陡河两岸的山坡上,有很多桃树,河畈人家的房前屋后,也有很多桃树。每年春上都开满了红花,燃烧的红霞一般。

八年前,灼灼桃花凋谢的时候,河畈来了一个算命的人,人们只晓得他姓关,不晓得他的名字,就叫他关半仙。关半仙不是从陡山街上来的,是从陡河的下游往上走来的,从河畈的西头一家一家算,一直算到了河畈的东头,那棵高大婆娑的皂角树下。算一个命五块钱,算两个命八块钱,算三个命十块钱。河畈有的人家算了一个命,有的人家算了两个命,有的女人盘算来盘算去,就算了三个命,拿出了省吃俭用的十块钱。至于准不准,无人知晓。

关半仙算到皂角树下时,柳文娟正在河边淘了米,准备做饭。一抬头,看到了关半仙,愣怔了半晌,手里端着的淘米的小盆掉在了地上。那是小铝盆,没有摔破,摔瘪了,盆里的米泼了一地。有人说,柳文娟见到关半仙时,像是遇到了鬼一样,魂不附体。

这是方小燕后来听姜家奶奶说的。姜家奶奶还说了一个细节,有人问关半仙:“人家都说算命瞎子,算命的都是瞎子,你咋不瞎呢?”关半仙像是无意间瞥了柳文娟一眼,呵呵一笑说:“我要是瞎了,就看不到想看的东西了。”柳文娟就勾了头。

那天傍晚,皂角树下围了一群女人,十岁的方小燕领着八岁的方大山背着小书包,从陡山完小放学回来,便挤进去看个稀奇,才晓得塆里来了个算命的,就是关半仙。关半仙是下午来到河畈的,从西头算到东头,已经算了十几个人的命,那会儿正坐在方家门前的石头上,目光灼灼地望着柳文娟,给方大山算命。那目光里开着桃花,又像开着皂角花。方大山挤进人群里,关半仙的目光移到了方大山身上,眼里的桃花和皂角花便凋谢了,取而代之的是狗尾巴草,稍稍眯缝了眼,说方大山是水命,天河水,命好得很,只是,命中有一劫。柳文娟坐在关半仙对面,正专注地望着关半仙。听着关半仙说方大山命中有一劫,柳文娟的身子震了一下,又一次像是丢了魂。

关半仙跟方篾匠年龄相仿,身材没有方篾匠魁梧,比方篾匠白净,脸上有一道疤,像是刀伤。他的目光贼亮,特别是在看到方小燕时,眼睛里像是烧了一团火,方小燕能看到他眼睛里一跳一跳的火苗。柳文娟舍不得太多的钱,只花五块钱给方大山算了命。

女人们望着方小燕和方大山,就说柳文娟偏心,只给儿子算命,不给女儿算命。

“我没钱,算一个就好了。”柳文娟红了脸说。那是河边的桃花映红了她的脸。

“我免费给你算一个,不要钱。”关半仙半真半假地说。他伸手去摸方小燕头上的小羊角辫,笑眯眯地说:“让我算算你的名字。叫……小燕子,对不对?”

方小燕身子一矮,头一低,跳了出去,躲过了他的手,站在三步开外的地方,疑惑地问:“真的是你算的吗?”

“是呀,我还能算出你几岁了。”关半仙缩回了手,依旧笑眯眯地说,“你今年十岁,对不对?”

果然是半仙,算得真准。方小燕对关半仙有些佩服。可是,她非常讨厌他一点,他每次笑着说话时,都要含情脉脉地望柳文娟一眼。在她心里,只有方篾匠才能用那种眼神望柳文娟,别的男人那么望柳文娟,就是流氓。

关半仙有点像流氓。方小燕想。

关半仙免费给方小燕算命,那些算过命的女人便不干了。有的让关半仙也免费给自己算一个,有的则要求关半仙退一个命的钱。关半仙一概摇着头,说:“我想给谁免费就给谁免费,我的钱想给谁就给谁,别人管不着。”

确实,关半仙免费算命,等于把自己的钱给了柳文娟,别人确实管不着。那些嚷嚷的声音便低了下去,直至静了。

命上说,方小燕将来会找个好人家,一辈子躺在银行里数钱。这是好命,河畈最好的命。

所有的人都对柳文娟投来艳羡的目光。所有的人望着方小燕都像望着小仙女。方小燕不懂命上的说辞,早牵着方大山挤出了女人堆。

夕阳落山了,归巢的鸟雀在空中来来回回地飞,皂角树的枝叶间缀满了鸟鸣。孩子们放学了,该做晚饭了。女人们一哄而散。柳文娟掏出五块钱给关半仙,为方大山算命的钱,关半仙没有收,笑嘻嘻地说:“你管我一顿晚饭就可以了。”柳文娟叹息一声,转身进了厨屋。于是,方家厨屋顶上便冒出了袅袅炊烟。吃了晚饭,关半仙又说天黑了,离家太远,山路不好走,山野里有野兽出没,想在方家借宿一晚,给柳文娟十块钱,打个地铺就可以了。柳文娟十分犹豫,眼瞅着方小燕,轻轻地叹息着。

很奇怪,那天下去,五岁的方小山不晓得跑哪里去了,一直不见人影,只在吃饭时,溜了回来,糊了满身泥巴。望着关半仙说:“咦,我没见过你!”

“我也没见过你!”关半仙说,“我能算出你的名字,你叫方小山。”

方小山便围着关半仙转了两圈,一转眼便跑得没影了。

那个夜晚,关半仙果然是在方家堂屋打地铺睡的。方小燕和方大山在灯下写作业时,柳文娟陪着关半仙坐在门前的皂角树下,细细的虫吟淹没了他们的窃窃私语。一直到该睡了,他们才进屋。

第二天中午放学,方小燕蹦蹦跳跳地回来,皂角树下又围着一圈人,没见柳文娟。河边也不见柳文娟。方小燕去了厨屋,厨屋里也没人。堂屋里也没人。她又去了西头房。西头房是她和柳文娟的卧室。依然没人。她便去了东头房。东头房是方大山和方小山的卧室,方篾匠的弟弟方家老二回家了也住那间屋。方家老二在县城上高中,只在星期日和节假日回家。她意外发现,柳文娟正蹲在东头房里烧钱,地上挖了一个小坑,钱烧在小坑里。那是真钱,十元一张的钱,烧了两张。烧得方小燕的心都是疼的。方小燕有时要买东西,一块钱都舍不得花,柳文娟一烧就是二十块钱,连眼睛都不眨一下。烧完了钱,又用土把那个纸灰小坑填了起来。纸灰小坑边上还有一个小坑,柳文娟把一卷钱埋进了坑里。做完这一切,柳文娟站起来,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对发愣的方小燕说:“大山命里有一劫,这样可以让他躲过一劫。”

一定都是关半仙出的鬼主意。方小燕心中渐渐地滋生出了恨意。

一个十岁的小女孩心中有恨,该会怎么表现出来呢?我想象不出来。

方小燕很想趁柳文娟不注意,把埋在东头房土坑里的钱掏出来。那个中午,她一直在帮柳文娟干活,直到屋后该上学了,她都没有找到机会下手。待到傍晚放学回来,她瞅个机会溜进东头房里,扒开那个小土坑,土坑里的钱早不见了踪影。

连续好几天,方小燕放学回到河畈,都看到关半仙在皂角树下算命,夜里也躺在堂屋地铺上睡觉。有一天晚饭后,她跑出去玩,无意间听见姜家奶奶和齐家女人说话,说关半仙是个劳改犯,以前还是个投机倒把分子,对柳文娟有那个意思,可怜了方篾匠,自己的女人被别人睡了。说这话时,她们还不住地摇头叹息。方小燕晓得她们说的是啥意思,怒气冲冲地上前问个究竟。她们看到方小燕,惊了一下,马上朝地上“呸呸呸”地吐了几口,叮嘱方小燕说:“可不能让你妈妈晓得了啊!”

方小燕“哼”了一声,跑回了家,气呼呼地对柳文娟说:“妈,你跟劳改犯是么关系?不让他住咱家了!”

柳文娟十分震惊,问道:“小燕,你听哪个嚼牙巴骨说的劳改犯?”

方小燕气咻咻地说:“你别管,你到底跟他有没有关系?”

柳文娟缓和了一下语气,拉着女儿的手说:“他是你的一个远方表叔,过几天就走。”

那天是周末,方小燕在县城上高中的叔叔第二天回家了,对关半仙怒目而视。更重要的是,也是在那天,方篾匠突然回家了,说是要在乡里办一个健康证明。自然,那些闲言碎语也飘进了方篾匠的耳朵。方小燕看到,方篾匠黑着脸,看方小燕的眼睛里都是冰。对,是冰,让人浑身发冷的冰。那个夜里,关半仙依旧躺在堂屋的地铺上,方篾匠和柳文娟躺在西头房里的**,一动没动。西头房里的下沿还放着一张小床,那是方小燕的小床。以前,只要方篾匠在家,几乎每天夜里都会在**折腾半天,柳文娟还会呻吟,似乎是方篾匠把柳文娟哪儿弄疼了。那天夜里,那张**安安静静的,一点动静都没有。第二天一早,方篾匠就黑着脸离开了家门,走到小木桥南头时,又转过身,冲站在皂角树下的柳文娟喊道:“文娟,我去江南了啊!”

柳文娟青春的脸上爬满了愁容。方小燕不晓得柳文娟为啥发愁。

方小燕清楚地记得,那时的小桥不是石板桥,是木板桥。在河床中支起几棵原木作为桥墩,把木板搭在上面,钉上铁钉,就成了桥。桥宽仅够走一辆架子车。可能是年久失修的缘故,桥上的木板有的已经腐烂了,有一块木板还断了,是谁临时在断裂处加钉了一块木块,才勉强可以过人。

那天上午,五岁的方小山穿着开裆裤,跟塆里的几个孩子满地玩泥巴,晚上回到家里,衣服上糊的都是泥巴,被柳文娟打了一顿,哭了一会儿,饭都没吃,就睡着了。方大山和方家老二随便吃了几口饭,方家老二出去了一趟,不大一会儿就回来了,拉着方大山去东头房里,睡觉了。

方小燕躺在西头房里,闭着眼睛睡觉。柳文娟低低地喊了她几声,她都没答应。这时,柳文娟便下了床,去了堂屋。堂屋里传来低低的说话声,还有窸窸窣窣的声音。

也就是在那个夜里,河畈发生了一件惊天大事。

关半仙死了。

关半仙是第二天早晨被人发现漂在陡河的水面上,被一丛芦苇挡住了。右腿断了,身上还划破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那天夜里,似乎有人听见了痛苦的呼救声和呻吟声,只是那呼救声和呻吟声越来越小,被哗哗的河水淹没了。

方小燕没想到的是,方篾匠被两个警察带走了,一直没有回来,听说去坐牢了。被判了八年。在关半仙之后,方篾匠也成了劳改犯。

就是在那个时候,方小燕晓得了关半仙的名字,关二牛。

警察找了柳文娟问话。后来传出的消息说,警察问柳文娟跟关二牛是啥关系,问那天夜里柳文娟跟关二牛在方家堂屋的地铺上说了什么。柳文娟说,她想劝关二牛早点离开方家,离开河畈,他们之间已经不可能有任何关系了,关二牛住在她家,只会搞得她和方篾匠夫妻不和,对谁都没有好处。

还有一个消息说,关二牛就该死。关二牛不仅不听柳文娟的劝,还动手扒柳文娟的裤子,就在这时,方篾匠突然从天而降,破门而入,见此情形,顺手操起一把砍刀就要去砍关二牛。那是方篾匠竹编砍竹子的砍刀,放在窗台上,都生锈了,砍人应该不在话下。

关二牛见状,来不及系好裤带,爬起来就往外跑。跑过皂角树下,跑到了小木桥上。随后就传来“啊”的一声惨叫,撕心裂肺。再之后,就没声了。

方篾匠把砍刀扔在地上,气哼哼地坐在皂角树下的石头上,一夜没有合眼。

柳文娟坐在西头房的床沿上,悄悄地抹眼泪。

那一夜,方小燕几乎都没睡着。她不晓得关二牛怎么样了。谁让他对柳文娟显得那么亲近,还拉着柳文娟的手,见到她时,还轻轻地抚摸她的头发,笑眯眯地喊她小燕子。小燕子是柳文娟和方篾匠叫的,轮得着他叫吗?听着就恶心。

谁都没有想到,关二牛会从小木桥上掉进河里,淹死了。

更令人意外的是,警察经过侦察,发现有人对小木桥的桥板做了手脚,拔掉了那块断板上的钉子,关二牛应该是一脚踩上了那块断桥板,掉了下去,掉到桥下巨大的水坑里了,被桥下的漩涡吞没了。他的裆部都撕裂了,可见其惨。

那些水坑是李黑牙掏沙留下的。警察为啥不找李黑牙的事,专门找方篾匠的事?

那个时候,方小燕吓得瑟瑟发抖。她看到,方家老二也在瑟瑟发抖。他们都万分紧张,根本没想到应该找罪魁祸首李黑牙。

随后,一夜没有合眼的方篾匠被警察戴上了手铐,带走了。走过小木桥,走到桥南停着的警车前。临上警车时,方篾匠缓缓地回过头,望着瑟瑟发抖的方小燕,笑了一下。随后,警车闪着警灯,消失在了陡河边的山路上。

方小燕的大脑似乎一片空白。她空洞的视野里,桃花还在热烈地开着,静静地燃烧着。多年后,每每想起方篾匠回首的那一笑,她都觉得非常奇怪。

他为啥一点都不害怕,戴上了手铐还笑呢?

后来,方小燕又一次听见姜家奶奶和齐家女人聊天,聊关二牛是个劳改犯,犯的是投机倒把罪,才从监狱里出来没多久,到处打听柳文娟的下落,从淮河边上寻找,沿着陡河逆流而上,一路打听到了河畈。

“他为么事打听我妈?”方小燕问。

姜家奶奶和齐家女人就都不说话了。方小燕看得出来,她们嘴里分明有很多话。

后来,方小燕还是搞清楚了原因。敢情柳文娟在跟方篾匠结婚前,跟关二牛是一对。那时,关二牛脑子活,想挣钱结婚,就从乡下收购一些鸡蛋,去县城倒卖,有时还倒卖大米,最后连拖拉机都敢倒卖,被公安局抓住了,关进了监狱。不久,关二牛被放了出来,脸上留下了一道疤,脑子好像受了伤,据说在监狱里挨过犯人的打,把他的脑子打坏了,别的干不了,只能干坑蒙拐骗之事。算命就是坑蒙拐骗。

河畈的人都说,关二牛该死。

还有人说,在那之前的一个夜里,有人看见一个白色的影子在皂角树下晃晃悠悠地往小木桥飘去,口中还念念有词,说的好像是命中注定的一些事。白影飘到了小木桥上,霎时就不见了,随即听见桥下发出“噗通”一声巨响,大水坑里白色的浪花四下飞溅。飞溅的浪花就是那个碎了的白影。

有人说,那是关半仙在显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