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篾匠刑满释放了。

方篾匠是在雪后的那天回到家的。

方小山第一个发现了方篾匠。方小山那天下午放学早。学校担心山路上布满了冰雪不好走,提前一节课放了学。

方小山吃了黑饭,拿着弹弓找麻雀打。天色暗了下来,一个麻雀都没见到,也没见到其他的鸟。他就瞄准河滩上露出积雪的褐色的枯苇打。这次,他用的不是石子,是雪球。满野都是白的,看不见雪球飞射的痕迹,也不见枯苇摆动或倒下。

就在这时,白雪皑皑的山路上,一个小黑影在缓缓地蠕动着,一点点地变大。是一个人。手里提着一个网兜,网兜里装着红花白瓷盆和一团东西。没有戴手套。走到了小石桥的南头,他犹疑了一下,这才抬起脚,走上小石桥,鹭鸶探水一般,一步一步探过小石桥,走到皂角树下,目光冷冷地望着方小山。

方小山也看见了他。

蓬头垢面,身上的破棉袄脏兮兮的,棉絮都露了出来,雪风中无声地飘摆着。

方小山以为他是李神经,可他分明比李神经高大得多。难道他是又一个神经?眉眼间分明透出熟悉的影子。方小山做梦都没有想到,他是方篾匠。

方小山捏了一个小雪球,拉开弹弓,射向他。小雪球变成了一团雪雾。雪雾散去,那人走到了门口,站住了。

方小山怔怔地望着他,转身往屋里跑去,大声叫道:“妈,有坏人!”咣当一声关上了门。

接着,外面传来嘭嘭嘭的敲门声,伴随着“哇啦哇啦”的叫声。

柳文娟打开门,一见面前的人,就愣住了。他是她的丈夫,方篾匠。九年了,丈夫没有音信,冷不丁地回来了,她竟然有点不知所措。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接他手里的网兜,又缩了回来,讷讷道:“你……回来啦……”

方篾匠没有说话。抬脚跨进屋里。见到方小山,竟然咧嘴笑了一下,“啊”了一声。

柳文娟赶紧关上门,拉亮电灯,搬一把椅子让方篾匠坐下,对方小山说:“小山,快,你爸回来了,快去喊你姐姐回来。”说了这话,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又摆了摆手,说:“算了,别喊了。”

“哇啦哇啦……”方篾匠开口了,挥着手臂,比划着。

他的话没人听得懂,柳文娟和方小山都惊异地望着他,他仍是“哇啦哇啦”地说着话。

“你咋不说话?”柳文娟提着心问。

他依旧“哇啦哇啦”着,打着手势,很着急的样子。

柳文娟的心一下子掉进了冰窟窿里。她意识到,他哑巴了,不能说话了。她后来得知,方篾匠在监狱里得了一场咽喉炎的重病,治疗不及时,病好了,他竟然不能说话了,变成了哑巴。

方小山觉得方篾匠特别陌生,没有喊爸爸,拿着弹弓,又一头钻出了屋子,踏着积雪,往陡山街上走去。半个多小时后,姐弟俩急急忙忙地跑回了河畈。方小燕望着方篾匠,一头扑在他怀里,嘤嘤地哭了。

方篾匠抚摸着方小燕的头发,“哇啦哇啦”了一通,露出了一丝笑容。

那天夜里,柳文娟烧了满满两锅水,给方篾匠洗澡,又给他换了一身干净衣裳,也给他下了一碗肉丝面。柳文娟对他说:“小燕在街上开了一家裁缝铺,挣了一点钱。这肉,这挂面,都是小燕买的。”

柳文娟在堂屋里破例烧了一堆火,一家人围坐火堆边,坐了很久,却没有说几句话。方篾匠一直耷拉着眼皮,似乎不敢看自己的妻子儿女。他很想说话,每次“哇啦哇啦”了几声,意识到自己哑巴了,就很识趣地闭上了嘴巴,勾下了头。

那个夜晚,方小山和方小燕躺在东头房的**,都在期盼着点什么,后来想想,应该是想听见有什么声响,最后除了翻身压得床板嘎吱嘎吱的声音,根本没有其他的声音。

方小山一夜都没睡着。除了想听见对面房间的声音,他还听见了方小燕幽幽的叹气声。长这么大以来,他第一次跟方小燕睡在一个被窝里,他头朝西,方小燕头朝东。一觉醒来,他感觉他的手放在一个非常柔软温暖宽大的肉板上,竟然是她的屁股,他还听见了方小燕梦呓一般的声音:“抱紧我!抱紧我!”他浑身一哆嗦,大脑里“嗡”的一声,就滑下了被窝,真的抱上了方小燕。

方小燕一下子惊醒了,打了他一巴掌。

“唉,我真的是禽兽不如!”方小山跟我讲完了那天夜里的故事,长叹一声说。

他的讲述撩拨得我也热血沸腾。我曾就此事委婉地问过方小燕,方小燕脸一红,嗫嚅道:“小孩子不懂事,别听他瞎说……”

我宁愿相信方小山说的是真的。就方小山那个半吊苕,编不出这样的故事。

方小山告诉我,方篾匠回家后,跟柳文娟明显地生疏了,两个人好像是才走到一起的陌生人,都在努力地尝试着适应对方,最后还是以方篾匠离开家门而告终。柳文娟的说辞是,方篾匠出去找活干。

方篾匠手生了,也僵了,编不了竹器了,就是编了竹器,也不会有人买他的,毕竟,他是劳改犯。方篾匠待在家里,塆邻都会说三道四,表面上是来家里问候,实际上是观察方篾匠和柳文娟夫妻之间的反应,后来又传出了一些闲言碎语,说方篾匠是装哑巴,因为不想跟柳文娟说话,还有人明明听见了方篾匠能说话,跟坐牢之前一样,为啥到了家里就不能说话了呢?

“你爸出去了也好。”柳文娟这样对方小燕和方小山说。

方篾匠出去了,不是负气,是想捡破烂赚点钱养家,不想做个吃闲饭的人。他每天一早就拎着两个蛇皮袋子出了门。先是在河畈捡。转遍了整个河畈,也捡不了半袋子破烂,还引来一些看热闹的人,他就去邻塆捡。邻塆也没多少破烂。他就去了陡山街上捡。方小山每天放学,都会看到他在发臭的垃圾里挑拣着,他的手又黑又皱,他的蛇皮袋里装满了玻璃瓶、塑料瓶、纸盒子、纸板子,有时还去人家的家里收破烂。他的腰低低地弯了下去,弯得几乎匍匐到了地上。街上的大人小孩都武阀得很,不是捉弄方篾匠,就是朝方篾匠身上吐唾沫。方篾匠的脸色灰暗,有时会梗着脖子跟他们争辩,“哇啦哇啦”地说着一些谁都听不懂的话。他的声音颤抖,脖子上青筋暴跳,身子单薄得跟风雪中树枝上悬挂的树叶一样,萧瑟着,似乎随时都会跌落。

有一次,方小山远远地看到一群大人和孩子对方篾匠指指点点,嘻嘻哈哈,就拿着弹弓,“啪啪”几声,打得那几个人嗷嗷直叫,骂骂咧咧,却找不到是谁打了他们。方小山躲在墙角里,他们看不见。打完了弹弓,他就把弹弓装进书包里,若无其事地走到街上,没人知道是他打的。只有一个人例外,李神经。李神经经常来无影去无踪,确实像幽魂一样。有时还抓着啤酒瓶子追打方小山,幸亏方小山跑得快,躲进了小燕裁缝铺。李神经追到裁缝铺前,咧嘴笑了一下,又风一样离开了。

让人意外的是,方篾匠从来不去小燕裁缝铺,不知道是他不晓得裁缝铺是方小燕开的,还是方小燕嫌他脏,不让他进去。他即便被人捉弄了,也从不去找方小燕。于是,街坊邻居也都不晓得街上新来的这个拾荒的哑巴跟方小燕有任何关系,也不晓得跟方小山有任何关系。我当然也不晓得。我倒是在街上看到过哑巴几次,在雪地里翻捡垃圾,每次走过他身边,他都会身子侧一下,抬起目光看我一眼,眼神怯怯的,无辜的,看了让人心疼。直到被李神经用啤酒瓶子砸伤了头,他都没吭一声。

方篾匠受伤了,夜里回到了河畈,一屁股瘫坐在堂屋地上,脸色苍白,头上衣裳上都是血。他没有坐椅子,他怕把椅子坐脏了。柳文娟的心一阵阵紧缩,马上带着方篾匠去了一个小诊所。诊所的医生说伤势太重,要她马上把伤者送到县医院去,就连乡卫生院都救不了。没办法,柳文娟当天夜里又陪着方篾匠到了陡山街上。柳文娟要去找方小燕想办法弄辆车去县城,被方篾匠拦住了。正在这时,柳文娟看到了李勤,最后是李勤找了一辆车,送他们去了县城,而且一直陪侍他们左右。

方篾匠的头上缝了十三针,捡回了一条命。钱是李勤出的。

方小山跟我说这事时,我一拍脑门,怨自己太不成熟,竟然放任那个受了伤的拾荒者独自离去。假如得不到及时医治,可能就没命了。这倒不是因为他是方小燕的父亲,即便一个跟我毫无关系的人,假如因此而丢了一条命,或者有个三长两短,我的内心也不会安宁的。

第二天,方小燕就把方篾匠的医药费连同车费一起给了李勤。她不想欠李勤一丁点儿人情,她怕自己还不起。

“不是你还不起,是你根本就不想还。”李勤无奈地说。

这句话,李勤在方小燕面前说过,也在柳文娟面前说过,也在我面前说过。我不晓得她们是什么反应,我是一下子就笑出了声。

当然,直到那时,我跟方小燕都没发生过任何关系。

又过了几天,放寒假了。我从外面修电回来,碰到了方小山。方小山要去裁缝铺找方小燕。那段日子,是裁缝铺最忙的季节,很多人家都排着队要做新衣裳,方小燕忙得经常连饭都顾不上吃。方小山的一句话,让她从衣裳堆里抬起了头。

方小山说:“方篾匠不见了。”

方篾匠真的不见了。河畈没找到人,陡山也不见他的影子。

柳文娟托了很多人寻找方篾匠,发动很多亲戚去找,还印了寻人启事,到处张贴,都没有方篾匠的音信。方大山放寒假回了河畈,也加入了寻人的队伍中,都没有找到。我也找了,并且发动我的狐朋狗友都去找,李勤也找了,最后都是无奈地摇了摇头。

我要回县城过年了。在回县城的前一天夜里,我和方小山坐在陡山小镇南头的陡河边,头顶冰块一样的夜空,说起了方小燕,说起了柳文娟,也说起了方篾匠。我们说了很多话,特别是方小山,仿佛一下子长大了。方小山说,方篾匠明显地老了,那张脸快赶上了姜家奶奶的脸,快赶上了门口的皂角树皮,皱褶一道挨着一道。方篾匠的手裂了好多小口子,方小山找来胶布帮他一圈一圈缠上。方篾匠只要一闲下来,就会坐着发呆,发了一会儿呆,就会下意识地提起蛇皮袋子要出门,哪怕已经吃了黑饭。柳文娟看到方篾匠天黑了还要出去捡破烂,就会把他拉回来,像叮嘱小孩一样叮嘱方篾匠说:“天黑了,该睡觉了。”她特意把“睡觉”两个字说得很重。方篾匠癔症了一下,放下蛇皮袋,他手上那些细小的裂口又裂开了,渗出了细微的血丝,那些血丝在他手上弯弯曲曲地蠕动着,毛细血管一样。

很多年后,我仍记得方小山说过的一句话。方小山说:“大哥,你晓得我为啥这么顽劣吗?是因为方篾匠坐牢了,我太缺少父爱和管教了。”

方小山的话音刚落,身后就响起哧嚓哧嚓的踩雪的声音。方小燕来了。方小燕面色凄然,瞅了我一眼,想说话,又没有说出口。方小山站起来,方家姐弟俩相伴着往河畈方向走去。

走了好远,两个黑影好像停住了脚步,回头望了我一眼。

我相信是他们回头望了我一眼。方小燕还朝我挥了挥手,喊道:“太冷了,早点回去休息吧!”

直到过完了年,我从县城返回陡山,也没见到方篾匠了。

方篾匠就那么无缘无故地失踪了。直到第二年桃花灼灼,皂角树上一派葱绿,密密地静飞着一串串黄蝴蝶一般的皂角花,方篾匠都没回来,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寻找方篾匠的行动渐渐地便无声无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