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今年绸岭的春天来得比往年早,刚过元宵节,许多花都开了。山根地头,那些粉红的桃花、雪白的杏花,一树树争奇斗艳,让才从冰天雪地里过来的人们平添了温暖的感觉。寒山瘦水经这些花儿一点缀,一下子活了,全都有了神气,人们看着看着,也就有了一年之初的好心情。

今年的老河口注定了要发生很多事情。

比如,来旺家的大女儿翠云,正月初六就跟一个浙江佬跑了,他大说是去杭州打工,鬼才信呢,这放到过去,叫私奔。

再比如,本乡本土干了二十多年的镇上老书记退休了,原来的镇长接了班。老书记人不坏,那年发大水,他为了组织疏散群众,自己的家里却遭了灾,二小子被大水冲走,等大伙找到时,已经软得像一摊泥了。

还有,河口老街上经营了几十年的供销社正式关门了,那些凭布票凭烟票换东西的日子也一去不复返了。

“咱们几个也都老了,将来的天下还得靠年轻人。”老何感慨地做了总结。来发他大和根友四叔有同感,也都纷纷点头。阳光斜斜地打在这些老人的身上,也打在黄泥巴院墙上,眩得人有点睁不开眼。

邮电所的老汪已经换了坐骑,骑了十几年的那辆飞鸽,铃铛都发不出响了,这下好了,单位给配了辆嘉陵摩托,新玩意,高级货,没飞鸽顺手,这不,鼓捣好几天了,老汪还在大街上练呢。

六子看见老汪,忽然想起了那次文书说的话,遂有点失了神。老汪抬头望了一眼六子说,“哦,六子,你好像有封信,我忘了捎给你,你自己去拿吧。”

六子两眼顿时就放出光来,一口气跑到邮电所,取了信,翻来覆去地看了老半天,不敢轻易拆开。掂了掂分量,并不很重,摸摸信里子,硬邦邦的像是什么相片之类。看笔迹很清秀,像是女人写的。六子的心急速跳**起来。

他拿了信封过来找文书。文书办公室里有人在谈事情,六子就站在门外候着。被文书看见了,问有急事吗?

六子说,“没急事,你先忙着。”

六子在门外等了半个小时,文书那里还没结束,来来往往的工作人员和办事人员川流不息,六子有点不自在了,忙走到政府大院外面,透口气。

老实说,镇政府办公楼确实久了,六子记得自己懂事起,政府就一直在这二层老楼办公,木质结构,二层走上去,唧唧哑哑乱响。听文书说,政府一直想在马路对面建新楼,地都选好了,可就是资金没法落实。县里按政策可以下拨基建专项经费,但问题是县里财政一直不宽裕,拆东墙补西墙,哪有余钱拨给河口,即使下拨了经费,河口自己也拿不出差额配套来。因此,这新楼嚷了好几年,也还是停在图纸上。归根结底,一句话,还是经济没搞起来。

六子相信文书的分析肯定有道理。但他似乎也不完全相信,在六子看来,经济的根子还是在人的思想,思想落后,一切都落后,这是他从上海回来后最大的体会。可思想落后怎么办呢?政府不可能让所有人都去上海呀?

正当六子一个人琢磨得有点出神时,文书办完事过来找他,“哟,六子,你还在这里等我呀?什么好事呀?”

六子凑近了,小声说,“文书,咱们找个地方,我有东西让你帮我看。”顺势他扬了扬手上的信封。文书一把抢了过去。六子忙过来夺。文书笑着说,“得得得,我现在不看,你请我去桥头饭店吃晚饭,好不好?”

六子摸了摸干瘪的口袋,犹豫起来。文书又笑了,“小气鬼,算了,我请你。”

两人兴奋地快步走到离政府大院不远的桥头饭店。这里靠着秋浦河岸边,是从绸岭盘山公路下山后,与秋浦河交汇的第一道桥的桥头,饭店就在桥这头,以前是国营,前几年生意特别好,后来不知什么原因,渐渐衰败了,据说现在是财政所所长媳妇承包经营,六子从来没来过,今天看来是沾文书的光。

文书熟门熟路,带了六子,直接上二楼,找了靠里间的包房。服务员上了茶,问文书:“还是我们配吗?”文书点了点头,又抬了抬手,服务员退出去轻轻关上门。

文书笑着说,“好了,这儿人少,咱们开始吧。”

说着,示意六子打开信封。六子小心翼翼地撕开信封,露出一叠照片来。两人赶忙一张张细看。全是六子在上海与婷婷游玩时拍的照片,难得婷婷细心,洗出来还记得特意寄来。

“再看看,信封里还有没有别的?”文书提醒六子。

六子抖了半天,又把信封撑开,照着灯,恨不得把眼睛伸进信封里,可真的没别的任何东西了。六子问,“还会有啥吗?”

文书只是乐,并不细说。六子问,“为啥乐嘛?”

文书别有深意地看了六子一眼,问:“上次说的那话,后来有想明白吗?”

六子一愣,“哦,你说那事啊?想是想了,还是想听听你的意见。”

文书站了起来,走到窗前,望着桥下静静的河水,说:“你看这条河,多少年了一直在这流着,咱们老河口人世世代代都在河边生,河边长,又在河边生儿育女,最后还是老死河边。可有谁看到过这河水最终流往哪儿去了吗?怎么进的大海,怎么汇入了汪洋?”

六子默默听着,似懂非懂,情绪却受了很大影响,不免陷入了对未来的不可知的迷茫中。

文书察觉到了,又坐回来,抽出那张在城隍庙前两人的亲密合影,反复看了又看,这才笑着说:“看起来是有那么点意思哦。下一步你怎么想的?”

六子咬了咬嘴唇,下了决心似地说:“我想好了,我不能就这么老死在老河口,我一定要去南京上海。”

文书像开大会一样拍起巴掌来,六子有点不解。文书说,“好,我没看错你。但是光有决心还不够,还要有行动。”

“怎么行动?你教教我。”

文书正要继续说话,门口服务员敲门,上菜了。文书给了六子一个眼色,二人开始闷头吃饭。吃完饭,六子送文书回宿舍,文书说:“别着急,回去我先帮你写第一封信,你呢,买个新华字典,抓紧学习,后面的信,自己写,我帮你改。”

六子要第一次写信了,而且是给上海女孩写信,紧张程度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厉害,周身的血似乎都加快了流动,心似乎也急着要蹦出来。为了表示自己的决心,六子不准备去找翠兰要回字典了,他花了两块五毛钱又买了一本新的。而且买来后第一件事情就是在字典的封面上很郑重地写上了自己的大名:何六顺。

写完后他上上下下反复看了好几遍,还是不甚满意,始终觉得横平竖直不够周正,想要擦去重写,又怕把字典给弄脏了,心里冲突了好一阵子。直到文书把信写好,让他封入信封,去邮电所寄发,他才终止了这个矛盾。

文书写的第一封信,字并不很多,意思也不是很复杂,只是说些感谢的话,最后结尾一句六子不是太明白,文书这么写“再一次感谢你寄来照片,这些都拍得很漂亮,我会好好保存,我也希望以后还有机会再次见到你。”

六子开始觉得这话有点多余,但文书坚持这么写,六子也就作罢。

信寄出去后,六子陷入了漫长的等待。这份等待的日子,最是难熬。六子感觉就好像自己的魂也一同寄出去了,成天没着没落,总觉得少了什么东西,可是又说不上来。

晚上躺在**,双手枕着脑袋,睡不着,听着远远的秋浦河水在暗夜里奔流,仿佛自己也随了那流水一起在奔流。索性披了衣服,悄悄走出门,往河边来。

夜色里的秋浦河静静的,像是笼了一层薄薄的青烟,白天碧绿森森的河水,夜晚则显出雾一样的苍白来。他一个人慢慢沿着河岸往前走。河水自顾自地流着。渐渐他感觉到了身上的凉意,他从口袋里摸到了白天从文书那里顺来的一包烟,抽出一支含在嘴里,却没找到火柴,顿时有些失望。他站在岸上,远远地看到河水往下游奔流去时,在大桥那里拐了个弯,再往下是那个大坝,白天常有很多妇女在那里一边洗着衣服,一边旁若无人地嬉笑议论着一些乡间趣事。无非是谁家媳妇夜晚炕上叫声大了,婆婆耳背以为是两口子打架,便起来敲门劝架之类的玩笑。过了大坝,再往下游去,就是一段极陡峭的山峡了,那边的水奔流得更急迫,水下常有怪石戳着,水性再好的也不敢往那里去,据说以前是死过人的。

过了山峡再往下一段就出了河口,往前奔流着就快要出石城县境,到青阳了。过了青阳,应该就要入长江了吧。六子不是很确定。他想起文书那天在桥头饭店,站在窗前望着秋浦河时说的话,不免陷入了沉思。他想,文书这么大知识分子都想不明白的事情,自己必定也不可能想明白。那么将来谁能想明白呢?像大哥还有婷婷他们会明白吗?也不见得,他们懂长江懂大海,可毕竟他们不懂咱秋浦河。

六子带着深深的疑问回到家里,天都快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