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前方的长路方才展开,黑魆魆的没有一丝光亮,只有豺狼为了掩盖灰暗的孤独偶尔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叫。常芳的悲伤并不能得到上天的怜悯,也不会因此为她铺平人生的道路,远路的荆棘还在不断滋长。矛盾的形成很难一蹴而就,它像溃堤之蚁,从一个个小的洞穴开始慢慢毁灭所有,婆母的霸道让常芳陷入了无尽的苦恼当中,为了让这个冷冰冰的家庭暖和起来,她尽量把内心的苦痛**涤干净,下班以后,拖着疲累的身体继续完成家里的事务,洗衣做饭、打扫卫生,一直忙到晚上才能休息,但这似乎并未得到家人的认可,反而觉得这是理所应当的歉意与补偿。长夜啊!你何时开启明亮的窗,让我们获取明媚的春光?在盎然的湖光山色里徜徉梦的柔波。
五年对于时间来说是微不足道的纤尘一粒,但在常芳看来却是广袤无垠的宇宙,深邃而遥远。在这个一支独苗的干部家庭,孩子成为焦点,没有孩子是常芳最大的软肋,经过许多医院的诊断治疗后,常芳彻底绝望,她多次望着空****的屋顶思索那条毒蛇似的长绳绕在脖间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俊风心里明白,这都是他的过错,如果不是因为自己,这个善良的女人或许会有一种不一样的生活,但木已成舟,而且他也不愿承担这种屈辱的名声,在懦弱和尊严的驱使下,他成了软弱的屠夫,无情地残害着这个自己不知是喜欢还是痛恨的女人。
命运不会一味地给人嘲弄的苦酒,它会在人们濒临死亡边缘时施展神通,让一切变得公平。在经历所有的辱骂与不堪后,常芳突然有了身孕,这好似上天的眷顾,给了她生活的勇气,孩子从此成为生命的全部,原本冷漠的世界也变得暖和起来。婆母一改常态,开始夸奖这个曾经被她视为一无是处的女人,期盼已久的孩子便是旱季甘霖,浇湿了这个家庭阔别的饥渴,不仅燃起了永久的希望,整个家庭也在孩子的出现后换了一副新鲜的气象。
人的性情或许会因一时的情境改变,但本质不会发生什么飞跃。在迎接新生儿的喜悦过后,家里又恢复了往日的风貌,嫉妒心与窥伺心又重新占据了家庭的主导,虽然比起日前的剑拔弩张有所好转,但却转化为另一种暗箱操作。常芳的弟弟妹妹都要读书是不可否认的事实,这一切都需一定的费用维持也是事实,这令俊风颇为不快,毕竟赚钱有限,这样一来家庭生活难免捉襟见肘,吃穿住行都得打一个折扣,但除此之外常芳并没有什么地方让他不满,所以俊风倒不是非常计较,可在常芳婆母看来这便是十恶不赦的大罪,竟敢拿自家的钱财倒贴娘家,绝难容忍,于是常芳的灾难接着降临。常芳上班早出晚归,又要侍弄孩子,时间紧张得难以挤出一滴水来,即便如此,婆母也置若罔闻,不会从自己空闲的时间里抽出一点余暇来照看小孩,更别提为常芳做点便宜饭菜了。家中所有的钥匙都归自己保管,常芳不管进哪扇门都要经过婆母的同意,无形中她在这个家中的地位发生了变化,像贼一样被所有人防备着,哪怕拾起地上的一根细针都要经过千万狼一般目光的审查,常芳看着这一切笑话般的存在逐渐沉浸在默默的无奈里,她是个性情恬淡的人,并不想争强好胜与人相争,但是无限的容忍终究灭不了冷酷心中滋长的野草,它逐渐蔓延开来,湮没了常芳眺望这个世界的视线,有好几次她都要爆发出来,但是理智告诉她忍一时风平浪静。有一次她在好心情的怂恿下陪俊风看了一场电影,却因为双枪老太婆的情节又引起一场争执,那个疑心病沉重的婆母误以为常芳背地里议论她的不是,于是来了一场同室操戈的好戏,但所有猜忌不过由电影中的小情节引起而已,现在想来那是多么可笑的一场战斗。时间久了,任何为人不齿的事情都会伴着尘烟,嫁随东风,常芳的心也在这种家庭环境下逐渐变得生硬而坚定了,因为即便一无所有,她还有一份永远割舍不下的亲情——孩子,家中的沙发成为她抚养孩子的沃土,每天下班之后,她都会抱着孩子在这里逗趣,快乐在滋长,生命在繁衍,孩子也在歌声中成长:
小松树 快长大 绿树叶 新枝芽 阳光雨露哺育它 快快长大快快长大
小朋友 快长大 像松树 发新芽 毛泽东思想哺育我们 快快长大快快长大
不管这个世界如何变化,人事如何变更,时间总是悄悄过去,不给人们留下一丝踪迹,这个春的孩子正像河堤旁的新柳,在春风细雨中发了新芽、吐着蓓蕾,逐渐变得调皮起来,从炕上跑到炕下,舞刀弄枪、打滚撒娇,无人可制,全家只有这一个独苗,当然也没有人舍得真正去约束他。祖父给他起名叫翀,是鹏举万里,一飞冲天的意思;同同龄阶段的孩子们相比,翀更喜欢待在家里,用积木摆成一个个行军打仗的阵势来自娱自乐,这正是他的与众不同之处。翀很听话,性情也比较温顺,大人发火的时候他总能乖乖地躲在旁边,让人生不起气来。战争的硝烟永无止境,始终蔓延在豺狼窥伺,荆棘丛生的榛莽间,稍不留神就会魂飞烟灭,遍体鳞伤。翀的到来只是对这场无声战争的一次安抚和慰藉,并不能真正彻底地消除藏在古老灰烬中的传统教化和古板愚痴;只有孩提童真的笑脸和稚嫩的声线是容不得面具的遮掩,在风雨顷刻或隐雷乍动的冰窟里投放出熹微的光明。这可真是对这幕家庭悲剧的完美讽刺和忧伤揶揄;为了完成一个家庭或者一种情感乃至一种无望生活的延续采取的最为无力的挽救;相对于苟延残喘的婚姻来说,不过是在伤者弥留之际给予的最后一丝灯光和最后一句问候,终于要被无尽的夜晚所埋葬。
随着年龄的增长,翀越来越调皮——不仅把外婆的马褂当次玩具扔进了臭不可闻的茅坑,而且把外婆的帽子当成侠客的飞镖发射到了房子坡底的臭水沟中;不仅让门口存放柴草的纸篓燃起了熊熊大火,而且任性地往刚刚煮熟的羊肉汤中洒入了自己刚刚酝酿而出的尿液……凡此种种,数不胜数!由于是独苗,不但无人辖管,相反有人怂恿,因此更加助长了翀日益增长的气焰。人性有时候确是可以左右人的一生:有人生而为善,有人生而造恶。因此不管是性善论还是性恶论都拘泥于一端,没有探索到人性的本面。人生而为一张白纸,一面镜子——下笔着墨即分黑白,周遭变化可改容颜;翀便是典型的例子,虽然在溺爱与娇宠中长大,却并无半分豪奢狂躁之气,相反多了几分温文尔雅的气度,这或许与祖父的言传身教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翀的祖父是一位老学究,当过老师也做过一点小官,尤好笔墨游戏,纸砚文章;翀在这样的环境下,顽皮之余倒也颇以读书为乐,从《神力王》《侠女十三妹》《程咬金全传》等连环画到四大名著无不熟读,每次吃饭或者上厕所都要带本书看,不但饭吃得多,就连上厕所都能收到淋漓尽致的效果;七八岁的时候便已熟读了四大名著,当然只是一种乐趣,对《红楼梦》这等恢弘巨著那是看不大懂的,这种兴趣一直陪伴他走完终生的旅途。
书籍似乎可以让人变得成熟,但也可以让人变得愚钝。在苍茫而浩瀚的书海里遨游让翀乐而忘返,家庭的纤微变故和人际变幻并不能引起他的注意,他只是一如既往地陶醉于各种各样的故事和典故带来的愉悦之中。当然,常芳从来不会当着孩子的面同俊风发生任何争吵,也许,俊风的软弱和卑微也是这个平静家庭的有力支柱;这种性格一方面平息了婚姻生活中产生的诸多摩擦,一方面也促使了婚姻悲剧的进一步深化;但,俊风的拙朴一直在出卖他那千疮百孔的灵魂,使这幕苍凉的悲剧连啜泣的勇气都丧失殆尽,归于死亡。不管如何,所有的一切因素都在以翀的意志为转移,从而成为翀一生最为宝贵的回忆和柔软的枕席。
常芳同婆母的关系已经不再是简单的婆媳关系而是更为复杂的仇敌兼鄙视的关系。常芳的弟弟和妹妹逐渐长大,耗费也越来越大,为此,常芳经常加班加点,超额完成工作任务,以此来赢得更为丰厚的工资。可是,这些情况可不是谨守古板教条及封建道德的婆母所能接纳的,她无数次地诅咒这家人断子绝孙,死无葬身之地;她无数次地用谩骂和苛责来对待常芳家中那群孤儿寡母。常芳的母亲为了照看女儿,从二十里地的家里专程买了手工挂面来看望外孙,但是等待她的却是无尽的鄙视与诟辱:常芳那可恶的婆母极尽卑鄙之能事,在这位善良而温顺的母亲面前侮辱常芳是只不下蛋的母鸡;站在厕所门口击打着破缶,以此来骚扰正在如厕的常母;当面辱骂常芳死去的父亲和未成年的弟弟,对于一个年迈而柔弱的母亲来说这将是巨大的痛苦和残忍的**。因此,仇恨的种子便在此时已经根深蒂固,疯狂痴长,这也一直绵延到无尽的岁月之后……
翀依然继续着他那无忧无虑的生活。每天尽情驰骋在他那异想天开的原野上——一个小木匣便可成为公路上行驶的小汽车;一根木棍便可成为武林豪客手中的夺命宝刀;一块飘零的落叶亦可承载大树的叹息与寄托;一方积木即能排兵布阵,实现古战场的情景模拟……童年的梦啊,是如此的单纯而绚烂!偌大的院落被翀画上了一个个五彩缤纷的梦的光彩,不只有三只小羊的故事,还有《狼外婆》和《舒克和贝塔》,还有《皮皮鲁与鲁西西》,还有《人参王国》和拿着闪电剑的已经忘却的动画;“昨日像那东流水,离我远去不可留。”曾经被抄写在笔记本上互相传唱,“剑是什么样的剑?闭月羞光剑。刀是什么样的刀?金丝大环刀。”曾经被伙伴们一起拿来演绎武侠豪情;《水浒传》里西门庆狂吻潘金莲脖颈的画面让人面红耳赤、不忍卒读,《西游记》的玄之又玄让翀老是询问祖母:“人都会死吗?”,《三国演义》的上映放大了童年的乐趣,许多兵器都被祖父用简陋的木头刻制出来,成为了游戏的道具。
夜晚是恐怖的。翀的胆量对夜的嘲弄只能报以退缩与妥协,尤其是在小姨讲到《人头的故事》之时,瑟缩便开始在翀的耳旁奏响了惊悚十佳名曲。因此,母亲便是翀对于暗夜的最终抗拒;对母亲的渴望以及对黑暗的不安时刻占据着翀的内心,泛起波澜壮阔的滔天巨浪,但这股激流在母亲的怀中不过是清凉的微风,只能带来无休止的睡意和困倦,直到一切归于沉寂……
一九九○年,年满五岁的翀已经开始读幼儿园了,但伴随着妹妹的出世这次上学之旅也戛然而止。翀同母亲和外祖母爬上了一辆破旧的三轮车,为了躲避计划生育而走上了近乎逃亡的道路。外祖母家离县城不远,周围满是瘦骨嶙峋的大山和枯槁的树木,只有一条清澈的小溪缓缓从村口流过,为村民浇灌庄稼提供了便利;翀便在这样的环境下开始了短暂的学习生活。迄今为止,除了那条慵懒的小溪和仿似人头的大山,还有几个已经叫不起名字的小伙伴外,已经没有什么有关的记忆能在翀的梦境中徘徊了。但那可真是个有趣的村子:溪流逶迤着把尾巴拖进了阴翳深处,里面不乏潜水的好汉和青翠的诗意;溪流尽头便是大山人头似的峰峦,俯视着峰下戏水的人们,用傲视和魁伟洗涤着世间眸中的尘埃;清晨会在温煦的阳光中打盹,日暮会在冰凉的溪水中吟唱,深秋会在农人的锄头上落汗,严冬会在白雪的额角处休眠;翀则和小伙伴们夹铁蛋、捉迷藏、捉鬼——不知是情窦初开,还是别的原因,对于一个五岁的孩子来讲,一个明眸善睐的小姑娘竟然走进了翀的梦中,她的笑容比布达拉宫的阳光还要灿烂,足以融化一切寂寞与苦涩,不过这只是瞬间的事情而已,之后再也没有见过这个姑娘,虽然每次去外祖母家翀都期盼着再一次梦一般的相遇,可终究归于渺茫;和翀同岁的一个男孩子,当时翀可不知道他是个智障儿,他们相处得非常融洽——就在凶恶的狗把翀吓得尿了裤子时,他仍然能抱着朋友的义气把翀带回家中,免遭同学的讪笑,时隔多年,翀都能记得他那天真憨厚的笑容,可是,据说由于某些原因,他竟坠崖而亡了,这种朴素的悲哀载着卑微的列车在翀的心坎呼啸而过,最后只留下一阵阵刺耳的疼痛和瞑目的无奈……
这便是乡村里除了那片浓阴的田地和清澈的溪流外的另外一种风景了——粗俗、野蛮、**……但这不也正是青天皓月下黄鼠狼冒犯了鸡、老鹰掠夺了兔子、狼擒杀了山羊、男人玷污了女人的见证吗?翀在这一刻仿佛便窥到了长大以来的第一次深刻而熹微的秘密。
当然,在许多的游戏和法则背后,还有着现实的残酷和生活的无奈……
计划生育的铁腕是越伸越长,很快便用它那灵敏的触角嗅到了这一方乡村里的异味。在一个乍暖还寒的早晨,一群计划生育的工作者像狼一样撬开了外祖母隔壁家的房门,把仅有的大立柜横拖竖拽地拉了出去;只能听到破旧的门阵阵的呻吟和这群张牙舞爪者的吆喝声。翀正在门口玩他那纵横江湖的游戏,登时便成了一只受惊的兔子,反手便关上了门,躺在炕上那床浸满污渍的被子上;旁边垂下的炕帘内便是自己那惊慌失措的母亲和酣睡的妹妹。
可恶的狐狸不会放弃鸡的气味,而凶猛的老虎也有犯困的时候。当隔壁的大立柜在一阵痛苦的狞笑中四分五裂后,灵犬般的鼻子又攫取到了新的美食;一个尖嘴猴腮、探头探脑的制服从门内探进头来,但他只看到了躺在炕上的五岁的翀,一时便放松了警惕。翀的外祖母赶紧撂下手中的灰篓,站起来招待:“哎呀!我在这边住着,那边没人。”
灵犬笑了:“没事,没事!看看就走。”
“留下喝口水,不忙。”
“不用,不用。”
也许是想摆脱老年人繁冗拖沓的絮叨,也许是想再次体会抓捕猎物时的喜悦,灵犬机警地向四周望了望,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于是颓然地说:“走了,走了,不送,不送。”
山村是永远保留着它那寂寞的天分的,直到现在,但岁月却不甘心长期经营那残风露雨的故事。翀在朦朦胧胧中告别了这个童年的栖居之地,去城市寻找他的未来与光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