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回到湖南地质学院后的没多久,我被国家地质总局调走了,回到了地质研究所,主要是负责天然磁铁石的探矿开采和提炼。我的工作就处在一个游离的环境里,国家哪儿需要我就要到哪儿去。回到工作岗位已经有三年多了,我的心里还一直在挂念着故乡,挂念着故乡的山山水水,挂念着故乡的学校。每到夜里入梦的时候,新哥就来了,他背着三眼铳在一路为我守护。他那久夜不眠的牌桌上叫我学会了他其中许多做人的技巧,他那顶着逆流坚持不懈地发展教育,注重人才的运用与培养,做到用毛泽东思想武装人民头脑的同时去很好地把村里的经济发展相结合,叫我看到了他那高瞻远瞩的另一面……他刚一走,力中就来了。力中带着毅力带着坚定带着雷公岭村全体人民去向着幸福美好农庄的目光向我走来了。在梦里,我知道他逝世了,但我不怕,我就和他一块儿在那坍倒的夜校的地址上读书。读着读着,力华来了,力强来了,英爱姐也来了,苏兰老师也来了,雷公岭村全体学生也来了。我们都在欢欢地笑,多高兴啊……

梦就是梦,有时候梦假成真,有时候梦真成假。反正我的梦是思念故乡的梦,不管真假如何,我也没有时间去研究着。不知怎的,后来我对故乡思念的梦更是频添不减。有的人说,随着年龄的增大,人的情感愈浓,思念的东西愈多,做梦也就愈多。直到今天,我把凡属湘东的人我都叫作故乡的人。也不知怎么的,随着年龄的增大,生活条件的改善,事业的缠身,当我们回首来看望过去的时间,这时才让我们发现时间也如梦一样地过去了。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祖国的不断往前发展和变化,家乡也发生了猛烈地变化。接下来家乡的资信也陆续与外界接通了。我的多篇与雷公岭有关的天然磁矿石的发现开采加工与提炼的论文刚一在国家地质杂志发表,家乡人就知道了。后来据新哥说他对我每一篇论文都认真而又反复地研读了后,有时他也来信与我商讨着我在这论文里有些没用得好的词或句子,有些讲得不太达意的地方他都给我一一地指出来了,加以修正。那一次,他特意地跑到长沙与我见上了面——他知道我那晌在长沙有短暂的逗留,不会到外地去考查。我知道他来长沙的目的,主要是要我给他审理和评估好在雷公岭山头上建成磁铁石开采和提炼这一工厂的方案和造价。

新哥来了,我见到了新哥。我在车站接他的时候,不是他开头叫上我的名字,我便无法认出他来的。哎呀!他怎么这样老了,还只有五十六七岁的人,只不过比我大上五六岁,现在就老成这样了!他的背已经躬弯了,驼了好多,让我感觉到他矮缩了好多,再不是以前那笔挺的模样了,走起路来就有几分老态龙钟的味儿了。十多年前他那满头斋枯斋枯的黑头发现在全都白了,好像是禾田里那刚割的稻草在三伏的日头下炙烤出来的一般。那瘦瘦而又黑黄的脸,如陈蜡浇铸的一般,上面满满密密的细皱纹就如老黄色的灯芯绒布面,麻黑色的眼皮泡浮浮地蓬松,眼珠上显得好几分白痴痴,但有神,好灵活。薄黑的嘴唇往下微微地翕着,现出那缺齿的紫淡淡的门龈,见着舌头在里面无规地蠕着。上下嘴唇上的白黄黄的胡子,在一扎扎地耷拉着。见着新哥这样,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了。另外,他的脑袋儿和右手掌有几分微微地抖动,不认真看上去是发现不了的。但我也忍不住话儿,口在哗哗地说出来了,“新哥你累得这样,是什么原因所致?你到医院检查没有?看有没有患有帕金森病?”他一听把脚一伸,一直伸到我的眼前,眼睛一觑地朝我说,“小牛老弟哦,我不是好好的吗?身体不是硬硬朗朗的吗?”我跨上几步提走了他手上的行李,行李里有他带上了家乡的好多土特产,送给我的。两人在边走边说着,我接上他的话在敲边鼓开道着说,“新哥哦,现在吗从中央到地方,各行各业都在时兴‘顾问’,如你这样老牌的村支书,你何不在村里做一个正统的顾问。做上顾问后你的工作就轻松着,人也不会老得这么飞快,许多担子你就可以撂了。俗话说,少吃咸鱼少口渴,少搞工作少劳动,许多东西不就是这样道理吗?另外,哎呀,现在开放改革后,各行各业,农村城市都在提拔新干部,选取新领导,你还何必自己去拼命干呢?”听了我这些打退堂鼓和丧气话后,新哥的心里当然也有许多想法。他把烟递过我一根后,再把自己的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忙又吐了出来。那浓浓的烟儿,在他面前打了一个圈后,便氤氤氲氲地升过了他的头顶,在天空中扩散开去。他望了望烟的漩涡后,便在激动地说着,“小牛老弟哦,你以为我要争着这个官做吗?我才不是这样的人。做不做官,咱们总得要把自己的事情做好,要不能辜负全雷公岭村人民的希望啊。我不做官我们也要应该这么去做,这是我们共产党人的要求。谁都知道无官一身轻啊,但我不能这么去做。几届的村里改选,我都提出来了,上头听过我多次解释他们也同意了我的报告和请求。结果呢,雷公岭村全体党员,全体村民齐都不同意,他们齐都联名往县里乡里打报告,一定不准我退下来。在每次选举的大会上,全集村民齐都围得村里水泄不通,个个都不准我退下来。小牛哦,人民对我们这么样的放心与期望,我们怎么能让他们扫兴呢?一个共产党员没有革命到底的思想行吗?他们把担子叫我们好好地继续担下去,我们就要努力地担好,担得人民满意,这就是我们最好的最大的安慰啊!半途而废,吃着老本,贪图享乐,我们怎么能行啊。”他又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吐出后说,“小牛哦——老弟,你还以为我们在家乡的人还是以前那样苦吗贫吗?我一定要巴望着当上个村支书来弄口饭吃吗?不,你不要念着旧皇历,家乡全都富起来了,比这城里没有区别。俗话说,若要富先修路。家乡的路通了,富裕也就来了。其实,咱们家乡处处是宝。家乡的富裕连你也想不到的。虽然全国大多数农村都在分田到户搞个体化富裕,可家乡仍然还在坚持着搞集体化,而且这个集体化富的搞法,看来不比搞个体富的搞法差。这个搞法是我们因地制宜坚持下来的,是全体雷公岭村人因地制宜坚持下来的。种地人也发几百块钱一个月的工资(当时算高工资),现在,全村人户户都有储蓄。咱们村里大大小小几十近百个集体企业和种养殖单位都办得红红火火,都没有散失一家,大家都在一起发,整体上长远上看来集体事业不比个体户事业差,只要我们管理得有方,上头政策对头(准许我们去发展),到后来我们雷公岭村集体的富裕一定是家乡的原坛老酒,越喝越甜,越喝越醉。”听到新哥这些话后,不知怎的,我的脸面上有着几分火辣辣的。他在无声中批评了我教育了我。我也看到了他那坚定的决心和意志,他那伟大的精神与情怀。但我知道,他不会怪我,他知道我这番话是为他好的,起码一点是没有坏意的。我还说什么?我觉得自己更矮小了,比他更苍老了。我领着他默默地走着走着,好一阵才到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