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陡山是大山中的一座最高最陡的山,据说至今没人上去过陡山的山顶。于是,当地的一个乡也因陡山而得名。发源于深山中的一条小河,便叫陡河。陡河流过陡山脚下,向西流经陡山街南头,又一路坎坷跌打,流过河畈,在河畈西头转而北去。至于陡河最后流到了哪里,河畈没几个人晓得。我晓得,我告诉了方小山,还拿着一张地图指给方小山看。方小山后来经常在外面谝,动不动就问人家:“你晓得陡河流到哪里了吗?我晓得!”每每这么问得人家答不上来,他就神气得很,最后骄傲地说:“淮河!”
那段时间,因为修电和供电线路,我经常往返于陡山和河畈之间,往返的次数多了,我对陡山小镇和河畈就特别熟悉了。陡山街上有几户人家、有多少根电线杆子、陡山乡有几个领导、哪个领导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新来的乡党委书记喜欢二流子一样去哪儿溜达,特别是李副乡长一笑能露出几颗黑板牙,我闭着眼睛都能说出来。对于河畈亦是如此。沿着陡河往下走,下三个坡,上三个坡,拐过一座小山包,走到一座石条搭建的小桥前,小桥对面那个小山村,就是河畈,第一户人家,就是方小燕家。一路上有多少棵树,是枫杨还是柳树,是冲天柳还是桃树,是皂角树还是银杏树,我都说得清。从陡山小镇走路到河畈,正常情况下需要走一千二百三十九步,要是骑自行车,得骑十分钟零七秒,要是骑摩托车,五分钟二十一秒就到了。
风从山缝中刮过来,刮得皂角树叶沙沙响,像方小燕说话,也像方小山说话。他们姐弟俩都很喜欢我去河畈修电。我每次去河畈,无论是走路还是骑摩托车,方小山只要在家,老远就会迎着我跑过小石桥,很神气地帮我挎着电工包,俨然一个小电工。方小燕矜持多了,直到我到了她家门口,她才会稍稍抬起目光,假装着无意间看见了我,羞涩地说一句“你来了”。
我喜欢看她羞涩的样子,就像一首诗里说的,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我时常来河畈修电,每次都会走过小石桥,经过方家门前,每次便都能看到那一朵水莲花,我心里都像猫抓一样,痒得难受。有一天中午,在河畈西头的姜家修完了电,姜家老奶奶留我吃饭,姜家奶奶像是无意间说:“小师傅,看得出来,你很喜欢方家姑娘。”我支支吾吾地说:“只是认识,只是认识……”姜家奶奶便嘘声说:“方家出了很多事呢,我看你是个正经人,提醒你一下。”我追问出了什么事,她只说了“劳改犯”三个字,又说“死过人”,就不说了,脸上挂着笑,神秘莫测的样子。姜家奶奶太老了,白发像陡河畔的一丛芦苇,脸皮手皮胳膊皮就像方家门前皂角树的褐色的树皮,皱褶里都纳藏着老旧的时光。
劳改犯?谁是劳改犯?死了人?
谁死了?怎么死的?
劳改犯和死了人跟方家有啥关系?
我心里打了个激灵。
吃了午饭,我出了一身汗,骑摩托车离开河畈,走过方家门前时,没见到方小燕。我心里有点失落。过了小石桥,像是丢了魂一样,就停了下来,假装坐在河边的石头上洗脸,偷眼往对岸望去。透过皂角树的枝叶,依然没有看到方小燕。河水清澈,还有小鱼小虾闲游。我捡起一块石头,狠狠地朝水中的一条小鱼砸去。小鱼尾巴一甩,早跑得没影了。我正要起身离去,方小山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偎到我身边,四下里望了望,十分诡秘的样子。
“大哥,我晓得你在等谁。”他低声说。
“等谁?”我问。
“方小燕。”他说。
这个方小山,人小鬼大,我心里的秘密竟然被他窥了个透。难怪姜家奶奶问我是不是喜欢方家姑娘,连方小山都看出来了,谁还看不出来。我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确切地说,不是我善于伪装,而是我要与以前的行为划清界限,力争在电工的岗位上做出一番成绩来。
方小山还说,他偷看过方小燕洗澡。有时在屋里洗,有时在河边洗。他看到的那一次是在河边洗,夏天,半夜。那个夜晚太热了,动辄一身汗,不动也一身汗。他起夜出门,懒得去茅缸,就站在皂角树下尿着。朦朦胧胧地看到一个女人在河边洗澡。河水哗哗地流,月光也哗哗地流。他非常好奇,先是躲在皂角树后看,看不清晰,就猫一样往前摸去,竟然发现洗澡的是方小燕。他被脚下的石头绊了一下,弄出了响声。方小燕警觉地用毛巾遮住了胸部,回过头张望。他学了一声猫叫,溜走了。方小燕匆匆地穿上衣裳,上了岸。
我心头一惊,又一震。这孩子,才十三岁,就这么不成功,将来长大了,说不定就会去犯罪,成为一个劳改犯。我骤然想起了姜家奶奶的话。我狠狠地拨拉了一下他的头,举起巴掌,佯装要打他的样子。这时,就听见柳文娟喊他,他答应一声,舌头一伸,身子一矮,哧溜一下,从我胳膊下溜走了,兔子一样跳上岸,顺着小石桥跑回家了。
方小山和方小燕显得并不亲。方小燕跟方小山说话,总是一副央求的语气,方小山则是待理不理的神情。我一直搞不明白,为何会如此。
时间长了,我就知道了方小燕为啥一听说别人要找方小山就担心得要命。塆里谁家菜园里的茄子黄瓜少了,十有八九是方小山摘了,吃就吃吧,常常是吃不了一口就扔了,又去摘下一个。人家之所以晓得茄子黄瓜被偷了,就是看到地里乱扔的茄子黄瓜头。有些人明晓得是方小山干的,也会在小石桥头骂上几句,有的还站在皂角树下骂。每每此时,柳文娟就出来低声下气说好话,承认是自己的儿子干的,给人家赔不是,有时还给人家一只竹篮筛子什么的。那些竹篮筛子什么的都是方篾匠坐牢前编织的,不好卖,都留在家里了,篾片都褪了色,变得发黄。
这还不算啥,厉害的是方小山还毒死了人家的猪。有一次,一头黑猪跑到方家的油菜地里了,方小山撵走了猪,一直追到了猪的主人家姜家。第二天,姜家的那头猪就莫名其妙地死了。姜家舍不得扔,把猪刨了刨,吃了,可是全家都口吐白沫,被送进了医院,说是食物中毒,又是洗胃又是输液,折腾了半天,才缓过劲来。警察就来河畈破案,把剩下的猪肉取样检验,确定猪死于毒药,最后追查到了方家,柳文娟新买的一瓶杀虫剂不见了。大家猜测,是方小山拿去喂猪了。警察几吓几不吓,就从方小山嘴里掏出了话。柳文娟赔了人家几百块钱才了事。
那是方小燕在外面打工赚回来的钱。都是血汗钱。
类似的事之前还发生过一次,是塆里的一条狗。人们发现那条狗被吊在河边的一棵歪脖子树上,嘴巴里还含着一块肉,肉穿在一个铁钩上,狗的嘴巴被那个铁钩子死死地钩住了,死了。狗主人齐家人便把疑点放在了方小山身上,还报了案。警察来盘问方小山时,方小山也不隐瞒,就说那条狗冲他汪汪狂叫,他又没惹它,它凭啥朝他叫?该死!这一回,柳文娟又赔了齐家一百多块钱。方小燕在南方打工没有回来,柳文娟没有钱,是借的,借给她钱的人是李勤。
“祸害呀,祸害!”河畈人每次提到方小山,都摇头叹息,“他咋就不像他哥那样呢?”
方小山的哥叫方大山,在县城里读高中,听说年年都得奖状。方小山的衣裳,很多都是捡方大山的。开始是柳文娟稍微改了改,给方小山穿。后来,那些衣裳便都是方小燕改了。方小燕改的衣裳样式很好看,有点时装的味道。河畈人都这么说。他们既喜欢方小燕,又嫉妒方小燕。喜欢,是因为方小燕文静,嘴甜,有眼色;嫉妒,是因为方小燕越长越漂亮,是河畈乃至陡河的凤凰,方圆十里没有一个姑娘能赶得上她。
他们不知道的是,漂亮有时也是罪过。
方小山的祸害如果仅仅针对猪狗倒还有情可原,有一次竟然针对了人。方小山把齐家儿子的鼻子打得流血,齐家女人把方家人骂了个狗血喷头,不堪入耳。柳文娟和方小燕能怎么样呢?只能暗自抹眼泪,对方小山惹是生非无可奈何。没过几天,齐家女人晚黑走在路上,后脑勺上就挨了一石头,头破血流,到乡卫生院包扎了,险些出了人命。齐家怀疑是方小山干的,报了警,因为没有证据,警察也没查出来是谁干的,最后不了了之。
柳文娟把方小山关在屋里,把他的衣裳扒了,用柳条子狠狠地抽打了他的屁股。方小山的屁股被抽出了一道道血痕,他硬是咬紧牙关,不叫出声。上课了不能坐下,老师问他怎么回事,他说是从陡山上滑下来了,坐到了刺条上,屁股上扎了刺。老师摇头叹息道:“方小山呀方小山,你咋就不学好呢?陡山也是你能上去的吗?”
这事是后来方小山告诉我的。方小山说就是要教训教训齐家女人,因为齐家女人不光骂柳文娟是个王八头,连带着把方小燕也骂了,齐家女人骂道:“有么样的老的,就有么样的小的,一屋子王八头!”
奇怪的是,打那之后,塆里再没人敢指桑骂槐地骂方家人了。
不过,柳文娟和方小燕还是愁得不得了。谁家摊上这么一个孩子,都会愁死。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一点效果都没有。柳文娟唉声叹气,无可奈何。
陡山中学门口有个代销点,方小山喜欢去代销点赊个辣条大刀肉什么的,没有钱还账,要么拉着方小燕还账,要么拉着柳文娟还账,她们都嘴上说他几句,说他是好吃嘴,还说辣条大刀肉都是垃圾食品,可别吃坏了身体,手上则掏钱还账了。有一次,李勤从代销点门口经过,看到方小山又在赊账,就要给他钱,方小山嘴一撇,说:“不稀罕你,黄鼠狼给鸡拜年。”李勤就问:“小山,我这好心还成了驴肝肺,我怎么没安好心?”方小山白了他一眼,说:“谁不晓得你在打方小燕的主意?整个一个馋猫!”一句话噎得李勤说不出话来。方小山一蹦一跳地跑远了。
这事是方小山告诉我的。
他从来不说他的爸爸方篾匠,我也从来没有见到过方篾匠。我就忍不住问他:“我怎么从来没见到你爸爸?”
“别提他!”方小山虎着脸说。手持弹弓,朝不远处的芦苇射去。
苇丛杆上,一只长尾巴小鸟正在吟唱。似乎是看到了这边的动作,长尾巴小鸟扑棱一下,振翅飞远了。
“听说还有劳改犯、死过人,谁是劳改犯?谁死了?”我心中的疑问滑出了舌尖。
方小山的脸通的一下红了,躲闪着我的目光,一个字都不肯说了。后来我听方小燕说,劳改犯指的是她爸爸方篾匠。方小燕还告诉我,这句问话搁着别人,早被方小山砸了一闷砖。幸亏是我。方小山对我比对方大山都好。
方小燕说劳改犯是方篾匠,是半个月后的一天,我在陡山街上碰到了她。她刚刚在街南头租了一间房子,在电管所对面,与电管所隔街相望。她在说起方篾匠时,悠长地叹了一口气。
我第一次看到方小燕忧郁的样子。
仿佛月光照在凛冽的冰雪上。那种忧郁的美,令人震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