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四天四夜过去了,就在那天傍晚,散工歌儿刚完。只见新哥他们颠颠倒倒地蹀蹀躞躞地拖着变压器终于出现在大家的眼里。
他们回来了。他们多么辛苦啊,变压器还在雷公岭的山脚下,就一个个趴在草皮地上喘的喘气,睡的睡觉。他们那张被马蜂螫着的脸,还没有退着肿,还是那样青红紫绿的,赤眉绿林军一般。那眼睛已不见了,被浮肿胀着堵在里面,眼眶的外面只成了两弯的印痕,在眉毛下一拧一拧地动着。新哥力强还有那位陈胖哥,他们三个人就根本走不动了,被赶到远处迎接他们的社员们搀扶着在一跛一瘸地往家走着。新哥的肩头上背着的那根三眼铳只剩下了一根笔笔直直的钢筒子,而且它上面已是伤痕累累。他手上提着的那只马灯就已坏了,连个灯罩也不见了。新哥和力强只穿了条短裤子,来到雷公岭山脚下,他们就无力站着,想松开牵着他们那手的人,把大腿臂一弯想蹲下来。可这时,由于屁股两爿之间大幅度地松开,夹在两爿里间防摩擦吸渗出血儿流出来的那折叠的草纸,便从他们三人的裤裆里掉了下来。大家再把眼睛看上去,他们三人已经恹恹地,无力地趴在茅草地上了。他们的屁股上,两爿的缝里皮儿被相互磨破得好厉害,那磨破皮的血儿洇过了短裤,外面结出了斑斓的印痕。刚才掉在地上的草纸,就是他们三人塞在两爿屁股缝里来用的。越来越多村民们赶来了,他们被两人一个两人一个地搀扶上倒倒歪歪地往家走去。他们三人就是肉坨子了,被大家用睡椅子抬上走了。
大家真的相信了新哥带着其他八个人从一百多里以外的县城里,用上滚木筒,花费五天的时间,从崎岖陡峭的或悬壁吊岩的羊肠路上把这台一千多斤的变压器弄回了家。这真了不起!这是伟大的创举呵!
其实,大家哪里知道,这台变压器弄回到雷公岭村的山里来,他们除了日夜兼程,用上那大智大勇与顽强的毅力去战胜困难之外,还差点叫陈胖哥和另外一个小老弟丢下着他们自己的生命——这是多危险的时刻,算是千钧一发,没有新哥力挽狂澜,后果是不堪想象的。多骇人啊!多惊心动魄啊!
大家已经劳累了三天三夜了,也算是疲劳过度着。第四天清早,大家就在路边把煮好的早餐吃了,毛毛草草地把行李和炊具收了收后,就趁早滚着变压器往牛角岭山顶上滚过去。牛角岭山顶全是笔陡笔陡的边山路,很窄,只能容两个人并排行走。它怎么个陡法,前面的人挑着担子往上爬,后面跟着往上爬的人可以拾拣到前面那个人的后趿跟。边山路的下边是个万丈深的天坑,谁也看不到底,你如果用一个大石头往坑里扔下去,很久很久后,只隐约地听到里面有蚊子般鸣叫的回音。如果没有胆量或有恐高症的人就只好莫去上这山路。边山路那陡坡的上方不远处,就有两棵两人合围大的古树。新哥早就料到了大家来到这儿的难处。他事先就把许多根大棕绳往山上这些靠近边山路的大古树的蔸下,一棵一棵地系紧好大棕绳,并且一直系到山顶头。
开始时,大家一齐用力地一手拉着从前方的古树上伸下的绳子,一边用肩攀着变压器的绳缆一点一点往上滚着升着。一切见着还是很顺利,只是速度慢点。刚爬到山顶时,陈胖哥踩虚了一足,当然也不能全怪他,他这足刚一落上去,一大方石头就从他足下松了过去——大概也是这一千多斤的变压器压松了那儿一大块地方。松下去了的一大方石头直往天坑下滚掉。陈胖哥和瘦老弟就要被这方大石头滚压掉下去。见此情,瘦老弟反应很快忙地一闪一跳,可就在这时很不走运,前面一根小树把他反弹一下,叫他一晃又要退到原地,将又要和这方大石头滚落下去。眼见二人在万分危险之中,新哥就是一个鹞子翻身,飞起一足,把这棵小树踩斜,忙让瘦老弟双手攀住闪开,他便就势一把拉住陈胖哥的双手,用另一只手死死拉紧古树上吊下的棕绳头,拼命地将他往另一面拉。眼见石头也往这方滚来,于是,便又将他猛地一推,让陈胖哥栽倒在山壁上,躲闪了这一难,可新哥他自己由于用力过大,自己的身体一把就撞跌在那石壁上,满脸满嘴是血。由于这时人力减少,而在上面拉着变压器的人又集中在一个点上,可力量过大,叫那一截系绳的横木头一时承受不了,便哗啦一声断了,那棕绳脱出来了。这时变压器在没有向上的拉缚下就马上开始往下溜,走倒的路程。而且它速度越来越快。这很危险了。眼看要不得几步就要泻滚在天坑里。这怎么行?这是雷公岭人们的希望与希冀,这是雷公岭人们的幸福与向往,这是他们九个人的汗水与生命!快快!新哥没有擦着头脸上的血,没有喊着一声疼痛,他忙就一把奋力跃起冲过去,从肩头上甩地一把抽出三眼铳,往地上一砸,死死地插紧在那石缝里,斜斜用肩头顶住着。由于变压器力量过重与速度过快。“哗啦”铳筒与铳托一声两断了,眼看就要向他碾压下来,说时迟,那时快。他奋力一搏,用肩头迎面顶了上去,眼见那节节滑下的速度有所缓慢,于是便把赢得的这短短的时间,就顺势将这铳筒往那石缝里一插。两下力量一结合形成了一个强大的阻力。变压器再往下滑着的速度在明显地减缓了。这时,陈胖哥和瘦老弟早已回过了神,两人疾呼而来,已奔到了新哥的身边。三人合力加上那根三眼铳筒在一起,在拼力地阻着,形成了一道墙。变压器就被彻底地阻住了,停在那天坑的边沿。多骇人啊。上面拉着绳子的另外几个人见状,就一齐呼奔着下来了,三下两下地把绳子将变压器再次套好着。大家又齐心协力地用上滚木筒把它拉上去了,又用几个回合后将它停到了边山路的上方,也就是羊角山的峰峦顶上。等到它完全停妥后,大家才放下手来,一边在猛力地舒出了沉积在肚的粗气,一边在摇了摇头说,“这一番惊心动魄可让我们有惊无险地摆脱,算是大家的命大呀!”大家都说多亏新哥呵!
新哥这时看着变压器已经稳当地停好了,头脸上还在流着的血儿没顾着去擦,便欣然地苦苦地笑了几笑后,从石缝里拔出这根只剩下钢筒的铳儿,深情地抱在怀里,那滚烫的泪儿便潸潸地流下来了。泪水洗着他那流血的脸,好似雨后绽开的一朵山花。他哭起来了——
新哥记得这把三眼铳就是陈公留给他的传家宝。他现在还清楚地记得,陈公在生命垂危的时刻,他颤颤抖抖着手把这三眼铳和几本药书交在他手上说,“儿啊——你是我几十名中最得意的徒弟,我没儿没女,我活着的时你就一直努力帮助我,关照我,你胜过了我的亲儿女。我就把这些东西传留给你。我知道你是很有爱心和事业心的人,你要用这铳守护好雷公岭村这一带的山山水水,驱赶野兽,赶走顽盗叫这里的人们能很好地安居生产;这几本药书你一定要把它学好,这里的山冲自古以来都缺医少药,你要用你的德性去帮助人家,解救大家的痛苦,叫大家幸福乐业,百病无祸,百病无难。造福这里的一方人们,一方土地。你是一名很好的党员很好的干部,这里自古以来就是一个贫苦落后的山村,你要努力使这里的人们过上好日子……”话完后,他就闭上了眼睛。新哥还记得,早在六十年代初期,这里的老虎豺狼十分猖獗,常常白日天里,入门内叼女人孩童,常常一年之内,村里就有好几个人被叼走了。野猪除了晚上把田垄的庄稼糟蹋外,还有时饿得慌的野猪没有吃,便跑到人家屋外,踹开门,把房子内的东西也都拱坏了。为了保住全村人的生命和财产安全,自己常常急得乱了套。有一次,一群野猪迎头相撞,里面一只被打伤的野猪因红了眼,一时见着我,它就疯狂地朝我追,我被这追上来的野猪,吓得无路可逃,只好往山崖下跳,凭借下面的树木将自己护住,逃过了一难。
后来自己在一个集市上见到了陈公,大家都向我介绍说他是一位神奇的猎枪手,我要见着他的目的当然是邀请他来我们雷公岭村刹刹这伙野兽嚣张的气势。我还记得见面时的情景,我们在一个茶店里见面,开头我沏上碗茶恭敬地端到了他的手上,他也很快谦逊地回敬了我一碗。他当时肩头上挂着的那把猎铳就是我今天把它弄坏了这把猎铳。他头上四周包着一条长长的罗布帕子,厚厚地缠着,看上去好似水缸上那一层荷叶边似的。那白苍苍的头发,粗粗糙糙的,根根很有精神地抖立着在头顶上。那饱经风霜的脸上,根根的纹痕在跳跳闪闪,好似秋天里开放的**。下巴上蓄着的稀稀朗朗的花胡子,随着嘴儿的动摆,变得一戳一戳的。我刚一开口说话,他便说上,“小乃牯听口音你不是纯粹的雷公岭人。”我嘿嘿地一笑着说,“陈公阿爹你怎么知道?”话完后,我就把自己的来历告诉了他。他听完后,他张着那半透明的眼睛痴痴地看上我好久好久才说,“你真了不起。人吗,把一生一世的东西全看在一个节眼上,做在一个节眼上,而且努力去把它做好,得以做成,这才是真正的了不起的人啊。小乃牯,你来这里没有选择错,你今后能看好这里,做好这里,你才算一个人,算是一个了不起的人啊!”我们第一次见面能听到他说话就这样含有哲理,含有鼓励和鞭策的语言,让我心里对他默默地产生着敬佩之情。这样后来,我也知道陈公阿爹是山外人,他是一个打猎的高手,为了给这一带山冲治理好野兽,保住好这里人们的安全,他带着妻子一同搬进了这山里定居——他没儿没女。后来在我的邀请下,他见那儿一带山安定好了,野兽治理好了,便带着妻子来到了雷公岭村定居下来。他第一个收留我做他的徒弟,他第一次带着我去狩猎,为了掩护好我的逃脱,不谨他自己被一只山豹子咬断了自己一只腿,还抓伤了脸……在以后的日子里是他把我常常带在他的身边,两人就这样一同去狩猎,一同去保护好雷公岭人们的安全。这时,新哥在心里细细地说,自己打猎的技巧与方法就是陈公阿爹传授给自己的。在以后的日子里,自己在他那儿学会了许许多多打猎的秘方与绝技,特别是他教会自己百步穿杨。百步穿杨不是随便传授和得来的。陈公阿爹是一位猎神。只有猎神,才可能达到百步穿杨的境界。在这千里的罗霄山脉里,大大小小打猎的人不会少于五位数,真正能达到百步穿杨的,只有陈公阿爹一人。他疾步跑起来如狼,只要把这三眼铳一瞄,随声倒下的狼儿你提起来一看,那火子一定是从它的一只眼睛里进到另一只眼睛里出,其他部位必定毫发无损。
陈公阿爹不但能教会了他去打猎,去做一名神奇的猎神手,而且更主要的是教会着他自己去做人,去做一个有责任心有事业心的人。在当时,他面对着雷公岭这样贫困落后的山村,眼见着面前这么多野兽的出没,妻子苏兰的单位也找来了叫她返城工作,自己的爸爸妈妈也在这个其间相继地去世,长沙城里的房子,虽然有哥哥弟弟们在住居继承,但他们也总希望着他返回家里,返回原来的工作单位,大家一起团聚起来。面对这些,他也有所动摇,他的思想也产生着巨大的斗争。他真的也想搀上苏兰一块儿回城里,回自己的工作单位上去,一块儿过上幸福与潇洒的生活,把雷公岭村丢下来,把这里的一切都丢下来。陈公阿爹知道这些后,就和他在一起边狩猎边讲一些做人的道理。他告诉他,他说他没有读多少书,但懂得一个硬道理,一个人一生一世把自己看准的东西就要始终地放在一个节眼上去做,为大家去做好,为大家去做成,这样才算一个真正的人。譬如自己而言,自己打猎方圆十里八里都很出名,也不愁着吃穿用,但是我为什么要来到这里?照许多人的想法我就不应该来。在这时,我们要尽心来想一想,想到人家的痛苦,想到人家的需要,想到人家的安全,我们的心里就有一种责任,就有一种无法甩开的担子似的责任。照有些人的想法去做,我自己是不能进山来的。可自己偏不同,自己一进山来就是几十年了。小乃牯啊,你应该也如此啊。人死属土,是一堆灰。唯有自己的事业名声为重呵。你自己想想,你作为一名党员,一名干部,你事事时时不为人民去考虑,你一切就白搭了,培养着你的人也就白搭了。把自己该要做的事又不去做,或是做个半途而废地下来,这就不行啊,从各方面都说不过去。一个人不仅仅是为了自己一个人,而要去考虑大家,为大家去做事,去把事情做好,这个人才是一个真正的人,有责任心的人有事业心的人,这样的人才对,活下来才有意思哟。他听到他这一句句的话后,总觉得是锤子在一下一下地敲着他的胸部。后来他经过几天几夜的思考后,才放弃了和苏兰一起回长沙的念头……他俩把根就永远地扎下了在雷公岭。陈公阿爹和那根三眼铳就永远留在他那美好的记忆里……
一个星期后,其他六人都好了,恢复了体力。可新哥力强和胖哥还是不行的啊。尤其是胖哥,他的屁股肥大,走起急路来,两爿屁股摩擦得更重,创伤也得更大。我和力强这几天都照着新哥的说法,给他们挖些消炎的中草药熬着:车前草,灯线草,金茵子,大青叶,金银花。几天以后,他们三人的两爿屁股缝里已经脱掉了痂子,基本上没问题了。可突然间这些火气全都退到了他们的肠肛上了。你们看,肛门周围突然都红红旺旺地肿起来了,而且肛内的肉齐都往外边翻卷出来,高高地堆出一圈。像开着的一朵大灯花,也如水缸的荷叶边儿。这样一来,让他们三个人更加显得困难了,病情加重了。让他们的两腿只能叉开往两边放松着,而且一身全不能动弹,叫他们仰卧在**如木头一般,只有不停地去呻吟着。原来,他们那几天急促地赶路,加上一点也没休息,把全部的火气和疲劳都结集在肛肠上,另外,这几天吃的消炎草药那火气也全退到了肚子里,肛肠上。村里的社员们知道这情况后,大家纷纷要求把他们三人齐都用睡椅抬到县医院或乡卫生院去治疗。有的社员就从附近找来了土郎中。土郎中一看无法支招下药,忙就打转了。说是容易,做就难。抬到县里去,这一百多里的山路,爬上山翻下坡转上转下至少也要四天到达。算一算,这样四天的痛苦,有几个人能承受得了,坚持下来?
痛到傍晚的时分,新哥突然记起了这病的治法——他这时不能坐起来,更不能下地从自己的箱子里取出药书来看。七十年代初期,他自己一有空闲就跟着陈公边打猎,边向他学着治病。陈公送给他好多本药书,而且其中一本是家传秘方。他知道这种病是一种特殊的病,家传秘方里也记载了,一般是治不好的,而且这种病有一种特殊的名字叫作“老鼠偷粪”。这时,他把我和力强叫到身边。叫我去对面的山坡里找到死猫的头骨,因为我们雷公岭村户户人家都养猫去防着山老鼠,尤其是冬天一来,许多山上的老鼠都往我们的房子里钻。我们这里人家的猫死了后,不能埋不能扔,只能用一些旧草席将这猫尸裹了裹,再用绳子一起捆好挂在树上,让它自己地消化,年岁一久,草席烂腐了,但猫的骨头可长久不烂还一直挂在那里,一直露出白花花的骨头。这个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或有着怎样的价值或历史。叫力强去刚才跑回去的土郎中那里弄来一些冰片。我把猫的头骨找来后,就叫我放在火上烘燥后,用碾子碎完好。我照着办了,等力强一弄来冰片后,新哥就叫我们将二者混匀,用少许放在碗里和上生菜油,用鸭翅毛涂着搽在他们三人的患处。
给他们三人照新哥说的那样去做,结果搽完后,没等到十几分钟,疼痛就开始有所缓解。给他们搽完第二次时,三个人的患处就开始干掉了水气,疼痛基本上停下来了。到第二天的时候,肛肠上的浮肿就消除了一个多半。他们三人能可下床走路了。到第四天,他们就彻底地好了。大家多高兴啊,都夸着新哥了不起。
一个月后,雷公岭的电站开始发电了。整个全村都亮起了红红的火,整个雷公岭都亮起了红红的火。
大家的心里更是亮起了红红的火:你们看大家跳呵唱呵,乐在心里,喜在眉梢,欢欣鼓舞,奔走相告。许多人在说着,“这是开天辟地以来,从没见到过这么大的灯光。这么大的灯光,过去这只能是城里人才有的享受,今天就该轮到我们享受了!啧啧,这就是天上的星河直落下来了吗?这不是新哥常常给大家讲的共产主义的美景吗?这不是我们早年就喊着的那样的日子楼上楼下的电灯吗?——噢噢,对对。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坐在**看电影,人人都有书来念。噢噢。这样的日子不就是共产主义社会来了吧?对对,新哥他们把共产主义的带来了,我们见到了共产主义。”
雷公岭村家家户户都亮起了明亮明亮的电灯。这个消息不亚于当时的陈村长肉身上天那传遍整个罗霄山脉的两省五市数十县的消息,不亚于整个山冲大地中的第一声春雷。山里山外的人都从遥远遥远的地方赶来了,他们要到底看看电灯是什么样子的把戏,是什么样的玩味儿,看看电火是什么样子的,是用怎样的方法去产生火的?看看发电站是什么样子的?水是怎样去冲出电来的?一时刻,雷公岭这个偏冷的山村,被大家把它的名字叫得沸沸扬扬,而且被带到了遥远遥远。
全村亮上电灯的头天晚上,新哥带上几个青壮年早三天就特意地跑了趟县里的电影公司,大家不辞劳苦地担上电影机子,跑回了家。一到,那晚就放电影,那电影是放《地雷战》。在放映前,新哥借着放映组的喇叭讲了一段简单的话,也称为致辞。大体意思是说,今晚他趁值雷公岭村水力发电站正式发出的电,来点亮雷公岭村家家户户的头晚之机,特诚意代表全体雷公岭村委员会支部、大队部、全体社员向支持这一工程建设的县政府,电力公司以及我(陈教授)表示崇高的谢意和感激!特别是我(陈教授)在这一事业的建设上,鼎力相助,献智献策,作出了巨大的贡献!今天,在这大喜大庆的日子,他再一次向大家作崇高的敬礼!他这简短庄重而又有力量的致词,赢得了一片又一片的掌声。最后,他祝大家认真地遵守纪律,把这次具有意义性的日子,很好地溶入在这场具有意义性的电影里去。大家又是一遍**的掌声。来看电影的人真够多了,黑压压的,整个大队部的坪地里,全都是人,水泄不通,有的因容纳不完,便跑到对面的山头上去看着。我站在坪地的中间,被挤得东倒西歪,连呼吸也觉得不太方便。眼看人家还是不罢收,还在尽力地往里挤,看他们那份热烈的样子似乎非得全部要钻进这电影机里去看个够看个足不可。没办法,我就只好往外面挤出来,免遭还在吃着这挤进挤出的苦。出来后,我就往远一点的地方里站上着。
我在那个高高的草垛上刚一站定,眼睛就往前看去了,因为这是片子里那故事的**。刚一看,突然身后就有人在拉扯着我的衣服,开始我以为是自己挡住了他(她)人的视线,便胡乱地把身子偏了偏又继续地看着。这时,这人走在我跟前,在认真地喊着我说,“小牛哦——老弟,你真是眼中没有我了,跟你打招呼也不理。我们也有几个月不见了吧。”听着这声音,我精心地一看。哎呀,这不是力中老兄吗?我忙着说上,“哎呀,老兄,我如果知道是你,那我应该要主动跟你打招呼,只怪我的眼睛太近视了。是罗是罗。我们真的有好几个月不见了。哎呀,时间过得真快啊。”说着说着,我们俩人亲得把手拉起来了说话,电影里的地雷声,鬼子的呻吟声,人民的喊杀声,我们俩全然不顾了,只把脸和眼睛朝上着对方,聚焦着。我们俩谈了许许多多的事情。他总在关心地问着我,在这里教书学生听不听话,教书累不累,苏兰老师的身体现在好不好些。问完之后,他就说,在家乡教书条件肯定是差的,但要改变好这一条件,还得要一步步来。他总叫我保护好身体,不能累垮了。说到最后,还告诉我,说大队部每月给我的工资我不要,现在支委会考虑到我们教书育人的辛苦,就暂时决定每月补助我和苏兰老师俩人五元,这钱我们要收下,虽然少,但能表达全雷公岭村社员们的一点小心意。我听了后,更是感激万分,打心底里觉得这里的人们这里的领导是这样看得我们起,是这样尊重知识尊重教育,确实是让我感动万分。心在想,雷公岭村是这样的一个贫困村,雷公岭的人们是这样的贫困,雷公岭村的干部是这样的千辛万苦,可他们还是这样在点点粒粒的细小的事儿上都在为我和苏兰考虑,为我们解决一些福利事儿和辛苦,他们这种精神是何等的了不起啊,是何等的崇高啊!力中啊,你们不分昼夜地都是这样拼命地为大队的建设为全村人民默默地劳作着,奋斗着,奉献着,可是你们从来没有考虑到一点自己的身体和劳累以及你们自己小小的家庭啊。不是吗,从新哥到你,从你到力华到力强。每次见到你们的时候,都在那儿拼命地工作着。你为了早日建起好农庄,把自己累成了这个样,把自己累成了严重的胃病,可你从没有替自己去考虑一点。
我们俩说着谈着,总觉得有许多话说不完,说不清,于是他就把我叫到了他的办公室。一上楼来到他的办公室,他把开关一拉,灯火豁地一亮,好大好大的。多光明啊!多感动啊!看着这电灯火,我们俩就马上有说不出的幸福与自豪。
电灯火一亮后,力中就倒来了两碗茶。我们俩就对坐起来,他一边与我喝着这冷茶,一边与我谈起了许多话儿。当然他引我谈着的这些话儿大多数是关于水电站和雷公岭避雷塔的事。这时,就在电灯一亮的时候,我借着火光,突然发现了力中越来越瘦了,而且越来越有着明显的病态之感。正因为他那明显的瘦,他的背脊就越显得弯驼了。望望他的脸上,就让我更加感觉到他那胃病的严重性以及蔓延的程度。他的脸上那黑黄的颜色在不断地加深与扩大,而且现在已变得黑黑沉沉的了。在科学上来讲,这是胃里严重失血所引发的反应。那颧骨突兀得更加厉害,看上去,让我觉得他的两边的腮帮下的肉儿全都削剜去了,剩下的全是两张薄薄的似纸片一样的皮儿在简简单单地蒙着在上面似的,好像那口腔内的牙和着口水随时会把这两边濡透后湿穿着。他那嘴唇更显白白薄薄的,白白得似乎没粘得血儿似的,如纸片一样的苍白。这时,我喝了一口茶,在十分担心地说,“力中兄啊,几个月不见,你怎么瘦老得这样?你不能只考虑我,考虑大队的建农庄的事情,你的胃病也要考虑,依我看,你的胃病还是一直没有停下来疼痛,你要赶快抓紧时间去治疗,不要把这事当儿戏来看。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身体才是本钱啊。”这时,他在胸口上用手回旋地摩挲了一阵后——他的胃又在隐隐地痛着,他在说,“工地上的事情总得抽不出身子来,也想吃上药,这不能怪新哥没有给我挖药,回一次家熬药也要耽误工地上一次的时间,在工地上又没有火与罐子来煎药。上次,我们四人打完牌时,那胃病一发,新哥上午就给我挖来了药,吃了几副后就觉得好多了,可他再要我吃上几副来巩固一下。结果他把药挖来了,我也因忙于工地建**了,就不记得吃着。把药放在工地上,后来不知哪些砖匠们给弄丢了。”说到这时,他嘿嘿地笑了笑在说,“老弟哦,让我工地上的事儿缓下来了,就给治一治,这也没什么大惊小怪的事儿吧!”
我说了他多次了,他就是不听。这时新哥在外面听见了我们在说话,他搭上腔边说边进来了,来到了我们俩的中间。听着新哥一进来,我忙起身倒上一杯茶递给他手上,急切地说,“老兄哦,你看,力中已经被胃病折磨得这个样子了,真好可怜的,你还得费费心,多多挖上土药给他吃上,听说你这药很有治疗效果的。”新哥把脑袋甩了几甩在埋怨地说,“小牛老弟哦,你叫他说说良心话,我挖了药给他没有,我多次把药送到他手上,他就是不去吃,总是说忙不过来,总是想和病儿打起斗来。我还没有这么大的本事,叫他不吃药就能给他治好病,可能神仙也没有这么大的本事。啊啊。”力中知道自己“理”亏,便在不好意思地说,“老兄老弟,我今后一定改,一定改,工程完毕后,我一定会好好地休息下来,认真地治治病。现在是没办法的事啊,工程没有完毕那还是不行的,因为我们在近三年内,而且趁你没走之前,一定要建成好水电站,修好避雷塔,完成好全部的农庄的建设。这是我们铁的任务,这是我们对全体雷公岭村人们的庄严的承约。如果这个承约不能实现的话,那我们就骗了他们,我们就在他们面前失去了自己的诺言。在我们支部几人的分工当中,我是具体负责建集体农庄的。我算了算,我领着砖木工们要在近三年内完成好这一任务,我们必须要努力加班加点去干,不然的话就完不成这一规定的大计划。俗话说,巧媳妇也当不了无米之炊,村里没有钱,社员没有钱,每户建农庄的都是通过七拼八凑去得来的,都得靠我们去一下一下地把砖墙一条条来连接好。如果我不努力,不天天守在工地上,带好大家去早起晚归来完成好这一任务,到时这个戏怎么去唱得好,怎么唱得完?”话完,他又把手按住在自己的胸脯上,在揉搓着。他额头上的汗珠在一滴一滴地暴沁着。新哥在为他忙得团团转。
楼下坪地上的电影也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散了,那里已是静悄悄的。整个雷公岭村充满着一片光明。
第二天清早新哥早早地熬上药,往工地上端去,让他惊呆地发现,力中已经离世,躺在那条土墙框架上,他的手里还在握着那把木榔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