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一天晚上,我就按计划把昨天晚上自己设计出来的水电站的方案与预算全忙出来了,并还把村里培育一个班的小学教师的设想及构思全都写好成了书面报告。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兴致勃勃地全都把这些交到新哥那里去了。我交完后,沿着去大岭坪学校的路,又兴致勃勃地走着。我知道,苏兰是位吃得苦耐得劳的好教师。她真是一个顶上好几个老师在用啊,把自己当牛当马在使。说实在的,她在透支,严重地将体力与精力在彻底地透支啊。在我十几年的学生生活中,或几十年的人生中,从没看到过或听到过有这样的一位老师,她能担负起这么大与这么重的教学与家庭的重任。而且她是一个高等的知识分子。不是为了这山冲,不是为了响应新哥的号召,她怎么会留在这样的山冲里呢?想到这些,我加宽了步伐,巴不得一步就赶到这小学里,给她排忧轻担,早一分钟也是好的。
走着走着,我很快就来到了学校。刚一下课,苏兰就在办公室里大口大口地喝着冷茶,“西瓜皮”上的头发也有好几根掉落在碗里,她也没顾上去撩开。茶一落肚后,又在那儿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粗气。她一身热汗淋漓,脸颊上显现着红红的块儿,似火烙着的一般。太阳穴与额头的眼角交界处,那两边暴凸起的黑青的筋儿,好似跳动着的曲蟮在向脑顶爬着,爬着。让我看上去,她那样子,好像是一头趁着“三伏”大热天在田垄里犁田的水牛,在呼渴儿,很显几分困闭。她告诉我,这是三个高年级班的学生合在一起上着体育课,两个调皮鬼在下课后打起架来,我追上好远才追上他们。哩,他们还在办公室的门外,我喝口茶再去教育他们。看到她这一切,我很为她担心,生怕她把身体累坏了,急坏了。我还没坐下,趁着她在呼气的间隙,便就对她说,“苏兰,让我去给你处理他们的事好吗?一些小孩子们打架斗殴,这是正常的现象,让我去说说(意思是敷了敷了一下就算了),让他俩早点儿离开,何必这么去认真。”她在忙回答,“这不行啊,这件事的处理还得让我自己去,娃子们也是很讲理的,很懂理的,偏左偏右或敷衍都是不行的,我知道这件事的来龙去脉,还是让我自己去。”
一阵后,她打转过来了。我把自己心里的意思全都告诉了她。她听了后,很同意我的教学方案。两个高年级班就让我来接替教学,其中包括培育一个小学教师班。这并不是说苏兰她不信任高年级的教学,她是完全可以信赖的。我想,既然这里要培养出一批小学教师,就要高标准,就不但要在知识上严把关,还要在实践上严把关。要做好课堂内外的许多实验,就要操心费时,苏兰老师本来就累得这样,我还要让她这么去做,我心里觉得很是不忍啊。我这么一分,她听后很感激我。
第三天的上午散学午休息时,新哥把我送上去建水电站的图纸和工程一项项的预算表送到了我的手上,意思是让我再慎重过过目。我又细细地看了一遍后,又返转给了他。他说,这图纸和预算表的预算都是上乘的,很好,并夸着说,“你到底是个有用之才,国家没白培养你,倒让我们在占着你的便宜,占着国家的福。图纸上的设计很科学,很先进,而且又是按中型发电站设计的;这预算很经济,很节俭。这两样都是很好很好的,不止打上满分。”他说到这里,我微微地笑着说,“新哥哦,你莫过奖了,让我听上来很不好意思,其实我是搞地质的,搞水电设计是我自学的,还是在捉鹿为马,可能我还没把这工作做好。”他听后对我重重地瞥上一眼说,“知识分子就是这样,装臭美,装臭谦虚——这图纸一定是好,一定照这样去办。”话完,他没等我反应过来,忙就说,“我们支部委员会研究决定了,马上就动工上马——建水电站。”我忙拦着说,“老兄哦,你就是这么个急性子,这图纸上的墨汁还没干,急什么?另外,我在雷公岭山上提出的那些问题是怎么解决的。”他没加思索地说,“这个我有办法解决的。你就放心吧!技术你是内行,教书你是内行;出力我们是内行,还重的变压器我们都得有办法让它自己上着雷公岭的山头。”我对他这种果敢与自信很是高兴,便笑了笑。接着,他从另一个兜里把我为村里培育出第一批小学的教育教学老师的方案掏出来送到我手上说,“这是很好的方案,我都细细地看过了,你和苏兰就按这个方案去教学,比国家的这一方案没有差。”话完,他就离开了。
这天晚上的十点后,我有点困意,想来睡着,是因为我带着学生们又到了田间搞实验,又回到着课堂上讲知识,忙了一个下午的原因。见苏兰老师窗内的灯火还在亮着,我就打起精神在作第二天上课的准备。到十点的时候,我的睡意正酣,正准备吹灯来睡。这时,黑脸狸老兄凑在窗下在神秘秘地喊我,小牛老弟,小牛老弟,新哥叫你去今晚开展一次娱乐活动。你出来出来,同我一路去,一定一定!我边擦擦眼睛振作精神在回答着好好,边在心里有点不高兴小声地嘀咕着,在农村做事,在与农民打交道,大家总没有一个时间观念。这么晚了,还开展娱乐活动,太不珍惜时间了吧。——我知道他说的娱乐就是打扑克,打老鬼k拾。在我们山冲一年的文艺晚会除了跳“忠”舞和歌唱一些红色歌儿外,就是一年一两次放放电影,如《地雷战》《地道战》,这放映机和片子都是新哥通过关系,作为特殊从县里搞来的。这机子是村里的好劳力提前几天从城里一肩一肩担来的。放电影的时候,好多几十里路外的人都赶来了,看稀奇,看幸福。其他就没有什么可称为娱乐活动了。于是,我带上一半勉强就跟上了黑脸狸出了门。说实在的,晚上我实在走不了夜路了,这副近视眼叫我走起来高一脚低一脚,几次差点摔了。黑脸狸真是条夜猫子般,拉着我的手,让那脚儿一点考虑也没有地一步紧着一步地往前迈开。
好不容易来到了大队部。新哥就在大队部那楼上的过道里,一见是我忙就招手,说,“老弟对不起,要耽误你的时间。教你学学打牌,这也是生活。”我便嘿嘿地笑着说,“不要紧,学就学。过道的两边就是村干部和支部委员会的办公室,当然这办公室里有的里面还有简易的床,可供大家中午简单地休息。新哥把我引到了过道的最后端了。狗屎脑力华就一直在这儿等上我的来到,他早就坐在那张摆好的八仙桌子的一方,而且在认认真真地坐着等我,见我一到,他就高兴地笑了笑后,双手再把扑克弄得呼呼地响,很吸引我的眼球。可他想错了,我根本不会娱乐这个,吸引也没兴趣。由于这过道很窄,放下八仙桌和两边的凳子,就显得很挤了。由于是过道的后端,最后那两边办公室的进出的门也被我们挤住了,好过这是晚上,根本没有人来上班或办事。一只大马灯就放在八仙桌的中间,那浊浊的灯火中结了朵大火花,好像里面停落着一只火蝴蝶正待着腾飞。火也变得蔫蔫的,好像有着病态之意。新哥在说,“力中你就把你办公室的马灯提来,这马灯今晚在这儿点了好久了,可不够好用了。咱们就换一换。”我在说,“新哥哩,咱们这么蠢,四人一起到力中的办公室里去这还不好些吗?那里宽都宽敞些,坐上去人都舒服,何必在这过道里挤挤拥拥的,连我们坐上着也感到很不是味道。”新哥不容我说完着在嚷,“这过道里有过道的好处,你们看两边都没有开窗户,外面就看不到这里面灯光。其实,我们在力中房里去玩娱乐当然是好,可这灯火照出去了,莫引起过路的社员们或其他人的怀疑或对我们有意见,说我们在这儿不是为着正经事,点着灯火在打着扑克,通宵的灯火不停,不注意节约。这样本来就不好吗。”这时力中朝新哥眨眨眼儿在说,“偶尔玩玩牌儿,娱乐娱乐,这有什么不可以呢?我们不是在胡作乱来偷婆娘。”新哥大着点声音在说,“偷婆娘的可耻。”力华在快嘴补充说,“偷男人的也可耻。噢,对,要偷的两个人都可耻——不是吗?雌狗不摇尾,牯狗不爬背,各错五十。”我就在懵头懵脑地说,“两位老兄,你俩讲到哪里去了,讲话这么离谱,讲得个牛头不对马嘴。咱们玩扑克就讲玩扑克的话,怎么乱扯。”他们一个个都没有答应我,只嘿嘿地笑了笑。新哥刚才这么一说,我便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人家晚上都在早点困觉,蓄精养神为第二天忙着生产劳动,而我们呢,却把时间把精力在大肆地浪费挥霍,玩着扑克。让人家知道了也不好,他们肯定会有意见的。我吗,我心里在想,我应该更要把时间看紧,看得比金子还贵。但又把话说回来,我和新哥他们这么几十年来,从没玩过一次扑克——我大胆地说,“没有,这是头一次。”这个玩味儿我们雷公岭山冲里从来没有,据说是新哥建成大队部后,为发展这里的文化和娱乐活动,从山外引进来的。这也大概叫我尝尝鲜吧!于是,我在心里默默地承诺着说,为了兄弟,为了友情,我玩不得也要玩了今晚,玩了这次,今后坚决洗手不干了,“重新做人”。
力中一个转身跑去,几个眨眼间就提来了马灯。一到,他就把提来的马灯,将灯肚里的油灌足,便把火点燃。哎呀,到底是新灯,火清亮清亮,旺旺红红的,好炫目,且把这条过道都照得清清楚楚。油在灯芯里烧得嘶啦嘶啦的响,很悦惬。
我们开始了娱乐。新哥把牌分得一手一半,好均匀,然后各自用大拇指掐紧一头的牌角,用中指车紧牌身,指头拃紧另一头。就这样贴着桌面,迅速地将两手上的牌儿靠紧,顺势一推,很巧,左右手上的牌角互相撞紧在一起,而之间又有序地依次在叭哒叭哒地一张张相互往里插着,咬紧着。插得山响,咬得山响,好听极了,如一首曲。眨眼间工夫,这一叠牌相互在重新排列组合好了。见完毕后,他的双手将牌一把抄起,再往桌上将牌侧好一拍,随机两手齐往牌两头向中间扫了扫。就这么几下动作,开始那凌乱的牌儿,现在成了整齐的一坨,“啪”地一下就墩好在桌子上的中间。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就把眼睛对我们三人一扫地问着,“我们还是打‘升级’的还是打‘斗地主’的,是开‘三爷’还是‘老鬼k拾’?不能赌,输了的,是画‘乌龟’还是‘画眼镜’,是‘钻桌子’还是‘绕着转’。”我听了后在嗤嗤地笑笑,我的笑意他们三人都懂——我是外行,是不知道打牌的角色。新哥见后,他既在鼓励又在勉强地说,“小牛老弟,你总不能文质彬彬吧,这样也是生活,也是学问。生活总得不能单一,要丰富多彩。这样一来,或许对你今后搞学问,搞设计是件有益的事,它使你脑壳活跃,不会亢奋,但沉溺在里面就行啦。另外,你跟着我们三人反反复复学上十次——这十次就不计你的输赢。十次后,你就和我们三人一样的奖罚。”我满口同意了,“好,十次就十次。”我在想,教了十次我还不会,未必就蠢得这样了吧!
最后大家决定打“老鬼k拾”,“画眼镜”。因为这是很简单的玩法和罚法,都是考虑照顾我。
我横下了心,决心和他们混混,把今晚玩个足够,学得玩牌的学问来,这也是知识。我在和他们一手手(次次)打,我在一手手认真地学习着,捉摸着,记忆着。——什么牌来克什么牌,什么牌来吃什么牌,同色的牌大就看数字,异色的牌大就看先后,鬼是王中者,但要分主副。三手后,我就懂得一点点名目来了。第四手抓完牌后,黑脸狸力中把七一洒,看看牌,我主牌多副牌少,这手牌好打。开张不久,我就吃了几张新哥的牌,因为他不是和我“对面”。新哥看到我这么厉害,就在笑眯眯地说,“你这个鬼东西教不得哟,到头来搞得儿子在打老子哩。”我就大笑起了……第十手完了,徒弟就得要出师了。
他们三人都说我上得路,放得手了。第一手牌开始了。抓完一数,十二张牌,我抓了八个主,还空了一色副牌,我对面狗屎脑力华也跟我一样。新哥是庄家,可副牌埋不下。哎呀,我的手气真红,并且这一手牌里,我抓上个大鬼,还有一个主旦两个副旦,独占了大半个江山。结果新哥一出牌就被我吃上个十五分,他一见这气势却在轻轻地摇了摇头,在自暴自弃地说,“哎呀,背时鬼找到了我,黑了黑了,手气黑了。我投降和牌,给我画个眼镜就算了。”话一完,他就想扯着痞,把手上的牌往桌上一扔和了。力中忙站起来,把手一架,挡住了新哥准备扔牌搅局的阴谋。他一见自己的“痞”扯不到了,只好坐下来回到原点上来,老老实实地把牌一张一张地打起着、玩起着。结果,他出一张牌,我和力中就吃他一张,等到新哥和我们把这十二张牌全打完了,把他的底牌一撬开,拿出分子儿。三双眼睛齐虎视眈眈地盯着力中的手上,他手上一叠全是我们这手吃得的分子,五仔十仔老k。力中和我看着这一叠堆得老高的分子,高兴得不得了,他还冲黑脸狸和新哥做了个鬼脸。真可谓十分的幸灾乐祸。他得意地在一五一十高声地数着,口水星子也溅了好几滴在我的手上,我在轻轻地擦着,也在轻轻地窃笑。再回过头来看看新哥这时的表情,他颓丧地睨着那眼光,那额头上粗粗的皱纹一条条地拧着,显露出来,如耙儿梳出的一般。绷着那淡白色的薄唇皮,附贴在早已萎缩而变白的牙龈的前上面,那两片大板牙不再是带有白白的瓷光色,却变成两片如炒得黄黄的大瓜子壳片了。但从他各方面来,他没一点冤意和怒意,反而显现浓厚的和蔼之气。力中把手上的分子一数。“哈哈哩哩。哎呀,我的天老爷,不多不少我们得了九十分。总共一百分,他们俩还是庄家,可总共只吃下十分分子。哈哈,打了个倒光,太无聊了。”“你们这两个鬼,好可恶哑。”狗屎脑力华朝我和力中狠毒地狞笑着一声说,“把我俩打得这样狼狈,打成比倒光还多出五分分子。”他伸过手朝黑脸狸的屁股上就是一巴掌后,在凶恶地骂,“你这个婊子养的,弄得我们这样不成事体。倒光是怎样处罚的?“黑脸狸捧着脸上堆起的笑,在自问自答地说,“那就是加倍。也就是说,他们俩每个人的眼睛上都要用笔画上两个眼镜。”“哈哈,加倍就加倍。”黑脸狸又猛地跳起来,十分克制地把那狂笑一把刹死,如关阀门一样戛然而止。于是,他把手一挥,如根铁条竖着的一般,不留一点情面,叫他俩都仰起脸,把眼睛闭好,正躺在桌子上,双足腿撑好地面。他哗啦一下从中山装的上面口袋里抽出那支英雄牌的蓝水笔。在他俩的眼睛鼻梁上顺着这凸凹的轮廓,给他俩人依次大笔大舞地画上了两副滑穆而又夸张的眼镜。等他俩刚来回过脸来坐好,我却笑得前仰后翻,连肚里的气也拉不上来,感觉到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这么地狂笑着,狂乐着,叫两边肚筋和脐腹都在发痛发颤;黑脸狸却笑成了肉饼,趴在桌上成了黄狗吃屎没个回音。气得他俩在高声地骂,“莫笑死了莫笑死了,臭婊子养的——心存不轨。”
好玩真好玩,夜晚的世界全属于我们四人的,全属于快乐的。我们的牌在一手手地打着,眼睛上的眼镜在一次次画着,一只只叠堆着。每次不是他们俩人输着就是我们俩人输着,反正我们眼睛上的眼镜画得密密匝匝,蓝蓝黑黑,像人像鬼像兔子像熊猫?什么都像,还可能像黑锅底,反正这张脸不是张脸了。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笑声在一浪地赛着一浪。反正我们四人你也莫笑话我为好,我也莫笑话你为好,因为团鱼和王八都是一伙,都是同在泥土,都是一身脏兮兮的。其实,牌场上也和战场上一样,谁也不是个常胜将军,谁也不能说这么个大话,谁也不能吹上这么个死牛皮。
夜深深的,静静悄悄的。蛐蛐蝈蝈及土皮虫还有树上的螽斯在**地叫着骂着,声浪在一浪高过一浪,如在赛歌一般,把个夜叫得几多寒酸与孤独,几多可怜与悲伤。其实,我早已倦了,倦得如一堆烂禾秆。眼皮黏稠着眼皮,如上了拉链一样,紧紧地锁着,怎么也拉不开来。脸皮儿在麻麻地痛,如辣椒辣心一样。一张张扑克如夜张开的牙齿在一口口将我一点点嚼噬着,撕扯着,我无力反抗了,尽忍下受着这样。脑壳里如养了一大巢蜜蜂,在呜呜地叫着不停,也如一大池塘的水全都灌进在里面了,沉重极了,沉重得不省一点人间的记忆和事情了,好像自己就是这么一堆骷髅或化石,这脑壳好像没有一根支撑的线儿把我的躯体和它连起来或提起来。远处,大岭坪那边人家的鸡啼声已是第四次还是第五次地叫着,叫得很是困乏。那狗也不再稀疏地叫着,开始在大口大口地起着劲在狂吠地追着,奔跑着。夜不再是懒懒洋洋了,开始着有新的活气了,活气得把东方的启明星拉着往天门上慢慢地升腾。我知道天要不得多久就要亮着,夜就要回家了。
黑脸狸也如我一样难以熬着夜,不,他本人还是可以,就是那不争气的胃就叫他难受够了。他打着打着,突然他那笑声敛下,忙用一只手去顶着胸部,按紧在桌子的横角上,一只手又在抓着牌。打完这手后,他突然“哎呀”地大喊一声,随后就开始放着连珠炮一般。他那额头上的汗珠在一滴滴地掉。狗屎脑就一把按捺住他,倒在他自己的怀抱里,在给他的胃痛处一下一下地按擦着。新哥赶快拿了那口大瓷碗下去了。一阵后,他端来了热气腾腾的滚开水,这只瓷碗全是黑乎乎的,对啦,这是在楼下那礼堂的角上,新哥用三个砖头就势架的灶,里面全用柴草烧出的火烟,瓷碗全都是这时熏黑的。一放上桌,他就从前面那办公室里拿来了四个大茶杯,抓了一大撮茶叶扔在瓷碗里再说,“坚持点坚持点——力中哦,这样连连地叫出喊声不好,好似一个生崽婆!到时,喝点滚茶散散冷气就会好。力中啊,你坚持一下就会好。”力中听完后就吃力地点了一下头,接下来声音就细了点,可汗水还是没减。我在很心痛着力中,听到他这喊声,眼泪也差点下来了。有什么办法,也想帮个手给他按捺,可不行啊,这么几只大手齐上去,他的肚胸上就没这么大的地方放。真是喉咙上的痒,伸手抓不到。但回转一听,听新哥这么一说。我就忙找到了我要做的事儿。于是,我就撮起嘴巴,猪八戒一样地将那杯滚烫滚烫的茶水在大口大口地吹着、凉着。一阵后,我猜到冷了许多,就端到力中嘴边说,“你喝点开水也许会好多些。”他一听忍下着痛,就一口一口地喝了起来。他喝了头杯后又接着喝下第二杯。一阵后,他就“唬”地一把从力华手上直立起来着说,“我好了好多了,没多大痛了。”新哥就再说,“这茶叶本来就是消炎的,你喝下这热茶后,肯定就会好转的。”
力中闷闷地坐了一阵后,感知到这疼痛消失了,便又拿起扑克聚拢好,往桌上重重地一撴着说,“再来较量两手吧。”新哥在笑笑,“你这个力中啊——死老鼠又翻生了。哈哈。”力中接着再说,“假若力强在这里的话,今晚我们还会高兴啊!”力华接上再说,“是说,人生难逢几个真心的知己啊!”我接上说,“如果他今晚在,我们会玩得更开心的罗!”新哥再说,“我也和你们的心情一样啊!天快亮了,我们要玩就得抓紧时间玩它几手吧!”
一听,就要天亮了。这时楼下的大路上一辆叽嘎叽嘎的土车声又在吱吱呀呀地轻轻欢欢地唱着,它似乎是一双母亲的手在不倦意地把夜的沉梦摇醒。这声音一直不停地由东向西叫过去。知道,这是本月的初三,该是三姓寨那墟场的日子轮到了,不知是村里哪位睡不着早醒的财神爷在推着货物赶场。
再听,一位女人在楼下那路上高声喊着什么或说着什么。细听,这尖尖的声音好像是三姑的声音,是牛八力强的妻子在大喊大说着。这么清早,她哪有这么急的事?新哥一听,便慌着神,忙把牌往桌上一扔,就势将手掌用力一把合拢,果断地叫狗屎脑力华把他自己杯子里的茶水往他手掌内里倒上少许后,便趁掌里的水开始往地上掉下着时,就一把弯下腰来往脸上一泼,呼啦呼啦猫洗脸一样糊上几个回合后,那一滴滴黑脏的水就掉下着。哎呀,不洗还好,一洗全都成了大花脸虎,演个包公脸色还嫌艳了。黑脸狸见状赶快把自己的手掌一摊,将自己杯里的茶水倒下来,趁势又一次泼到了新哥的脸上,他三下五除二几把大起大落地粉糊涂抹后,于是,他把两手往里一缩,两条袖子就成了两块大油渍布或洗脸巾把脸儿摸得团团转。看上去这两条袖子的马虎样子,好似两条大拖把在大幅地拖着地面后所留下的那般邋遢。他没顾这些,两手往身下一擦,转脸就匆匆地打着跑步,往楼下面去了。
当新哥打转回来的时候,天就开始亮着了好多。新哥来到我们面前,朝他们俩故弄玄虚地眨眨眼后,再大声大音地说,“不得了啊,三姑就会上来了,我们在这儿打牌可不能让她知道了。”黑脸狸和狗屎脑同时在惊愕地问,“她怎么会知道?”新哥还是那个样子在说,“不知不知。只知三姑她很焦急地对我说,说她的儿子昨晚烧了一晚,今早还不省人事。另外,力强昨晚一夜没在家,问我他在不在这里加班,公务事做完了没有?我当时不怎么好回答她——答应她是也不好说,答应她不是也不好说,总之我只说了个模棱两可的话,就让她走了,她说等一会儿再来,万一她来了怎么办?……”我们在面面相觑,疑难顿生,但又不放下心地在大声地问着,“力强到底到哪里去了?莫非出了什么意外?”今晚我们有生以来和新哥这么好好地聚聚,在这里玩玩牌,唯独他一个人怎么不来?这时,我坐着的地方,背就靠紧着这条办公室的门。当我刚来直起腰的时候,门似乎在响了响,动了动,往里拉了拉。但我精心去看着时,又觉得这门没有动,又好像闩了一样。但我就不考虑这些,也没得好心思去说,便把心粗了下来了。新哥又忙在接着说,“至于力强到底去了哪里去了,我根本不知道。今晚咱们聚在这里玩玩,说实在的我知道力强在家的话,我肯定也会把他叫来和咱们聚聚玩玩,这还不好吗!昨天下午咱们村里开完会散了后就不见着他人的影儿了。现在关键是他到底去了哪里,这个谁都不会知道的。到时候她三姑来了,我也会这么告诉她。”黑脸狸也忙着说,“对,新哥说得对。至于他会去了哪里,到时咱们还得要搞清楚,咱们暂时不能随便对三姑乱表个态去肯定或否定地去说他去了哪里哪里,这样做着的话就不好。咱们和他也是几十年的交情,我很知道他,了解他,他不会乱跑的,是条田坝下的鲫鱼。”狗屎脑在说,“他莫非失了踪,他对人很友善,平时没有惹着人,生着是非,我相信,别人不会对他下这个毒手的。”我也在急切地说,“三位老兄你们就代表我,一定要尽其努力把他找到手,找回来,不能有万分之一的险失。说实在的,你们这四位老兄就是我一生的老兄,知己,风风雨雨我们相逢相识相爱几十年了,情同手足,爱于唇齿,叫他半个也不能丢失。现在吗,时间也不早了,还要不得半个小时,那早晨出工的歌声就会响起。我要上课去了,别耽搁了孩子们的学习,万一有意外的情况,下午放学后,我马上就会来的。”新哥又朝我眨眨眼儿在双关语儿般地说,“你还等一等,到时,喇叭叫着的时候我就去广播室,向全村发个寻人启事,喊喊喇叭——这不是件省心省时之事吗,那时我们就会找得他到的……”
大家正愣了一阵。突然,我心背后那扇门欻拉一响拉开了。我骤然一惊,“哇”地一叫,人就栽在桌子上。怎么回事?当我恢复人事时,只见一个年青人缩着脖里耷拉着脑袋,满脸窘羞还带着几分索索颤颤的样子。我用心一瞧,呀!不是牛八力强哥!你怎么到了这里?我在惊讶地喊他想过去拥抱他。可他还没等我迈开一步,他就一个跪偃扑在新哥面前,也是在我们的面前。他的头在鸡啄米般地捣着说,“我认错!我请罪!我愿意接受党组织对我的处理!我誓言,我从今以后永不再犯这方面的错了!请四位老兄老弟相信我!请允许我最后的一次!我刚才听到了,我们是真正的兄弟!我从中受到了许多的教育!从你们每一句的话语中也懂得了许多许多!我今后会知道做人的!我永远会改正这个错的!相信我吧!说到这里他哭泣起来了,我永远对不起党对我的培……培养,对……不起……起新……新……哥……对我……我……的……培……培……养,对不起……起……大家……对我……我的……培……养……”
我们一把把他拉着站起来。新哥这时颤抖着手指,眼睛刹得一下睚眦着,似乎要暴出来一样,那眼儿带动着脸儿由白变红,由红变紫,由紫变黑,黑得全成了锅底色。“啪”的一声,桌子在微微地抖,楼板在微微地抖,我们的身心也在微微地抖。灯倒了,火黑了,煤油在桌子上慢慢地扩散成地图了。新哥没有说话,我们也没有说话;我们听到了新哥的心跳,新哥也会听到了我们的心跳。这时,空气似在凝固了,冻结了,定格了,化合了,化分了!谁都在害怕,谁都在恐惧。借着从瓦棱的空隙里射进来的一点点微曦的光儿,我见新哥立在那,已是一尊黑铮铮的佛。好久好久过去,他那声音一扬高出八度,如狮般在吼在啸,“我再也不能姑息养奸,我们是共产党人,我们可以共产,但不能共妻,这是共产党人的起码,是原则,今天不可以,未来也不可以,到了共产主义也是不行的。我教育了你多次,可你总累教不改,你对得起我们小时候这几位兄弟吗?好几次你耍滑头,总以为我们不知道;总来辩,总以为我们没有抓着证据;问题总出在我们共产党人身上,干部身上。该怎么处理?我暂定是这样——具体就等雷公岭党委的处理意见:一留党察看一年,但职务暂不撤;二不影响你的家庭,跟小牛去学校边学习边反省一个月,写出深刻的反省书,——你看小牛是怎样的一个人,他把精力把奋斗把人生全放在学习上追求上事业上。三要想恢复党籍就看你彻底改好了没有。”力强低下的头身如一张弓,动也不动。那力强出来的办公室里还有什么声音在里面窸窸窣窣地响着。我想进去看看,新哥忙对我摇摇头说,“小牛你就上课去吧。”
接下来他们是怎样把这件事结局的呢?我当然就不知道了。因为新哥已经把我叫着上学校,实际上对我封了门阻了路,我只好照着做,打转往学校走。
我刚出门,喇叭里响起了歌曲声。走在上学的路上,我的脑壳还在嗡嗡地叫如打鼓的槌,在一晃一晃着。但我不后悔与懊丧,因为我觉得我在这一夜里得到的比失去的还多,人还充实些,学到了许多许多我书本上不具备的博深的知识。我总这么地去想着,新哥这个忙碌的人,他昨晚不仅仅是叫我去打扑克消遣着夜晚的。他那张摆在过道里而且放在的那个地方的桌子,一定还有学问,是我书本上找不到学不到的博奥的知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