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校
有一年,上头来了精神,村村要“政治夜校亮堂堂”。
最高兴的是姐了。她以为夜校就是念书的地方。她没念过书,九岁起看牛,十三岁起就跟大人一块下田。这回好了!念书就能识字了,识了字就能看报纸了,看电影也方便了。讲一句晦气话,生了病抓了药也能看懂说明书晓得一顿吃几粒了。奶奶不是老讲丫头没念书的命么?现在看你怎么讲?
夜校八字还没一撇哩,姐就找我要本子了。我把物理、英语作业本都给了她。反正我们早就不做作业了。那一年我念初二。
上面催得紧,村里就把公房腾出来。蜘蛛网绞了一粪箕,还堵了两个黄鼠狼的洞。
没想到要我当老师。是不是蚊子叮菩萨——认错人了?
想想也是,村里除了会计,不就是我们几个在上学么?会计儿女多,晚上抽不开。小侉子和花狗才念初一,小二黑更差劲了,才念五年级。主要是他们成绩都不太好。秋水还不错。可秋水被他爸他妈管得死死的,几乎失去了人身自由。唉,可怜的小把戏。
姐哄我:“你去教吧,有不懂的,晚上家来还能问你。”
妈劝我:“你去,能练练胆子,还能挣几个工分。”
大表哥熊我:“你是不是怕讲话?明朝把你嘴巴缝起来!”
我只好硬着头皮,像赶鸭子上架。
头一天蛮好,三盏罩子灯雪亮。来了二三十个人。不上夜校的也来了不少,她们来纳鞋底。
我往前一站,就慌得大脑不做主了。事先想好的话一句也想不起来了。原来教书不简单啊。那我们该不该贴吴老师的大字报呢?他累得头发都掉光了,快成秃子了。
同学们,不要讲话啦!我终于开了口。吴老师总这么讲。其实是废话,底下根本没人吱声。
今天,我们上第一课,请打开书。
书是上头发的。
他们学得很专心,不到十分钟,一句话就念熟了。
想找一个人单独念一念。我指了一个字,以权谋私地点了大表哥。
他很不自信:“啊?我……我……”
腊梅鼓励他:“不要慌,看清爽个。”
豁耳朵数落妹妹道:“就你能。有你什么事啊?”
腊梅说:“你嫑管我。”
谁小声嘀咕道:“不管你,要翻天了。”
大表哥站起来了。他真的学会了,念得很正确、很响亮:“叛!”
我又指了个“坏”。
他说:“嫑慌,我来数数。”
他掰起了手指,嘴唇嚅动:“七八九十……都是坏……坏!坏!”
念得太对了。又找了几个人,念得更对。
这节课圆满完成了,我正要宣布下课,豁耳朵却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走到黑板前,“刷刷刷”把字擦了,只留下一个孤零零的“坏”。
“宏生,你来念念。”
大表哥正开小差,望着窗子外里发呆哩。
你瞎写的吧?它第几个?
原来分了家他并不认得!我不信,又试了几次,都差不多。
怎么搞的?“那,你们会不会写呢?”
豁耳朵神气起来:“我们不光会写,还会唱!我跟你讲,这几个字,分开来我也是大眼瞪小眼。怎么搞的?太深了呗。你就不能讲浅一点?你当我们是大学生啊?”
“那么,换一本一年级的书行不行呢?”
队长双手一摊:“书是上头发的,不能换。小老子们,你们安稳点吧!犯了政策,还不是我倒霉!”
“哪个不怕政策呢?换书的事不提了。”于是接着上。
第二课的字更多:“儒家法家,不是一家。儒家杀了少正卯,法家有商鞅变法。”有两个字我也不认得,还查了字典。
第三课还有点印象,好像是讲“工农兵是主力军”。有图有真相,三个大大的人头。这节课有人靠墙打呼噜了。
第四课我忘了。这天起有人旷课了。以后去的人更少。
终于有一天,只剩姐一个人了。
刚好队长来了,看了看,说:“你们家去学吧,嫑把队里的油点光了。”
再后来,夜校关了门,一切又成了奶奶的鞋——老样子。
两个月后,上面要来检查验收。公房又腾出来,老鼠屎扫出一小堆。
那天比第一天还规矩。队里又另外借了三盏罩子灯。
那天来的人最多。来了不少从未来过的大嫂大娘,也没带鞋底。
我教他们唱歌。
“举红旗,向前走!预备——起!”
他们不遗余力,出劲吼,像打炸雷。
检查的胖子笑了笑,说不错不错。
队长跟在后里,头点得像小鸡吃米。
那一天,队长发了话,凡是来的算加班,每人补四分工。
2.4
楼主:哭泣的兔子 时间:2013-05-28 04: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