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号

村上有几百号人,最先记住的是那些有外号的。外号叫得好,从小喊到老。比如“盒子枪”“豁耳朵”“大嘴狼”等都是质量过得硬的外号。先不说这些,说另外三例。

先说我大舅母,她的故事有点古老,发生在解放前。

大舅年轻时长得好,除了寡言少语和犟就再没什么旁的缺点。家境也殷实,上门提亲者络绎不绝。外公外婆挑肥拣瘦,最后相中了十里之外叶家桥的叶闻达家。叶家是大户,叶家桥首富,比外公家还要富。大舅去相亲,见叶家女儿柳叶弯眉樱桃小口,怦然心动,高兴得合不拢嘴。

当年腊月大舅拜堂成亲。

等进了洞房,大舅迫不及待,上前一把揭了盖头。掀起了你的盖头来,让我看看你的脸。这一看不要紧,大舅吓得险些休克——说好的柳叶弯眉樱桃小口呢?货不对板了,这人怎么一脸的麻子像个大烧饼?

后来才知道,上回相亲的是妹妹,而今嫁过来的是姐姐,叶家狸猫换太子,属于典型的“商业欺诈”。大舅倒蹬了脚不干了,哭着喊着要退婚。外公是个世事洞明的人,长考之后,扶着儿子的肩膀说:“小把戏啊,忍忍吧,不要躁了。退婚?哪那么容易?人你是当面看过的,点了头的,这辰光你凭什么反悔啊?人家有钱有势,打官司我家占不了上风,只会人财两空。上回当学回乖吧。你也看开一点,这种事,吹了灯都一样……”

有促狭痨将新娘子命名为“麻姑”。

这名字像长了脚,一夜之间走遍千家万户。

好在这种病并不遗传,大表哥方宏生满面红光仪表堂堂。

大表哥并非老大,他上头有姐姐,好像还不止一个,都没活下来。

作者:风中有朵雨做的云 时间:2013-05-26 16:15

刚起来,就看到这个,心里堵得慌。

老爷子说“吹了灯都一样”,自欺欺人。敢情不是他自家找老婆。

楼主:嘻哈努克 时间:2013-05-26 16:30

方言解释:“促狭痨”,指讲话幽默或做事刁钻的人。

楼上,换了他自家,恐怕他也会这么想。这是自我排解。凡事不往好处想,不豁达一点,总要较个真、钻牛角尖,人们还怎么活下去?所以当地有句俗话:人活一辈子,一共要打七十二个比方。

楼主:哭泣的兔子 时间:2013-05-26 16:42

再说巧珍。

众所周知,巧珍是二万赌钱赢来的老婆。可外人有所不知,巧珍虽然长得体面,却有传奇而不幸的童年。

巧珍是大石巴村黄老五的女儿。巧珍打小就没娘。她爸黄老五是酒鬼加赌徒,都说她妈就是被她爸气死的。这话不太可信,除了《岳飞传》里的金兀术,没听说还有人也是被气死的。她妈倒有可能是累死的或者饿死的。也没人去细细考证了。扯远了。总之巧珍是个苦孩子。

巧珍记事起就为队里看牛了。乡亲们把“看牛的”简称为“勒牛尾巴的”,很生动,又有一点轻蔑的意味。巧珍勒牛尾巴时还没牛高。我们那块把牛分成两类:水牛、黄牛。水牛中的公牛被称为“牯子”,黄牛中的公牛则叫“犍牛”。巧珍给她看的那头犍牛起名叫“黄老三”,仿佛牛是她伯伯。

“双抢”时节,人忙牛也忙,犁耙水耖哪样都需要它亲力亲为。有民歌唱道:“放牛的孩子好心伤,半夜起来摸牛桩”,讲的就是放牛娃要半夜起来赶牛上山。天正凉,露水正浓,牛的主食便是那些露水草。太阳一冒边,牛就要下山上班披挂上阵了。

剪断截说,有一天窜来一只狼。

狼是饿狼。狼不吃素要吃荤。巧珍正在冲盹,还没醒过神来已被扑倒在地。她满地翻滚,魂飞魄散,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实际上巧珍根本没有呼救,她吓晕过去了……(这里删去两百字,我也要晕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黄老三冲了过来!

它用又尖又长的牛角逼退了狼。紧接着,它又“哞哞”地叫了几声,喊来了巧珍的小伙伴们。巧珍得救了。

巧珍在合作医疗住了几天。她好了之后身上留下了好几处疤。见过的人都啧啧称奇:真是日鬼了,那不是疤,那就是花!好看得不得了,就像画上去的!听众打死也不能相信:“真的假的?”那人说:“我还骗你啊?我多少年没说过谎了。有功夫你自家看去!我跟你讲啊!她胸口不是有一块么?就像天上的织女星,背心上的三点呢?就是牛郎星!腰上还有一长条哩,刚好就是银河了……”

哪个讲乡亲们不懂浪漫、缺少诗情画意呢?

(这些传言一度让盒子枪耿耿于怀。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他老想着有一天能亲自验明正身。这又是后话了。)

女儿转危为安,黄老五转悲为喜。有一回喝了酒,他又吹牛了,唾沫星子溅人一脸:“嗨,我家的人,命大福大!就讲我那丫头吧,她都到这种地步了,还能活过来,换一千个人都不中!有地方讲理么?啊?就差一步啊,差一步,她就成了狼屎啦!”

从此,巧珍就被人叫作“狼屎”了。

这个外号伴随她一起长大,又像嫁妆一样被她从大石巴带到了何方。

作者:古道西风瘦马 时间:2013-05-26 18:08

人啊人,有时真的“牛马不如”。

楼主:哭泣的兔子 时间:2013-05-26 19:05

麦香是褚家的媳妇。她丈夫五七子也是个老闷,见了生人就结巴。褚家为办喜事借了两百多块钱,所以麦香过门还不到两个月就被分了家。他们继承的最大的“家私”就是一屁股债。仔细想想也不能怪娘老子,他们也是无奈。他们但凡有一点办法就不会这么心狠了。五七子下面还有两个兄弟哩,都长得跟门板一样了,天晓得会不会打光棍。

分家后,小两口艰苦奋斗勤俭持家,几块自留地都栽了山芋。山芋收上来,又全部加工成粉丝。粉丝晾干了,上秤一称,一百六。小两口高兴,屁颠颠的:“真好,能卖八九十块钱哩,能抵大事了。”

五七子起了个大早就去了向山矿。那里住了好多工人及其家属,一色水的楼房,高的有三四层,加起来有好几百户,比丹阳大多了。

五七子热气腾腾地赶到了,才开张了两笔生意,迎面就过来两个人。

起初五七子还以为来了大买卖,问:“二位大哥,你们……是不是包、包圆了?你们是……哪、哪个机关食堂的?”

哪晓得这两个人都黑封着脸,都五大三粗,都拿一根檀树棍子。

“收起来!挑着,跟我们走!”

五七子乖乖地跟他们屁股后里。

走了一截,还没有到达的迹象,忍不住小声问道:“去……哪块?”

两人鼻孔里哼了一声:“嫑废话!到了你就晓得了。”

到了才发现有点不对头,门口挂一块牌子,写了一排红字。

一人说:“不认得了吧?告诉你,‘向山硫铁矿打击投机倒把办公室’,简称——‘打办室’!”

五七子说:“啊?打……半死?你们要把我,打个半死?我犯法了?”

另一人说:“别装糊涂!你犯了投机倒把罪!”

五七子说:“这块不让卖啊?我真不晓得!二位大、大哥高抬贵手……”

两人一起说:“好啦好啦,别装?了!”

五七子嘀咕道:“好,我走我走,下回不、不来就是了……”

一人挥手道:“你快滚吧!把门带上!”

五七子说:“粉丝!我的粉、粉丝,我要挑走……”

另一人说:“你还想要粉丝啊?没收了!怎么?不服啊?”

五七子央求道:“二位大、大哥,我一年的心血……你们行行好……”

一人说:“你还啰嗦?看来,不打你一顿,你不晓得价钱!”

另一人喊道:“来,把大门关起来!把电鞭拿出来!把狗放出来!”

五七子吓得尿了裤子:“我走、走,粉、粉丝,我不要了……”

他三步并作两步逃出虎口,一路小跑回到何方村。

五七子回到家,惊魂未定,额头上一层水,热汗冷汗都有。

麦香还在月子里,正懒懒地睡着,看到丈夫,喜出望外:“你家来啦?你空身回来的?连扁担绳子都被人买走了?”

五七子鼻孔里哼了一声。

麦香又憧憬道:“多好啊!明年再搞一季,债就还清了。”她没注意到丈夫的脸色已经很难看了,继续说:“你今朝,要是割点猪肝回来就好了,小把戏喝奶,我亏得慌……”

五七子一拍桌子:“你就晓得吃!吃屎吧!”

麦香说:“我只是讲讲,又没叫你真买……”

五七子说:“你还啰嗦?看来,不打你一顿,你不晓得价钱!”

麦香说:“哟,你这么凶,你在外里吃了枪药啦?”

话音刚落,五七子的巴掌就扇了过来。这一巴掌带着风和电,麦香的两只耳朵立即就屏了气,眼前有星星还有月亮。她没在意,只顾哭了。

打那以后,麦香的左耳就不灵光了。你跟她讲话,不靠她很近,不高喉咙大嗓子像打雷一样,她根本听不清爽。

五七子用他勤劳的双手为老婆缔造了一个光荣称号——“雷公菩萨”。

作者:嘻哈努克 时间:2013-05-26 21:10

黯然神伤。无处话凄凉。

2.3

楼主:哭泣的兔子 时间:2013-05-27 15: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