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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书,大名叫刘建国,但他并非四九年出生,而是六九年生,只因是十月一日那天,所以父母起名时也顺势就叫建国。这是一个非常大众化的名字,但却寄托了做父母的一份执念。
从师范毕业后,先是分配到绸岭深山里,一个偏僻的小山村作小学教师,整个学校除了他一个正规老师,就只剩下一个本村民办教师老苏。老苏代课代了一辈子,也没转正,但仍乐此不疲。问他为啥当初选择这么个赚不到钱的辛苦职业,老苏总是笑着说,“人笨,干不来别的。”
可刘建国不这么想,自己年轻有正规学历,凭啥非要耗在这熬心熬肺的讲台上。有了这个想法,他也就很难再干长久。四处求人,第二年就调到了老河口镇政府,作一名文书。写写画画,舞文弄墨,挺适合他的。而且要紧的是,在绸岭,能写文章的都被尊称为秀才,何况还是给政府给领导写文章,自然更被高看一眼。
镇上乃至远村的人家,红白喜事什么的,如果能请上刘文书给写点字,那是一种荣耀。因此,刘文书的大名,在老河口,除了书记和镇长,好像还没谁能跟他比。当然计生干事舒秀云风头也很劲,但那是遭人骂的活,比不得文书这锦上添花。
刘文书还有一样嗜好,就是业余喜欢写点小散文或者诗歌什么之类的,给市里小报投投稿,虽然一年下来也就发几篇豆腐块,而且大多没有稿费,但在刘文书心里,那是一份挺神圣的事。六子就因为这个对刘文书非常佩服。以至于,处处都有意无意地跟着学。甭管学得来学不来。
比如发型,六子看刘文书经常梳二分头,就也照着样梳二分头;刘文书上班喜欢夹黑皮公文包,六子也照那式样买一公文包,虽然质地是皮革的,但一般人也好歹看不出来;刘文书说话喜欢咬文嚼字,六子虽然大字不识几个,但与人说话也开始卷舌头。总之,刘文书成了比学赶超的唯一目标。这可与江苏大哥不同,那是自己的老板,可不敢学;而刘文书,与自己年纪相仿,又是本县本土,自然并不觉得有多么高不可攀,何况自己可是去了大上海的。这一点,上次在酒桌上,刘文书自己可都是承认的。
这不,才回河口没几天,刘文书就让六子去他办公室聊聊。六子跟他大老何则说是政府让去汇报一下上海的情况,这样老何愈发觉得面子上有光。甚至有一回,他做梦梦见镇上书记请他去吃饭,还硬要请他坐上席,说是他们老何家让老河口走向了大上海。
六子从文书那里回来后,起先的兴奋劲渐渐淡了些,那天翠兰又来找六子借新华字典,六子没借,不但没借,还说了一句“一本字典都买不起吗?”结果给翠兰呛得七荤八素下不来台,最后掩着袖子哭着跑走了。
老何少不了对六子一顿骂,姆妈趁势跟老何提,“伢子也不小了,转年就奔二十五了,来发家都抱孙子了,他大,咱们是不是去翠兰家串串门,把这事给定下来?”
老何瞪了老婆一眼,“这事,我可不管了,他翅膀硬了,自己的事自己定。”
姆妈啧了一声,“你这人,去年还跟我说,翠兰那女伢勤快呢。咋说变就变?”
六子心里有点乱,一个人在房间里关了门。突然想起了上海那个婷婷,一下子心里又蹦蹦跳起来。他记得跟她在上海相处的那几天,几乎每一个细节,每一句话。甚至与她握手时,那柔柔的感觉,都像六月里大热天吃了根冰棍,透心地舒坦。
后悔当初没找她要张照片,多少也是个念想。记得当时在上海玩得那几天,好像是拍得有照片的。走的时候她还主动留了电话和地址。要不要给她打个电话?或者写封信?不行,写信还真写不了,就自己肚里那点墨水,签个名都吭哧、吭哧老半天。想到这里,六子突然笑了起来。上次在上海,交完货对方让签字,六子窘得手足无措,墨迹半天,最后还是大哥自己签了字。六子知道自己那狗爬样的字没法见人。打电话?有点太那个了,弄不好,人家觉得咱别有用心,回头到大哥面前一说,倒让自己被笑话一辈子。也是,人家什么人?人家是正儿八经的大学生,在大城市长大,今后也在大城市工作。咱是什么人,小学没毕业,大字不识几个,要文凭没文凭,要工作没工作,怎么能跟她交往呢?
想到那句农村人老说的话——“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六子就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仿佛是自己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他很苦恼,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要说翠兰在老河口,也算个好女孩,人长得不算漂亮,而且这几天眼见着越长越胖,特别是腰身已经快赶上她大姐胖妞了。不过翠兰人性格好,孝顺父母,手脚也麻利,娶到家来,里里外外应是把好手,老河口人常说的贤妻良母也就这样了。
可是自己就是没感觉。感觉有屁用,能当饭吃,还是能帮你生娃?老何以前一听到年轻人说什么感觉之类的话,第一反应就是不着调。但是自从六子去了趟上海后,老何好像是自己也去了上海,整个人的想法似乎也都变了。在婚姻问题上,与六子姆妈已经不在一个战壕了。在他心里,虽然觉得找个农村媳妇,翠兰已经不赖了,但是谁敢说六子就一辈子在农村呢?想到假如儿子能去上海,再找个城里媳妇,那,那该有多么大的光彩。一想到这里,他心里就偷偷乐。这样子,每逢大节去祖坟上敬香,他都愈加恭谨,愈加小心,生怕哪个细节做得不够周到。这可是祖宗赐给的福分。当地人常说的祖坟上冒青烟,也大抵如此了。
六子没他大想得那么深远,一个人愁闷,想到那天去刘文书办公室汇报上海情况时,刘文书曾经说过,“以后有啥事,尽管来找我。”六子不知道,这个事情算不算他说的“啥事”?
反正闲也是闲着,干脆去找找文书,他肚子里墨水多,说不定有高招呢。于是,这天太阳偏西的时候,六子径直来到文书办公室。
文书正要下班,见六子来了,立马就乐了。“哟,咱们六总大驾光临、有何赐教?”六子苦笑了一下说,“文书您别老拿我开涮了。”
文书看了他一眼,让六子在办公桌对面的一个旧沙发坐下。不慌不忙地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铁盒,从盒子里拿出两颗糖,扔一颗到自己嘴里,另一颗给了六子。六子接过糖,剥开糖纸,里面是个暗绿色的硬糖,本不想吃,文书说,“这是外国货,薄荷味,清嗓子。”六子也学文书样,把糖丢进嘴里。文书说,“别急着嚼碎,要慢慢含着,让香甜味一点点地释放出来。”果然,六子渐渐觉得口腔里溢满了一种奇异的味道,这种味道酸酸甜甜、清清凉凉,似曾相识。突然间他想起来了,那次与婷婷一起在松江电影院看电影,就是这种感觉。
六子的眉头皱了起来,一份忧愁袭上了眉梢。文书看到了,问:“有什么烦心事,说出来听听。”
六子犹豫了一会,终于下了决心,一口气把这些天来所有的烦恼、所有的矛盾心理,都一股脑儿倒了出来。说完这些后,他又有点后悔,不该来文书这,跟他们政府人说这些干啥,多没面子啊。
文书听了,并没觉得有多可笑,而是沉默了一阵子,这才缓缓说,“六子,你想过你的将来吗?”
“将来?什么将来?”六子猛地被问糊涂了。
“就是说以后你一辈子就在这老河口待下去?你一辈子就给江苏人做帮手?”文书说完这些话,不再继续往下说,用一副思索的神情静静地看着六子。这让六子一下子感觉到了,这个“将来”不同以往,该是意义非常重大的了。可是他确实没有真正想过那么一天。
两人就这么沉默着,办公室里的空气似乎凝固了。临走时,文书送六子出门,又说了一句话,“好好想想,不要急于做决定,想好了将来,就能想好现在。”
六子从文书那里出来,满脑子都还重复着文书最后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