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山冲里的物资交换,不比城里那样,既方便又快捷,天天在人来人往,互购互换,满街天天热闹。而我们的山里就不同,这里的物资与物资的交换,主要是靠墟日。墟日是什么?墟日就是墟场上周围的人们,把每月哪几天逢墟的日子规定下来,形成俗成约定。也可以说,这个日子是铁定的,一代一代人都这么沿袭下来。我们雷公岭的墟日定为五、十,每月六场墟,小月就定为月末的二十九。

新哥不知道上墟是什么,我们告诉他后,他才知道上墟就是做买卖。今天,他是上头次墟,这墟日正是这年的腊月三十日,一年中最后一场墟。我和黑脸狸狗屎脑还有几个跟在他后面。他一边走着一边很神气地打着趣讲着城里的故事,讲着我们未来美好的生活,讲着未来共产主义的到来。他说城里的汽车好多啊!嘀嘀,开动的时候,那眼睛好大好亮好吓人,四个轮子在地上打着滚儿飞快地跑,那肚子下面放出的屁,又黑又臭。人坐在它肚子里好舒服的,而且跑得很快,比我们这山里的狼还跑得快。这汽车的样子,就像太公们的牛角烟盒一样的方方正正。比如这么远的墟场,人往里面一坐,眨眼间就到了,就不要像我们这样跑得累累,跑得满头满脸都是粉粉的红灰土。当然,谁不向往着汽车?就是看一看也都多好啊!讲到这里,他把头很熟练地甩了一把,再用手指理了理,让那三七开的头发明明朗朗地闪现着峰与沟。随后又甜甜地说开起来,共产主义是什么,就是吃、穿、用、玩的东西不要付钱,人人都很富裕,按需所用。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睡在**看电影……呵呵。他越讲着越神,越讲着语言越甜蜜。“哇——-”地一声,我们豁地跳起来!电灯电话,共产主义,睡在**看电影!这是多么伟大而崇高的生活!这是多么伟大而崇高的社会!新哥啊新哥,你能不能带我们去看一看,去玩一玩,去生活着!他告诉我们,现在还没有,要不了多久就会有,只要我们努力去奋斗去拼命去为社会主义做贡献,这美好的生活就一定会到来,而且会早日到来!于是,我就天天盼望着长大,盼望着如新哥一样多多地学知识,学到知识后早日地为我们的山冲作出自己更多更大的贡献,把这美好的生活与社会早日迎接着到来!就这样我对自己的未来充满着无限的憧憬与遐想!也不知怎么的,我就对城里的生活,有着轮子的汽车,共产主义社会的盼望在一天天与时俱增着,以至于后来我离开这山冲来到城里,新哥这些话对我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啊!

不知不觉我们就快到了墟上。新哥很高兴,看到这么多的山里人脸上都带有各种不同的笑意来到这里。墟场上的物资虽然少得有所可怜,但总还是有些物资在交贸,在流通,在讨价还价。他平时总觉得这里的山冲是死水一潭,没有一点生气。但通过这次逢墟,他觉得山里也活气得许多。

墟快到**了,气氛就截然不同了。来的人摩肩接踵,前面的人头在攒攒地动,喧声四起。这时的新哥就觉得这里的墟场上很有气派了,人的密度跟城里街头上的集市没有区别。他也看得眼花缭乱,赞叹不已。一年的最后一日了,一年的最后一墟了。就算一个最苦的人家今天也得要买点什么回家才为好。新哥也是一样,他站在路的中间,在寻思着。他要买些什么回家才好?

突然,人群里闪出了一位老娘毑和一位女孩,娘毑走路蹒跚,女孩高高的漂漂亮亮,圆圆红红的脸蛋,水蜜桃一般,那眼睛水灵透亮的,好像深不见底的两泓深水潭。她一只手搀着她,显然这是一对母女。女孩的头上扎着两条黄黄的细辫儿,长长的,瘦蛇般地吊在屁股上,花花的土棉袄,那苗条的身子,腊梅一般。那脸上总叠着诱人的微笑,当你去看上她时,那晶莹清亮的眼仁里,射出两颗透亮的清光,锥子一般地刺入到你的心窝里,怎么也难得拔出来。她的另一只手提着一只四五斤的大爬鱼——也叫水老虎,水岩鹰,王八,她俩是提到墟上出卖的,农家人一般不会轻易地吃上这么个大团鱼,卖了钱才觉得有意思。我认得她。她叫英姐。比我们大几岁。她是我姨婆家的亲戚。是雷公岭山背那湾谷冲的。她也姓陈,可不是我们祖先的后代。她的祖先是江西吉安陈家的。虽然都姓陈,可不共祠。根据我们那里的县志记载陈氏家族在全国有八地九陈之多。当然也包括这里。因此说我们跟英姐她们是共姓但不共谱。

新哥一见到这么个大团鱼,一边吧嗒着嘴巴,一边轻轻地告诉我们他最喜欢吃这鱼,长沙人个个都喜欢吃这鱼。见到这么个大的鱼,还是他人生的头一次。他说这鱼在长沙城里是根本看不到的,当然也是俏货。它的营养价值高。清热败火,御疾治癌。说到这里,他嘴里的口水也自然地溢了出来后,轻轻地对我们说,我今天一定要把它买回家,让自己过一个丰盛的年,多有意思啊。于是,他隔着老远一边喜吱吱地招着手,一边喜出望外地用长沙腔高喊:“喂,咯位女同志。你的鳖要多少钱?……”刚开始时,她看他这么热情地对自己招手,便就急步地向他走来,并还笑盈盈地。但还没把最后的话听完,她忙就将脸上的笑容敛起来了。看他又还是那么样儿在招着手,还是那么喊着。她便站着不动了,带着绯红的羞涩,把眼睛一翻,朝他怔怔地重重地白了一下,接着她装作没听见一样,忙车转身子向相反的方向朝那人群多的地方走去着。可他还在哇哇地高喊着狂说着。她把嘴一瘪,带上怒气,钻进了人群。他快步地赶上去,边追还是那般地喊:“喂,喂。小女伢子,我要你的鳖。我要买你的鳖。别跑着了,别跑着了。”她搀紧着她娘毑更加往人群里钻。他以为这鳖不卖给他,要去卖给另外的一个人。于是,他更提起劲,慌着神忙手乱足地向前拽住她的后衣摆,出着高价喊:“喂。你的鳖一定要卖给我!我出高价,两元钱一斤,给我算了给我算了!你的鳖……”

“呸。谁要你的臭钱。”英姐嘟哝着嘴巴,没等新哥拽住好她的后衣服摆时,将一口唾沫愤怒地射在他脸上。

“怎么咯样?怎么咯样?不文明!”他边擦拭着脸儿,边在懵懂地解释着,说:“我要买你的鳖,我要买你的鳖。你这样做不文明——还骂人,女人家家的。”他将身子卡在她的前面,刚来伸出手在她身前下方想捞着那只他多么心爱的鳖。

“啪啪。”他的脸上闪过了两记重重的耳光,红红的,手指的印痕全都清晰可见。手刚落下,她娘毑猛地一抖,气昂陡然,将脖子一振,气势一轩,一个大跨步闪了出来,横在他面前,高抬着头,如公鸡斗殴般,一只手在她自己的**用力地掏了几把(我们这里对人最恨时才这么做,意思是从**捞着的是女人的晦气)后,又想将这手掌飞过来补上一记耳光。这时,她见他退了两步,这耳光才没补得上。于是,火气另起一处,将喉咙重重地撕开,声音一扬高出八度以外地大骂着:“你这个痞子,你这个流氓,你这条骚牯狗,不正经的东西。清光白日的调戏我女儿。你想赚这个便宜?畜生。你们看你们看,他的手还在我女儿那肚子前想摸摸。真不要脸的东西!真不要脸的东西!来,打死他打死他!”

“哗啦。”墟上的人水般地拥来了,围来了,堵在一起。转眼间,人越围越多,越围越厚,围得里八层外八层。有的对着新哥龇着牙,暴粗青筋,舞着拳头。得了,这青光白日下谁敢这么做?是那侵华的日本鬼子吧!看样子他确实不是个好人,他一定不是这里的人,一定是个“水佬倌”,逃来这里的大流氓。要打要打,不打便宜了他!有的人赶到他面前,向他喷射鄙视的唾沫,在凶狠狠地骂上,臭婊子养的东西,想得美!这么一个好好的黄花妹子,今天你倒想来玷污她,调戏她,不知丑的东西,太流氓了!有的用手指直戳着他的脑门儿在骂,你要想清,这清光白日的想乱来,只怕你的脑壳是铁打的,钢箍的。有的在煽动着风点着火儿:“用绳子捆起他。快来,快拿绳子来!这个长沙水佬倌,竟敢来这儿惹是生非,调戏良女,今天倒看看他的本事!捆起来,把他捆起来,送回长沙去!”

新哥愤怒地站在人群中间,两眼绯红绯红的,额头两边暴鼓着青筋,如爬着的两根青藤。我非常害怕起来,第一次见新哥这么生气和困窘的样子。他到底是个城里出生的孩子,虽有几分不知所措地站在人群的中间,但他横横稳稳地迈了一个大“八”字步,双手掐紧腰胯,像个大鹅公一样稳稳当当地站着,不显一点慌忙和畏缩,那整个火气旺旺的,如点着的油桶一般。他高高地扬着嗓子在质问着大家:“你们咯样是搞么子?太不文明哒!太不文明哒!做买卖谁敢动手打人?你们懂不懂法?我有什么错?欺人太甚吧欺人太甚吧!”

双方相持了很长时间,事儿也闹得沸沸扬扬的。这新闻越传越远,一阵后从墟场的南面一直传到了墟场的北面。围着看热闹的人去了一群,又来了一群。群群都把这里围得水泄不通。黑脸狸和狗屎脑他们虽然比我年纪大上几岁,可是很懂事。他们一边急着,在大声朝大家喊,你们别乱来你们别乱来,边从老远的地方终于把村长找来了。

看到大家也不示弱,似乎要想跟新哥斗个究竟,我们几个小鬼也不怕,他们不敢对我们怎样,我们不知道谁错了,谁对了。我们只知道为人不为理,为新哥不为别人。我们几个全都挤进了人群,护住新哥对大家分辩说:“你们不能动手,他是个好人,是个文明人,不能打不能打!”黑脸狸和狗屎脑他俩又挤进来了。指着大家在说:“你们敢动手?我们把村长找来了——新哥是好人。”

新哥见有我们这些孩细鬼在为他撑胆,加上村长也来了。他把脸涨得更加红红的,猪血一样,眼瞳里红得似乎要在燃烧。这时,他把深深掐牢的右手从腰间郑重其事般地抽出来,狠狠地指上大伙儿和这母女俩后。嘴里的话很愤怒地射出来:“买鳖有什么错!买鳖有什么错!怎么这么不文明!还敢动粗,太野蛮了吧——这不是我所爱的山冲!这不是我所爱的山里的人!这不是我想象中的山里人!”

这时村长就站在新哥的旁边,太公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他也站在新哥的另一个旁边。看上去新哥就是一位首长,左右有护驾的。村长笑了笑问太公你怎么知道来了?太公忙着说,这件事闹得这么大,墟场内外都如烫水样沸沸扬扬了,谁不知道?我在老远赶来的,俗话说,岳父打爹爹,我就要为爹爹;别人打岳父,我要为岳父。他(新哥)是个城里来的孩子,来到我们这里不易,我们不护他还要谁来护他?村长听完他的话点了点头后,忙转过脸看到他这般愤然的形色,便把细细的眼睛眯了眯,眯成了一条细缝,几分笑意便从细缝里和两边的鱼尾纹上慢慢地溢出来。那小小而又薄薄的嘴巴假假地抿了好一会儿,又清了清嗓子后,于是,似乎被双方都能接受的安慰话,便甜甜地吐出来了:“城里的乃牯,别生气了别生气了,我是不懂得你们双方争讨闹架的何起何刹的意思,是半夜里起来擦着眼屎摸不清鲇鱼的头尾。大伙将就一下,将就一下。好好地回家过上个好年——这是一年中最后的一天,大家要图个吉兆,别晦气了。”母女俩还站在那里,母亲听完后,迈开没减一点威风的步子,走近村长,煞有介事地指着他在似骂非骂,似理非理地说;“亏得你还是个村长——当领导的要踩公理,为一方损一方这还行吗?今天这个后生哩哩的,在众目睽睽下,公然要我妹子的那个东西,并还用手来捞她的前面——这个流氓,这个水佬倌。你们说要不要打他?你还护着他,想养虎为患吧?”这时的太公把头上盘缠得如同一座小山包的帽子猛地摘下了,盖在另一只手掌上,把烟杆对大家高高地扬了扬,欲言又止地将痴痴的眼睛翻了好一阵后,才弄清了一点儿意思在说:“我好像听我公公说过‘鳖’就是爬鱼——这,我还得要去问一问。因为我公公那时是在山外的私塾里念了点书。我不懂这个词的意思你们更不会懂的。大伙儿别乱动手别乱动手!打了人你们就是件麻烦事!”说到这里他深深地倒抽进了几口气,那样子好似是他吃多了浓烈的辣子一样。在细声细语着,如在说给自己听一样:“这个‘鳖’不是女人的那个‘**’。”说到这里,他又贴着新哥问了问几句后,便大声地对母女俩和大家在说:“这个词咱们山里人不懂,反正意思是小英手上提着这只爬鱼的意思,他刚才用手在小英前面捞着是想买下这只他非常喜欢的爬鱼,别无其他意思。长沙城里的人吗,喜欢吃爬鱼——你们别误会了别误会。长沙乃牯说话的腔调跟我们这里山冲人说话的腔调有好多好多的不同。”说到这里,太公的脸上明显地松弛了许多,他见新哥和母女俩还闷闷不欢着,便乐乐地指着双方说:“你们双方暂时排除那层意思,那两个词的说法——我会今后弄明白的。今天吗,双方都在现场,都来做买卖,不为此不作此,长沙乃牯你就一定把爬鱼买回去,你俩也要一定把爬鱼卖出去。双方就成交一下,我给断个价,就一块钱一斤。算了算了。”太公把爬鱼接过来了,从新哥手上把钱送过去了。他们双方都很满意着这场成交了的买卖。村长把两根火柴一挪,也走动起来。他边走边夸着太公说:“亏得你还是有点学问,我是不知的。不是你,不然是谁也难得处理好的,读了书的人还是读了书。”

“哗啦”人群散了。

新哥提着爬鱼走在回家的路上。他再也没给我们说说笑笑,没给我们讲人生理想以及未来美好生活及共产主义的话儿和故事了。一路上,他没说上半句话,好像把我们当作生人一般地看待,也好像在这个世界里仅有他一个人在活着,在走着路。他的头一直高高地抬着,眼睛只仰看着四周高高的山峰之顶,看上去,他的眼光似乎要把这山顶看穿似的,要看到遥远遥远的天边去。我们长长地叹着气,他也长长地叹着气。一路上,我们觉得回家的路,是酸酸苦苦的,很远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