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要不是关二牛被关进了监狱,就不会有方大山和方小山。但会有方小燕,只要柳文娟愿意。
这是方小燕告诉我的。方小燕知道这个秘密,是在方篾匠坐牢之后,听姜家奶奶说的。抓走方篾匠的警察中,有一个是姜家奶奶的远房外甥。
方小燕是从皂角树上摘下了一篮子尺把长的老皂角,送给了姜家奶奶,才换来了姜家奶奶的这个故事。那些话像是从老皂角树的树皮的裂缝中飘出来的。
“小燕子啊,我也是看着你可怜,才跟你说这些的,你可不能让你妈晓得啊!”姜家奶奶讲完了这个故事,又反复叮嘱道。
方小燕很懂事地点了点头,头上的两只小羊角辫一翘一翘的。
柳文娟嫁给方篾匠,跟方篾匠的母亲密切相关。若非关二牛被抓,方篾匠最后能不能成婚都是个问题。关键是方家爷爷死得早,一个母亲拉扯着张嘴吃饭的两个儿子,方家穷得铃铛响,徒有三间土坯屋,没有人愿意嫁过来。大儿子跟师傅学了竹编,后来人称方篾匠。小儿子坚持上学,学费都常常凑不够,需要方母贱卖方篾匠编织的竹器才能勉强维持。一只竹筛只卖一块钱,一只竹提筐也只卖一块钱,还不够工夫钱,想一想都让人难过。
方篾匠二十五岁那年,机会来了。方母看上了娘家侄女柳文娟。
柳文娟是方母娘家的叔伯侄女。叔伯嫂子一口气生了五个女儿,柳文娟是最小的一个,渐渐地出落得水葱一般。不知什么时候,柳文娟跟邻村的关二牛好上了,两人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关家便各处筹钱盖屋,谋划着为二人举办婚礼。可是,关二牛在县城里倒卖拖拉机时,突然被公安局抓了,关进了班房,死活见不到人。这一下,关家人急了,柳家人也急了。柳家人着急,是因为柳文娟的肚子意外地鼓了起来,一时成了嫁不出去的姑娘,成了邻里乡亲的一个笑柄,左邻右舍背地里都骂她是王八头。就在那时,方母回了娘家,喝哥哥家的孙子满月酒,无意间听说了这事,马上就找到了叔伯嫂子,有意让柳文娟嫁给方篾匠。叔伯嫂子没有了挑选的余地,只问柳文娟一句话:“姓关的成了劳改犯,你要是等着他,就把我们柳家人的脸面都丢尽了。河畈你姑家的表哥不嫌弃你,愿意娶你,你给句话好吗?”
就这样,那年春天,桃花灼灼的日子,柳文娟顶着红头巾,穿着红棉袄,木然地来到了河畈,草草地走进了皂角树下的那户人家。
我能想象到的是一句唐诗“人面桃花相映红”。柳文娟应该是那个春天最红最艳的一朵桃花。这朵桃花在方家的土坯屋里似乎很快就凋谢了。
那年冬天,大雪纷飞的一天,柳文娟生下了一个女儿,就是方小燕。方家从上到下,没有一个喜欢的,包括柳文娟的叔伯姑姑方母。
第二年桃花盛开的季节,方母就死了。柳文娟一夜之间成了方家的掌门人,把方家打理得干干净净,井井有条。
时间一晃就过去了十年。方小燕看着桃花长大,自己也渐渐地开成了一朵小桃花。
关二牛死的时候,方小燕并不晓得自己的身世,甚至齐家女人对她说起这事时,她还以为齐家女人是骗她的。直到姜家奶奶也这么说,河畈几乎所有的人都这么说,她才将信将疑。她跑回家,气鼓鼓地问柳文娟:“妈,我爸到底是谁?是关二牛还是方篾匠?”柳文娟哀叹一声说:“你是方篾匠的女儿,别听别人嚼牙巴骨!”
她姓方,叫方小燕,她相信自己是方篾匠的女儿。尽管方篾匠成了劳改犯。她在内心里还是感激方篾匠的。只是,方篾匠坐牢后,她家的境况变得越来越糟糕,几乎连吃盐的钱都拿不出来了。一天傍晚,方小燕背着小书包一蹦一跳地跑回家,吃了晚饭,她要跟方大山一起写作业,柳文娟把她喊到皂角树下,幽幽地说:“小燕儿,你别做作业了。”她疑惑地说:“我要是不做作业,明天会挨批评。”柳文娟拉着她的手说:“咱家供不起你和大山两个人上学,只能供一个,你说供谁?”她明白了。
那一夜,方小燕躺在**,睁着眼睛,静静地望着黑黢黢的窗外,一夜都没睡着。第二天早晨,方大山喊她一起去上学,她说:“你去吧,我要帮咱妈干点活,晚一点就去。”
那天,她没有去学校。
那以后,她也再没去学校。她辍学了。没过多久,她就跟着塆里人一起,去了南方打工。
河畈的小木桥也变成了坚固的小石桥。
方小燕在跟我讲她的经历时,显得很平静,仿佛在讲别人的故事。她还平静地说了一句话:“我要是继续上学,说不定能跟你一样,去市里上个技校什么的,吃上商品粮。”
方小燕跟我说这话时,是在一个夜晚,在她的燕子裁缝铺里。
燕子裁缝铺在陡山街的南头,陡河边上,只有一间屋子,开张时连挂炮都没放。不是方小燕不想放炮,是怕惊扰了四邻八舍。裁缝铺里就方小燕一个人,一张案板,一台缝纫机,一张单人床,还有一个小电饭锅,一个电炉子,门头上挂着一个牌子——燕子裁缝铺。开张之前,方小燕跟我说过,希望我去给她捧捧场,那天我临时接到了一个供电抢修任务,在大山里忙活了一天,等我回到陡山街上,天已经黑了,裁缝铺的门敞开着,屋里亮着灯,传出缝纫机的滴滴哒哒的响声。我探头望了望,方小燕坐在屋里,灯光下,正在脚踩缝纫机做衣裳。
“不好意思,我抢修去了,山上一条线路断线了。”我带着少许酒气说。
“我听说了,没事。”方小燕抬起头,莞尔一笑,并没有起身离座的意思。
后来我无意间听说,裁缝铺开张时,李勤去了。李勤是不请自去的。不仅李勤去了,李黑牙也去了,连带着去了一大群人,那些平时走在街上耀武扬威的人,对着方小燕也点头哈腰的,说着一些恭喜的话。街上的几个小混混,包括一个神经病,都被他们撵得远远的。
我心里有点酸溜溜的,说不清是什么原因。
神经病姓李,都叫他李神经。据说十多年前,他连续参加了五次高考,五次都名落孙山,一急之下就疯了,又唱又跳,癫狂得很,鬼魂一样。家人带他遍访名医,找了很多祖传秘方,都不见效,他还打掉了其中一个名医的眼镜,把另一个名医打得满地找金牙。家人在难过了一阵子后,也不管他了,可能是想让他自生自灭吧。李神经的衣裳脏兮兮的,像是从粪堆里捡出来的,总是落满了苍蝇,他走到哪里,都会裹挟着一大群苍蝇,嗡嗡嗡地响,仿佛他就是苍蝇王。他经常在陡山街上转来转去的,幽灵一般。有人走夜路,走着走着,他冷不丁地就冒了出来,龇牙咧嘴,全身都是黑的,只有眼睛和牙齿是白的,吓得人家魂飞魄散,他则黑风一样长笑而去,笑声瘆人。他喜欢在垃圾堆里扒东西吃,还经常捡破烂,什么啤酒瓶啦、易拉罐啦、废旧轮胎啦,他都捡,也不晓得他把那些破烂弄到了哪里。要是有别人去捡,他就打人家,用啤酒瓶打。有一次,方小山放了学,在街边上顺手捡了一个谁丢弃的小红帽,沿着陡河正往前走着,冷不丁地头上就挨了一啤酒瓶。那一次,李神经出手不重,不然,方小山恐怕就没有机会见到我了。我在街上碰到过几次李神经,每次碰到了,李神经都溜着街边走,还冲我傻笑,露出一排白牙板子。他从来不敢惹我,可能是我高大威猛的形象震慑住了他吧。由此我想,李神经也许不是真神经,是装神经。谁晓得呢。
小燕裁缝铺跟电管所隔街相望,方小燕每次去裁缝铺,或者从裁缝铺出来,都会有意无意地望一眼电管所,确切地说,是望二楼上的一个窗口,那个窗口是我的。我每次到电管所,也都会有意无意地望一眼裁缝铺。有时,我们的目光就会在街上相碰,仿佛碰疼了,都极快地躲闪开。我能听见目光訇然碰撞的声音,恍如飞机打空中静静地飞过,留下的一条长长的云路。
终于有一天,我在外面修完了电路,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电管所,刚刚躺在**休息一下,就听见楼下有敲门声。跑下楼一看,方小燕竟然站在门外。我十分纳闷。她对我的行踪掌握得很准啊。
“我看到你房间的灯亮了,就晓得你回来了。”方小燕说,眼睛往上瞟了瞟。
“你咋晓得哪个是我房间?”我奇怪地问。
“夜里住在电管所的,除了你,还能有谁?”方小燕说。
也是,所里的七八个电工,除了我来自县城,其他人都是陡山当地人,夜里都回家了。我一个人守着一个空****的电管所,幸亏经常要出去干活,都能吃到饭,要是不出去干活,我在所里几乎连饭都吃不上。所里有个小厨房,米面油盐酱醋一应俱全,只是我不喜欢做饭。
我们出了门,去河边散步。
陡山小镇没有几个人散步,我们是唯一的一对,得避着街坊邻居的眼。
外面很静,路灯昏暗,树影婆娑,月光似乎比路灯更明亮。一个披着月光的黑色的幽魂在街上晃**着。是李神经。李神经风一样从远处刮了过来,我瞪了他一眼,他一转身,又风一样刮走了。方小燕很奇怪,问李神经怎么不敢沾我的边。我故意说:“他是鬼,我是人,我身上有煞气,他怕我。”
她就笑了。她笑的样子很好看,月光一样美,月光一样静。我只会用月光来比喻她,别的都不会。哦,对了,还有河水,清亮亮的陡河水。她解开了辫子上的皮筋,头发披散在肩上,让人忍不住想去嗅一下,忍不住想去摸一下。
多像黑色的月光的瀑布。
我说出这个比喻时,得意得很,因为从来没有人把头发比喻为月光的瀑布,也从来没有人说月光是黑色的。我是第一个。
果然,她认真地望着说,黑色的眸子熠熠闪光。那光也是黑色的,清亮的黑色,比月光还亮,比河水还清。河水在哗哗地流淌,山林里不时响起夜鸟的叫声,膨胀的无形的蘑菇一般。
“你真漂亮!”我又找了一句。
她长叹了一口气,说:“漂亮值几个钱?漂亮有时还是罪过。”
确实,对别人来说,漂亮是资本,对方小燕来说,漂亮却成了阻碍她前行的绊脚石。就在那个夜晚,方小燕说出了前几年她外出打工的经历。
方小燕去了南方,最初进了一家电子厂打工,老板总想占她的便宜,不到一个星期,她就辞工了,去了另一家厂。她连续换了好几家厂,都没干多长时间,最长的也只有半年。那是一家制衣厂。那半年中,老板没有进过方小燕所在的车间。有一次,一个修了一撮黄毛的年轻人来到车间转了一圈,看到了方小燕,两腿就再也站不直了,当天晚上就命令方小燕跟他一起出去应酬,大口大口地喝酒,想把自己灌醉,也想把方小燕灌醉。后来,方小燕真的醉了,风一吹,又醒了,在酒店的房间里,她拼出全身力气打了那个小黄毛一巴掌,踉踉跄跄地跑出了房间。从那之后,她就离开了让人失望的南方,回到了河畈。在家待了没两个月,眼看着打工挣的一点钱就花完了,她意识到必须学一门手艺,便跟人一起去了省城,又学了一年的缝纫技术。我第一次去河畈给她家修电那天,她刚刚从省城回来。
我理解了她说的漂亮有时是罪过的含义。
“他就是看上了我的漂亮,没有看到别的。他什么都不缺。”方小燕说,“我讨厌他什么都不缺。”
她说的是李勤。李勤一个劲地讨好柳文娟,帮助柳文娟偷电,还不是因为看上了柳文娟女儿的漂亮?燕子裁缝铺开张,他去了,还拉上一个副乡长也去了,还不是看上了她的漂亮?好在李勤对她比较尊重,从来不敢霸王硬上弓。这也说明,李勤也是一个有底线的人。
“你家的电线本来没什么毛病,是他故意把那个接头缠得松了,接头动不动就接触不良,断电了。”我说。
“怪不得他总是往我家跑。我还纳闷呢,别人家的电路一年到头都没事,我家的电线咋老有事呢?原来是他搞的鬼!”方小燕愤愤地说。
我想起了方小山的话:“李勤总想搞她,可是,她不喜欢他,他搞不成。”我心猿意马,很想揽过她的肩,吻她鲜嫩的唇。长这么大,我还从来没有吻过任何一个姑娘,真是徒有虚名啊。可是,直到月亮偏西了,我也没敢去碰她。
可能是天气太冷了吧,冻得人伸不出手。毕竟是冬天了。
我本来是个非常随便的人,在方小燕面前,我却随便不起来。我甚至想,即便我在她面前随便一些,她也不会怪我。她甚至很期待我随便一点。我还是随便不起来。
后来有一次,我们聊起了这个话题,她幽幽地叹息道:“你心里有毛病。”她其实是有点疑问的口吻,想求证,只是,我不回答。
气温越来越低。枯草上现出了一层白茫茫的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