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新哥看起来虽然还是这样一丝不苟地关心我们的学校,可他的精力还是在那水电站上面去了。自从我们勘测后没两天,他就和民工们一起来到了这山头上,在日夜不停地干着。二十多天的时间里,他和大家一起就把水电站的地基完全挖好成形。蓄水闸修好了,水轮按什么部位,成什么角度他都一一地照图子搞好了,连发出的电,让电线送到什么位置上,再进入到变压器(升压器)里,他都想好了。从雷公岭山那面到发电站这儿,几里的岩石路,他和大家一起,边放炮,边修路,又是二十多天的时间把它完成了。离家这么近,可他二十多天没有回着。他消瘦了许多,几天晚上的高烧,叫他对着工地上的石头哼着,喊着。好几次,都是大家在深夜里把他从路基上摇醒。
力强自从从学校与我分别后,就有几个月没有见到他了。他是为逃避我吗?他是怕在我这里写反省吗?依我的估计和猜测,他不应该会具备这两点。他去了哪里,反正我就不要追问了。在我想着力强的时候,突然力华来了,他见我散学后站在学校大门口朝着雷公岭的方向发愣时,便大声地喊着我说,“老弟——小牛哦,我知你在想什么。”我嘿嘿地一笑着说,“我不是在想你吗!”他忙说,“不对,你在想着两个人,一个新哥,一个牛八——噢,力强。”我在笑笑着问,“你怎么知道?”他用嘴巴一翘着说,“你自己告诉我的。”我就不满地说,“老兄,你在打着诳瞎说。”他就嘿嘿地笑着说,“你自己知。算了算了。其实,我心里是在想着他们两个人。”力华便不紧不松地从兜里掏出一张折叠好的纸条递给我说,“这也叫心心相印吧,你在想着力强,力强也在想着你。他说他那天莫名其妙地离开着,肯定给你带来了许多猜测和不快。今天,他知道我会来你这里,便特意叫我捎上这封信给你。”我接过展开一看,力强便在信中这么说,“那天你和我带上学生去爬雷公岭,在山脚下,我突然见到新哥,一眼看上去他,便猛地觉得他欻拉地一下瘦老了许多,连眼珠儿累得也深深地陷落在眼窝里,头发斋黄斋黄的了,好像刚来乏黄的松毛。我叫上他一声,他便深情而又难过地久久地看着我。我看到他这样,我的心顿时就很酸,很难过。我自己作为一名党员,与他又是同龄人,又是他亲手把我培养出来的。力中力华等兄弟也是一名党员,也是他亲手培养出来。到了今天,他们都在为党争气,为雷公岭村争气,为新哥争气,每天都在拼命地为改造着雷公岭村忘我地工作奋斗。而我呢,在为党支部为新哥和力中力华添着乱子,添着负担,添着精神压力。我今天在雷公岭的山脚下看到了新哥,但我总觉得没有脸去见他。当我爬上山顶时,听着师生们唱着我们童年时唱着的那首歌时,我的全身心都在沸腾着,都在震撼着,都在燃烧着,在这水与火的历练中,我看到了我们全部纯洁与向上的童年,在追求着知识与光明的童年。想想自己那不该走的路,自己却偏偏就那么走着的时候,我的脸面就没有地方去放着,我的心就如一刀儿一刀儿在剜割着一般。我还有什么脸面来见上我们孩提时代的兄弟,我还有什么脸面来见着我们的党和党支部?新哥啊新哥我愧对了你,兄弟啊兄弟我愧对了你们……那天离开你的时候,因时间关系,我匆忙地写了一句叫你费解的话。今天所说的就是对那句费解话的解释。我现在在工地上也很忙。”看见这信后我就舒然笑了:一个男人终究有自己的勇气和力量去认识,去改变自己,这就了不起啊——这就是立志。
刚看完信后,力华就急促地对我说,“小牛,工地上的土方石基等事儿都已经按照你的图子完成好了,几组水轮机也抬回来,也正在按图子安装。变压器也照你规定的型号定下来了。”我扳着指头算了算说:“哎呀,你们太来蛮的了吧,哪有这么快就完成好了?还得要注意休息吧!”我还是用上次跟新哥说话时的口气一样,吐了一口冷气,再三地对着他念叨着说,“你们也有好大的胆啊,也不去想一想。一部这样的变压器,它是一个整体一点也不能拆开,一点也不能碰伤,只能完好无损地抬回家,其余无任何办法可想。你们也得想一想,一个整体几千多斤重的东西,怎么能抬得起,抬得动?我们整个村里,还没有一匹马的动力,连一辆牛车马车连部人力钢丝车或板车也都没有,全村加起来还没有四辆土车。这么笨重的东西,会让我们望而生畏。另外,这一百多里的山崖路边山路羊肠路树丛路,还有许多段直上直下的悬空路怎么能让这千多斤重的变压器走回来,走到我们这里的水电站里?这不是件谈易而得的事啊!”力华点了点头后,顺着我的话在说,“小牛你说得也有一点道理——这顾虑是好的。但新哥叫我来告诉你,据县电力公司说变压器这两天会从长沙拖来,货一到就叫我们赶快拉回来——这是计划内的特别指标。他们是为我们特订的,新哥为这变压器前前后后跑了十几趟县电力公司,搞来很不容易啊。新哥说,那货一到你就和我们一样去县电力公司去看这变压器的质量好坏如何,型号对不对。另外,至于你十分担心变压器能不能扛回家的问题,新哥还要我问你——或许叫你还要多去看看历史书——陡峭的八达岭那山顶上的长城,上面砌着许多千多两千斤重的大石坨是怎么上去的?”他这么一说,叫我摸着后脑勺在张口结舌。
临走的时候。力华对我郑重地说,“明天是星期六,就耽搁你一上午的教学时间,咱们就趁着清早去,你今天就把课务安排好一下,叫苏兰老师给你替替劳。”我说,“她不行,近来身体还是很差的。”这话却被远在操场上的苏兰老师听见了,她在接上我的话说,“陈教师你还是明早跟力华上县城电力公司去吧,那里的事也要紧,这也是关系到我们全村和学校今后早一日照明的大问题,这课就交给我吧,不必挂心。”力华听到这么一说后,忙就高兴地与我确定着说,“好,咱们就一言为定吧,明天咱们就清早动身。”并还说,新哥力强他们俩就在路途中等我们。
第二天,天还没完全亮,力华就在敲着我的门,叫着动身。我便鹞子翻身一个骨碌地滚下了床,跟上他出了门。一看看天地,四周还是麻黑黑地暗,东方的启明星还刚开始从山垭里露出一点微微的光影子。为了赶路,我也顾不上去看着路面,跟上他随足问路信马由缰地高一下低一下地走。力华也知道我不会走暗路,并且眼睛也不好,就一直放慢着步伐,等上我走。走在山路的转弯抹角处的时候,他拿着我的手,在一步步地牵着慢行。路两边的柴草沾上冷冷的露水,没走多远,我的裤腿全是湿漉漉的,一身便冷得打着寒颤。他感觉到后,便脱了一件外衣罩在我的身上。走着走着,刚来到山梁上,我面前突然飞奔地蹿去了一只野物,不知是獐还是麂。它在我脸前突然嗥嗥地一声狂叫急啸,声音很刚烈,凄惨。我便被它突如一来的震撼的叫声吓得倒在柴荆里,差点失控滚下山崖下面去。力华听到后面唬啦一声,料到我已经摔倒了,便转脸一个快步向我抱过来,一把将我搂紧在他怀里。他口儿一边发出打打打的声音,驱逐那野物为我壮胆,一边在不停地说,“你们咯些野物要有眼睛,要咬就咬我,要吃就吃我,俺小牛你们就不能动他的一根毫毛。这是我们村里的人才,没有他我们村里就没有戏唱了。”我哪还有话儿回答他,吓得一身毛骨里如下着冷毛雨,胆子就移位到了喉咙上,上气不接下气了。他等我把神智恢复后,便接着我的手继续向前走去。
大概走了一点多钟,地上才看得清路。这时力华告诉我说,“现在我们才走几里路,要赶到力强和新哥那儿今天至少还要走七十里路。”我算了算,觉得力华没有说错。于是,我们就加快了步伐。
山路越走越陡峭了。我边在艰辛地爬着,边在无意中逐渐发现,路两边的柴荆已被齐地砍了,地上蔸头还留下了新柴刀的印儿。另外,这长长的陡壁悬路处,在间或一段距离就在岩壁上埋下了一根人高的大木头。有的地方外来就生了树木,也不知怎的在路边的相应的不远处就将这树剐了皮,露出一段白白亮亮的光杆儿。而且,我们一路是这样往前走着,山路两边都是这样一路往前砍得好好的,上山下山的坡道悬崖路都是将大杆儿木头一直往前埋得好好的。这时力华见着也在半猜半想地说,“这莫不是跟今后扛回变压器做准备有关,这样做着有什么作用?”我也跟着点了点头,附上着:“当然。”两人闲聊还是归闲聊,可赶路的步子还是没放松一步。
我们两人蹚着一条条小溪,攀边一条条悬崖山壁,走过一条条边山羊肠路,越过一段段密林荆丛路……一路上也不见一户人家,山路显得十分的静谧和骘远,崖石是那样的窅然与蛮坦,口渴了,只能从溪涧里喝着水,肚子饿了只能饿着。我们俩总在不停地往前走,力华一路上为我打气,我的一身好似散了骨骼一般。挨到太阳也齐平西边山头的时候,直上直下的山路也开始走完了。这时,我一抬起头突然发现前头有人儿在闪影着。力华很兴奋地告诉我说,前面很可能是力强和新哥他们,我们也快到了要到的地方。一阵后,我们俩到了他们眼前,也听见是他俩和其他人在叫着我们俩,问着我们俩。可一眼看上去就是不认识,就觉得他们是生人一般。看他们的面容看他们相貌,可一切全叫他们变相了。这是怎么的一回事?我们俩走近精心一看,这确实是他们。他们的脸浮肿得这么厉害,脸上肿得青一块,紫一块,肿得连眼睛也难以睁开出了,连眼缝也合得严实的了,要看人要看物,只能用手在上面上下掰开一条缝。从力强和新哥以及大家走路的姿态来看来判断着才知道是他俩。我很奇怪地问上着他们才知,这半个月来,他们为了赶好时间,砍宽砍好这路的两边,可他们全都被马蜂螫过好几次的。哎呀!我在问着,你们怎么不去治疗?不回家休息?他们没有答应了,只那么淡淡地说没问题没问题,等到变压器扛到了家里后再来休息——新哥接着说,“变压器还在电力公司,没有到家,现在一切还是夜长梦多的事,还是水面上的事,我们不能休息的,痛苦也要坚持下来。”真了不起啊,多伟大。我对他们的佩服不由自主地生了出来。这么一条孤僻的路上,七八十里长的山路的两边,全被他们一柴刀一柴刀地很好地砍出来这么一条光坦的山路来,真是很不简单,很了不起的啊。没有很大的毅力和勇气谁能做得到?并且每个人都在被马蜂螫得成这个样子,可还是没有一个叫苦的叫累的叫痛的,真是太可怜了,叫我的心震颤了。没有韧力和决心谁还能够坚持下来。他们成了这个样子,谁见了谁不心痛?
他们把我俩领到了一间茅棚架扎的吊脚楼的房子,新哥和力强忙着要煮饭给大家吃,这时力华见着便说,“老兄老弟哦,你们的眼睛和身子都肿得这样还煮饭给我们吃,但这叫我过意不去,来,我虽然累点,还是让我来。”听到力华这么一说,我实在是过意不去,但我这时觉得我每根骨头里都如生了脓肿一样的疼痛,我一坐在地上就起不来了,勉强想来和力华一块儿来煮饭,刚一直起身想来开步,脚一动,便嘭咚一声,自己倒在地上。闻声赶来的新哥一把把我抱起来十分动情地说,“小牛老弟啊,对不起,我实在对不起你啊。我们亏了你啊,一个这样吃皇粮的白脸书生人,怎么能跟我们这些泥腿子打成一片呢!今天实在没有办法,我们又是大‘老外’才把你叫来。”这时,他一边给我揉搓着那只摔伤的腿,一边叫力强从灶上打来尿热的水给我摸身洗足。我实在不准,几次也推不开新哥和力强还有几个村上的人。他在边给我洗足边在深情地说,“小牛弟啊,过去,是我硬把你留下来,今天倒还害了你啊。”我十分感激地说,“各位老兄老弟,你们不要把我当客人看,你们比我还辛苦,看到你们个个这么个样子,真叫我多么难受啊。”说到这,我又转过脸对新哥说,“老兄哦,你太自律了,太舍己为人了!我总在心里一千个一万个地感谢你。没有你,我今天哪有这样的好事,不但在家这样自由自在,而且还在人格和尊严与肉体上都得到了尊重和保护——这就是我的福气啊。今天,咱们村里做了这么大的事业,我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为村里做点事,怎么不可以呢?”这时,新哥蹲在那里把我的腿抬在他的膝头上,边给搓摸腿肚上的水,边在把那肥肥肿肿的眼皮儿睁了睁,好久后,才把眼睛露了露。我趁在这时看上去,他那眼睛射出两束复杂而又希望的光芒。说,“小牛弟啊,你进省城去,也不知是今年还是明年或是后来,说走就走。今后等你去省城后再回家乡探亲时,到那时,我想让你坐上车来回——这里修好了公路,那就多好啊——我们也争取这么来做,到那时我们的雷公岭村就会美得多哩。”我想,到那时就是得发娘打得法——得发极(急)了。大家一听他这么一说,就都苦笑起来了。我也在笑,但笑得忧闷,但这一笑倒让我疼痛着的地方也轻松了好几分。在说,“新哥你的理想与奋斗目标是很好的,但要实现这就很不容易啊。”他没有回答我了,只点了点头,便在痴痴地一笑,笑得整个肿着堆着的红红的脸儿在艰难地一拧一拧,那眼睛部位连根细缝也见不到了,只见那两道浓浓的眉毛如大雁的翅膀在一下一下地扑闪着。好一阵后,他坚决地说,“我们这一奋斗的目标一定在不远的将来要实现它。”
夜,深深的夜。大家齐都睡在这个简易的吊脚楼上,他们劳累了一天后,那大大小小的鼾声加在一起就如雷声贯耳,叫我十分的亢奋与厌倦,远处的野狼声獐麂声雕枭声还有什么的声什么的声齐都和他们的声加在一起,在这个时候都让一切显得几多谧僻,几多寒凄,几多惨漠。我当然十分地害怕。望望吊脚楼,那门全是树干做的假门,全没封堵了,透过那门缝向外望去,门口的前面还生了一堆火,当然知道这火是用来驱赶野物的,已经到了深夜后了,大概是那堆树木已经烧得差不多了,剩下的柴炭子也可能被灰层封住了,在没精打采地露出一点点忽黑忽亮的光,如狼的眼睛在盯着我一般。不见这火光还没事,一见了后就浑身害怕起来,生怕狼爬进来将我叼走。鬼来了。屋漏偏逢连夜雨,这时我的肚子痛起来了——大概是我白天喝多了生水,而且越来越痛,如小刀在一下一下地剜挖着。我咬紧牙根,还是不行,实在承受不了了,痛得背底下那几根树料也跟着吱吱嘎嘎地叫。
新哥听见了。便浑身滚过来,摸索着一阵后,就齐平着我睡上好后,又赶忙一手抱着我的头,一手就给我按搓着肚脐上下。好一阵后,不见好转。他就把那条简易的木梯子放好后,人就顺着溜下去了。一阵后,门外的那堆火又亮亮旺旺起来了,他便把一口瓦罐子装上水在边烧,自己扎了一个大草把,点上火围着这吊脚楼周围的草丛里找了一阵后,手上便握着一把生草叶子回转后,忙就将它放在烧开的水里一焗,忙取出,叫我放在口里嚼嚼吞下,便说我的肚子疼痛,是没有走惯长路的反应,是种了汗痧的原因,这些药是避痧除痧的。你吃上了就没事,明天就会好的。我半信半疑,但也出乎无奈地照着吞下了。后来他又倒了一口罐子里的水给我喝着。水一到肚里,果真有灵,我的疼痛像被什么东西刹那地一把取走了一般。随后,他就把我汗湿的衣裤全脱下来了,用那罐子里热水烫了一阵,再洗了几遍后,就用柴架支撑着,离火边不远处烘起来。第二天早,衣裤全都焦干了,我穿上去多么舒服。
天蒙蒙地亮,我们就早早地起来了,大家吃了早饭,就忙着往县城里赶,因为离那里还有三十多里路。按新哥的算法,大家早点出去,等到上班时就能很好地把变压器买下来,就能很快地拖着它打转往家走,用一天一夜的功夫,变压器可又能到达这吊脚楼的地方——因为这一路全是比较平坦的山路,虽有上坡,但不是直上直下的,大体上没有阻力。
大家在加紧着脚步赶走这三十多里路,有的肩头上担着大棕绳,有的肩头上担着圆短木料,他们的担子只听得吱嘎吱嘎地叫,在熹微的阳光里不停地闪动。因为是平路,他们虽然担着担子,但走起来两脚如放水般快。到刚来吃早饭时,大家就赶到了电力公司的门口。许多人都在看我们,看我们这副丑八怪的面孔。大家当是稀奇的外星人看,被马蜂螫着的脸面,不可能在很短的三四天内就能消肿退浮。大家还是肿着浮浮的脸,上面青红紫绿,水光亮亮,连眼睛也看不到,只露出那眼膜子一般的大体位置。满头全是一层小小的露水珠在密密麻麻地吊在头发上,湿得沉甸甸,热气就腾腾地从里面蒸发出稀稀淡淡的银白色的雾气。这雾气刚出来时,围着头脑在慢慢缓缓地轻轻松松地盘着一阵后,就氤氤氲氲,袅袅娜娜往上方升过去,最后就慢慢地扩散在空中。大家满身全都是黄泥土巴巴的,好邋遢,好难看,肩上背上还黏连着好些短草碎屑。
上午八点正是上班的时间,我从新哥兜里拿出介绍,往办公室走去,主管领导王主任看完介绍信后——因为那时一切都是计划经济,集体单位要做大一点的事情,都要有相关的证件或计委的批文,就很热情地说,“货已经到了,现在就叫仓库管理员带你去看货。”他一阵后就把那人叫来了。他俩和其他工人一起刚来到仓库门口,便一愣,稀奇般地朝新哥他们上上下下打量了好一阵后,便不高兴地说,“你们既无车又无船,就凭你们这几个鸟样的人能把这变压器拖回去,恐怕不行的,另外,这变压器弄坏了一点,就用不得了。即使你们再拿出钱,这仓库里的货也没有你们的份儿了。”
仓库的门一开,新哥领着我,两人就跟在王主任的后面,进了仓库。我忙从背包兜里掏出万能电表把好几部相同的变压器进行了检验,从其中里头挑出了一部最好的,对它与水轮机器发出的电流又进行了一次具体的匹配核对,确定了二者完全吻合,我才告诉了新哥把这部选到。他们九个人忙就一拥而上,用棕绳把这变压器小心翼翼地捆得里三层外三层,然后就将它抬到了一口大睡椅里一样的木料做的箱里坐好。这个木箱做得又长又宽,变压器就被固定在中间。
谁知,新哥早就想出了一个很好很妙的办法,他把这些木料做的又长又大的箱子那前面上方的横木上系好了三根长棕绳,箱子后面的横木两边各系上两根中等长的绳子,中间的横木上也跟后面一样的系好着绳子。他叫七个人的肩上全都套着这七处系好的绳子,然后叫两个人其中的一个在变压器的木箱子前面的路面上,有间距地放上短木料,一个人在后面有序地收好着被变压器辗转过身后丢下的木料,又跑到前面去“放”;前面那个放空了手中木料的人,又跑到后面来“收”。就这样两人依次有序地变换着“收”与“放”,“放”与“收”。
你看,地上这些大细一样的短木料刚一放好,他们七个人略一用力,变压器就爬在短木料上轻轻松松地往前滚着滚着。他们七个人也轻轻松松地往前走去走去。这时,王主任和那些工人们也跑出来了——他们又一次在看稀奇。他们开始那绷着的脸,现在刹地一下松开了,齐都在笑着地说,“别看这些山里人,倒还有些主意蛤蟆子(办法)。你们看他们,跑得又快又轻松。”我也在嘿嘿地笑着——我心里从一开始就一直担心着变压器不能回家,现在就全都释疑了。
约莫走了五里路。新哥就叫大家停下来了,对后面一百多里路的行程作了具体安排,他告诉大家,用七个人的力量就这样把变压器拖到今天早晨出门来的那吊脚楼的地方过夜,——不分早晏都要赶到那地方。他自己和力强一定要将我护送回家,因为途中的深山里有好多狼和其他野兽出没,当然那时候还有豹子和老虎,而且还很多。并告诉大家,明天清早一定要将我送回家,不能耽误了孩子们的课程,这晚就要走个连夜的路途。他一直不准我跟他们一起拖着变压器。他说我不是吃粗粮的人,干不了这超体重的活儿。是国家的栋梁之材,一定要给我保护好身体。大家都点上头表示赞同地笑了。
这样,我们三个人就走在前面了,一路上,我们在不断地加速,还没到吃中餐时,我们就赶到了今早早晨出发的地点。我们吃完中饭后,又打了点包,准备做晚餐用。新哥将那柱子上的马灯取下提在手上,并把一柄三眼铳背上了,我们又踏上了回家的路。
一路上,新哥领着头,我走在中间,力强走在后面。路在越走越细越曲越陡,山在越走越高越静越骇。尽管是白天,我总觉得走在这迷魂的大山里,就像走进了迷魂的大深渊或是迷魂的大地狱。新哥知道我心里的畏难情绪,就打趣地告诉我说,“走长路的方法有两点,一是路上有个伴,长路全变短;二是话不停,脚在行。”我一听就嘿嘿地笑了,觉得他讲得很内行。他也笑着说,“孔子曰三人同行必有我师。今天吗,我就做你们俩的老师——开路走前。”他们一路走着一路谈论着许多事情,好宽阔的,从天上的外星人到地球上的人,从唯物主义的世界到唯心主义的心里,从国家到家庭,新哥总有讲不完的话。最后,他就把话把落到了力强的身上。几十年过去了,我现在还清楚地记得他那次教育他的话大体意思。他说:“力强哦,我总觉得从你过去的言行来看,和力中力华一样,是一位很好的党员,雷公岭村里的一位很好的干部。而现在你就有所不同了,但我还是希望你和过去一样,一如既往地走下去。我现在多次对你的批评,甚至动怒,以及组织对你的处分是没有过分的,你不能存有一点计较和恨意之心。是错就必须去改,改了就是好。我多次对你的批评,这是对你的负责,对你家庭的负责。一个人除了自身的肉体之外,最重要的还是那自己的人格、品质、声誉。我们是人,更是党员和干部,更应该要讲究自我约束力和自己控制力,全村这么多人齐都把眼睛看着我们。我们应该是他们的榜样、楷模,不是他们的话柄、笑料。众目睽睽之下,必须自觉带头为人。不这样,我们怎么有脸面去对着全村人呢?人言可畏啊!话又说回来,我们都是人,而且都是男人,男人有几个不去好色?从皇上到皇下,江山社稷,伟人贫人,僧人俗人等等来看,几乎男人大多数都没有跳出这个好色的圈子,究其因,这除了历史的男尊女卑的源远所造就,其因还有男人的生理所决定。俗话说,男人爱江山更爱美人。十个男人九个色,不色这个是废物。但依我看来,这话有一定的道理,但不是根本的道理。根本的道理,是要经常去检查我们自己的感觉和品行是否出了问题没有?自己心库里盛着的爱走了味没有?有时是自己的感觉产生了误区,就会出现,家花冇得野花香。其实,一个真正的男人要经常把自己心库里对妻子的爱,去翻晒,去晾干,去烘烤,这样就不会在春天的梅雨季节里出现霉变。我觉得到最后最爱你的,最疼爱你的还是你的妻子,你的结发女人,不是别人,不是野花。”说到这时,新哥举了好多偷人的男女最后结局的例子——没有一个有好结果。他接着,从高度来说,“我们都是人,有思维,有控制力,有信仰。我们为什么要入党,这里面除了约束力之外,还要在心里有一种先进的内在力量的作用在感召着自己。”这时,我回头偷偷觊了觊力强,见他勾着头没有说什么,间或地把头点了点。新哥又在说,“其实,我们都是男人,都有七情六欲,我和力中力华他俩都是一样也有七情六欲。”他说到这里,语气在加重着,一字一句地在板在顿说,“但我们为什么没有这么去做?我们不知道这么去做吧?党员、干部、家庭、人格、声誉、榜样、作用;党的要求、人民的期待、我们的奋斗目标等等,你一定要综合去替自己考虑替我和力中力华去考虑,要把主观世界和客观世界结合去考虑,与我们结合好去考虑,最后在心里筑砌好一条是非分明的追求爱好的防护墙。今后做到自己在这方面一定要有高度的严格的控制力。”说到这时,他很欢慰在深情地说上,“据我了解,你现在在改,再没犯了,也改得很好。这就好了这就好了!到时,支部里会看得到你的进步。”新哥还在说着,这时,我听得见后面的力强那齉齉的鼻子里在不停地响着,他也在不停地擤着……
夜,就像乌鸦的翅膀从远处扑泻而来,转眼间就把这山路罩得墨黑墨黑的。新哥停下了脚步,把马灯点亮,从兜里掏出那个包,再从包里提出三个小包。意思我们就懂了,我们一人拿着一个小包,从路边捡了几根茅秆折好,当筷子使起来了。
饭刚吃完,新哥连个小嗝也没打,手往嘴巴上一抹,就忙把我们三个人的行走的队列作了重新的布置和安排;力强提着马灯火走前面,我还是走在中间,新哥把铳装上火药和铁子,让它挂在右肩上,那铳口对着后面,右手搭在铳栓的托把上。我们翻过了一座座大山,穿过了一处处狼窝寨,野猪坪,斑虎垭,野牛沟。夜在沉沉的,如长了牙齿,慢慢地将一切噬吞在肚子里,怎么也爬不出来一样。我们在挣扎着,四块眼皮也在挣扎着:两块要拉拢,两块要拉开。正像开门和关门一样。但是无论是开或是关,都显得那么沉重,那么具备着巨大的吸引力……
“轰——”我的背后突然猛地一惊,心房一震,双腿不由自主地一弯,一个栽跟倒在路上了。当新哥把我一把扶起的时候,力强忙把马灯重新点燃了。当我回过神来时,只听见那后面的山梁下一只野狼在“嗷嗷”地嚎叫着向远处奔走。我知道这只狼已经伤着了。新哥在蛮有把握地自言自语地说,“这畜生的东西,我放你一次生,考虑到离家远了——拖不回家。不然,我就一铳结束你。”又走了不多远,后面传来了乱糟糟的足步声。新哥忙叫力强站住,把灯火拨大,往左右两边大幅度地摆摇马灯。接着就叫我快上前两步,靠紧力强。他忙三下两下地又装上一铳火药和铁子。他细细地对我俩说,“看样子这不是狼,可能是夜豹或虎,会伤人的,也可能不会,因为这山上晚上很可能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灯火,它们也是来看稀奇的。你把灯火放在足下这么摇摆着就让我们的影子不但显得又高又大,而且在动摆着。它们一定会害怕起来,你俩看你俩听,现在就没有响动了。不,让我放一下冷铳。”
铳一响后,什么响动声也就没有了。我们又继续往前走着。边走新哥边在对我说,“小牛哦,我知道你已经吓愣了。”我还在惊魂未定地说,“新哥哦,我不瞒你说,我现在的心还在打着颤。”他在无所谓地说,“这怕什么?与这伙野兽相遇也要学会跟它们斗智斗勇。刚才那只伤着的狼,其实开头我一直不想伤害它,我知道你害怕,就一直没告诉你,我装作没看见它们一样。它们三只狼偷偷地跟着我跑了好几里路。最后它们齐都向我后冲来,想来伤我……哈哈,这就莫怪我没留情。”力强问着他说,“你是怎么学到这一手的?”新哥带上矜持和骄傲的笑声在回答着,“要想在大山里生存,打山铳是必学的手艺,在七十年代初,这里的野猪白天都成群结队地糟蹋农作物,叫我们无法生产。一头成年野猪一天能可糟蹋一亩作物。那时,我就组织大家打野猪,请山里的老猎人陈公传授经验,我就是从他那里学到这手艺的。嘿嘿。那时,有好几个年头,咱们全村人的野猪肉吃腻了。”力强在记起地说,“是罗是罗。嘿嘿——老哥,你什么都会罗!”我跟着也附上着赞语。
走着走着,东方的山垭里显现了一道曙白色的光层。前面的不远处有一两户人家的灯盏如磷火般地忽明忽灭着。我知道天也快要亮了,快到家了,快到学校了。
我鼓起了最后一把勇气,把这段路走完了。他俩把我送到门口,等我把锁开了,又忙转着身往回赶路。不行!我的心里怎么也按捺不住感激之情,硬霸蛮地把他俩拖进了我的房里兼办公室坐下来,叫他俩休息一会儿。
他俩一坐下,我便忙开了。我记得早六天前娘因为我近来消瘦,她特意跑来学校,带来了六个鸡蛋说给我补补。大前天,我因为咳嗽,一位学生的家长见着,也送来了三个鸡蛋,我不收,她霸蛮地放在我桌上就离开了。于是,我便快手快足地把这九个蛋一把捞到了厨屋,一把将灶火架燃。一阵后荷包蛋就熟了,我分开三碗盛上。他俩高兴得不得了,因为在那个年代,谁都视鸡蛋是稀有物,贵补品。新哥端上这蛋,在一边赞我的手艺高,一边往他妻子苏兰宿舍那儿走去。他的口里并没有吃着,我知道,这蛋他是不会吃的,一定给她或两个孩子吃的。于是,我向前跑过去拦住他说,“你一定吃下,吃完了,你再端过厨房那碗送给她去——我知道她是很辛苦的,我早就给她准备了一份。”新哥举着筷子,张着那大大的眼睛,久久地望着我。当然,我知道他眼光里的含义,忙便抢着说,“我自己也有一份。”话完,我快捷地从他手上接下筷子,把这碗里的蛋一个个夹烂,再把筷子递还给他。没办法,他只好照着吃起来。趁他在吃着的时候,我端着那碗蛋一路小跑地送到了苏兰那门口旁的窗户台上。刚放好,就听见她在屋内发着一连串的咳喘声,咳喘完后就接着叹出那无奈而又无力的细细的呻吟。没办法,我也只好不忍心地离开。他刚吃完放碗,我回转告诉他,叫他端进窗户上的那份鸡蛋送进苏兰房里去。他一边快步地向门口走去,一边回过头来用感激而慈爱的目光盯着我看了好久好久……
一转眼,新哥就箭一般地从她那儿打转射来了。我在委婉地对他说着(意思含有一点责怪,你妻子这么病,你一到她那儿就出来了,怎么不久一点安慰她)。新哥啊,这几天苏兰老师都一直在病着,孩子也在缠着她,叫她好苦好累。新哥也听出了我话中的话里面的弦外音。他接着我的话在说,“老弟哦,你也知道,咱们修电站这件事已经打湿了头,打湿了头就要剃着,什么事都不能半途而废。正像产崽的媳妇一样,开始了生,就一定要把崽生下来,千万不可能把崽今天留下来就叫着明天再去生。我们不可能眼巴巴地望着这已经修成好的电站而没有变压器就这样瘫痪着。苏兰的病和她孱弱着的身体我心里怎么不怜爱她,不把她的这一切放在身上呢?哎——这是没有办法呀!等这变压器到家后我再有时间来陪她。今天在上课后的休息里你也多多向她替我说说情,她会理解我的。”
话一完,他俩又踏上了返回的路途,我站在门口,张望着他俩消失在细细麻麻的晨光里,消失在这夜色中。我的心头在细细地痛着,泪水突然模糊了我的眼睛,多好的新哥啊!多好的力强啊!你们是多么样的顽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