因为一些小矛盾甚至对自己的班主任动起手来,这在那个褪色的年代可是十恶不赦的大罪,常芳除了要照顾自己的两个孩子,还要兼顾这个劣迹累累的大顽童,确实有些头痛,好在再过一段时间便到了考大学的关头,之后的路就要靠他自己走了,每每想到这里,她的心里就会升上一种莫名的轻松和愉悦,也许这样一来就可以略略扫除家庭内部矛盾带来的尘氛,让自己的呼吸变得舒畅起来。
自父亲走后,她为了照顾自己的弟妹,也确实把这个家庭中的所有人得罪了个干净。每次不管是小军或是小娥来看望自己,她那长着一张鹰隼尖脸的婆母便会从门缝中探出头来窥伺一番,尤其是临走的那刻更为关键——想必是要搜寻到她贴补娘家的罪证,然后加以褫夺和抨击;有一次常芳刚刚回头,她便用自己嶙峋的指爪伸进了常芳打点好的行李当中,想要探究出自己家中是否有什么财宝落入外姓人之手。为了管理好家中的扫帚、簸箕、碗筷乃至缝纫机等大宗宝贝,她里里外外全部都上了锁,包括那间装满了柴碳的小房子,常芳无可奈何,哪怕要煮点挂面也要经得婆母同意才能打开厨房的门生火做饭,这让她原本善良的心慢慢滋生出了参差不齐的罪孽枝丫,也为日后搅混生活中这窟寂寞的死水备好了粗壮的棍棒。
这三年里,她像母亲一样经常趴在小军班级那钻风的窗口偷窥里面的一切,包括小军无聊地在课本上涂抹以及拿剪刀胡剪乱裁废旧的作业本,所有的所有都逃不过她的眼睛,虽然疲累,但却欣慰,因为她并没有看到小军动任何出乎意料的歪脑筋,虽然成绩达不到希望的目的,总算还过得去,这也足以告慰九泉之下的父亲,起码弟弟是一个正直、诚实的人。
不管是小军还是小娥都和常芳有一种疏离感,他们并不想过多地到自己姐姐家中做客,可能是因为逐渐成熟的缘故,他们对由于自己而给亲人带来的种种烦恼和折磨深感愧疚,尤其是翀在祖母的怂恿教唆下往他们身上扔石头和土块并表示出不欢迎的驱逐态势后,他们的心距离这个曾经栖息过的地方开始慢慢变得越来越远了……
黑色的七月天空都飘满了雨花,淅淅沥沥地敲打在街道石头的棱角上,发出阵阵欢快却悲伤的声响。小军自然而然成了这万千节奏中的一个音符,不幸的是他这个音符跳到了他不该停留的地方。高考的时间短暂而漫长,常芳的心也七上八下,但所有的心情都无法影响那卷面上的对错,它只是一场盛大宴会上飘散的红带,随着**的淡去成为阵阵喧嚣的陪葬。
小军的落榜既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在众多学子都在冲锋线上浴血搏杀之际,他却迷上了最近兴起的一种气功——据说这种功夫练到极致可以踩在生鸡蛋上走路,可以凌空制敌,更有甚者可以延年益寿、羽化登仙。他这个心思机敏活泛的人从此沉沦在自己设置的幻想场景中做了一个堕落的英雄,并由此走上了一条不归之路,而这一切的一切,常芳都懵然不知。她只知道,要考上大学的确是一件不太容易的事情,小军的成绩和分数线倒也相差不远,或许可以卷土重来——哪怕考个三类大学,毕业后也会有一份体面、亮丽的工作,为常家的门楣增光添彩,自己多年的委屈和悲伤也有了一个倾泻的决口;让众人看看,她的眼光没错,小军确然是一个学习的好苗子。
希望终究是希望,人们面对的往往是不知名的可悲与憎怒。高考后,小军理所当然地成为一名“气功大师”,跟随他的师父师弟到深圳淘金去了。这当然又是一段悲伤故事的开始,尽管序幕还未拉开,但黑色的乌云已经笼罩在剧场上空,预示着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
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小军第一次感到了困惑和不安,这里到处是污泥滂沱的马路和百废待举的工厂,每日里听到最多的便是轰隆隆的机器轰鸣和工人们的喧嚷声,他的“气功”真是到了英雄无用武之地的境地了。小军身上仅有的那点可怜的盘缠已经挥霍一空,肚子、肠子每天都在给他搞工人运动,把他折磨得瘦骨伶仃、精神颓废,这个从来没有动手吃过苦、种过地的新农民也抛开了身上披着的书生外衣,在外交内困的挟持下幸运地成了一名搬砖工人。
午夜的深圳是寂寞的,而寂寞的城也更为孤独。每当小军从工地上拖着疲惫不堪的腿走下来时,他觉得路边的流浪狗都要比他幸福。在这个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情感、没有交流的地方,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当一个人心力交瘁、内心空虚的时候,他最需要的是一件填充灵魂世界的礼物,如果没有亲情和友情,那么爱情也可以,就像一头失去土地的牛,没有了耕耘的希望,但它可以做一头生活在画家笔下的牛,去做自己梦想的王子,那里没有烦忧、没有饥饿、没有痛苦,也没有失望……
小军的相簿里直到现在都偷偷地嵌着一张照片,那是个瘦弱的女孩子,斜坐着,手抱着膝盖,脸上淡淡的酒窝里酝酿着一种似笑非笑的甜美。他已经不记得当初两个是怎样认识的了,他只是记得在他一个人吹笛子的时候,吹大街小巷都流行的那首邓丽君的《甜蜜蜜》的时候,这张笑脸就依偎在自己身边,那是一张怎样的脸啊?充满了羡慕和崇拜,充满了舒畅和优雅。这让他不由自主想起了一句诗:
“愿在昼而为影,常依形而西东。”
“愿在丝而为履,附素足以周旋。”
小军盘算:不管是影子,还是素足,他都愿意去做这个眼前人的附属,她好像阴天里的太阳,把结冰的心肠都能暖化;她好像敕勒川下的牛羊,把枯萎的草场都能染亮;她好像暗夜里的圆月,满足了所有水面泛起的梦的波澜;她好像家乡院子里的磨盘,把孤寂空气里酝酿的氛围碾碎。过些天,小军便打算把这件事情告诉母亲和姐姐,让他们共同分享枯燥日子里灿烂的喜悦。虽然当工人的日子很苦,他那拿笔的手和白净的肩膀都已经披上了憔悴的语言,但是他却自得其乐。一个人如果有了精神食粮的补给,不管多少困难的诘责好像都能够轻松自在地应付,并且乐在其中。可是小军或许万万没有料到,一个贫困的家庭带给人们的或许不只是食物的贫瘠,在思想的交流上也会横亘起一座难以逾越的高峰,让你心力交瘁、痛不欲生。
三个月后,当小军这封带着颤抖心情写就的满怀激动和爱意的家信到了母亲手中时,这个家徒四壁的小家庭登时掀起了轩然大波,常芳当然是首当其冲的决策者。尽管她是一个明智而开通的人,她也能看清当前时代变革下所有风起云涌造成的奇形异象,但对于爱情来讲,她可以说是懵懂的,甚至是一无所知的,因此她对小军这封饱含热情和憧憬的信笺持了反对态度——她最终像大多数庸俗的妇女一样,以家庭的因素否决了小军这段萌芽当中的挚爱;她把家庭差距、生活习惯以及工作变迁和距离远近放在了首要的考虑位置,但却忽略了婚姻生活当中最重要的感情与交流。在全家人最后达成统一意见的书信经过万水千山走到小军眼前时,这个坚强、倔强的孩子像抛掉了挂在胸口的珍珠一样把眼泪掷入了无尽的深渊,最终他毅然把这个残忍的决定告诉了自己最心爱的人;面对社会制造的黑漆漆的大锅盖,他们只能以无力的拥抱来释放压抑的心情,最终面对滔滔不绝的龙岗河堕下悲情的泪水,然后把他们爱情的遗照撕得粉碎撒在了汹涌澎湃的江面上。
原本一场温柔缱绻的爱情故事居然这样收场!但世间的一切感情世界不都是这样,总在欲说还休、若即若离的徘徊中掀开帷幕、落下序幕,最后在归于沉寂的缄默中成为小说家笔下的凄美神话。
常芳感觉自己的这个弟弟实在令人烦心,尤其是跑到一个自己鞭长莫及的地方,更是令人担忧,于是在多次踌躇下,终于下定决心,把自己的意志凝结成泪水和悲情的利刃无休止地向那个脱离爱情魔咒的年轻人投掷,并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
常芳的母亲是个柔弱、善良了一辈子的慈祥的老太太,她的思想和认识有一大半来自常芳的引导。当小军前脚跨进家门的刹那,他万万料想不到一场不幸而勉强的婚姻已经备好了盖头,正等待他低眉俯首地接受这来自于全家人慈悲的馈赠;不久之后,他便想起了《红楼梦》中黛玉之死那一章,当时他还悲悯这对封建时代的青年男女被传统思想的荆棘把爱情之心刺得鲜血淋漓,而今天这出戏却如出一辙地要在自己的人生舞台上虚伪地演出了。一个粗手大脚的姑娘,一看就是个干活的好手,这让小军时不时地联想起曾经那个躺在自己怀中身姿婀娜、蛮腰素口的女孩,也许她不善于针黹,也许她不善于种地,但她却可以用焦灼的目光滋润自己沸腾的心房,而现在这个她呢?虽然让自己过上了简直可以说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但是她对自己其实一无所知,也从来没有近距离端详过自己灵魂的模样,没有触摸过自己心底泛起的那抹爱情的漪轮,她只是像千千万万朴素的农村妇女一样,每天重复着同样的工作,干着同样的活,在她身上只能看到两个字——踏实,不用像城里人那样担心七年之痒、出轨的阵痛,不用担心没收工资、贴补娘家,也不用担心对于职业女性的向往和工作的执着会给生活带来麻烦,她只是像一头勤勤恳恳的牛,竭尽全力耕耘着这片属于自己的土地,但她却永远不会知道,她正在用自己的善良和勤劳埋葬着小军心中一份献给爱情世界的完美礼物。但,命运是不容违抗的,也无法违抗,他既不能为了自私的情欲而背叛含辛茹苦的母亲和忍辱负重的姐姐,也不能用高尚的名义为短暂**制造的迷恋而刻上纪念的碑铭,他只是像秋风一样送走了一片泛黄的飘叶,而把永远的寒意写在了前进的路上……
小娥的婚姻更是仓促,对她来讲,自己好像是姐姐的附属品,从来也没有过选择的念头,或许她都不明白选择到底是什么,她只是中规中矩地沿着常芳的思维游动,随着姐姐精神细胞的逐渐消亡,她也终将迷失游弋的方向而沉溺在无边无际的深海。没有喜宴、没有彩礼、没有祝福也没有朋友,她从心底隐隐感觉到自己的婚礼其实只是姐姐悲惨家庭对于美好生活的另外一种向往和寄托,而她只是完成这场游戏的一条线索、一幅地图。她隐约看到了常芳送她出门的刹那间眼角闪过的一线泪光,也仿佛看到了小军噙住悲哀的叹息之后吹出的最后一次笛声……
“姥姥,十几年了,小军和娥娥都已成家,您可以放心了!”就在这所有悲伤而无奈的故事悄然闭幕时,常芳独自一个人来到常义坟前,把积郁多年的话鼻涕和泪地洒在了那方干涸的墓冢旁,但这也许只有身旁飒飒作响的枯树和茸阘的蔓草才能聆听,才能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