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上学是什么?我们都不知道,开始只以为,唱歌就是上学,后来听新哥说,唱歌是上学里面的一小部分,上学还要学知识,学科学。知识科学是什么?我们不知道村里人也不知道,谁都说不清。我们问太公,他能认得几个字。他听公公的公公说,上学念书就要打屁股的,先生常常拿上一根好宽的竹片,威严地站在学生的面前,一有不到之处,便将竹片打过来。科学吗,他就含糊地说了说,我们至今还不知道他当时说的意思。后来新哥教我们念书,可没打我们的屁股。我们在寻根究底,问他,什么是科学?他告诉我们,科学就是在学习过程中,认识过程中,改造过程中,遵循或运用符合事物的客观规律。这些话我们也很难听懂。新哥那天又把我们这些孩子们都召集来到雷公庙后山那块大草坪上,教我们唱好了另一首歌,然后,还讲了许多故事给我们听。这些故事里都包含了许多道理,其中最主要的道理就是要学知识,学科学。那天,他回家后,就开始操办着办夜校的事。我们和三姓湾陈家寨的孩子们,都分成两个井然有序的路队友好地回着家,各走各的路队。站着路队回家,跟平时那种散沙般的自然回家,我们的心情与感觉就完全不一样了,就感到荣耀和骄傲,感到幸福和美好。上学吗,我们越来越喜欢,也总在盼着夜校的早日开学,好让我们早日念上书。

要办学校就得要钱。钱要从哪里来?新哥开始想了许多办法,但总攒不到钱,后来实在无奈就建议刘村长去各家各户去求钱,这也是个好办法。刘村长还没听完,就把头摇得拨浪鼓一般地否定着说:“不行不行不行啊!谁家还有钱来支持办学?我知道的也就是我不要去开口,大家不会同意,除非是这里建雷公庙,雷公庙去年各家各户都踊跃地捐了款,建成庙后还有钱剩余下来。我老早听说你要建夜校我就跟大家商量过,可村上的好多老人都反对,他们说,因为雷公老爷可以保护这里风调雨顺,人丁安康,消除孽障,保得住一方平安;办学校上学是没有多大的作用,只不过是娱乐而已,唱唱歌,跳跳舞,识识字而已,你怎么把建雷公庙和办夜校的事扯在一起?你怎么不分个事重事轻一糊涂地就想来借雷公庙的钱来建学校?谁能答应你,你就找谁去,真是自不量力。”新哥听后,叹着气,摇着头也没再说什么就离开了他,刘村长也摊开双手站在那儿,木桩似的。新哥回到家里后,倒在**,两手抱着后脑勺,眼睛望着四面黑森森的土墙,口里在不停地叹着气,人儿发起呆来,再去望上他的眼睛便在一动不动地嵌死在眼窝里。那一夜他没有睡着,在**辗转反侧……

第二天清早,新哥就早早地起了床,他担着粪箕,背着镢头就向雷公岭那个方向走去了。

后来才知道,新哥决定不靠外援,要用自己的双手一定要把教室建好起来。

英姐和牛八狗屎脑一伙听说新哥一个人在建着教室,就一想,我们不能忍心地让他一个人来劳动,办夜校是大家受益的事,怎么把担子落在他一个人身上?不行,不能太劳累了他。因此,他们天天从家里赶来了和新哥一样儿劳动,如新哥一样表现得好积极。没多久他们和新哥一起把房子的架子建成好后,才休息了几天,后来,他们还是不管有事没事都一直来了参加着劳动。有时候英姐还带着我们一起,帮着新哥张罗一些我们力所能及的事——挖草坪,填凹地、找石头、糊泥巴。新哥常常累得满身都是汗水泥水,有时连饭也没顾上着吃。看到他这个样子,我们这些孩细鬼们,就更努力地干起来。

夜校的校址就在我们平时集会唱歌的地方,也就是在雷公庙附近的那块空空的坪地上。当然这块坪地不是很大,只有几间房子那么大。可是,在对山里来说,有这么大的空坪地就算了不起了。经过两个多月的努力,我们夜校的教室终于建成了,这当然是件了不起的大事。课桌的桌面是一块大木板,它的下面是用石头泥巴砌上三来尺高的矮墙支撑着这块木板。椅子的板面就是在这块板面的下面垫上一些小石头,用泥土将它护牢,就这样而已。每一排横的,每一排竖的桌椅都是这么个样子做成的。教室的屋顶就是用冬茅草盖着在上方,四周就用一些杂草和着泥巴糊成的墙。刚刚建成的教室,里面充满了泥土的气息和茅草的气味。教室的前面就是一块大木板用炭墨水糊酽当黑板,两盏大马灯一前一后地挂在柱子的上面,马灯的火总在浑浑浊浊地照着,很细很淡,要是现在的人们见到了这场面就非常地害怕起来。

夜校开学了。新哥就担任着老师,负责所有的教学工作;陈大队长任校长,负责召集村上的人来上学。上夜校的人不分男女老少,只要有求知的人都可以来这里学习。开学典礼是在下午举行的,全村人都放了假。那天下午好热闹呵,走不动的老公公老阿婆有的拄着拐杖,有的叫后生乃牯妹子背过来。青年人笑笑咧咧地早就在等着。教室里坐满了,站满了,就都站在坪里。我们孩细们围着教室的墙壁,围着新哥蹦来跳去。新哥总在乐哈哈地笑,如含了蜜糖一般,好高兴的啊!他走起路来都显得轻松愉快,如在跳着似的。

开学典礼开始了。刘大队长几句开场白一完。新哥就用普通话接着讲起来了。山里人从来没有听上着这话,一听起来就觉得很好笑,有的在说,这就是学了知识的好处,连说话也就不同了;有的说,这样的狗屎腔还抵不得咱们山里话的好听;有的接着反驳说,你就是乱说,山里这土儿巴佬的话,当然品不上他的这话,这语调音色……

五十多年过去了,新哥在开学典礼上说的那话的意思,我现在还依稀记得。他首先向大家介绍了自己的基本情况,接着他就讲到了他自己为什么放弃在城里那优越的生活条件,而要选择来这里山冲扎根下来,然后讲到了为什么要办教育。他说为了文明与进步,为了知识与科学,为了幸福与理想,为了祖国的发展与前进。他愿意将他的热血与青春播洒在这山冲的土地上,播洒在这里一代代人的身上。就算在未来的约干年后,自己老了,也要老在这块土地上。他最后说,他相信,自己是一粒种子,一定会好好地播在这片土地上,在将来不久的日子里,一定会发芽、生根、开花,结果。他还说尽管任何事物的成功不是一帆风顺的,有时有风有云有雨有雷有电,但走出的一脚总比坐着不动的好。我们办的夜校也是如此,希望大家与他配合好,将夜校一步一步地走下去,让雷公岭的人们多懂一些知识与科学。知识与科学一定会使大家变得聪明些,完美些……

新哥的话音刚来完,大家都在鼓起掌了,都在咂咂地称赞着,说,“这个后生乃牯真不错啊,了不起了不起啊。”有的在会心会意地说着,“是啊,读了书的一定比没读书的强多了。”他一听,脸儿红红的更显出几分兴奋与高兴。头便习惯似的向两边甩了几甩后,那三七开的大西装分头上的沟槽里几根乱杂的头发又自然地回到了原位。村长又一次在讲话,他大大地表扬了新哥为建好教室办好夜校,日夜加班加点地工作着。说他作出的贡献不细啊。并说他这种奉献精神,这种舍己忘我的创业精神,是大家学习的榜样。并还号召大家一定要把夜校办好,办得轰轰烈烈,跟新哥多学知识,多多识字。村长的话刚完,接着,又有几个接下来发了言,他们都是表示了自己今后在夜校里一定做到多读知识的决心。不知怎的,这天下午过得真快。等到大家自由发完言后,太阳开始往雷公岭的左侧斜下去了。大家就要回家了,这时,新哥便眉毛一扬,高兴地朝大家说上,“我来唱首歌给大家听听。”大伙一听就兴奋起来了,忙着叠说,“好好好。你就唱你就唱!”他一把就将手挥出了,那毛茸茸的嘴巴就自然而然张开了,那红红的嘴唇里,两排白白亮亮的牙齿就露着出来了。你听,那优美雄壮的声音鸽子般地放飞出来了,在教室里,盘旋着,慢悠悠地升过了屋顶,在袅袅娜娜地,氤氤氲氲地向着空中升腾着,向着遥远遥远的天边升腾过去了……歌儿唱完了,他的手还在空中有节奏地舞动着,似乎也在跟着这歌声飞到了遥远遥远……

蓝蓝的天上白云飞

白云下面马儿跑

挥动鞭儿响四方

百鸟齐飞翔

……

歌声美美的,甜甜的,像糖巴一样,“哗”地一下,甜倒了大家;歌声清清的,洌洌的,像涓涓的流水,像琤琤的玉琴,“哗”地一下,流进了大家枯渴的心田,猛地一下就得到了雨水的滋润。大家刚一听上,就顿时眼前一亮了:多美呵,多嘹亮雄壮呵。似乎他们的一切都沉浸在这歌声里!沸腾了,整个教室内外都沸腾了,大家都跟着新哥唱起来了,一遍又一遍,大家总觉得唱不够,唱不好。

老人们都咧着嘴不停地夸:“啧啧。咯好听的歌,俺出生几十年来还是头一次听上。哎呀,城里的细伢子,到底是城里的细伢子,唱得咯样好的歌,真了不起啊!”“这夜校办得好,我每次都会来这里听歌的,怎么我们唱的一点也冇得咯样的好听。”……他们边称赞着,边也跟着唱起来,还时不时地和我们一样拍着有节奏的手掌。

英姐早就挤到了课堂前排坐下了,离新哥很近。她听着唱着,似乎忘记了一切,似乎她就成了歌声里永不停息的一个音符。你看她多么地投入,她把自己的心情全都融进在这歌声里去了,那脸上红红的,艳艳的,像一朵燃烧的朝霞,也像春天里开着一簇大大的闹羊花。她那眼睛早已变得痴痴迷迷的了,像喝醉了酒似的。

开学典礼后的第三天夜里,夜校就正式上课了。两只马灯发出浊浑浑的光儿,照得大家人影难分,恍似在疏离的梦幻里一般。这晚,人也来得很多,没办法,许多人只好拾地而坐,偎墙而靠。

在第一堂课上。新哥开始就把下面这首诗工工整整地写在黑板上,写完后,他就一个一个字地教着大家认读,书写。当大家基本上能弄懂这首诗意思的时候,新哥就大声地对大家说,“同学们,科学的对立面就是迷信,不把迷信破除,科学就不会有发展进步。从中国几千年的历史来看,制约着科学的发展,主要还是迷信在里面作祟。我们要相信科学,相信科学的力量。改造社会,改变世界,不靠科学是一点也行不通的。要改造好世界,要创造好世界,主要是靠人的力量,科学的力量。人与科学是无与伦比的力量。人心齐泰山移也就是这样的一个道理。任何迷信都不会使社会前进,它是人类文明和进步的绊脚石、大敌。我们一定要相信,从来就没有救世主从来就没有神仙菩萨,要创造幸福就一定要全靠自己,全靠我们共同的努力。”他这话刚说完,又在解释般地说起了:“这首诗是我根据另外的一首诗改编过来的,现在全国上上下下都在那里破除迷信,讲究科学。现在就教大家齐来学习学习。”

天上没有玉皇

地上没有雷王

我就是玉皇

我就是雷王

喝令三山五岳开道

我来了

叫高山低头

叫雷王让路

唉哑。好大的口气,这个新哥,写得咯么好,好有气魄胆略,叫大家读起来,浑身是胆,气贯长虹。这样大气的诗读起来多雄壮多激越,像在擂着征鼓,吹起了号角。就这首诗而言,语句不落俗,琅琅入口,真是妙哉妙哉啊。

村长边听着边细细地眯笑起眼睛,露出好多称佩的形色,那小小的额头上,便是红云密布,笑意横生。接着,他便将头鸡啄米似的点着起来说:“好好好,了不起了不起,是有胆识的好诗,是有胆识的好青年,值得称赞值得称赞……”

可是蹲在后面马灯下的太公张着那张黑森森的脸,如搽了锅墨般。他一直愁怒不语,那根长长的烟斗,挖在墙根下,从来到这里到现在都没动着一下,一直没吸上一口烟。那顶小山包的帽子也就盖在右边的石垛上。当他听到读完这首诗后,便嘟哝着嘴巴,叫着好些老人幽灵般地离开了……

夜很久了。可大家还是毫无一点盹意。可新哥看了看手表后,便催着说。哎呀,今晚时间不早了,快十二点了,明天还要生产劳动,别误了,还是回去睡觉好吧。在他的催促下,大家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了。

趁着水亮的月色,我们走在回家的路上——我插在英姐和新哥的中间。走着走着,我便无话寻话,无趣寻趣,用那戏弄而又有点挖苦的语言在逗着:“新哥你真有鸡食(知识)哩——自那天后,我就知道了‘鳖’是指爬鱼,这是个文明字,只有城里人才知道。”“哈哈。”新哥笑得欢了,前俯后仰。回转头后,对她故意怔了一眼后,更在嘿嘿地笑起着。

英姐红着脸边用小拳擂着我的背。边在乐乐地骂:“你这个多事鬼。屎不臭了,你又把它搅臭。”这话儿刚停,忙扭转头娇滴滴地对新哥说:“还笑,好意思。欺负我们没文化。”

我们大家都乐乐地说着笑着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