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晚上,我一睡上床儿就在想,我被留下来了,我当然要谢天谢地谢新哥,没有他,没有他的气魄和胆略,我怎么能躲得了这一场肉体和心灵的劫难?怎能躲得进这么个桃园世界?今后在这里,我能大大方方地干着自己的事业,有新哥给我提胆和撑腰哩。有了新哥,我就能很好地进行着自己的教育工作和科研工作。想到这样,我就觉得自己是一个多么的幸运与幸福的人啊。因此,我对新哥敬佩与爱衷就油然而生起着,心头里便涌出了无限的决心与誓言,我一定要给新哥和家乡干好一番事业,一定要不辜负希望……

第二天清早,歌曲还没有播出,我就起来了。快捷几下便把脸洗了把牙刷了,就出着门。谁知,一出门黑脸狸和狗屎脑牛八等一起就在门口等着我。我一怔忙着地问,“怎么这么早就来了?让你们等了这么久,这不让你们受苦了?”他们嘿嘿地笑着说,“没多久没多久,不要紧不要紧。”这是牛八在说,“这是我们的顺便之劳,没付出什么代价。可与古人相比就差远了。人家等老师在程门立雪,而我们等老师,只稍稍地在这里站一站有什么要紧。”大家都哈哈地笑起了。

我们就直接地向学校走去着。走了大半程了,山冲里到处响起了歌声。说实在的,自从我离开家乡后,十几年来就一直没有见着黑脸狸和狗屎脑的面了。因此我就一直很想与他们见到面。前天上午在大队我们偶尔见到面,可我们双方都有急事,一谋上面,就匆匆别了。今天我才有闲暇的时间把十几年不见的他俩变化看看清楚,看个够:黑脸狸兄是叫陈力中,他只比新哥细三岁,可他成长得很快,十四五岁时就长出了一个男人的高大与帅气,他懂事都比一般孩子早。眼下三十刚出头的他,就显得有几分跟他年龄不相称的衰老,人家说男人三十后是朵花,可他三十后就不同,有着未老先衰的味道。你看,他瘦瘦高高的个子,微微驼着的背脊,有几分老翁的味道。斋黄黄的头发里,时不时地露出着一根或几根卷卷的白色或棕色的头发,满额黄黑的皮肤,时常在那皱纹里翻动着。那没有精力的眼光,总带着几分干枯枯的神韵去觑着。凸凸的颧骨撑得腮帮往牙腔内贴去,因而就让整个下颌显得很吃力的细薄。据新哥昨天下午告诉我说,你见着力中老兄,你不要以为他显得过分老些,他是一个好党员,他是一个村里的好副支书,事事处处他都认真负责,时时处处都严格要求自己。他这个老是为咱全雷公岭村建学校建农庄操老的。连续几年来,他为全村筹集资金,劳力,材料,基建什么的,他常常几夜几日没有合眼,常常连续几餐都空着肚子,我几次见他边走路边睡着觉。在第一批农庄刚来竣工里,就发现了他有着胃溃疡,可他因工地事忙,就搁着没时间去治疗,后来一拖就是几年,等到第二批农庄建成后,他实在控制不住了,痛得晕倒在墙栋下,差点带去了他的生命……我还没听完他的话,就差点把眼泪都流下来了!多好的党员啊,多好的干部啊,多好的兄弟啊!而今一见上他时,从他的外表看上去,也不出乎新哥所说。为了不影响我们今天所见面的情绪,我只强忍着心情,把对他崇高的敬意,强烈地压制在心底。狗屎脑兄是叫陈力华,他只比新哥细小四岁。小时候,他只因头顶上生癣癞,那时候山冲里没有医治的方法,他爹总用些土药敷在他的头顶上,形成堆堆。大概他那绰号就是这么由来的。小时候的力华就不比力中,力华是个慢长人,和我一样,在夜校时,大家都叫我俩是书上所写的抗日战争时代的“小铁锤”。在那个时候,在那所夜校里,书读得最好的那四个人中,当然就包含了他力华在内,力华在四人中他应排在老二。这四人分别是:牛八(力强),狗屎脑(力华),黑脸狸(力中),英姐(英爱)。他们四人的名字照他们的年龄从大到小排列下来就是:英姐第一大,黑脸狸第二大,狗屎脑第三大,牛八最细。把他们的名字最后一个连起来,分别就是:爱中华强。哈哈,新哥给他们取的名字别有一番心意在里面,很有意思,很含远见。我不在新哥的得意名生之列,还是他的算盘子外的人,这不能怪新哥没有培养我辅导我,是因为我年龄小很爱玩。后来,狗屎脑的癣癞好了后,头上就留有一块溜溜光光的大疤儿,小时候我很不懂事,一味淘气,隔壁邻居那个好事鬼九乃眼子很歪孽。一天,他老远见力华往我们这儿走过来,就故意不动声色地装着教我了学一首打油诗,哪知这首打油诗里的意思是骂着揶揄力华头上那块疤子的,我还记得,当时我实在不知道这诗句里的含义是什么,只知道这诗好读好背好说,只用上几个眨眼儿工夫我就能背下来。等他一走近,我忙就照着九乃眼子教我的样子和做法(手在头上边搔着抓着,边把拇指和无名指弯着做着个镜子的样子贴在头顶上后),口里在一遍遍大声地念起了:“远看一块镜,近看光****;扒开头发看,实在不像样。”他一看上我的手势后,又听上我口里念了好几遍这打油诗后,他的脸忙就由笑变黑,由黑变紫,嘴巴嘟得老高,如含了个大山桃子。可我还在不停地念着。他一见我还在做着这滑稽样,忙就一打转,哗啦地一下,呜呜地哭着回家了。晚上我一回到家,后脚还没过好门槛,爹爹一把搂住我,掴了几个耳光后,接着不分个青红皂白就一气之下扒光了我的衣裤,忙着将手上的那根竹枝朝我不分个头尾弹棉花一样地使劲揪打着。一阵后,我那身上屁股上条条红红紫紫的“泥鳅蛐蟮”爬满了我的遍身。除了吃了这顿肉体亏后,爹爹还一把搂住我要往对面山下那水井里扔着,在娘的阻劝下才免了这场风波。后来,娘教育我说,“你从今以后不能再取笑力华哥哥头上那块疤了,你千万不能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上,另外,人无完人,六十岁后也不能笑人家的缺憾,何况你还只有这点年纪。”从那以后我就知道自己错在什么地方了,再也没有辱说力华哥哥了。力华确实是位好党员好干部,全村人个个都对他和新哥以及力中印象好。在新哥努力帮助下,力华在方方面面都进步很快,他是雷公岭村第二位入党的人员。他做事积极肯干,吃苦耐劳,要做的事情他一定非把它做好不可,他为人忠心耿耿,讲究实际。你看他矮矮的个子,可一身结实得很。虽然头上有一块大大的癣癞疤,可在他长长的墨黑的头发掩盖下,可让人一时也难以看得出来,他那圆圆的脸面上,总得辍上着几分和蔼憨厚的微笑,那双润光有神的眼睛里,总时时流露出一种果毅与坚定的神情。他们三人都是新哥亲手培养出来的雷公岭的党员干部,他们都朝气蓬勃,事业有为,在昨天下午的谈话中,新哥总夸着他们三人为雷公岭的教育事业和建设事业做出了努力,也为他起到了好的助手作用。

我们走着走着,很快就来到了大岭坪,转了这个山肘弯,农庄的外貌就全显现在我们眼前了,满地的风光叫我满不胜收:全村都是一排排房子,白墙红瓦,明窗丽门。每一排的房子里的道路都纵横交错,宽阔坦砺。全村的大村子里又分别着建起了各自的生产队小村园,每个生产队都以队部为中心,形成回字形结构,建立着各自的小村子,建立着不同流派和风格,看上去每个生产队每幢房子都井然有序,美观与大方,形成队队整齐,幢幢明朗。并且每个生产队与生产队之间都用青石围砌,围墙别雅风趣,形成了各队的格局,各队的风格,但从整个儿看上去却又是一个整体,无法相分相隔。道路上都各自栽上了路灯的杆儿,大概是在等着未来电儿的到来。每家各户的杂屋厨房灶屋以及牲口房都建在大围墙外的山腰坡上,一排排一路路,全都用石灰和着泥土石头筑铺的,条条曲径迂道全都在坡中的林子里现没。村里的俱乐部里也都分门别类地建好了图书室,学习室,活动室,运动室,球类室,什么的全都完善了。农庄的二三期工程正在前方的山垭处热火朝天地建着。山垭处的上方是村里的石灰厂,那地方烟岚在袅娜氤氲地升着,石料厂在那儿叮咚地响着,这里建房的石料全是从那儿运来的。竹木加工厂就在石料厂的外侧面。村里在新哥与支部的带领下,村集体的许许多多小型企业在雨后春笋般的生发。村里的特种酿酒厂,更是兴隆不已,酿出的酒早就远销全国各地。这酒根据季节来酿,春夏季酿花,秋冬季酿果。这绵迤的大山里,就是花果的仓库。这酒酿出包装后,就组织村民用肩膀担出山外去。那十几个蜜蜂生产组更把村里养得甜甜的。据说村里还在试验着开辟着野藤梨果的人工栽培的方法……

穿过俱乐部,我们就来到了雷公岭的小学。远远望去,这座小学是一座很像样的小学。它那高高的两层楼雄伟而骄傲地挺立着在那山坡的下面。四面的围墙在宽宽绰绰地向山腰伸向去。一走近,只见这学校更加显得漂亮美观。白墙黑瓦,明窗红门。地上全都是石灰筑铺,溜光洁清。每间教室都宽敞无比,明桌亮椅。校训很朴实寻味: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各班的班训就是那八个有力量的大字:团结、紧张,严肃、活泼。我想:在这样的一个困难和动**的年代里,许多山里的孩子还不知道学校是什么样,一直还没有上着学。有的地方即使算是有所学校,也只不过在那些破庙老祠里算是象征性的学校而已,他们坐着的全都是泥土砖头上,哪里有这么样的好条件。我们国家还是相当贫困落后的,又加上底子薄弱,地广人多,依我的推算,全国的农村山冲的孩子们统统要达到这样条件,至少也还要三十年。正当我咂嘴点首羡慕的时候,黑脸狸走近来了,咬着我的耳朵在蚊子般轻声地哼着,声音很是感动,“新哥他把自己长沙那套门面房子卖出去了,这所学校全是他的那房子的钱建的。”我听了后,心房猛地一惊,新哥啊新哥,你真的了不起!为了孩子们,为了我们的后代,为了山里的知识与文明,你除了倾注自己的心血外,可还将家产也变卖了来为着建学校。这是何等崇高的举止与行动呢?像你这样的人又有几个能做得到?这是何等的伟大与崇高啊!我们经常在口头边说学英雄学先进,可他们离着我的眼前还是很遥远很遥远的,然而你这位英雄这位先进不是就在我的身边在我的眼前吗?

我们几人从教学楼的板梯上走下来了。刚一进着办公室的门,这时迎面走来的就见那个魁梧的中年妇女,她手上摇响着一柄铜铃,在兴冲冲地向操场周围摇响。孩子们在飞奔向室内跑来了。转身,她向我们打了一个热情的招呼后,就忙于上课去了。

正因为这铃声骤然地摇响,吓醒了摇篮里睡着的那位细小的婴孩。这时,从门外斜刺里的地方闻声疾速跑来了一个八九岁的男童。他很熟练地一把抄起她,抱在怀里,就势一手反过来轻轻地拍着她那细小的后背胛上的衣服,一手支撑着她那双小腿部分,几个**悠之后,她便服软般地在他怀里欣赏着左右摇摆着的魅力。他那嘴里也如年迈的母亲一样,踏着点步,用梦呓的“啊啊啊……”古老单调的歌谣来抵消着她那厌景倦情的喧闹的哭声。果真奏效,一阵儿工夫,小婴孩又在寻着睡意的朦胧与甜味,慢慢地闭上眼睛,开始着自己咂嘴舔舌的安慰,又是一阵工夫,睡着的小女孩又被他放回到了属于她自己一个人的摇篮的世界。就这样她愿意去与安静亲吻。

这男孩子把她安排好后,步着铃响的余声,又飞奔地从门的斜刺里飞跑回去了。这孩子是谁?噢,他就是刘继新,新哥的儿子。他为了减轻他妈妈的负担,让他妈妈好好地上课,他就带好着妹妹。他等到妹妹不哭了,又去上课了。

六十分钟过去了(那个时候一节课定为一个小时),这个魁梧的女老师来到了办公室,一进门,她就用正宗的普通话向我们赔着礼说,“对不起,几位领导,叫你们干等了一点钟,连口水也没给你们喝。但也没有办法啊,一个人要管教好六个班级,并且每个班级的人数也不少,这样又办不了复式班。我没办法,只好每个班上每节课只上十分钟课,其余就让每个班级的班干部来管理好他们自己的。做到节节课同学管同学,同学教同学,同学帮同学。高年级的同学力求做到互帮互学。这样也就大大提高了学生的自主能力和自觉性。”

这位魁梧的女教师,她就是新哥的妻子。姓苏,名兰,合起来就叫苏兰。她就是我们前面所说的,在六零年那个苦难时期,新哥不用分文从罗霄山脉那山冲里捡来的妻子。她是正宗的湖南大学毕业的高才生。后来,那日子也在渐渐好起来的时候,她那单位的组织上也多次派人来了劝她归回。可在新哥的影响下,她还是留下来了。在以后的不久她就生了继新。不久前,她就生下了这摇篮里的女孩子。苏兰虽然担当起学校这超负荷的教育教学的工作,另还承受着生儿育女以及家庭的重担,可她还是不显露着劳累。据说,她生育着两个孩子,都是一直挺着大肚在上着课,直到临产的时候才离开。你看,她满头“西瓜皮”墨乌的头发,密密粗粗的,齐着耳朵剪着,好似超长的男人西装头,我觉得这超短的头发是给女人的一种解脱,方便洗梳,利于运动。你看,苏兰迈着那矫健有力的大跨步,叫那脚的小喇叭裤隆起的口儿,如两片祚裉袄或是两扇硕帔,在腿臂下扑扑打打,带动那粗犷而又丰满的身子,伟岸成一位超凡健壮的女篮球运动员的形态。这时,她那头上的西瓜皮头发就开始着有节奏的颤颤打打,弹弹跳跳。看上去这西瓜皮头发给了她无限的活力与生气,但我们走近她一看,这墨乌的头发里就有好多白发在里面跳跳闪闪。她那圆圆的脸上溢满了和蔼与精神,白白亮亮的四方高位额头上,那条条细细的皱纹,正在慢慢地准备开始着从隐匿间跳出来,只是没有大张旗鼓地在瞬间暴露而已,没有告知她而已。她那高大的鼻梁两边,浓浓的眉毛下,那双对称着的眼眶里影印着淡淡的黑青色的圈儿,但一点也不露出颓萎之意。在我累累的问话中,她总是张着那淡白的嘴唇,用那甜甜的山东话语在回答着,“我不累,为了这伙娃子们,累点也不要紧。”听着她这平平淡淡的回答,我的心里总有几分感慨与羡慕。为了教育事业,为了学生们,为了一个家。你宁愿扎根在这山里,扛起着山里和家庭的这两副沉重的担子。

这时,新哥也从校门外向我们这儿走来了。他笑眯眯地对着我向苏兰介绍说,“这位就是我常对你说的陈教授,他是我们的好兄弟小牛。他今天来这样考查咱们的学校后,会作出具体的指导,他也会来加入你的这行列。苏兰哦,这陈教授很了不起的啊,难得的人才!他来到这里后,你一定要虚心向他学习。”“当然啦。”苏兰欣然地接上话说,“这还要你来说吗?”我听上后,很不好意思地,“新哥哦,你不要给我王婆卖瓜。我还得要向她苏兰老师学习。”说到这里,我很有感动着,她在这繁重的教育教学的任务中,能一个人把这副担子担起来,而且还担当得这么好,有几个人能有这样的能耐,能吃得了这样的苦?扛得起这样的一所学校?就凭这一点,她就是我的榜样,我的楷模。这时黑脸狸狗屎脑和牛八在哈哈笑着后,齐声地说,“好好好。在以后的日子,两人就一起互相学习,互相勉励,努力把我们雷公岭的学校办得又红又专,办成德智体美劳都全面发展的社会主义的新学校。哈哈。”大家都乐乐地笑起了,好欢。

铃声又响起了。苏兰老师给女儿喂了奶后,又步着铃声上课去了。新哥和他们三人在边呷着茶,边在讨论着学校扩大班级和教室以及从这里的六年级毕业班里挑选出来优秀的高小生,作为培养成雷公岭村教师的事。这时,我呷了一口茶,在心里默默地想着,在这样的好环境下,有这样好的村领导干部倾心地关心着教育事业,我一定要努力在这里和她一起把这所学校办好,把孩子们教育好,这样才能对得起良心和责任。

结合他们四人的讨论和我的意见,就决定把本届全部高小毕业生留下来(当然把成绩特差的一两个就降下来留级),再对他们进行四年的教育教学培养(课程是两年初中的两年中师的),这个班总共只有二十来个学生,其中周边村的学生占多数。再扩建一个教室。对他们的课程以及具体科目,要我在近几个晚上把方案做好,再从山外把课本从新华书店或本地教育局订好,万一没有就早点着手自己用油印机来印订,并一致同意要我担任这个班的班主任并兼任他们所有科目的任课教师。我高兴地把任务接受好了。

我们告别了苏兰老师。在新哥的带领下,我们按计划来到了雷公岭。经过好长一段时间的艰苦跋涉与翻越,我们来到了雷公岭山背的半山处。那地方几路清清的瀑泉水,在轰轰隆隆地流**着,周围散溢着的冷凉之气,叫人感到好凛冽与舒服。我们围着这瀑泉水上上下下认真地转了几圈,总觉得这是一个难得的水力发电的好资源,好地方。尤其是那眼大瀑泉,好像是先天就为现在这里设置水电站而自然成就出来似的,我想单独在那里装机,起码要四十个劳动工才可以完成好。但从整体上来考虑,这还是少了。我又在边看边细致地做了认真的目测与计算,最后我心里在肯定在说,这里完全可以办得成一座大中型的水力发电站。但由于这里交通不便,就不宜办大中型水力发电站。这时,我把我的这一意见告诉了他们四人。新哥听了后和他们几个相互瞧了瞧后,马上就红着脖子对我坚定地说,“小牛老弟啊,你不要太懦夫思想了,不能太保守了。你不要总因为我们这里是山冲,什么也不行,什么也办不成。人定胜天吗,怕什么?依我看这里至少要搞一座中型发电站。”我忙阻拦着他的话说,“四位老兄啊,办科学的事,就要实事求是,就不是斗气斗嘴斗胆,就不是喊口号,要遵从科学去做事,这才对。譬言说,这个水轮机我们可以把它拆开,再担的担,抬的抬,把它请进这里来安装,而这个变压器就不行啊,你就不能拆开它,进行单独行事,它笨重沉甸甸地。这个一百多里的山冲路,连人空手走也都很吃力,谁有能耐把这个变压器一个人担进来,或可把这个变压器拆开一一地挑进来或抬进来吗?再则我的意思是说,小型水发电站那个变压器是很小的,我们想想办法是可以搞进山里来的,而大中型的变压器我们是无能为力把它弄到这里来的,它至少也有千把几百斤重。咱们这里有这样的大力士吗?要进这山冲里来,谈何易!”新哥静下了心想了想后,又反复琢磨了小牛的话,便来个反冲式的语气在说,“小牛老弟说得也有道理,但不能完全仅凭这个道理。让我也得考虑考虑后再回答你。但,小牛老弟啊,这个水电站的设计你还是一定要照中型发电站的图纸去设计好,这是因为要考虑到长远发展。到时候让我再想想办法,再说说,万事都有法,不会成死结疤。”大家也在满意地点了点头,觉得他说的话在理。这个方案我就把它定下来了。

另外,新哥和他们三人担心水电站建成后,怕遭雷击,因为这一带全是雷击区,地下也蕴含着大量的磁石铁矿。我告诉他们,去年,我根据法拉第的避雷原理设计了避雷网以及避雷器,并把这一篇论文发表在全国地质刊物的杂志上,很受欢迎,后来在实践中检验防雷的效果非常好。对于这以后新建的水电站的避雷问题就叫他们不必担心。他们听了后很高兴。我们边走边在往雷公岭的山顶上登着。新哥时而叫我到达山顶后要考查好安装避雷塔的事,时而叫我和他们一起多多敲些岩石回家,多多考查评价一下里面的品位到底有多高——为今后村里建磁铁厂做准备。这时,太阳早就当午了,朗朗地照在我们的头上(那时候大家也没有手表,在晴天时仅凭太阳的高度来判定时间),黑脸狸和狗屎脑牛八他们三人凑到新哥的耳朵里在说,”你也想一想,人家初回乍到,你就太性子急了,霸不得一口咬出别人的‘油’出来。真是上半夜讨媳妇,下半夜就望生出儿子来。太急了不好。他一上午做了这么多的事,你还在铜锅里炒豆子——口里叭叭地响个不停。这么多的事一天做得完吗?我们不要一顿累坏了他。”我听了后,忙向前对他们说,“不要紧不要紧,老哥们。今天咱们还不是来得齐齐扎扎,就把这些事做好做妥,免得一时难以召拢来。”新哥听了我这么一说,也就在顺水推舟地说:“是罗是罗,我也是小牛老弟这么个想的。大家凑拢来一趟也是不容易的事。”虽然他口里的话是这么来说,但他这时的做法也就相反了。话一落,他转开脸不再带着我们往山顶上登着了,就从山腰的右侧往家里的方向走回着。

走着走着,我们就下山了,一阵后就来到了雷公庙的附近。一来到这里,就不知怎的,就有许许多多儿时的往事浮现在我的脑海里;那守旧顽固装神弄鬼的太公举着乩钩在做替身的样子,那痛着筋骨的艾蒿火在往拥挤人群的耳朵上烧着“雷”字的故事,那两根长长腿臂的陈村长被旋转的飓风吹上天没有成仙的惨闻,大家在团结协力驱赶着天狗放毒的情景,新哥建的那座给我们传播知识与文明在茅草屋里的夜校……当然最难使我忘记的,是新哥和英姐被捆起来挨打的惨状——英姐的音容笑貌永远留在我的脑际里。我边走边抬起头看着雷公庙。雷公庙已经败败破破了。听到父亲几次对自己说,当年太公他们一伙在这庙里发着神被雷电击死后,这里的香火就开始冷淡着,朝拜的人也就开始稀少了。现在看上去那次被雷电在墙壁上劈着的几个大洞以及雷电的痕迹现在还依稀可见,只不过那墙壁上击着的洞儿被补好了,还留下了单独的印儿。

走着走着,我们穿过了雷公庙的不远处。突然见到了一座坟墓。这坟墓已是古旧,连个墓志铭也没有,但上面堆着的还是半新鲜的泥土。这时新哥几个快步来到了坟墓前面的坪地上,一到就垂下了头,拱上双手,在恭恭敬敬地作上三个揖,抬起头时,只见他眼眶里带上几分淡淡的曙色,在对着坟墓深沉地说,“走得太静了,留给我的是永远的疚楚。”他的话刚完,他们三人也就忙立于在那里,与新哥站成一排,在默默地祈祷一般。我也忙凑上去后才知,这就是英姐的衣冠坟墓。我也忙着立于在那儿……

我们孩提时代的梦也在这一瞬间一幕幕地放映出来了。金金灿灿的太阳在蓝蓝的天空中很有精神地挂着,那缥缈的云朵在雷公岭的山头上游游菏**,那边缘上几只白鹭鸟早已在高空中悠闲地飞着,缀在天幕中。那山莺在相互窥着面儿,叽叽喳喳地在山顶上流着。山风在微微缓缓地吹着,似那温柔的手指,轻轻地抚摩着我们这忧伤的心啊。新哥就这样一直站在那儿没有动。我们在劝着他离开,他似乎没有听见似的。好久后,他用手背擦了擦红红的眼睛在自言自语地说,“亏欠了您的太多了。这地方就是您曾经在这儿上课的地方,您回来吧,我又给您上课了——英爱!”听到新哥这么一说,我们几个人惊愕地起来,就统统把眼睛往地上一把把地瞧上去。噢,知道了!这块空空的坪地里曾经就是我们的夜校的校址。对。我记起了,就在这块土地上,英姐啊,你在新哥的带领下,为了早日把学校建起,没日没夜地在这里忘我地劳动着,奋斗着。这里洒下了你不知多少汗水与心血。在这块土地上埋下了你的理想,也埋下了我们的理想;今天你的理想却被陨坠在这泥土里,而我们的理想还在风中飘啊飘。当然,总有一天当我们变成泥土的时候,我们的理想总会带上你在这里冤然的泥土一块会在这古老的山冲里遍地开成不谢的花朵。这块土地就是我们向往着知识与文明的根据,是我们理想的无穷与永恒,也是文明与愚昧在这里曾经相碰相撞的见证人。反过来说,这块土地是这山冲里最早得到知识与文明的福音之地。英姐啊,你有灵吗?你能知道吗?我们齐都在这里啊!新哥一直没有把你忘记啊!我们一直没有把你忘记啊!

这时,我们的情感完全沉浸在夜校里了,沉浸在那个年代里。新哥擦完泪,仰起头,望着蓝天与白云,望着红日与晴空,他更含深情地说上,“呵,我们看到了遥远,看到了山外,看到了美好的未来!”我们唱起了:

蓝蓝的天上白云飘,

白云下面马儿跑;

挥从鞭儿响四方,

百鸟齐飞翔……

远处大岭坪的山垭里已传来了缥缈的中午散工的歌声:“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雨露滋润禾苗长……”

我们几个人在慢慢缓缓地走在回家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