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篇(一)

新哥和英姐遭到的那场灾难,实在是恐怖,是一场荒唐,叫我无法去理解与接受,但我大胆地说这种恐怖与荒唐永远不是雷公岭的一场阴谋与歧视。因为在古老的大山冲里千百万年里自然形成与客观相结合的贫困与落后、愚昧与无知,构成了他们根深蒂固的蛮劣与拙笨的生活标准以及生活习俗,在这层面的同时也自然保守了他们最低的伦理道德的底线。这底线就是一把准绳戒尺,它一方面承载了中华民族传统的美好,而另一方面又羁绊了科学与文明的传播与发展。这种羁绊有时候就是一种顽强的势力,叫科学与文明无法去撼动着,也自然变成了新的生产力的阻力。在以后的几十年里新哥和英姐的遭遇的那番惨景,还一直使我余悸不消,常常惊恐与害怕。自从他俩遭难后,我们从此没有见到他们了。黑脸狸狗屎脑牛八,他们都在连日连夜地打听着他俩寻找着他俩的消息与下落,可就是找不到。我更时时想起着他俩,有时在梦中和他俩玩着骂着,骂新哥是个婊子的长沙**,骂他那次买鳖鱼挨了英姐母女俩的打骂,骂他和我们唱蓝蓝的天上白云飘唱得几多好,骂他不继续把夜校办下来,半途而废了,因而叫我们没有学上了,骂他在那陡壁上写那惊天动地的诗篇,好吓人的,骂他被太公和其他人把他耳朵上也烙上了个“雷”字,说他没有用,反抗不了,骂他被太公他们打了,没有力气打不赢,骂他被英姐陈村长以及大家奚落,他当时成了一个孤苦伶仃的人……骂着骂着,我就哭着流着大把大把的眼泪,醒了后坐在**还是继续地哭起来,大家怎么也哄不停我。是啊,新哥就是我的影子,我的灵魂,我的一切!我总时时地想起新哥给我们美好的日子,给我们美好的歌声,给我们美好童话般的科学世界!当然,我更特别想念着的是那所简陋而又充满着光明的夜校,想起着比咱们吃成熟后的野藤梨还甜还香的念书的味道。我无奈,我天天哭,时时缠着父亲不肯放,叫他答应我再来念书的要求。后来,父亲就答应了我,我就当然很高兴,我就时时跳着唱着,唱起着这首对辽远而新奇的世界充满着追求,充满着热望与奋斗的豪迈的赞歌:

蓝蓝的天上白云飘

白云下面马儿跑

挥从鞭儿响四方

百鸟齐飞翔……

在这歌声里,我时时看到了新哥,看到了英姐。看到了新哥那三七开的油亮西装的头式,时时充满着骄气与活力。那和善的眼睛里饱含着坚韧与果毅的光泽,那充满着知识的毛茸茸的嘴里,让那两片洁白洁白的大板牙把那科学与文明,歌声与力量,传了遥远遥远,播进在我们的心田里深深的深深的。看到了英姐那高挑的个子多么妩媚与大方,那水灵灵的眼睛里常常刺出两束无瑕的光芒。她那甜甜的嗓音唱起歌来,好像摇响了一把清脆的银铃,也好像一股清清的灵泉从那柔柔和和的山崖上轻轻悠悠地流淌着流淌着,和悦地直响遥远遥远;也看到了她提着那只硕大的团鱼,因语言与文字的障碍,也就是文明与落后的原因,双方闹出别扭与笑话的故事;也看到了她羞涩着红艳的脸和我们唱起了第一句歌儿。也不知怎的,我就慢慢地恨起了太公来了,恨起了为仙的陈村长来了,恨起了古老的雷公岭和雷公村来了,恨起了没有书给我读的所有的人来了。

新哥给我打开的知识与科学的大门,叫我怎么也关不上了。我要念书,我要上学;我要上学,我要念书。这一切就成了我的追求的目标,就成了我的全部。我天天在家里吵着父亲,缠着父亲——我要上学,我要找到新哥这样的老师。后来,父亲没有办法了,他不阻我了。父亲本来如我一样,呵,错了,我如父亲一样,是很老实的人。那天,我还记得,父亲结巴着问了我两句,“儿……儿子,你……你真的,要……要念书?”问到这里后,他便蔫着脑海在细细地自问着,“以后的生活……活怎能……下去?”但过了一晌后,父亲终于把我送到了山外遥远遥远的远房亲戚家里寄住在那里念书。

在新哥的影响下,在这首歌的影响下,念书就一直成了我的奔腾与向往,就成了我的追求与动力。我也懂得我这念书的机会是来之不易的,便倍加珍惜。努力学习,发奋学习这就成了我唯一的希望。接下来,我从高小一口气就读到了高中,在这其中我虽然跳过了好几个年级的班,可还总成了学习之花。当然,那夜校给我帮了许多忙。在高中毕业后,我一口气就考上了大学,那年正放着寒假(那时是在冬季招生,学年是一年了结一年)。一天,父亲和几个乡亲也来到了这远房的亲戚家,他们在一边吃着早餐,一边闲聊着家乡的事儿,于是,我便偶尔从他们的谈吐中听到了一些有关家乡雷公岭的传闻。其实陈大队长根本没有上天,根本没有肉体成仙,他摔死的,死得好惨。那次他被飓风卷到了好高好远,离家乡几十里路以外的一个荒秃的野岭山坡上,落下地的时候就摔在那里,落在地上的时候他双手还紧紧地握紧着那把没有张开的布伞,尸体刚来腐烂时,被一个打猎人发现了。后来打猎人通过告示,通过十几个人打着梆锣围着周边乡县寻找,才把陈大队长的魂魄归还到了故里。我出来后的第三年,那年春天,故乡便发生了一场特大的春雨,那次雷电是非常的大。在那场雷电雨中,雷公庙里劈死了好几个人。太公也被雷电击中了,他没有成为仙,就这样活活地被劈死了,而且死得好惨。那天,他正在发着神,做着雷公雷母的替身,击死时他的手里还拿着乩钩在飞飞扬扬地转动,口里还在念念有词啊嘟啊嘟地为雷神助着言,说着真情。就在这时,一个防不胜防的巨大的炸雷把他挑起来,腾到了数丈远,击倒在殿堂上雷公雷母神像的中间,脸面被雷电火烧得墨墨黑黑的,好像是火中煨出的乌龟一般,死后的那双眼睛还死死地鼓出在眼眶外,舌头在嘴巴外吐出了好长,叫人忍目难睹。另外还有几个老人他们手上还在拿着纸钱香烛正准备点着时,正好也被雷电挑出了大门外,一起击死在禾坪中间,双腿还跪在那里,也被雷电火烧得墨墨的黑。最后来,新哥被黑脸狸狗屎脑牛八他们从深山老林里找着回来了。他见他们的到来,他把脖子更胀得红红鼓鼓的,那根根青筋全都暴涨着。他的眼睛里露出坚韧与顽强的目光,看着远近雄浑而又迂蛮的山峰,看着一座座古老而又沉睡的村庄,看着远处那新奇而又辽阔的天空。绳索解开后,他对他们坚定而果断地说上,“我不回长沙去,我什么地方都不去了,我一定要回到雷公岭去!”据说在回去的路上,他没有哭没有泪,也没有说没有笑,绷着那张脸,如被严寒的冬霜打染着的一般,也如被雕刻出来的一般,什么表情也没有。他只迈着果毅而沉稳的大步,一路往雷公岭的方向走来。他走着走着,闷着闷着,突然,他那双手紧紧地握住着拳头,似乎能让大家听到他那筋胳与脉骨在格格嘣嘣地响动起来,这时,他那红红旺旺的眼睛里,似乎在喝了酒儿一般,似乎在猛烈地燃烧起来了一样。接着,他那鼓鼓的嘴巴便溅涌出了长啸般的誓言,叫山壑,叫峰峦随着他那声音在一下下颤颤地抖动起来——嗬,雷公岭我相信你,不会永远沉睡下去的!在我们的手上,总有一天会醒来的!

后来,又听到父亲和乡亲们在谈着新哥的事儿。他们在说,最后新哥在过苦日子那六十年代的初期,不用分文从罗霄山脉那大山群里娶来了一个山东采摘野果充饥过日的黄花妹子,两人后来结为了终生的夫妻。据说当时,英姐失踪后,新哥围绕着罗霄山脉的山山岭岭到处都在寻找着她的下落。英姐是他的唯一,是他的全部,是他的追求。他永远在心里默默地爱恋着她。自从她遇难后,他多少个日日夜夜没有睡好着觉。他总觉得亏欠了她的贡献,愧对了她的付出,损害了她的一切。她到底到了哪里去了?是生我一定要见到她的活人,是死我一定要见到她的死尸。她完全与他失去了联系,失去了音信。他怎么能放心下去?他多少次求拜了天地,求拜了神灵,可就是不见到她的一丝一缕,一语一声。再后来,他急坏了,他哭了,他把头撞在墙上。为了找到她,他整整找了一年的时间,他哭遍了整个罗霄山脉的山山岭岭,眼泪鼻涕流遍了整个罗霄山脉的山山岭岭。他找到第二年的腊月二十四日下午,可还是没有找到她的半点音信,半个人影。有的好心人知道他这种情况后告诉他说,他们见到过一个如英姐一样的女孩子(样子跟新哥说的很相同),他们说这个女孩就在附近的山岭上,她每天找着野果吃着过日子。新哥就乐了,他根据大家的指点,又围着附近的山山岭岭又找了几天几夜,可他还是连半个人影儿也没找着。第二天就是腊月三十了,他找得一切都让他自己心灰意冷了。第二天清早他从草丛里爬起来,流着眼泪,擤着鼻涕,饿着肚子就在打道回着家。

新哥走呵走呵,走在山路的十字路口,突然见眼前的草丛旁边倒着一个女孩子。她蜷缩着一团,不时地叫身子**地动颤一下,好像惊风的人儿一般。看上去,她那只左手里还握着几片细细的甜树叶,从那手势的样子就让人知道,她正准备往她自己的嘴里送上去。他看清了,他知道了,那不是英姐,但也如英姐一样的美丽,只因为饥饿,叫她美丽的脸上早已丧失了少女应有的光泽,变得黯然寡色,无精打采,细瘦的脸颊上那巴巴拉拉的细嫩的皮儿蒙在微凸的颧骨上,显得褶纹累累。那高高隆起的直鼻梁,正如一截大木棍一样占领着脸中央的大部分,两腮的肉儿全都消无了,让这鼻梁蛮横起来。那薄薄的嘴唇寡白寡白的,在微微抖抖地翕动着一下,又微微抖抖地翕动一下,好似一只霜降后那受足了寒露风冻僵的秋蝴蝶,从柴草里勉强地滚出来,对着暖暖的冬阳在奄奄一息地流露诉着寒冷的苦楚。她大概是听到了他的脚步声或是对她自己的叹息声,便勉强地把眼皮儿稍微往上拉了拉,算是带有十分象征性的伟大的力量,那嵌死般的眼珠儿便轻轻地而又艰难地动摆了一下,动摆了一下,于是那深陷的眼窝就慢慢地而又自然而然地从那灰黑的眼眶里回苏着好多生气的血色,那昏暗的眉宇间里,也便自然地翥上了一分或几分生动的仪意。他走在她面前,便乐意地把兜里的最后两个野藤梨,剥开了皮儿一点一点地喂进了她的嘴里。她一点一点地吸了进去,吃完后他又把身上带的半瓶水喂进在她嘴里。果子和水大概是刚进她的胃里,可她的心窝就接上了气,衣服在凸凹地动。等他从远处的山头上再摘来甜树叶打转来到她面前时,她便起来了,双腿跪在他面前用地地道道的普通话在喊着他说:“哥哥,您救了我,别嫌弃我,我就嫁给您,您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是山东济南人,在长沙大学毕业后,刚分配下来工作,就遇上了这场饥荒。我为了生存,就跟着大家进了这大山里采摘野果充填肚子。找着找着,后来我与大家失散了,野果也找不到,就一直饥着肚子,饿着肠……啊——!就落到了这种田地!”新哥睁大着眼睛,惊愕地望上她。望着望着,又是好久好久过去了。他就自然而然地打心底里莫名其妙地生出了一种同情,一种怜爱,一种责任。于是,他也用地地道道的普通话对她做了自我介绍。她听完后,皱了皱脸皮儿,显得有几分艰难与惊讶,表示出微笑与高兴。她说她今天不是他这位好心的哥哥她哪还能活着!她也在这大难中收获了她满意的爱情与靠山,她永远跟定了他。她说,他今后做官,她给他抬轿;他讨米,她给他提篮——哟,这就是他们俩定婚的礼物!最后他把甜树叶放在她手上,叫她慢慢地嚼着吃上。

真的。她也如英姐一样美丽窈窕,并且还读了很多很多的书。他最后把她带进了雷公岭,两口子住在新哥原来住的地方,两人生活得恩恩爱爱。

还有,新哥为了纪念英姐,她在雷公岭的山后用泥土造了一具假坟墓,坟墓里全装着是英姐那天晚上丢下的衣服裤子,这也算是衣冠冢。每年逢上节日年末,他便在坟头上深情地唱起了这首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的歌儿,唱着唱着,他就点燃了香烛纸钱,大颗大颗的眼泪流下了,哭上好久好久,最后他让这歌声就一遍一遍地在他泪水里滚和着。最后,他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离开着……其余至于家乡的什么的事儿,我全然不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