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陡山小镇太短太小,一共二百多户人家,我几乎每家每户都去过,修电,收电费,还查了几户偷电的,有一户是李勤的亲戚,我没有声张,我只记在心里。街上的人慢慢地都成了熟人。有一次我看见一辆班车从县城方向驶来,司机可能是个新手,刹车踩得慢了一点,班车竟然从小镇北头哧溜一下蹿到了小镇南头,险些掉进了陡河。
我哈哈大笑。
方小山开始追着班车跑,不住地嗅着班车尾气中的汽油味。不料班车从小镇北头哧溜一下蹿到了小镇南头,险些掉进了陡河,方小山骤然停住了脚步,望着惊慌失措颤颤巍巍的班车,也哈哈大笑。
路人便都惊异地望着我和方小山,也都哈哈大笑。
有好几次,在陡山小镇,我看到方小山追着汽车跑,拼命地嗅着汽车尾气,如痴如醉。我十分惊诧,我原以为这个世界上只有我小时候喜欢闻汽车尾气,没想到在陡山还有一个人,方小山。我当时就特别感动,我流泪了。我以为,方小山是我的一个影子。
很多年以后,我仍有那种感觉。
当我把这个发现说给方小燕听时,方小燕笑着用拳头轻轻地捶了我一下,说:“你就会夸张!不过,这个夸张还怪形象的。”
我对方小燕说这话时,外面正飘着雪花。雪花很大,仿佛从陡山尖上飘下来的,仿佛陡山尖把天戳了个窟窿,那些雪花从天的窟窿里呼啦啦漏了下来,风一吹,四散开来,纷纷扬扬,飘得到处都是,一部分飘到了陡山街上,飘到了小燕裁缝铺门前。
那两天,停电了。可能是供电线路断了,也可能是变压器坏了。我跟所里的电工在山野里奔波了一整天,也没查出原因。天黑时,我们才回来,在一家小餐馆里,就着昏暗的煤油灯光,吃了一顿热乎乎的狗肉。踏着厚厚的积雪,仿佛踩在白色的海绵上,一点声响都没有,积雪莹白一片,虽然街上黑茫茫的没有灯光,那积雪也泛出莹白的光。他们各自回家了,我扛着脚爬子,挎着电工包,往电管所走去。刚走到门前,就听见有人喊我。
是方小燕。
小燕裁缝铺的门敞开着,屋里也点上了小煤油灯。灯光摇曳。灯光昏暗,根本看不清缝纫衣裳。方小燕就拢着袖子,靠在门框上。她怎么不回河畈呢?一个人在裁缝铺里多冷清。
我走到裁缝铺门前,望着一脸无奈的方小燕,我也一脸无奈。我太累了,急迫地想躺到**,美美地睡一觉。当然,我不能什么话都不说就走。我望了望漫天的鹅毛大雪,又望了望一辆吉普车像甲壳虫一样在雪地里缓缓地蠕动着,就说:“这车老了,没力气了。你看人家班车,从街的北头跑过来,刹车踩得慢了一下,就哧溜一下跑到了南头,险些掉进了河里。”
方小燕噗呲一下笑了起来,从袖子里抽出小拳头,轻轻地捶打着我的胳膊。
我仰天笑了一声。几片雪花静静地飘进了我的嘴里,像是飘进了一个无底洞,瞬间湮灭了踪影。
夜里躺在**,我老半天没有睡着,开始是想线路故障到底出在哪儿,该不会是出在陡山上吧?想着想着,就想到了方小燕身上。我心里猛然动了一下。方小燕明着是捶我,手放在我胳膊上半天没有缩回,该不会是想拉我进屋吧?我竟然不解风情地离开了。我赶紧起了床,抱着膀子走到窗前,向对面的裁缝铺望去。
窗外的飞雪密密麻麻,恍如无数只扑扇着翅膀的白蝴蝶,静静地落在树木上、房舍上、街面上。前面的白蝴蝶落下去了,后面的又跟了上来,前赴后继,无始无终。白雪的反光变得黑蒙蒙的。裁缝铺的门好像关上了,一点灯光都没有了。接着,我看到一个黑影走到门前,咚咚地敲着门,似乎还有隐隐的喊声。我心里惊了一下,不知道那人是谁,像李勤,又想李神经。
我冻得浑身打战,实在太冷了,一头钻进了被窝。我并没睡死,支棱着耳朵细细地听。没有听见咚咚的敲门声了。我放下心来,不大一会儿,就沉沉地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醒来,我听李勤说了一件骇人听闻的事:方小燕早晨开门,吓了一跳,一堆破棉絮堆在门前,棉絮上覆盖了一层厚厚的积雪。方小燕用脚踢了一下,那破棉絮硬邦邦的,竟然是一个人,蓬头垢面,蜷缩在裁缝铺门前。方小燕惊叫了一声,动手去弄那人,发现是李神经,已经冻僵了。她弄不动,正要去喊人,李勤就去了,把李神经弄走了。
李勤在跟我说这话时,一脸的得意。我晓得他的心思,他帮了方小燕的忙。我一点都不羡慕他,暗笑一下,心里说:方小燕要去喊的人一定是我,你神气个啥!
那天,我们一帮电工又进了深山,钻山沟,爬险峰,忙活了大半天,累得精疲力竭,鞋里灌满了雪水,都变成了冰,身上出了一身汗,濡湿了衣裳,过会儿又凉了,仿佛塞了满身冰。好在我们找到了断线处,还真的在陡山山腰上。水泥电杆上都是冰,滑溜溜的,根本爬不上去。我去山下的稻场里找了一捆稻草,缠在脚爬子上,一点一点地爬上了电杆,花了一个多小时的时间,终于换好了线,紧好了线夹,滑下了电杆。我的手脚冻得僵硬,一点知觉都没有了,无论是手指还是脚趾,似乎碰一下就会断掉,能安全地滑下来就非常幸运了。
我真的担心我的手指头和脚趾头会冻掉,那样,我就成了残疾人,我还有什么资本跟李勤暗暗较劲呢?怕是连李神经都不如了。
夜里回来,看到整个陡山街上都亮起了电灯,浑黄的灯光映照着银色的雪,我心里暖烘烘的。我特意到小燕裁缝铺门前看了看。方小燕正在做一件棉袄,黑色的袄面,厚厚的棉絮,在做袖口,快做成了。她只冲我抿嘴笑了一下,又低头在缝纫机上忙碌着。灯泡从房顶上吊下来,吊在她眼前,照得缝纫机上雪亮一片。
比外面的皑皑白雪亮得多。
翌日上午,雪停了,阳光明晃晃地照在煞白的雪地上,小麻雀在房檐下树枝上蹦来蹦去。在小镇街上,我意外地看见了李神经。李神经居然没有死,而且穿上了一件新棉袄。分明是方小燕做的那件棉袄。
难道李神经还有钱到裁缝铺定做一件棉袄?
我十分怀疑。我就这个问题问了方小燕。
方小燕又是抿嘴一笑,说:“他那么可怜的一个人,都神经了,哪有钱定做棉袄啊!”
“是李勤帮他定做的?”我又问。心里却想,李勤有那么好的心肠吗?
“我是看他可怜,给他做的。你别在外面乱说啊!”方小燕叹了一口气,叮嘱我。
李神经在街上走了一圈,各处垃圾堆里扒了扒。积雪太大,把垃圾堆都埋住了,他什么都没扒到。他抓了一把雪在脸上擦了擦,脸上干净了许多,连带着目光也干净了许多。确切地说,是亮了许多。经过小燕裁缝铺门前时,他往屋里探了探头,冲方小燕吐了一下舌头,随即风一样飘走了。
我惊叹李神经顽强的生命力。
神经毕竟是神经。没几天,我看到李神经在追打一个捡破烂的中年人。那个中年人明显比李神经高大,李神经手持啤酒瓶,一下子打在了那人的头上,鲜血顿时从那人的头上流了下来,流得满脸都是。我异常气愤,上去对李神经踹了一脚,把李神经踹翻了,扶起那人,要送乡卫生院包扎一下。那人扭头望了我一眼,一声不吭,用手捂着头,倔强地站了起来,走过小街,走到小镇南头,沿着陡河,往河畈方向踽踽而去。
这一幕发生在小燕裁缝铺门前。小燕裁缝铺锁了门,方小燕不知道去了哪里。我也有一段时间没有看到方小山了。方小山本来时不时地到裁缝铺里晃**一下,有时还独自跑进电管所里找我,见到李勤也不说话,头一迈就过去了。那段日子,那个顽皮的小家伙竟然也不见了踪影。
后来我惊异地得知,那个被李神经打破了头的拾荒者,竟然是方篾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