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东南方突然狂风大作,雷声猛炸,电光耀眼。风势的走向都朝着雷公岭的山棱直扑而来。雷公岭的山棱都是西东走向,中间凹低,壁矮峰垂,四周呈回字形。全村人都聚居在这个岭坡上。这里常常是两怕:一怕打雷闪电,这里年年都有人畜房屋被雷电击着,造成损失;二怕刮东南风或东北风。这两个方位的风只要一往里刮着,里面就被风刮得受不了了。什么原因?地形地理位置决定的。只要平时注意观察一下就会发现,在雷公岭村外只要有针线一样大的风,到了村子里就有箩筐一样大的风。正因为雷公岭村四周低凹,壁矮峰垂,这两个方向对流的风一到这里就会自然地围着这低矮的峰壁产生旋转,一旋转就会风里生风,风随力增。小风就会变大风,大风就会变飓风。在这个时候,整个雷公岭村全都是疯魔的世界了。
正因为今天刮的风既是东南走向的飓风,又来得很突然。真可谓时间短,风力大,方位准。顷刻间,雷公岭村地上全都飞沙走石,飓风狂舞。这么大的风刮了差不多一整个下午了,正在大家踏着夕烟回家的时候,一股更巨大的龙卷风沿着雷公岭的高山峰棱直向低凹的坡壁下直泻而来,猛然间风力在百般倍增地旋起来了,一直到出冲的路口上。所到之处,树枝,茅草,房顶都飞起来了。
“呼——啦。不得了呀!”空中飞起了一个人,他手里还握住着一把张开的布伞。大家赶忙地放下了锄头或粪箕,在齐声地喊着,呼着。呵!那人就是陈大队长。他昨天从卫星人民公社开完会,跑了两天的山冲路才刚到达雷公岭村这里。他还没站定好一步,一股巨大的龙卷旋风在他眼前生发起来了,围着他产生着一股巨大的上升力,他眼前的一切都旋转起来了,他也旋转起来了。他在风中快速地旋转着,升腾着,越旋越高,越升越高。他这位瘦瘦的高高的人儿,在这风里,好像是一件轻飘飘的器物或是一张轻飘飘的纸屑。他被旋转升腾在好高好远的天空了,人儿越来越细了,影儿越来越淡了,直到最后陈大队长也变成了一股龙卷风了。
风还没有完全停息着,太公正带着大家点燃着纸钱香烛在对着陈大队长升腾的那个地方在拼命地狂喊着,在狂欢着,在狂笑着。
嗬嗬——!陈大队长你为仙了!你肉身上天啦,多伟大啊!从古至今肉身上天的人只有古代的赵公菩萨能达到这种境界,今天我们有幸亲眼见到的只有你陈大队一个人才能用肉身上天了。你达到了神仙的境界,佛的境界了。伟大啊,了不起啊!你的仙德不细啊!你今后是闻觉还是菩萨呢!长命万万岁,岁岁万万年啊!你今后是到玉皇的南天门去了,还是再登高一层到如来佛那儿去?
在太公的启悟下,敬拜的人越来越多了,羡慕的人也越来越多了,围着陈大队长升腾的地方,人儿早已是黑压压的,大家的脸上都欢悦无比,荣幸无比。他们有的还一直和太公一样手上提着满是高香明烛,大钱黄钱,五色衣袍,荷衣往咒,纸马纸器,在燃烧着,在放飞着,全都以示庆贺。有的老人好像带着妒忌或心里不甘心的样子或是在祈祷等等复杂的心情在喊着:“陈大仙人呵,你还要记得凡间的事,还要记得我们,我们也要为仙呵,我们求了一辈子雷神可什么也没得到,可你轻轻松松地就上天了,升腾为神仙了,真是——你要记得助化我们一把啊!”有的在数落般地喊:“你真是有仙体哩,仙风接你肉体上天去呀,真太幸运了!比赵公菩萨骑虎登天门还简便,比张屠夫路过仙人桥,被太乙真人接他上天还神话,如司公真人登天一样,直上了南天门。”太公这时才记起般地往大腿上一巴掌,说:“今天下午刮了整整一下午这么大的风,这风不是随意的风,这是仙风。这仙风一直在等着陈大队长回来的。不然哪有这么巧的事,他刚一进这冲儿就偏偏把他接走了,咱们还有这么多的人从那儿收工路过可连半个人也都没接去呢。噢噢,对对对。是雷公雷母菩萨助化了他,羽化了他?他一直对雷公雷母存诚特意,有恩有德。这是刘氏的德性,祖宗的福恩!真是仙体入天去,凡人修万年。我们呢?”这时,他把那烟杆扔在地上,带上几分愧疚和赧然之意,边敲打着自己的脑门儿,边在责怪着自己说:“我这么一心一意地为着雷公雷母菩萨,难道不助我一把吗?噢!我还是没有一点仙体罗。或者,我也会肉身上天,只不过比他陈大队长为仙晚一点——这暂不要紧。”于是,他就羡慕地夸着陈大队长来,口儿在放着连珠炮:“我早就看中了他,他不是人体降落凡间的,是十八罗汉菩萨之中的一位下凡的。你们平时看得他出来吧,他那眯眯的样子,凡佛都备,他那瘦高的身子,凡仙具有。他那高挑的浓眉,悬空挂在两宇之间,空轩凌飞,不是菩萨仙人都不俱有此印号。哎呀呀,他真了不起啊!”说到这里,他忙虔心诚意跪下来,朝着陈大队长那升腾的方位叩了几个重重的响头,在恳求般地说:“陈仙人呵,你要记住我罗,记得咱雷公岭上的雷公雷母菩萨的替身陈太生罗。”
大家一直昂首翘身地看着天空,看着这场仙风回落的地方,去寻找着陈大队长去为仙的天路。仿佛觉得要从那条仙路找到了自己也如陈大队长一样升腾为仙的天径之途。
风俱了,云散了。天开始在快捷地暗下来,如乌鸦的翅膀一样向着大地扑闪地下来着。大家都依依不舍地回着家。
水亮水亮的月光浓浓酽酽地从雷公岭的峰顶上筛了下来,雷公岭村的整个村子都照得皑皑的雪亮,如水一般地泻着。正因为有了这场厚实的月光的出现,好像才叫大家把傍晚时分出现的那场令人难忘的事儿给彻底洗掉了一般,一切都显得平静了,一切都回到了以往的晚上一般。晚饭过后,好多老人照常地从家里背上凳子来到了石场上,村口边,纳的纳古,讲的讲东家与西家的逸事情趣。但谈得最多的还是太公他们,还是在继续谈着陈大队长肉体上天为仙的事。这时候陈大队长他的家里人也加入在太公的行列,他们谁也没有哭着,谁也没有叹息着,反倒还引以为荣,引以为骄。
好久好久过去了,夜也开始往冷静的角落里退着躲着,天上的月儿也开始有几分倦意。这时大家才记起了要上山岭去,看看那里修建着避雷塔的场面,看那场仙风是否给那场面造成了损失没有。
大家上山了,虽有这满地的月光,可大家还是燃着几行缆藤火,在前面开路,因为这山路还有的地方背着月光,那建避雷塔的基地上还盖着好多茅草,什么也看不见。浩浩****的人群上山了。
建成的塔柱子全坍倒了,胡涂一遍,开始散放在地上乱七八糟的扁担、铲子、粪箕都被这场仙风吹得无踪无影了,大家在急切地往上瞧着。石块泥砂满坡都是,如原始的砂石场一般,叫人忍目难睹。大家一气之下,决定再往山上去爬,再往山上去看。刚一来到雷公庙那后背堆垒着塽墩石避风的地方,那半倒半没倒的歪歪斜斜的木篷屋里,让大家心里更是有几分说不出的心酸,这木篷房刚被建好就被这仙风吹歪了。大家围着来决定想看个究竟。这是怎么回事?只见地上有几团刚扔出着的纸坨,上面湿腻腻的,还散发出轻淡淡怪异的气味。大家借着那微弱的缆藤火,再精心地看上去,只见地上的草堆里面传出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后,便有人儿从里面爬起来。是谁?
这下可把大家惊呆了。一件最大的乌毒之事真真实实地摆在大家面前了:
是他俩,确实是他俩!英姐和新哥**着身子,光着屁股,颤颤抖抖地拧紧着腿臂在草堆里合二为一。听见人响,很快,又忙一分为二,那羞恐那惊魂那窘涩全叫英姐如只刚出生的米老鼠一般,在颤抖着。他们俩忙地滚落在各自的方向,站起了。
好久好久过去了,大家的怒吼更在有添无减。
新哥在慢慢地说上句,“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俺和她早就是一对恋人了,早就符合婚姻法的年龄。”
“不行!恋爱是什么?我们这里开天辟地都没听过这个可恶的词!谁敢这么去说!给捆起来!”
新哥和英姐被结结实实地捆起来了,拴在雷公庙那石柱子上,一边拴一个。
震撼着雷公岭更大的飓风掀起了!这场飓风更叫人惊心动魄!
“哎呀,那得了!只有借山打猎,没有借山打**!”太公跺着脚儿,跐着足趾,在发着飙恶狠狠地骂:“这种乌蛇之毒,见了要背大时的,倒大霉的,加上又是一对黄花的东西,刚来破戒,这种晦气,谁都难以承受!是瘟神!是扫帚星!污秽了天空,污秽了雷公岭!污秽了雷公雷母菩萨!”这时,他又大彻大悟般地**大家:“不难怪今天的天气这么反复无常的呢,是雷公雷母在发怒。”大家听了后在愤愤而又黯然神伤地说:“什么避雷塔,哄人的。”“不知天高地厚,用什么来向雷公雷母赎回罪!”“这叫我们背万年的时,走万年的霉运,谁敢顶得起这一背时鬼!”
这时更巧的事儿出现了。碧蓝碧蓝的天空上一直好好端端地悬挂着是水亮水亮的月亮,金黄金黄的,如被金水浓酽酽地涂过了一般。一直都能把人照见得如同在白昼里一样。可现在偏偏马上地变了,似乎是春天的天幕中来雨说来就来。你看,这月亮突然地暗了下来了。也不知怎的,天空中这时没有雨下,没有雾层云块,怎么会刹那间就使月亮暗下来了,黑着没见影,只见月亮的边沿儿呢?大家慌神了。在惊恐中,在万分慌乱中,大家赶快行动起来了:“快去赶快去!许多人在边跑着,边驱使着自己和他人。这乌毒怎么把天上的月亮也给蒙了?这种乌毒怎么能把天狗也给赶出来了,叫天狗把月亮吃了,叫月亮在给人间放毒?这种乌毒惊动了天地,惊动了月亮里的天狗啊!叫月亮也在蒙受着亏损!你们看见了吗?这种乌毒实在不细呀!快快,快把天狗赶开,叫那毒气少一点放在人间,放在我们雷公岭!
于是,大家的呼声、喊声、手上器物的敲打声、山下大家的接引声、脸盆声、锅铲声,浩浩****的声音响彻到了天空。整个雷公岭村子都沸腾了!整个雷公岭的山头沸腾了!这时的气氛比陈大队长刚才肉身上天时还要浓烈,还要火热。许多老婆婆老公公听到这惊天动地赶天狗的呐喊声后,也齐都从床铺上滚下来了,跛的跛着足,半瘫地走着划船的步子,走不动的在慢慢地蹭。他们齐都在倾声倾力地拼上着命,翻仰着脸儿,拉长着脖子,跐登足趾,有的还敲打着碗儿盆儿盖儿齐都朝着吞嚼着月亮的天狗,在驱赶着,呼骂着,长啸着,怒吼着。他们足足赶到月亮从天狗肚子里完完全全逃出来后才为止。好久后,他们满身满脸是汗,喉咙哑了,嘴巴难以张开了,连牙齿也都发着疼痛,脑壳里一直在呜呜隆隆地叫着响着。
夜深了,等我们下山回家去时,发现还有几个老婆婆倒在路口的石垛下或草丛里,蜷缩着身子,惊风般地呲着牙,咧着嘴,呆痴痴的眼睛里射出两点可怕的郁悒的光亮儿。
赶走天狗之后,他们的怒气冤气可没有息着的,反而在肚子里发作着,化分着,溅射着,如肥皂泡儿一般地一添再添地堆累着。不是么?不是他们的鬼事污秽了天地月亮人间雷公岭以及雷公雷母,今天不会有这一连串的霉事儿发生。今天不会有这么大的仙风刮下来,因为天上的菩萨早就知道的。对,就是他们!就是这两个没有脸皮不知羞耻的东西!给雷公岭带来了这么大的祸害,带来了这么大的灾难!他们齐都把所有的怒气和冤恨,通通地往新哥和英姐身上去迁就着。
大家在摩拳擦掌,咬牙切齿,痛恨万分。一气之下,把新哥饱饱地痛打了一顿后,便脱下着他的衣服,赤身**,五花大绑,裹紧在雷公雷母的神像后的石柱上。随后叫他向雷公雷母请了七七四十九天的罪,并打锣游遍了整个雷公岭的村子。最后来,他被装在猪笼子里,把他抬出了山外,叫他永远不能再走进雷公岭了。太公更是对他仇欲如敌,见欲如钉,他跺着足在大声说上:这长沙城里的东西不是个好东西,总是个烂货。说他是扫帚星下凡的,是个八败鬼进门的。自从他来到雷公岭以后,这里从此就没有安宁的时日,没有安宁的生活,没有安定的人心。一切尽让他把雷公岭搞得沸沸扬扬,搞得浊了,搞得浑了。他还给他立下了一条禁令:叫他永远离开雷公岭后,就有庙归庙去,有庵归庵去,永远不要来这里打扰着大家了,打扰着雷公岭那平静的生活了。
处理新哥后,英姐就更不是轻佻佻的儿戏事了,另外她又是个女的,女的本来在这山里就低下了男人好几等,而今她又做了这等偷人搭客,污秽毒染之事,大家更是半点也容忍不得的了。她是眼刺,是肉中钉。她和他的那晦气污染了天地雷神社稷土地诸神,伤风败俗,让雷公岭的村寨永远背上了一层“黑”。这当然叫大家都不能容忍,宽恕与原谅。接下来,就让我们可想而知她后面的结局。她被打得披头散发,额头上的“青皮鸭蛋”累累,身体也被抓烂了好几处,血腻腻的,洇出了裤儿面。接着,她被五花大绑裹在雷公雷母的神像后的石柱子上。到第二天早晨,英姐再也不见了。后来,不管我们怎么去打听,可也不知她的下落了。一去就杳无音信了,差不多快六十年了。当然,我们时时在怀念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