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天有风云莫测啊,新哥在我从这里离开后的第四年,一个突如其来的噩耗传来,我的耄耋之父在没病没痛的情况下,吃完早饭眼睛就一直望着那条从家里门口一直通向遥远山外的那条大路。有的人觉得他这个样子,便以为他听到了我回家的音讯。可谁也不知他这是一个反常的举动,到了傍晚,他就在睡椅上逝世了。这一消息刚一听到,领导也在等着我要去西部考查,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领导只批了我九天假,九天假是万万不够的啊,来回的路上就要四天,守丧至少也要七天,可这里只有五天的时间,另外,我又是家里的独子,没有办法呀,工作与事业还是重要,这也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
两天两夜的汽车(当时路还是简易的砂石路,汽车也只能在摇摇晃晃,慢慢吞吞地走着),好不容易才回到县城。从县城里搭上唯一一趟进出雷公岭的班车,沿途我把头伸出来,因为新哥早就告诉了我,回家已经修成了一条公路,汽车总不停地在山峦上盘曲着,路时而隐没在悬岩底下,时而挂在万丈崖上,时而被坡弯逼到了山穷水尽,时而逶迤在山峰之首,露出苍山如海,残阳如血。转到了一百零九个大弯时,汽车又在爬着笔陡陡的羊角峰,向下首方的山崖下俯望,多陡峭的啊,悬崖多深啊,我的眼睛自然地颤抖起来,发着怵。回过神来后,记得,新哥告诉了我,力强就在这山头上壮烈牺牲的。我把头伸出来了,没有顾及司机的多次警告。我看到了我看到了,力强的塑像就在前面的山头的悬岩边。我的眼泪就不停地流下来了,多好的兄弟啊,多好的同志啊!雷公岭村多好的党员干部啊!为了事业,为了全村人的出入,为了掩护好队友,你甘洒热血壮丽地牺牲在这里!夏日冬霜,秋去冬来,而今,你在日日夜夜地守护着在这里,守护着雷公岭村全体人民的夙愿,守护着全村人出入的安全!我的手在不由自主地向他敬上了礼,口里在默默地念叨着,“兄啊——力强,你安息啊!”
过了羊角岭后,路就平坦了。我们很快就到家了,汽车就停在大队部门口,刚下了车,我朝大队部望去。大队部的样子依旧没有变样,只是前面那方墙体作了装饰,过去的白粉墙面全都削下来了,贴上了当时很时兴的蓝白色的马赛克,布局设计都显得很有当时的特色。大门的两边被红漆漆出了一幅崭新的对联,右边是:认真学习马克思主义毛泽东思想狠抓思想美德教育;左边是:贯彻执行邓小平理论夺取社会主义经济精神双丰收。从字形的力度和优美上看过去,我百分之百地可以肯定这是出自新哥之手。看完后我回转头,正当疑忧之时——我带了许多行李,还有妻子和几岁的孩子(正因为忙碌工作文凭事业,一转眼自己已到了可怕的年纪了,眼下自己四十多岁才讨妻成家),家里离这里还有两里多路远。
突然身后一群散学来的孩子,跑到我面前,先向我敬完礼后,接着就抢上来要给我背的背,扛的扛行李。我看到他们年纪小,行李笨重,就迟疑着,他们说,“爷爷我们能行,不必担心。”在场的人见了也便拥来,有几个中年人似乎认出了我,他们有的忙就开来了叭叭车,有的就空手要来给我背。这时班车司机见了后——他是别村的人,去年他们从别村里才并进来在雷公岭村的,他把车倒过头说,“你们就都回去,天也快晚着,我的车大又方便就让我送送。”话完,他把车门打开了,把我的妻子和孩子拉上了车,转身和我一块儿把行李抬上去后说,“贵客人,对不起叫你多等了,本该知道你要去大岭坪我就直接送到你回家。”车开动了,红领巾都在向我挥手,我也在回挥。这时,村里的喇叭叫起了,全村上下也就叫起了喇叭,热热闹闹地响着:大海航行靠舵车手,万物生长靠太阳,雨露滋润禾苗长,干革命靠的是毛泽东思想……这么久了没听上这歌声,又看到了眼前这番乐于助人的情景。倒让我惊感到许许多多,想到了许多许多……
刚到门口,班车司机忙给我卸下行李,我想表示一点意思给他,他忙摇着手说,“做点好事没什么要紧,雷公岭村的人们都是这么做的。”他一离开,新哥和大家都来了,三下两下地帮我把行李背进了家。
按照要求我只有七天的假日,可眼下,除去打转回单位的时间,我剩下只有五天的假日了,这是谁也做不到的事,没有我这个主心骨的孝子在家,就那么冷冷静静把父亲送上山就如同送孤夫寡人一样,这也不成事体的事,当然,母亲也就不会同意的。
晚饭后,新哥领着两个村里的干部来了。他给我算了一个时间账后,告诉我说,父亲在六天之内就可以下葬的,这也没有太大的影响,到长沙去就可用一天的时间就够了,去县城这一百多里的山路,他说晚上用汽车送我们到县城里去,这一天可以节省下来。我心里一算下很合意,我便放下了心。他的话刚完两个白白嫩嫩的后生乃崽干部告诉我——他是用上标准的普通话,根据规定,村里早已建立了丧葬基金会,专供村里的亡人所用,一般在两万到三万元之间(当然需要更多的,有更具体更特殊的亡者就得多着一些钱),这一切全由丧葬委员会批准。他们说我父亲从逝世到安葬这整个过程的费用,全部由村里负担。晚上还由每个村干部轮流和孝子一起为亡灵守柩过夜——表达对村民亡灵的哀悼。新哥说,这是村干部必须要做到的一条硬性指标。我很感动地说上,“各位村干部,我不是这村里的人,怎么能享受到这种优越?”新哥忙就拦住我的话说,“一则村里早就有这样的机制了,建立这机制的目的,它是考虑到有时天灾人祸,老殁亡人一时没有这么多钱的人家一顿难以承受;二则要充分体现雷公岭人们的共同担当,共同富裕的优越性;你为雷公岭做了这么多好事,人民怎么会忘记你?当你今天有困难的时候,全体社员都要踊跃来为你送钱送力,我都一一拦住了,告诉了他们村里有这方面基金的。”我还想来说几句感激的话,可他不容我再多讲了地说,“算了,我有事去了,今晚明晚就由这两位后生的村干部来陪你守丧。”“啊啊,一定一定。”他们俩一听后忙就相互把眼睛对视了一下后,嘴巴就开始着努了努,努完后,那个先努的就停下来了,那个还在努着的就跟着新哥走了。这个停住努嘴的后生见我望上他,脸上忙就涌出一团莞尔的笑意,口里那甜美的普通话话儿出来了,“大叔,今晚,就让我先开始跟你睡。”我嘿嘿地一笑,心在想,答应他也难不答应他也难——
村干部为我父亲守灵,我实在有些不好说,有所不合情理。但是作为村干部们的心意心情,作为村干部们一种亲民的善举,我又不好阻拦。他们这样的诚心,我也没有办法再叫他们扫兴打转回家。
亲戚朋友、队里的社员吃了晚饭早已陆续地离开了,夜,也在不断地往深处里过去,我们要睡觉了。这时,留下来的后生干部就站在我的后面,想忙着给做点什么,但到了这个时候我有事也不会叫他做了。在地上开铺守灵,我和妻子早就忙好了。开始,我叫妻子和孩子一起把草席铺好在灵柩右面,说是叫他俩尽孝,其实我还是有所害怕,但不是怕父亲的灵魂晚上走过来摸我或压我,我不相信有灵魂,就算有灵魂,父亲一生一世都爱我疼我,把我当作他的掌上明珠,我也不会怕的。但我怕的是,仅一个人睡在灵柩旁边的泥土地上,又不准关住大门,挨山靠岭的房子晚上肯定会有许多野物会进屋里来觅食的,我当然有所害怕。这个白白嫩嫩的乃崽好像看出了我的心仓之意,就十分执意把我妻子和孩子劝上房屋里面去说,“大婶婶你是城里人,又是女的,晚上睡在地上你是受不了的,那地气会浸筋寒骨的。孩子小就更不用说。另外,怕山上有野物下来觅食,我是男的,阳气也大,我不怕。你们俩莫吓着了。”我正想来说话,嘴巴刚一努,他就说开了,“我们习惯了,一年到头在村上总得要去至少守着二三户人家的丧。”我一听完后,总觉得他讲话很实在、达意,在理,我也对他好感起来着。真是好意难却了,我还在三番五次三番五次地去谢绝着,这也有几分不好意思吧。
夜,深深的夜。一切都是静静悄悄的了。这位乃崽干部为了照顾我,睡时叫我睡在厅屋的上首方,叫我别对着大门口。他自己执意一定要睡在厅屋的下首方,叫自己一个人的头对着大门口,他说他不怕,他习惯了(这怎么行?如果万一有困难有危险叫他自己一个人来承受,我的良心往哪儿搁?我一直在提心吊胆)。午夜后,这时,不知咋原因,我怎么也睡不着了,思念父亲也有,害怕野物的到来也有,恐惧的心里也有。而他睡得滚熟,在打着微微的鼾声,似乎这夜晚全沉浸在他的甜蜜中,被他一个人拥有了。说实在的,从小到大这么多年来,叫我就是这样在空****的地方睡着,这还是第一次。于是我就想起了新哥的一生是不易的,做上个村干部是不易的,睡在我足下的这个乃崽也是不易的。我自己是太幸福的了,是被爸妈和社会养娇的了,不是吗?从小到大我还是第一次吃着这样的苦,睡在这空****的地上(起码我这个时候认识到了,这也是件好事)。不是吗?过去对于这些,我一点也没感觉到,好像他们的一切都是自然与应该的,那时我无数次看到了他们,为了村里的事或工作,为了我或我的事,新哥力中力华力强都是一个人在夜晚风里来雨里去,不怕什么野物怪兽,不怕什么豺狼虎豹,不怕什么路途的泥泞与坎坷,都是那样坦然自若地向前走着。面对这些,他们没有一个叫苦叫累的,没有一个胆怯害怕的。今晚睡在我脚下方的那个后生乃崽不也是一样的吗?由此,我油然地感觉到,新哥这一辈子干着村干部的事是多么的伟大啊!我脚下的这位后生村干部同样也是多么的伟大啊!对啊,我们村的好村干部们真是好榜样啊,他们后继有人啊!
我在几次轻轻地辗转反侧,当然怕影响他的睡眠,可是怕影响他的事还是发生了,我还是把他弄醒了。他知道我睡不着了,他知道我害怕了。他在那头打了几个哈欠后,在说,“大叔啊,你初来乍到睡在家乡这陌生生的地上,当然是有几分睡不着的,你明晚把心静下来可能好点,有我在你不必怕不必焦虑。”听上他这贴心的话,我的心里好像到了大热天里了,多么热乎乎的呵,我真是遇到了一位好心的人在送上一碗冰凉凉的汽水给我来着解上了渴。多好的后生啊。这时,我只在对他嘿嘿地笑着。他听到我的笑声后,在一边说,“大叔反正你也睡不着,我也睡饱了,要不了多久天会亮的,咱们就扯扯闲话吧。”一边就转过头溜了过来和我睡在一头。哎呀,亲亲热热的了。
他过来了,我们俩东南西北说了好一阵,说了很多话,都说得很轻松。后来,越说我越觉得与他越投合了越亲热了,别看这孩子年纪小,但说话很谦慎,很礼貌也很尊重人,话语也很达意有分寸。从他的话语里我懂得他很热爱自己的本职工作,愿意为雷公岭村全体人们服务,为雷公岭村的事业付出自己的努力。说着说着,我们俩都显得更加放松,无拘无束的了。他完全知道了我的身份了,他对我说,“陈教授我今后拜你门下为弟子,边工作边多多学习地质矿产知识,做到更好地去为雷公岭村作贡献。”我在满乎乎地答应着他后,就在随便地问着他贵姓,名叫什么,家住哪个组。他乐乐地很爽直地用普通话在对我说,“陈传授我卑姓是口天‘吴’,名兴华,姓名合叫起来是,吴兴华,我的家不是这里村组的,也不是湖南哪市哪县的,离这里很遥远,是云南的。如果说我是湖南籍的人,那就是三百四十多年前我老老爷爷吴三桂在把衡阳定为国都时的事情了。三百四十多年后,我老老爷爷吴三桂的孙子吴世璠继位退居云南后,我们就一直是云南籍的人了。”听了后,我便大吃一惊,这是怎么回事?于是我便一边压着心头里涌出的惊疑,一边就和他侃侃而谈,“哎呀,你本该是皇胄之裔,实为不凡,可你而今又怎么从云南返来入湘?是上门入赘还是打工而来?”话完后,我更在心底里敬佩着他——一个这样的后生,是千里之外的人,能来到这里入乡随俗真不简单啊!他笑完之后再不慌不忙地告诉我,他其实跟这里没有什么缘儿,也根本不知道这里有个雷公岭山村。早在四年前他在湘潭大学管理系刚毕业,他作为高才生准备去考研,但因家里穷负担不起自己继续去深造的学费,在犹豫中一个转机来了,新哥来到了大学里找到领导与他见上面,又反复对他进行了考查,还看了看档案后,才在那里用高薪和高待(三年之后继续留用可以把家属全带来这里立籍,并奖励家属一套别墅)把他和另外三个一同聘过来的,当时聘来了三年后,另外两个解聘返回湘潭大学去了,现在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另外那个后生村干部姓蒋,也是云南的)。现在他们两个人已经确定了长期留下来在这里安家,家属早已从云南大山里搬到了雷公岭村,也全都立了这里的籍。他说新哥用高薪招聘农村人才当时在全国来说,还是首例,实属罕见。他说他们来到这里一看就知,新哥很不是平常之人,他很有眼光,非常了不起。说到这里,他再滔滔不绝地说,“在这里做干部,新哥有个最重要的条件要求,那就是看我们的贤能政治的领导能力,所谓的贤能政治就是做领导人最重的品质那就是美德。这一美德的认可必须是雷公岭村的村民,周围的同事和村领导这三方面的总和,因为一个基层干部在这三方面对其了解最深入,互动最为充分。这是他对我们一个更高的要求,更高的考试。他说文化知识和管理水平暂时在这里的任期内不考我们——一个高智力的人才未必是一位好领导,做得成一个大的领导人未必能做得成一个村级的领导人,在战斗中称职的领导人,在这和平环境中未必称职。但要考我们的是每年根据这三方面进行:能不能放下架子,时时处处有不有吃苦耐劳的精神,有不有乐于助人奉献于雷公岭村每一位村民的精神,事事处处是不是足踏实地,有头有尾地办好一件事,包括最小最小的一件事,是不是真心实意地把心放在事业上放在雷公岭的山山岭岭上……刚开始来这里的时候,新哥提出的这些条件说是每一年都是作为我们年度考核的具体条件,我们一听,心在想,这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哪有我们书本上读知识这难。搞了半年之外,我们就觉得越来越难了,到后来就无法适从这里的工作了一点也不知道什么是村工作,什么是村干部去做好做实群众的工作。我们就躲着哭起来了,说什么,我万万个不该受聘来这里,太后悔了——好过自己还有后悔药吃——返聘。新哥知道我们的心思后,就细细教育我们,件件事带着我们,手把手地教着做,件件道理就心与心地讲给我们听。到后来我们才知道,书本的东西是死的东西,它只能教我们在实践中起点引子作用,根本不能帮我们解决实际的问题。真正的知识就在生活里,就在社会中。更重要的东西就是要在美德中学会做人,学会道德为政为民,培养慎独的意识。我们融入得有多深,就会学会得有多好,做得有多好。今天我们基本上融进了雷公岭村。”听了小吴干部的讲话,我在心里实实在在佩服他,觉得他很了不起,我在鼓励着他说,“小吴哦,你是东边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努力干下去,争取早日入党。”他满有信心地回答着我说,“陈教授哦,我当然会努力下去的,不会辜负你对我的期望,人生在于奋斗,在于拼搏,我永远会记住这话的。入党吗,这也是我的理想。”话到这里,他悄悄地走凑到我的耳边在说,“我的入党申请写了三个年头足足了,年年也参加了预备党员代表会。新哥每次在大会上总对我们是这么说,党组织的大门是随时敞开的,随时可以接纳我们进去,但不是很随便的,要成为一名真正的党员也是不容易的,我们千万不能凑着数,千万不能把入党当作赶着墟场做买卖一样。要成为一名真正的党员就好像是生产一架先进的飞机一样。每个配件里没有锈,不是随便的拼凑货,应该是原装的。因此只有这种飞机才有战斗力,才能飞到最前线去打仗。博物馆里的飞机也不行,修拼厂里的飞机也不行。另外,说我们能不能具备入党的条件和资格的不是我说了算,是群众,是大家的眼睛,是支部——大家的眼睛说你是鲜花就是鲜花,说你是狗屎就是狗屎……”我们俩说了许多许多,心里也都是热烘烘的了。我忘记了自己睡在这地上,也忘记了自己的害怕。
天开始在麻麻地亮着了。小吴领导也早已穿好了衣服,洗了手和脸,跑到神龛前拿了九根香点燃,跑到灵柩那案桌上的烛火前,跪下作上三个揖,把香插稳后,又给我把扩音器细细地打开了,哀乐在喇叭里唱起。我留他等会吃了早餐后再离去,可他边说村里有事,边闪进了朦胧而又稚嫩的晨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