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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元宵,地气就已经开始转暖,山坡上一片片绿色的茶园开始吐露出鹅黄的米粒大的嫩芽来。于是家家户户开始忙着要采明前茶了。绸岭有了秋浦河的滋润,春天雾气弥漫,加之雨水丰茂,当地产的茶叶尤其是高山云雾茶,品质极佳,口感独特。而各季茶里,又属明前茶最上品。茶型清倔、汁味淳厚、清香持久。因此,明前茶与雨前茶和夏茶比较起来,价钱最高,往往是雨前茶的两倍,而雨前茶价格又是夏茶的两倍。但明前茶产量少,故当地人,一般明前茶全部用来卖;雨前茶大部分卖,少量存留待客;只有夏茶大多是家中平日自己喝。

六子家的茶园都在高山山腰里,属于典型的云雾茶。清明前的两周是茶农与时间赛跑的关键时期。过了清明,气温显著上升后,叶片见天看着长大,做成的茶叶价钱一下子就下来了。老何让六子一起帮着采茶,可六子却一门心思扑在林场那些冬前栽下的盆景上。

也是,这些冬前新栽的树桩,春上如果不能吐芽,也就意味着没有成活。这是六子最担心的,转眼间,大哥就要过来了,成败都在此一举。

然而这势必与老何的茶事相冲突了,父子俩一度缓和的关系再次陷入了僵局。

六子再次又住到了林场。他姆妈要去喊六子回家吃饭,都被老何给喝住了。

这不争气的龟儿子,让他死外面去。谁都不许让他再迈进这个家门一步。

清明过后的第五天,江苏大哥回来了。六子提前三天就熨好了西服和领带,皮鞋上了好几遍金鸡鞋油。为了迎接大哥,他是头天晚上一宿没睡,凌晨三点就泡了杯清茶,端在手上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五点一过,天大亮了,马上去马路上站着,等去铜陵的第一班客车过来,第一个就蹿了上去。车到铜陵时太阳也不过才刚刚抡圆。他顾不上吃早饭,一路上问人,走了快一个小时才找到火车站。昨天电话上,大哥说十点零五分火车到站,他还早到了半个小时。

远远地看见火车来了,六子兴奋起来。第一眼就从下车的人群里找到了大哥。

还是那么高高大大、白白的皮肤,穿着一套休闲的青灰色西服,领口里面露出湛蓝的羊毛衫来。六子赶忙迎上前去接过大哥手上的黑色皮包。大哥看起来脸色并无异样,见了面没有马上问林场的事,而是神秘地告诉六子,今年咱们要做几单大买卖。正月里跑了几趟上海,准备在那边设个办事处。到时候带你跑一趟。

六子一听,脑子立马就热了起来。这可是自己做梦都想去的地方。要是真能跟大哥去上海转转,那可了不得。老河口现今也没听说谁去过上海。上回问刘文书,他都不敢说他去过上海。

坐了两个来小时的客车,终于从铜陵回到了老河口镇。一下车,六子就极度兴奋起来,就像是迎接一个远道而来的政府大员一样,六子学着平日刘文书接待上级领导时的做派,忙前跑后,引着大哥从镇东头一路踱着稳健的步伐,巡视着街容,花了半个小时才回到西头的林场。

大哥一进院子,六子就忽地紧张起来,怕大哥发现什么端倪。好在大哥并不十分急于去查看盆景园的状况,而是让六子陪他一起到办公室里坐坐。六子忙拿出早就准备好的明前茶,给大哥泡上。大哥一边品着明前新茶的清香,一边笑着问六子:“怎么样?六子,这几个月都还好吧?”

六子脸唰地一下红了起来,大哥那微笑似乎藏了很多意思,他仿佛被看穿了心思一样紧张起来。在大哥面前,六子什么话也别想藏得住,大哥似乎对他这儿的一切都了若指掌。六子在大哥那别样的微笑里,一五一十都交代了。他也做好了挨罚乃至被开除的命运。

可是听完六子的汇报,大哥不但没有立即发怒,事实上,六子还真没见过他发怒过,相反,大哥微笑着看了他很久,这让六子的心逐渐提到了嗓子眼,他心里想,这下彻底完了,可能一切都要结束了。

然而接下来,大哥的一番话让他眼泪都流了出来。大哥说,六子,我没有看错你。事情发生的当晚,我就知道了。我之所以没有立即赶过来,就是要看看你会怎么做?你做得很好。我要奖励你。

至于具体奖励什么,很快六子就明白了,大哥要兑现承诺,下个月借送货的机会,带他一起去上海。

就像是做了一场梦,六子没有想到,一桩看似败局的棋,就这么不经意之间变成了好棋。马上就要去上海了,最遥远的看似不可及的梦想马上就要实现了。

接下来的这不到一个月里,可以说,每一天每一刻,他都沉浸在十足的欢乐中,这里面伴随着无限的期待,也伴随着一丝对陌生事物的紧张,以及对将要带来的梦想实现后的莫名的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