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李勤家的钱,是李黑牙通过掏河沙挣来的。陡山乡的人几乎都晓得,那些钱上沾满了别人的血。

只是我不晓得。

我晓得的是,我第一次骑摩托车从陡山街上去河畈方小山家,走在陡河南岸,看到河里有采砂船,在轰隆隆地往大卡车上抽沙,仿佛抽水机一样。据说,一条采砂船一天能采河砂几十吨甚至上百吨。采砂船所在的地方是河滩,确切地说是沙滩。河沙被抽走了,那里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坑,很快就被河水填满了。

后来有一次,我听方小山说,有一年夏天,他跟小伙伴去河里抹汗,游进了大水坑,一个猛子扎下去,竟然探不到底。水坑里还有漩涡,他差点就被漩下去了,幸亏他憋了一口气更深地扎了下去,从水坑的边上爬了上来,不然,他就没有机会跟我说话了。

提到一个个大水坑,就让人想到李黑牙。大水坑和李黑牙是连在一起的两个瓜。

李黑牙年轻时是个小混混,比我还混。我只吃喝玩乐附带着打架,李黑牙吃喝嫖赌抽样样不少,唯一的长处就是脑子活。他曾到外面混了几年,回到陡山后,开始挖沙卖钱。他先是一个人一把锹一辆架子车挖沙,然后是一个人一把锹一辆手扶拖拉机挖沙,后来是几个人几把锹两辆拖拉机挖沙,再后来是一群人一群锹几辆大卡车挖沙。李黑牙的身边逐渐聚拢了一群人,成了陡山的名人。有一天,陡河里突然出现了一条采砂船,那些铁锹便都不见了,李黑牙经常叼着烟背着手在河边走动着,走着走着,就走进了乡政府,当上了副乡长。有人说,李黑牙的副乡长是用钱买的,至于是怎么卖的、从谁那儿买的,就无人说得清了。

当上了副乡长,李黑牙便不去河边了,采砂船和沙场都转到了别人的名下。有人说陡河的采砂船和沙场跟李黑牙没关系了,有人说李黑牙是幕后老板,没几个人能说得清。有说得清的,是李家在陡山街上盖起了一栋三层小楼,当年成为陡山小镇最高的建筑。李黑牙走到哪里都拿着砖头一样的大哥大,神气得很。

李勤十岁那年的春天,李黑牙牵着李勤去河边踏青,望着河里的采砂船和拉沙的大卡车说:“儿子,你说说,河沙是啥颜色?”李勤说是黄色。李黑牙启发道:“像不像金子的颜色?”李勤说他不晓得金子是么颜色。李黑牙感慨地说:“沙子是金色的,跟金子是一样的颜色。某些时候,沙子就是金子。等你将来长大了,你就晓得了。”

陡河里储藏了大量的金子,有些人便像李黑牙一样开始采金子。那些人都是小打小闹。那段时间,陡河沙子的价格降了不少。于是,就有人拿着大棒铁锹什么的去撵他们,他们不走,其中一个二杆子说:“陡河又不是你家了,李黑牙能采,我为啥不能采?”某天夜里,那个二杆子走在路上,无缘无故地被几个人打了,腿瘸了,另外的人就都不敢再去河里采砂了。于是,陡河沙的价格又上来了。

都说李黑牙的牙黑,李黑牙的心比牙更黑。

白天不敢采砂,他们就夜里采砂。不敢开灯采砂,他们就抹黑采砂。总之,他们跟李黑牙玩起了猫捉老鼠的游戏。李黑牙也不敢对他们赶尽杀绝,担心激起民愤,惹上官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直到我到陡山当电工。

我私下里听说,掏沙的老板是陡山乡某个领导的亲戚,有人还说是县里某个领导的亲戚,他们掏沙的钱都是分成,所以才能一直畅行无阻。

陡河里的大水坑越来越多,漩涡也越来越多。站在山上,远远地望去,可见河滩上千疮百孔,仿佛陡河身上生出了一些疮疤。那些大水坑像陷阱一样,几乎每年都有孩子溺水而亡。几乎每年都有人去村里乡里闹,都没有结果。

采砂的依旧在采砂,溺水的依旧在溺水。

我第一次去河畈给方小山家修电时,就看见一条采砂船在小石桥的下游轰隆隆地响,有大卡车拉着河沙蜿蜒往陡山小镇走去。据说,有些河沙拉到了县城甚至更远的地方,外地人都说陡河的沙子质量好,像金子一样。

方小山说沙子就是沙子,怎么会是金子呢?跟方小山一样说沙子不是金子的,还有一个人。那个人是方小山在河滩上玩耍时遇到的。方小山只穿着小裤头,黝黑的皮肤上沾满了沙子,连头发林里都是沙子,他便跳进大水坑地洗了洗,然后上了岸,就见到了那个人。那个人是从陡山小镇方向走过来的,看上去悠闲得很,站在一边看方小山和两个孩子玩耍。

方小山眯着眼睛问他:“你是谁?”

他并不答话,而是说:“这大水坑好吗?”

方小山说:“不好,淹死过人。”

那人问:“淹死了人你们怎么还在里面玩?”

方小山说:“我会水,我不怕。”

那人说:“陡河两岸很多这样的大水坑,是怎么形成的?”

“反正不是陨石撞的。”方小山指了指远处。

远处的河滩上,一条采砂船正在往一辆大卡车上抽沙子,听不到采砂船抽沙的声音,只听见哗哗的流水声和岸上林间的鸟鸣。不时有风拂过耳畔,呼呼地响。风还掀起了衣角,很调皮的样子。

“你们喜欢采砂船吗?”那人从远处的采砂船那儿收回目光,问方小山。

方小山摇头:“采砂船挖走了沙子,留下了大坑,大坑里淹死过人。”

话题又绕了回来。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方小山又说。

有一年夏天,河畈的一个男人下河抹汗,沉到了大水坑里,再也没有起来。还有一次,河畈的一个孩子失踪了,两天后从河里漂了上来,有人说孩子是掉进了掏沙挖的大坑,淹死了。孩子的家长找村干部讨说法,村干部摇头叹息;又找乡干部讨说法,乡干部两手一摊,表示无能为力;找了一大圈子人,最后什么说法都没讨回来。采砂的照样采砂,直到把那一带河床的沙子掏完了,采砂船才移走了。

“这不是一个故事,是好几个故事。”那人说。

“你说,这沙子真的是金子吗?”方小山讲完了故事,问那人。

那人反问道:“谁说的?”

“李黑牙。”方小山说。见那人疑惑的目光,又补充了一句,“李勤的爸。”

那人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说:“沙子就是沙子,不是金子。”

方小山就笑了,转身跟两个小伙伴跑上了岸,跑进了山林,不大一会儿就出来了,手里捧着红咚咚的野果,在河水里洗了洗,递给那人。那人犹豫着,没有吃。方小山和小伙伴每人都吃了一颗,说:“很甜,没毒。”那人便接过野果,也吃了一颗,嘴角露出一抹灿烂的笑。

之后,方小山就跟两个小伙伴去别处玩了。那人朝远处的采砂船走去了。

方小山给我讲了这个故事,奇怪地说:“大哥,那个人很奇怪,无所事事,一看就是个二流子。说他是二流子吧,他连李黑牙都不晓得,连李勤都不晓得。听他的口音,还不是本地人,怪不得。”

这个方小山,说话颠三倒四的,一会儿正说,一会儿反说,让人哭笑不得。从方小山对那人的描述中,我断定那人是新来的陡山乡党委书记。新书记喜欢独自瞎溜达,动不动就溜达到人家屋里了,东瞧瞧,西看看,还问东问西。据说,新书记有一次溜达到了一户人家,竟然是李神经的家,他对李神经的遭遇嘘唏有加,回到乡政府,就发动人员到处寻找李神经,说要想办法把李神经治得不神经。很多人在传说这个故事时,都发笑,说陡山小镇又多了一个神经病,新书记是个新神经。还据说,新书记有一次在陡河边溜达,溜达到了一条采砂船那儿,就说:“这样采砂可不行呀,这不把河床都挖坏了吗?没人管吗?”有个人冷哼一声说:“管?咋管?你看这沙子,都是金子,谁不喜欢金子?你不喜欢金子?”新书记说:“谁管?我就管!”那人眉毛一拧,拳头一举,就蹦到新书记面前了,新书记哧溜一声吓跑了,那人在后面哈哈大笑道:“小样,也不打听打听李黑牙是谁!”没几天,下了一场暴雨,洪水犹如一群群猛兽,轮番冲刷着失去了沙子的河床,河岸垮塌严重,岸边的几处房屋也损毁了,幸亏没有人员伤亡。新书记惊出了一身冷汗,下决心治理乱采乱挖河沙现象。陡河的采砂场全部关停了。那些采砂船也都成了废铜烂铁。沙子到了还是沙子。

有一天,我和方小山走在陡山街上,迎面看见了一个人,方小山对我说,就是那个二流子,而且还上前跟那人说话。

方小山说:“你咋不去河边溜达了呢?”

那人望着方小山,像是想起了什么,呵呵笑道:“野果很甜,没毒!”继而收敛了笑容,没头没脑地说:“我们应该像保护金子一样保护河沙,确切地说,是保护陡河。”

那个人我认识,果然是新来的陡山乡党委书记。我认得他,他不认得我。

不久,我离开了陡山,当兵去了。在部队里,我拐弯抹角地听说李黑牙被关起来了,其中有没有乱采陡河河砂的因素,我不得而知。我还听说,跟李黑牙一起被关的,还有几个人,都是李黑牙的铁杆,采砂的铁杆,说是涉黑。李家一下子就没落下去了。

只是,那个二流子一样的新书记,也调走了。听说他离开陡山小镇时,没有人送他。除了方小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