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想到李勤会出事。事出在农村电网升级改造施工工地上。

农网改造施工非常辛苦,最辛苦的有两点,一点是运送水泥电杆和其他材料,一点是开挖基坑。陡山境内山连山岭连岭,那些山岭还都陡得很,这也是陡山名称的由来。很多山上根本没有路,林木茂盛,荆棘丛生,有些电力线路还不得不从山上走。线路不走山顶,走半山腰。于是,十来米长的水泥电杆就得运送到半山腰。一根电杆往往重达八九百斤甚至上千斤,车辆无法送至杆位,得先用架子车拉到山脚下,再找七八个壮劳力把电杆抬到杆位那儿。那么陡峭的山坡,抬那么长的电杆,又是在荆棘塞途的山林里,受罪不说,还很危险,一不小心就会从山崖上摔下去。一根电杆有时一天都运不到杆位。我几乎每天都要跟民工一起抬电杆上山。我年轻,个子又高,很多时候电杆的重量都压在了我的肩上,我常被压得直不起腰来,那也得咬牙坚持住,喊不得累。

开挖基坑稍微轻松一些,难度却一点都不小。山腰上的杆位处都是岩石,开挖基坑必须用钢钎打,用风钻钻,有时还要埋设炸药放炮炸石,十分危险。

李勤就是在一次放炮炸石的过程中出事的。

我当时在运送电杆,不在现场,我是听说的。

那天是在一个半山腰上,杆位地基都是岩石,要用炸药炸开。炸药埋好了,点燃了引线,没有爆炸,李勤就上去查看。他刚走到炸药埋设点,炸药“轰”的一声就爆炸了,碎石四溅,几块石头崩到了李勤,把李勤崩倒了,李勤从山上摔下去了。李勤本来不应该摔下山去,因为一块石头崩到了他的裆部,他疼得倒了下去,不能自持,滚下了山。那次的炸药量幸亏比较小,迸溅的石头力量不大,否则,李勤可能当场就没命了。

我听闻消息后,赶紧放下电杆,和几个人去山下寻找,找到了李勤。李勤已经昏过去了,头上胳膊上都有擦伤。我们七手八脚地把李勤抬起来,走出山谷,抬上路边的皮卡车上,送到了乡卫生院。乡卫生院一看情况,不敢治疗,让我们把伤者转到了县医院。

我们刚到县医院,李黑牙就赶到了。

李勤是家中独苗。李黑牙急得像是丢了魂。万一有个闪失,李黑牙的一生就白忙活了。

半个月后,李勤出院了,回到了陡山小镇,待在家里,没有上班。我也捐弃前嫌,跟同事一起去李家看望李勤。李勤脸上冷漠得很,原来的神采消失殆尽,似乎对一切都提不起兴趣,包括美女。我亲眼见到有漂亮姑娘去李家看他,对他呵护备至,又是削苹果又是买冰棒,他几乎连看都不看一眼,目光灰暗。有一次走在陡山街上,李勤跟方小燕面对面相遇,他竟然头一低,绕着方小燕走过去了。这在陡山街上可是破天荒的事。大家都以为他的精神受到了刺激,不正常了,该不会变成另一个李神经吧?却是谁都不敢说。

李勤受伤了,施工却是照旧。

我依旧没日没夜地在工地上忙碌着,运送电杆,开挖基础,把电杆栽在基坑里,爬上电杆安装横担和金具,放线,架设变压器。配电网的全套活儿,我已经都能拿下来了。那些日子里,除了暴雨天,我每天都早出晚归,要么爬山,要么钻山林,要么下稻田,头顶烈日,汗流浃背,累得像狗一样,晚上回到小镇,时不时地跟方小燕说说话,对我是唯一的精神慰藉。我们的施工进度推进很快,提前十天完成了一条十千伏高压线路的架设,电管所放我们一天假。

我已经一个月没有回县城看望父母了。我正想着该不该回县城,方小山来了,拿着一个网兜和一把叉子,在我眼前晃了晃,说:“大哥,走,逮鱼去!”我本想摇头拒绝,他又神秘地说:“方小燕也去!”我的心动了一下。还是犹豫不决。方小山拉着我的手就往小燕裁缝铺走去。

小燕裁缝铺的门敞开着,传出滴滴哒哒的缝纫机的响声。方小燕在埋头做衣裳,一台小台扇在案板上吹着。她抬头见我和方小山走过来,愣了一下,又低头做起了衣裳,随口说了声:“你们怎么来了?”

“不是说要去逮鱼吗?”我脱口说道。

“逮鱼?去哪儿逮鱼?”方小燕抬起头,疑惑地反问道。

“哎呀,去河里,不是跟你说过嘛。”方小山把手搭在缝纫机上,阻止方小燕继续做衣裳,关了台扇,不由分说拉着方小燕出门。

我们头顶烈日,走过街头,来到陡河边。

正值暑假期间,我们穿的都是简易凉鞋,不用脱鞋就直接下到了河里。河床中大坑一个连着一个,有的地方连河岸都崩塌了。这些都是那些挖沙人干的,从陡山小镇到河畈,沿途的河床千疮百孔,几乎不见完好的河段。我们走到一座山脚下。陡河在那里转了个弯,那里水流急一些,水也深一些,水草丰美,河岸石头众多。方小山说,那里适合鱼的生长和躲藏。我们下到河里,河水清澈见底,可见小鱼在水里游弋,更多的是一群一群地迎着浪头向上冲锋。一见有人下水,鱼们便轰然四散,老远就跑得无影无踪。方小山说,小鱼都躲进了大石头缝里,他有办法捉住它们。他拿起一块石块,使劲地砸向水边的一块大石头,“啪”的一声闷响,碎石四溅,随即就有小鱼从石头缝里翻了出来,白肚子朝上,漂在水面上。方小山说,那是小鱼被震晕了,要不了多久,就会缓过劲儿,恢复正常,得赶紧抓起来,装进网兜里。我学着方小山的样子,也捡起一块石头,砸向水边另一块大石头,果然也有两条小鱼翻起了白肚子。

方小燕在河水里奔跑着,追逐着小鱼,一直咯咯地笑个不停,非常开心。一条小白条鱼懵懂地游到了她的面前,她蹑手蹑脚地伸出两只手去扑,不料小白条鱼返身一跃,蹿出一庹多远。她不甘心,往前追去,前面是一个大水坑,水坑边上躺着几块石头,她的脚不慎踢到了一块石头上,她“哎哟”一声,跌到了大水坑里。我和方小山赶紧跑过去,来不及脱衣裳,就跳下大水坑,把她捞了上来。我们浑身上下都湿透了,特别是方小燕,薄薄的衣衫沾在身上,丰满的胸部几乎一览无余。那一片河水都红了。那是血染的,血是从方小燕的脚趾头上流出的。

我心里一紧,又一疼,赶紧用双臂托起方小燕,跑上河岸,往小镇北头的乡卫生院跑去。我们的衣裳都在往下滴着水,方小燕的长发也在往下滴着水。方小燕用双臂搂着我的脖子,似乎一直都在仰脸望着我,我们几乎是肌肤相触,心跳共振。方小山提着网兜和叉子,水淋淋地在后面跟着跑。阳光猎猎地照着,树叶一动不动,唯有我跑动时带动的风,从街的南头刮过,一直刮到街的北头,刮亮了众人的目光。街上的行人纷纷望着我们,两边店铺里的人也都投来惊异的目光,我毫无顾忌,方小燕也毫无顾忌。街上留下了一道稀稀疏疏的水滴,很快就被炽烈的阳光蒸发掉了。就这样,我紧紧地托着方小燕,湿淋淋地在大街上跑着,一直跑到了乡卫生院,浑身都是涔涔的汗水。方小燕的胳膊这才恋恋不舍地松开我的脖子。放下方小燕,我才喘了一口气,手臂酸得厉害,几乎不能打弯了。包扎之后,该回裁缝铺了。方小燕皱着眉头,吸溜着嘴,看样子疼得厉害,伸出手臂,让我抱她回去。我不得不再次托着方小燕,再次湿淋淋地穿过大街,从小镇北头走到小镇南头,往小燕裁缝铺走去。方小燕依旧用胳膊吊在我的脖子上,一点都不顾及周围的目光。她的长发已经干爽了,一阵风吹来,把她的长发吹到了我的脸上,似乎也吹到了我的心里,搔得我心里痒痒的,我感到一阵焦渴,咽了一口唾沫,又咽了一口唾沫。这一次,我心里不急,走得很慢,仿佛有意要让所有人都看到我们这么亲密无间的样子。

如今想来,我真的太傻了,竟然没有用心体会方小燕偎在我怀里的美妙的感觉,没有体会她用双臂环吊在我脖子上的**秋千的感觉。那个夏日的时光,既美好又青涩,既青涩又美好,仿佛童话一般。只是当时毫不觉得。

这件事很快就传到了李勤的耳朵里,我却毫无觉察。

当天下午,我和方小山提着在河里逮的鱼去了电管所,准备晚饭。方小燕换了一身干净衣裳,继续埋头在缝纫机上。

就在那时,李勤跑到了小燕裁缝铺。李勤黑着脸对方小燕说:“风言风语满大街,也不检点点儿!”

“我又没碍着别人的事,哪儿不检点了?”方小燕不悦地说。

“你喜欢人家,人家会真心喜欢你吗?还不是玩玩,寻求刺激!”李勤又说。

“你咋晓得人家是玩玩?难道你不是想着玩玩?你不就是仗着你家有钱有势吗?你家的钱来得光彩吗?”方小燕回击道。

“有啥不光彩的?那也是血汗钱,是光明正大地挣来的!”李勤振振有词。

“那钱上没汗,只有血!”方小燕忿忿地说。

一句话把李勤噎得半死,李勤嘴唇哆嗦着,用手指了指,半晌才说出话来:“你到时候就晓得了,谁对你好!”

“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我这辈子非他不嫁,他要不娶我,我宁肯单身一辈子,也不嫁给你!”方小燕的态度非常坚决。

李勤痛心疾首,无奈地摇着头,摆了摆手,斜斜地走了。

这是那天晚上在电管所里吃饭时方小燕告诉我的。我脑海里当即闪现出李勤失望的神情,我仿佛看到了阳光下一个斜斜的身影,在煞白的水泥街面上爬行着。

那个晚上,方小山夜里不愿意回河畈,要跟我一起睡电管所里。我住的房间里有空调。吃完了饭,出去放放风。方小燕从我手里借了一本朦胧诗集,要送回裁缝铺。

陡山小镇清风徐徐,电灯璀璨,分外闲适。裁缝铺里却停电了。一定是裁缝铺的线路出了故障。我打着手电检查了一番,发现是通往裁缝铺的电线断了,像是用剪子剪断的。方小燕怀疑是李勤干的,我和方小山也怀疑是李勤干的,方小山还要去找李勤的麻烦,被我拦住了。没有证据,不好去讨个说法。

修完了裁缝铺的电,我跟方小山去河边乘凉。起风了,河边凉快。方小燕本来也想去乘凉,被我和方小山找个借口回绝了,我们的借口是去河里抹汗。

我们真的是去河里抹汗了。抹汗之后,就坐在河边的石头上,迎着河风,望着黑黢黢的山峰,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望着浩瀚的星空,想着李勤对方小燕说的话,还有对我的藐视,我心中突然一阵失落。假如我不是成天在外面瞎混,早就跟我的很多同学一样考上了大学,还会在这大山里整天一身臭汗地搞施工,混得不像个人样吗?也不会遭受李勤的白眼了。

冷不丁的,方小山对我说:“大哥,我想让你跟我姐好了!”

我惊了一下,很不解地说:“你咋这么说呢?”

“我怕她叫别人抢了。”方小山定定地说。

我知道,围着方小燕转的小伙子有好几个,不停地献殷勤,李勤就是其中的一个。

“她喜欢你。”方小山又说。

这话已经不是方小山第一次说了,我从来都没有正面回应。我宁愿相信,这话里也有方小燕的意思,或许就是方小燕让方小山来探我的口气。后来想到这话,我慢慢地回过味来,方小山没有像以前一样直呼方小燕的名字,而是破天荒地称姐,不知是何意。方小燕本来就是他的姐姐,一母同胞的姐姐。

老实说,我非常喜欢方小燕身上醉人的气息,仿佛桂花的香,又如栀子花的香,还如油菜花的香,能吸引人奋不顾身扑上去,飞蛾扑火那样。可是,我又冥冥地觉得,我不会在陡山待一辈子,不愿意让陡山一直困着我。我分明是个不安分的人,是个好高骛远的人,打小就想找个城市姑娘做老婆,或者找个大家闺秀,从来没有想找个农村姑娘,绝不是方小燕这样的小家碧玉,况且方家还有着不好的名声,要么王八头,要么劳改犯,我怎么可能跟他们成为一家人呢?想一想我身上都会起鸡皮疙瘩。

可是,方小山的话总会让我心旌摇**,我实在放不下方小燕。方小燕就仿佛一块肥肉,馋得我难受。确切地说,我是怕这块肥肉被别人吃了。

那天夜里,我和方小山聊到夜好深,方小山困得哈欠连天,我们才起身回了电管所。方小山倒床就睡着了。我从窗户向街对面望过去,小燕裁缝铺的门缝里还亮着灯。我不放心方小燕,想去看看方小燕睡了没。

可是,因为我这个无意之念,竟然酿出了两桩事。

街面上一个人影都没有,路灯也都熄了。这是陡山小镇的特色,一到下半夜,路灯就都熄了,所有房屋也都黑着灯,小镇像是陷入了沉沉的睡眠,仿佛能听见一阵阵鼾声,轻微而匀称。我出了电管所,走过街面。无意间看到一个黑影打我面前飘了过去。扭头望去,黑影停在了我的身后,正向我扑来。我一闪身,黑影扑了个空,倏忽间远去了。我认出了黑影,是李神经。李神经应该也认出了我,他一向怕我,所以才跑远了。

走到裁缝铺前,趴在门缝上,往里看。我心里猛然惊了一下。我听见了哗哗的水声。透过缝纫机的空隙,可见方小燕正在洗澡。

我心里立马燃起了一团火,“腾”地一下烧了起来,全身热血沸腾。我着急推门,门从里面拴上了。我弄出了动静。方小燕十分警觉,赶忙用衣服挡着身子,颤声问谁。我喊了方小燕的名字。因为激动,我的声音都变调了。我喊了好几声,方小燕才听出是我的声音。方小燕穿上了短裙和小背心,一瘸一拐地走到门前,开了门。我一步跨进屋,反手关上门,极快地关了灯,一下子扑了上去,紧紧地搂抱着方小燕的身子,把她往帘子后面的**抱去。方小燕嘴上说着“不要……不要……”,却是用手臂环抱着我的脖子,气息热烘烘的,撩拨得我什么都顾不上了……

这时,我突然听见了门外“啊”的一声闷叫,接着传来“噗通”的一声,像是重物倒在了地上。我心里惊了一下,翻身坐起,极快地套上短裤和背心,走到门后,猛然拉开屋门。门外的一切瞬间出现在了我的眼前。我做好了出击的准备。

门外,一个黑影正趴在门缝上往屋里看,门一打开,吓了黑影一跳。黑影往后闪了一下身子,冲我笑了一下——应该是笑了一下,鬼魂一样飘远了。是李神经。门前几步远的街面上,躺着一个人,正在“哎哟哎呦”地呻吟着,听上去十分痛苦。我趋近去看,发现那人竟然是李勤,双手捂着裆部。

我故意往远处走了几步,从一个角落走过来,装着路过,假装意外地发现了地上躺着的人,惊诧道:“喂,你怎么样?”

李勤痛苦地说:“他踢了我……李神经……踢了我……”

看样子,李勤的**受伤了。我心中一阵惊异。却是来不及多想,返身走进裁缝铺,告诉方小燕,李勤受伤了,我得赶紧送他去医院。方小燕紧张地说,屋里的灯又不亮了。我头皮发炸,根本没有想到我走了之后方小燕会害怕,也没去想那个时候屋里怎么又没电了。我只想着尽快把李勤送到医院。

我艰难地把李勤背在了背上,往小镇北头的乡卫生院跑去。乡卫生院的大门紧闭着。我嘭嘭嘭地打门,一阵狂叫。在这山中静夜里,我的打门声和叫声,应该能惊动整个小镇。我当时顾不了那么多。

门开了,值班医生睁着惺忪的双眼,得知是李勤受了伤,立马醒了过来。

李勤果真是**受伤了。

值班医生不敢大意,手忙脚乱地检查了一番,摇了摇头,说要送到县医院。当即打了一个电话。不大一会儿,李勤的父亲,副乡长李黑牙赶了过来。又过了几分钟,一辆小面包车开了过来。我把李勤抱上了小面包车,李黑牙也坐了上去。小面包车很快消失在沉沉的夜色中。

后来我得知了事情的经过。李勤对白天的事仍嫉恨在心,悄悄溜了出来,先是剪断了小燕裁缝铺的电线,继而走到裁缝铺门前,要去敲门,冷不丁地蹿上了一个黑影,把他拽到了一边,照着他的裆部猛踢了一脚。

不消说,那个黑影是李神经。

奇怪的是,自此之后,陡山小镇上似乎再也没人见过鬼魂一般的李神经了。我也没见过。直到我离开陡山小镇去参军,都没见过。

有人在无聊之时,还时不时地念叨着李神经,念叨着李神经给陡山小镇增添的乐趣。我在为一户人家修电时,女主人眼见四周无人,悄声对我说:“听说李神经把李黑牙的儿子踢残了,活该!”我十分惊诧,怎么会踢残了呢?李勤不是已经出院了吗?还有一次,又一户人家的男主人向我打听李神经的下落,他听人说李神经被李黑牙摆平了,我一脸茫然。

方小燕在做衣服之余,偶尔也会想起李神经。想起李神经,她常会轻轻地叹口气。她仰脸望着我,疑惑地说:“李神经真的神经吗?我觉得他比很多正常人都正常。起码,比李勤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