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在暂时脱离地狱之焰疯狂的炙烤后,在暂时摆脱魔爪狰狞的肆虐后,在暂时告别秋风席卷大地最后一丝暖意后,在暂时逃脱恐怖给予的无情邂逅后,这段寂寞而忐忑的日子还是散发出了温柔的体温和柔媚的爱抚,因为这个地方有家的温暖和呵护,有母亲的照料与关怀,一切都显得那么安详,那么舒适……
常芳再一次从轻松的氛围沦落到肮脏的怨怼之中,俊风对此视若无睹,置若罔闻。悲哀的婚姻生活让曾经湮灭的爱情之火又从常芳心底炽热的灰烬中重新燃烧,这一切的一切都来自于她拼命的工作和情感的寄托,一个英俊而不失沉稳的男人映入了她的眼帘,这是个幽默而冷静的人,但她可以看出他们之间有着某些相同的契合点,仿佛水面的涟漪,表明平静温润,但内心却激流澎湃。本来从完全陌生到彻底熟悉需要一个漫长的时间,但在常芳看来,这个男人似曾相识,好像哪里见过,她不止一次地告诉自己,这只是一个灵魂挣扎、心地孤寂的年轻女性对爱情的渴望制造的幻觉;也许吧,可能是前生的一面造就了今日的遗憾与错失。这个男人同他有着无比类似的一面,比如来自家庭契约的不幸婚姻,比如来自个人的机智与聪敏,比如来自工作中的需求与给予,比如来自寂静心灵的倾诉与呼吸。在本就窒息的生活中,他们二人找到了一个可以容纳自己心情的安静角落,这无关于情欲,更多的只是一种朋友间的灵魂休憩。常芳的工作异常繁重,按照工厂的要求,奖金是与业务量直接挂钩的,他借助自己的工作岗位为常芳提供着大量的订单,让她在那个灰暗年岁的工厂竞争中脱颖而出,经常成为大会的表扬对象。在夹杂着郁闷繁琐的生活尘埃中,常芳似乎看到了一线光明,一线希望,但这种光明与希望逐渐在那个“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的传统年代被人们异样的目光和污秽的口水所吞没,不久便磨灭在剥蚀的年轮里。命运是如此无情,经常在给你一片春光的时候携带着迷人眼眸的阴霾;岁月是如此可恶,经常把丰盛美餐摆满客席的时候在背后系上一幅败人胃口的挽联。但爱情的火焰是炽烈的,它不会随着光阴的失忆而堕入阴暗的地底;即便是堕落,也将燃起无尽的追寻之火,照亮所有寒风彻骨的渊薮和深谷。这段凄美的故事暂且也便匆匆地告一段落了,可这仅仅只是开始……
原本露出一丝罅隙的窗户突然被恶毒的手关上,常芳登时感到压抑得透不过气来,她再一次从一个天朗气清的山水画中走到了一个穷山恶水的枯绝之地,这简直是天壤之别。她感觉自己久居的这个家是如此熟悉却又那么陌生,她竭尽全力地告诫自己,忘记曾经的这段经历,它只是自己人生轨迹中的一缕青烟,只是用朦胧的氤氲雾气让人清凉了一下,但终究是不可守,不可抓的。
常芳心里的一切波澜对俊风来讲都是沉默的风,吹不起他心中的一轮涟漪,他只是纯粹地感觉常芳是因为工作的繁忙而表现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态,在这个原本缄默的家中这就像蜷缩在墙角日夜赶工的蚂蚁一样,虽然热闹非凡,但因为渺小,变得毫不起眼。这无疑是隐藏在家中的一颗炸弹,时刻会因为人们的一时不慎引发惨烈的后果,但俊风乃至常芳的婆母对此都毫无知觉。
俊风在一家药材公司上班,在这座孤零零的小县城里,这是唯一一家出售药品的公司,因此生意好的出奇,每到年终都会有行政单位望而垂涎的丰厚待遇。在常芳的鼓励下,这个木讷老实的男人开起了第一家私人药店,常芳原本只是想让忙碌的生活切断自己对美好憧憬的向往,无意中却滚入了时代改革的大潮当中,让这个小家庭在这个远离改革潮流的地方爆发出了蓬勃的生机。他们经常颠簸在前往西安的小客车上,在那些坑坑洼洼的土路上摇**着富裕的梦想,每次往返都需要耗费一周左右的时间,如果遇到大雪封路,或者路面塌陷等自然灾害,则会迟上几天,有时会在车上待上好几天,而实际进取药品的时间却非常短。在这条坎坷的路线上,翀把自己所有的好奇心和童年迷梦都装进了五彩的盒子,他用自己稚嫩的眼睛去观看形形色色的行人,用疑问句去完成每一天枯燥乏味的行程——有一次,车出西安不久,便遇到了大雪封路,他和妈妈便在寒冷与饥饿中捱了三天的时光,每到这个时候,附近的农户便会机灵地挑着装满了白面片的货担往来于车流之间,吆喝叫嚷,一碗面直可卖到五元,发一笔小财,虽然价格高,但购买者却络绎不绝,大多数人在金钱与饥饿的天平上一股烟地倾向了自己的肚皮,没有人愿意在冰天雪地里吃着寒风带来的颤栗,抱着狂雪吹来的煎熬度过这几天。常芳没舍得吃这碗足够支付保姆十天工资的贵面,而是把货担上仅剩的最后一碗递在了翀冻得发红的手上。翀的心思并不在这碗冒着热气腾腾的面片上,他只是用淳朴的眼睛打量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和那一片片覆盖着茫茫雪意的山峦,直到手中一热,他才觉得真的有些饿了,也意识到仅仅依靠无边的风景是无法安抚不停打鼓的肚子的。
“阿呀!妈,这碗面真好吃!”
“好吃就都吃掉。”常芳高兴地说。
“妈,你也吃一口吧!”翀把碗递过去,实际上他的馋涎还在嘴角挂着。
“不用,你赶紧吃,一会儿凉了。”
这个时候,那个卖面的过来收碗了,“快些,快些,车要走了,赶紧把碗递出来。”
在这顿轰轰烈烈的吃面当中,翀狼吞虎咽地尽可能扒拉掉碗中的所有面片,就在汽车缓缓移动的最后一刻依然吞进了满满一口,把仅剩一小撮的面片从窗口递了出去。
车窗里辉映的景色开始变得模糊,像电影里闪烁的镜头从荧幕上划过,不露一丝痕迹。翀回头留恋地望着已经拉上的窗户和残留在窗口上的那股饭香,也许这是任何饕餮大宴都难以带来的美食感觉吧!今生今世他或许再也吃不到诸如今天这样紧张激烈的面片了!
俊风的药店越来越红火,由于他出售的药品价格低廉且质量可靠,吸引了县城里的大量顾客。木讷和老实也不尽是缺点,这得看在什么时候;人们都喜欢在这个偏方一隅的地方买药,它可以给人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全感和踏实感。治病的本质对于病人来讲主要是治心,哪怕你患了绝症,但是只要保持良好的心态尽可以延续自己的生命长度,心情和灵魂的救赎也是救人于水火之中的一种有效办法。俊风的不会骗人已经在所有的顾客心中根深蒂固,好像去哪儿都比不上在这里妥善可靠,哪怕这里的药品稍微贵上一些也在所不惜。
常芳已经习惯了这样平实的生活,她好像已经遗忘了曾经在心底泛起的那一丝抗拒命运摆弄的勇气,彻底放弃了抵抗而安心地在沉闷的囹圄里享受起一望无垠的平淡和安详。
只有翀的世界五彩斑斓,他每天一大早睁开惺忪双眼的第一任务便是驰骋在院子里平坦的土堆上,或是去找和他志同道合的伙伴们去玩。幼儿园的学习生活对他来讲已经司空见惯,不再像初次进入校门时对任何事物都是新鲜和惊叹,他曾经刨过的沙堆已经寂寞地被遗弃在角落里,那些被修理得支离破碎的玩具也已经安静地躺在了家中那个积满灰土的杨木柜子里。他的妹妹宝儿是一个聪明机灵的女孩,自从经过那次计划生育的惊险运动,一直以来都很平稳,因为家中只有两个孩子的缘故,兄妹的关系好的异乎寻常,但也淘气得寻常。宝儿离开翀后老是感觉少了个伴,翀也在没事的时候老是寻宝儿的晦气,真是离不得也见不得的一对捣蛋鬼。翀嗜书如命,无书不读,不管是文学历史还是情趣小说一概不择,他也是出奇的运气好,走到哪里都有各式各样的书读,有杂志上登的连载小说《冰川天女传》《风流剑客》《须弥怪客》等,偶尔还能拾取《废都》《鹿鼎记》《故事会》等书籍,但他看的书固然缺枝少叶、残缺不全,而他看书也是一鳞半爪、囫囵吞枣,只是拣取有意思、符合心意的去看。宝儿则不同,她不喜欢书,老是在翀看得津津有味的时候拉扯着去玩,结果老是遭到哥哥的呼斥或是拳脚,而翀也老是在这个令人头疼的妹妹告状的时候连遭训斥,倒着大霉。但翀也有闲着的时候,每当他一个人觉得无聊,就会找宝儿一起搭积木、讲故事,或是翻手花、折衣服、拍图片玩儿。时光最是难以称量,这种无忧无虑的生活在一个人的记忆里或许真的只有那么一瞬,一眨眼、一投足之间便从岁月的横流里消失得无影无踪。朋友会从你的生活里走过,同学会从你的脚步声中滑过,老师会从你的毕业证上闪过,父母也会从你的人生答卷中别过,但留下的精彩却永永远远记录在你那沉默已久的墓志铭上,看不见、摸不着,可是能够感觉得到。
时光荏苒,日月如梭。转眼间翀已经到了上小学的年纪。六岁是一个奇特的年龄,它既有懵懂的味道,又有透彻的领悟;既有冒险的渴望,又有警惕的心思。就在阔别幼儿园的那天,就在升学考试考了六十多分那天,他和妈妈并排走在经常上学的那条狭窄小道上,这条道翀不知道走了多少遍,留有他童年时代许多美好的剪影——一边是中学的高墙,里面时常传来上下课那清脆的铃声,还有下课后嘈杂的嬉闹声、踢球声……翀在那个时候就在想什么时候能进到里面去看看其间到底是个什么样子,里面的孩子们都在干什么;一边是挺拔直立的榆树,夏天的时候哗哗如流水般地吟唱,冬天来了便会把沉默写在皑皑白雪的头上,最无趣的是春天——只有娇嫩的萌芽慵懒地蜷缩在枝头,可以看到新意,却没有浓墨重彩的意味,最绚烂的是秋天——满树的叶子都在把生命的荣华和枯萎编成一首情诗,对着苍白的天空抖落那漫天的音符。人生真是奇妙,现在这排树又要陪着翀的眷恋开启新的旅程了。
“妈妈,你说我能考起吗?”翀用单纯而希冀的声音询问道。
“没问题!”母亲用简洁而肯定的语气说道。
“可是只考了六十分啊?”翀不太相信。
“没问题!肯定考上了。”母亲用更加肯定的语气回答。
如果是现在,那这个幼稚而纯真的问题便不会再有,正因如此,小学的大门对翀来讲是那么地具有魅力和引力,让他心灵当中的好奇和窥伺都揭开了锅盖,散发出了热气腾腾的蒸汽,朦胧而优雅!
现在翀能够想起的一位班主任姓刘,其姓字已经模糊不清了,在翀的记忆当中,那是一个和蔼而认真的人,身材瘦削,面色白皙,穿着一件女式的西服,衣服角上还留有可以装笔的口袋。当时的学习任务便是不停地抄写生字和生词、多音字和多义字,整个黑板一到下午便满是呛人的粉笔尸骨——由课代表把书本上的内容抄写在黑板上,然后大家紧锣密鼓地跟在后面抄写着,一次又一次,一遍又一遍,擦了再写,写了再擦,但对于翀来讲这种紧张而迫切的节奏正是他所需要的,他满心欢喜地把这些字词在潜移默化中变成了脑海中的成就和骄傲,也因此把这位要求学生认真吃苦的班主任刻在了心里。
能够想起的另外一位代课老师现在已无法得悉相貌,更不知其姓字,唯一给翀留下印象的是一首毛阿敏的歌曲《历史的天空》——“我们在唱‘变幻了时空’这一句的时候,自己在时空前面加一个‘老’字,这样才能把节奏唱对。”对一个七八岁的孩子来讲,这其实是没什么意义的,他不会了解音乐当中的奥妙以及由此产生的快乐,他只是单纯地把这种唱法记在了心里,成为童年美梦中一笔富有的财富罢了。
翀在语言方面的天赋好像压制了其他才能的发展,使他在数学、体育方面表现得既羸弱又迟钝,倒是思想品德、美术等方面的课程经常可以拿到高分。不过常芳对孩子的教育倒是并不担心,小学毕竟是小学,学习一些基本的东西就可以了,没有十足的必要不会因为成绩给孩子增加负担;至于兴趣班,那个时候也没有人懂得,即便懂得,学习的人也寥若晨星,屈指可数。
但是翀自己却在暗地里孕育了自己的兴趣,他本是个安静的孩子,读书便成了他的唯一嗜好,乃至于在十几岁的时候便把《奇门遁甲》或《气功法门》等杂书也拿来学习,甚至于自己一个人在家的时候推行周天运气,或者把自己当成一位武林高手在墙角里“哼哼哈嘿”,倒也自得其乐。祖父和翀的关系比较融洽,他既能把一些奇闻轶事当作翀吃饭时的诱饵,又能花时间打造一些木制刀剑供翀满足自己遐想的空间;他还时不时地哼唱一些令翀讶异的陕北酸曲作为度日的消遣,这更加丰富了少年人的日常生活。祖父家的墙角放着一支可以放倒作床的沙发,在这狭窄鄙陋的二米之地,翀开始了自己五光十色的少年时光,这里虽然光线黯淡,但比起小县城碎石铺就的路面和沾满油渍与煤黑的墙面,显然成了世外桃源,翀也一个人融入了自己创造的斑斓世界。
“你要拉我的手,我要亲你的口,拉手手,亲口口,咱们两人圪走……”
“六月里来呦,热难当,葡萄架下歇阴凉,葡萄甜得酸溜溜,公公揣起个**头……”
放学以后,翀就圪蹴在祖父旁边,或是躺在沙发上,听祖父唱这些男女情事的酸曲,虽然他听不懂歌词里面的内容,但却觉得这些曲调就是与学校学的不同,别有一番风味,别有一面天地。除了唱歌,祖父肚里还有数不尽的故事,苏小妹三难新郎、蒋兴哥再会珍珠衫、狐狸鸡和野雀哥、八仙过海等等。每当夕阳西下,夜幕降临,翀就迫不及待地拉着祖父的衣袖,央告着他讲新的故事,或是重复已经讲过的,仿佛这是永远咀嚼不够的美食,每吃一次都能够吃出不一样的感觉和味道。
“把行字拆开来是个什么字啊?你知道吗?”
“口字里面一个四方一个八面是个什么字?你知道吗?”
“我在厕所里写了一副对联,你看见了吗?一面是‘不要屙金尿银’,一面是‘只要清洁卫生’,你知道那个金银是什么意思吗?”
祖父对这类怪异的问题好像颇感兴趣,诸如“**”是个什么字?“毬”是什么字?但这些对翀来讲也只是局限于又认识了一个怪字的成就感而已,他更感兴趣的是祖父对他背诵的萧红的文章:“人生为了什么,才有这样凄凉的夜。”抑或是常山赵子龙长坂坡的故事,以及《打金枝》唱段:“在宫殿我领了万岁的旨意,向前去劝一劝,驸马爱婿……”
每当这个时候,阿宝就一个人陪在祖母身旁看她用灵巧的手剪出各式各色花样的剪纸,或是用普通的一页纸折出衣服、裤子、飞机、小船的样子;她最喜欢玩的是羊骨头——如果没有,石子也行,只要五颗就可以扔起来、抓下去,用不同方法像变魔术似的让这些石子跳上跳下,而自己也能从越来越难的挑战中获得成功的欣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