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爹爹正在灶堂屋里生火煮饭。新哥和村长也围在一起。他们三个人围在热热乎乎的火塘边说着谈着。村长一边看着灶里那火燃烧的情况,以及柴与火之间燃烧的过程,一边教新哥怎么样去生旺火,生清亮的火。好一阵,村长支了支那两条长腿骨后,便眯眯着眼睛,微微的笑意露出着,十分诚恳地说:“来到了山冲,就要先熟透好山冲,然后要将自己融入里面去,将这里的一切都变为自己,将自己的一切都变为这里,包括自己的语言、行动,也就是说要将自己的心身全都和大家打成一片后,再来改造好山冲。”新哥一边不停地点着头,一边学着在灶里架着柴火。开始时,他越架,火越细,烟越大。爹爹嘿嘿地笑着说:“烧火也得要有讲究。首先灶堂里的火要做到火路先通,然后才有火跟上来。就是说人要聪,火要风,没有风,火不动。第二就是说烧火要看火腰。火的腰越高,火就越烈,清清亮亮的火就是火,浑浑浊浊的火就是烟。”新哥越听越觉得很有意思,他心里在想,不难怪俗话是这样说的,七十二行,行行有状元。今天来这里也知道了,连烧烧柴火,也得有个学问。于是,他便争着来烧火。烧着烧着,他突然在赞着说,是罗。群众是真正的老师,生活是真正的老师!我来山冲就是要向大家学习的!村长听了后,又眯眯着眼睛笑微微地说:“学书本知识,学科学就要向你学习;学山里的东西就要跟大家,从此后咱们就互相学习吧。嘿嘿。”新哥听了后也嘿嘿地笑起着,说;“我们生长在城里,天地狭窄,书本上的东西也是死的,单一方面的。到生活中来学,跟你们来学,这就有无穷无尽的知识。”我爹爹接着说:“不,刘乃牯。你是很有知识的,听我儿子说你是一位大学问家。并且还有很大的理想,这就好这就好,青年人吗,应该是这样。不过刀要用在刃上。你今后一定要把学到肚子里的知识献在山冲,献给山里人,为山冲为山里人多多作出自己的贡献。”新哥听得不住地点头说:“对啊。叔。村长。山冲里确实需要文化,需要知识,需要文明。我们的未来,我们的下一代;祖国的未来,祖国的下一代,都对我们寄予了很大的希望。我们一定要首先把教育办好。一个村,一个民族,一个国家能不能兴旺,首先就要看教育能不能跟上来。教育是发挥一切的引领作用。”这时,村长把那长长的腿臂挪了挪,大概是他坐久了的原因,想让它松松气。接着便对着俺爹补了句,说:“对。后生的说得对——你别看他这么年纪小,他还是一名中国共产党党员,真的了不起啊!办教育我一定支持你,造福当代后代。是件好事是件好事!”爹爹的眼睛忙地望上到村长的眼光后,听他把话说完后,又忙地将眼儿打了几个转后也还是这样地停留着,望着。村长从他的眼神中读到了他的疑问的心里,就忙地对他把中国共产党党员的意思又解释了一番。他听完后,便用诧异的目光对新哥重重地打量了一番后,便和村长一起钦佩地对着新哥叠说着:“真了不起真了不起——还是这般小的年纪……年青啊。好样的好样的!”那天早晨,他们三个人不知谈到什么时候,才散开的。

本来这天早晨是我要在家生火煮饭的,因为我细,哥哥姐姐们要从事重体力劳动去了,所以我要做家里的小助手。看着新哥和爹爹村长在争着说着忙不开的样子,我便趁爹爹不注意,一个溜烟似的逃出了门外,找大伙儿玩去了。小孩子们谁不爱玩。

黑脸狸狗屎脑另外还有几个大的孩子们。他们早就溜出来了,我们天天约好在一个地方玩,今天他们在雷公岭那边的路口等我。因为上次跟江西陈家那些孩细鬼们骂嘴斗殴时,我们都输了,还挨了他们的打,受了一肚子气后才回到家。这次想来雪昭一下,出口气。今天我们都准备好了,组织也很细致了。首先动口先骂他们,而且要重重地骂,骂他们的娘和爷,骂他们的祖宗三代,骂得他们受不了时,他们想来动手。那么我们就得借机先动起手来。我们不要怕。我们编了好多脏话秽污话骂爹骂娘的话。要说今天打架,我们当然有底气,我们用红薯皮熟豌豆等果子顾请来了几个大孩子。他们会打架的,他们不会怕的,也不好惹的,这几个大孩子是别村的。

一到。我们就按步骤做好了先骂他们什么,后来做好了迎接他们动手来打的准备。

呵,我们一条长蛇阵站好了,几个大孩在打头阵。我们先开始骂秽言浊语。

……

双方越骂,火气越高了,力量越大。接下来双方没再往下久骂一阵就动手了。我们开头朝对方扔过去了好多土块石头。接下来枝棒杆棍就开弓了。接着我们冲上去,抱着他们就甩打……他们吗还以为我们是上次那几个软虫的东西,打不过他们,就放松了警惕,无所畏。结果我们一冲过去就撸倒了他们好几个,他们没法,斗不过我们在号哭着。见到这样,我们个个也做着哭起来,不过,这种哭是假哭。哭着哭着我们就笑起来,或者哭里夹笑,笑里夹哭。他们吗,看到这样被辱,忙从地上一滚碌地爬起来,精神抖擞,力量倍增,小拳头似乎能可推倒一座山。见我们幸灾乐祸,忙地一把冲上来,抱住我们不放手,就打起鹞子鹐架来……山头弯里那哭声,喊声,咒骂声,拳掌声,吐痰声响成一片。双方谁都盼望着打赢,让对方吃顿恶亏。这里早已热闹非凡了。

不知怎么,新哥和村长已从我家出了门,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雷公岭的背面湾谷冲。他们俩攀着树儿,往高处爬有时在拣着一些花花的,麻麻的石块放在一个大帆布袋里,有时在岩壁上和路旁边用锤子在敲敲打打。听到我们这边在撕打骂叫。村长拉起长长的脖子,垫起那长长的腿臂,舞着手臂用着厉声在喊:“哪般野孩子?哪般野孩子?”新哥从那忙一个跑步冲来了,他大概听到这里的哭喊声有些不对劲。他一边向我们跑来,一边在大声喊,不能动手不能动手。我们见势,也赶快放下了斗架的手。见新哥越走越近了,我们一个个撅着屁股慌慌张张地逃进了林子里,藏起来了。他跑过来了,把我们一个个拽过来。开始,我们以为他会将我们一个个打屁股,或挨什么体罚。我们就不理他,叫我们也不回应。被他抓到手的,就反抗着挣开他逃着。可他出乎我们的意料,真的没惩罚我们,和我们讲了许多道理,教育我们下次再不能这样横行不讲理,一切来野蛮的。要我们做文明的孩子,懂礼貌,做到互助互爱。我们怎能听得进?我们这里自古以来就没有学校,只有一两个老人才识得自己的名字出来,我们当然没有学上,大大小小的孩子们每天从**滚下来,擦掉眼屎不是玩耍,就是结伙成群在山上山下撒野找野果吃。新哥讲了这么多大道理小道理,我们一点也听不进,只是傻乎乎地把眼睛盯上他。我们不知道什么叫文明,什么叫礼貌,什么叫互帮互爱。这种情景他也觉察得到,就不和我们讲道理了。他轻轻地叹息了一句,顿了顿精神后,抿起嘴儿笑起着,两颗白白的板牙露了出来了,照在阳光下有点发亮。他说他教我们唱歌。——开展文明活动。

唱歌是什么?是爹爹他们唱的老山歌?我们好奇起来。觉得这个词很新鲜,知道他也会唱山歌。我们一个个张着脸,抬上头,望上他。他唱起。不。不是山歌,更不是古老的山歌。这歌真好听,甜甜的,似乎把我们的眼睛,把我们的魂魄也载进里面去了。

蓝蓝的天上白云飘

白云下面马儿跑

挥动鞭儿响四方

百鸟齐飞翔

……

他唱起歌来了。那毛茸茸的嘴巴在轻轻地一张一合,脸上那白白的肌肉在慢慢地蠕动,嘴唇时大时小,时张时合,那红红润润的嘴里,时隐时现地露出了那几颗大板牙,白白亮亮的,齐齐扎扎的,好像一排牙刷,好逗人喜爱啊!他那清亮的眼睛跟着挥动的手臂在转动。时远时近,时高时低,时而指上着天空白云,时而指向着高峰深涧。歌声是多么清脆嘹亮,甜甜的,美美的,似高山上响着的清泉流水,似爹爹的碗里倒给我们吃的鸡汤,似雷公岭上那碧绿碧绿的山景。他一边唱着,我们一边围了过去。刚才那几个躲进林子里不肯出来的孩子们,撅起自己的屁股,一下子拥了过来。大家都来了,都围着了他。但再没有一个乱来吵闹的了,都在静静地立在那儿。

他又在重复地唱起来了。

我们更加认真地听着,跟着他的手势做着。我们的那张小嘴,也在跟着他的嘴巴在张张合合。

这歌声像枯黄燥旱的荒野叠着一块绿丘,像无垠冷枯而窅然的广漠上响着一串悦耳的驼铃,像古老沉睡的疆场上鸣叫着鹫莺的惊声。这歌声如一泓浪潮,如滚动的车轮,雄壮嘹亮,颤巍巍地长拖着,呼啦啦地拥上了雷公岭,又呼啦啦地撞回来了落到了湾谷沟壑里,四周的山峦岩壁被撞得一片闷闷的响动。

我边听着,边变成了他的眼睛和手势,变成了大家的眼睛和手势,一切都叫我们的心身全都溶解成了这歌声里的声音与音符,我们的一切全都融进了这歌声里。猛然,我仿佛也轻飘飘的,如一团白云,如一匹骏马,在峰棱的岩石上飞起来了,在苍苍茫茫的峰峰岭岭上飞起了,向着新奇而辽远的世界升腾着,向着广袤的原野披着皑皑的月光踩着满地荆刺和泥潭奋力驰骋着。后来,是这歌声催我长大,催我渴求知识,催我去追求奋斗;是这歌声催我这野性而又原始的孩子忍心地离开这山冲,跑到很远很远的山外的远房亲戚家去求学,去看着外面的世界,去找着电灯电话美好的共产主义的未来,去践行着自己的真正的人生价值。

新哥唱得这么好,我们也要唱得这么好。我们在跟着新哥一句句地学着,唱着。

村长也不知什么时候从雷公岭的峰岭里下来了,他立着那双高高的腿臂,长颈鹿似的站在离我们不远的路口上。他久久地没有动,在眯眯地笑着,嘴巴也都跟着我们在一张一张地哼着,那专注和快乐的样子,好像立着一尊高高的瘦佛。

我们唱着唱着,突然黑脸狸用手指了指我们面朝的山岭对面,我顺着他的手势望去。哟,一个大女孩突然地翻过了一个山垭,她是从三姓湾陈家寨那面走过来的。她坐在离我们不远的路岔地上,她高高苗条的身子,春竹一般地立着,在微微地吹拂下,就好像田野里种着的一棵高粱。没一阵,她便坐在一个突兀的石垛上,左手抓着辫梢在咬着,很腼腆。看着我们在唱着,她的嘴巴也在微微地动着,张翕着。我们不仅喜欢她这时的美丽,更喜欢她的专一。她是谁?我们在向她喊着,叫她还要走近来。她听着了,也开始着慢慢地走来……

我们同时认出了,她就是英姐,也叫小英。她就是去年三十日到墟场上卖出那只大爬鱼的英姐。

新哥的眼睛也在无意中乜睥了一下她,我想,他很可能这一下也认出了是她,是那个卖鳖的女孩子。

当然,我们也可以想到,她这时一定也认出来了教大家唱歌的这个人,正是那个要买她的爬鱼的人。就在这时,她略迟疑了一下后,便慌忙往来的路上退过去退过去,脸上带着无限的惶恐与酸涩。她这时的神情十分的狼狈与尴尬。

“小妹子别计较,那次买卖爬鱼的事别放心上。一切都是我闹出的误会。如果我一进这里好好地跟大家学习语言就不会弄出这般的笑话。来了怎么走掉去?”他追着她很谦逊地说,“来!今后我还要努力向你学习。我唱得不好吧?怎么你一听就离开?来。唱歌!你教我来唱!”

“我我。”她不再退了,站立着,还是不好意思。慢慢地,当她听完他讲完最后的话时,便红着脸,对他傻痴痴地笑了笑。当他来到她自己的面前时,心里在默默地想到,他这样的热情,这样的谦敬,这样的开朗,真叫我佩服他啊。那天买卖爬鱼的这件事,真让我误会了他,理解错了他。其实,他是一个这么好的人,那天真让我狗眼看人低罗。我实在对不起他罗。想到这里,她的心里许多凝重的东西如释放重荷般地丢下了。慢慢地她的脸颊上便莞尔地露出几丝笑意。说:“不。请原谅我。我那次给你造成了这么大的不好的影响,一切都是我的错,实在对不起你!”

“不要紧不要紧。是一场误会。我们双方不要再去计较了,只要我们的心是纯洁的,没有邪念就可以。”他嘿嘿地笑得好欢好乐。

“你的歌唱得这么好,多么好听啊!”她带着几分恳求在问,“我想跟你学唱歌。行吗?另外早晌还听许多孩子们说,你肚子里学了好多好多知识,你今后愿教我们念书吗?”新哥都一一地答应了她。

英姐高高兴兴地向我们走过来了。她就站在我们的后面。

我们大家的心里都觉得更高兴更踏实了。

半个晌午后,我们和英姐都把歌唱熟了。

英姐觉得还没过瘾地问:“你今后还教我们唱歌么?还有其他的歌么?”

“有,我有好多歌。”新哥乐乐地说,“小英妹子,你好聪明的,接受能力很强。一教你就会了。真是一个聪明的孩子。我想,今后除了教你们唱歌外,还教你们读书。”英姐更乐乐地笑了。脸儿笑得红红的,艳艳的,多么的灿烂,多么的阳光,好像这里成熟的大山桃。那眼睛里痴痴迷迷的,如喝了酒一般,充满着无限的幸福与自豪感。不知怎的,她自然而然地从里面转了出来,站到了前面,离新哥不远了。新哥见她这种渴求知识之心这么强烈,便不住地对她点起头来。

哈,上学!上学是什么?上学就是唱歌,唱这样美好美好的。就是在唱歌中叫大家都愉快,都幸福!我们都很高兴,我们都更快乐起来了!我们多么盼望着唱歌,我们盼望着上学!

回家的时候,我们两路孩细们,一路往雷公岭的北面的湾谷冲走去,他们跟着小英姐姐,我们一路往雷公岭的南面走来,大家跟着新哥的后面。从此以后我们这两路的孩细们都和和睦睦地过着日子,从没打过架,斗过殴了。经常碰在一起就唱起歌来。

我们一路上都蹦蹦跳跳地走着,唱着,心里美滋滋的。我们看到了美好的天地,看到了广阔无边的山外,看到了新奇而辽阔的世界。我们渴望着上学,我们渴望着知识,我们渴望着快快长大……

蓝蓝的天上白云飘

白云山下马儿跑

挥动鞭儿响四方

百鸟齐飞翔

……

从此,我们带着这歌声,将它传到很远很远,传遍了整个雷公岭。从此,这首歌一直陪伴我长大,陪伴我走向遥远,陪伴我走向而今,快到老的一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