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苦思甜
每到星期六,就要写作文。
这一回,语文老师先念了一篇范文,题目叫《一块银元》。
在那万恶的旧社会,小男孩(好像叫陈亮)家里很穷,为了给奶奶治病,向地主家借了一块银元。因为还不起,地主就将陈亮的姐姐抓去作了佣人。有一天,陈亮和妈妈听到街上人声鼎沸,唢呐声声。原来是老地主婆死了,正出殡哩。陈亮跑过去,挤进人群中一看,大吃一惊!他姐姐穿着花衣裳,笑吟吟的,和另一个男孩各坐在一个纸扎的莲花座上。陈亮大声叫着姐姐。可是姐姐目不斜视,毫无反应。陈亮的妈妈在一边已经昏厥过去了。原来,为了那一块银元,陈亮的姐姐被活生生灌了水银,要给老地主婆陪葬去了……
作者:嘻哈努克 时间:2013-05-26 07:10
这个故事太有名了,几乎所有的人都听过。
记得陈亮是个解放军班长,训练间隙为战士们痛说家史、鼓舞斗志。
楼主:哭泣的兔子 时间:2013-05-26 07:20
是的,还出了小人书,又被各级宣传队排了节目。
老师讲到这里,率先哭得“稀里哗啦”。班长不失时机地带领我们喊口号,“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等等,我们的小拳头捏得咕咕叫。
老师擦干了眼泪,说:“普天下被压迫的人民都有一本血泪账!今朝,每个同学家去,采访一下爸爸妈妈,或者爷爷奶奶,然后把你们问到的东西写出来。所以,今朝的作文题目就是——‘忆苦思甜’。”
老师转身在黑板上写下这四个大字,然后宣布:“下课!”
白天,大人没空,我也没空,我吃了中饭就去割猪草了。
下晚,爸妈都回来了,我就说了这事。
妈说:“我要去浇菜。还要带把锄头,地里的草都长得一连片了。”
爸说:“我去挑石头。今天看中了好几块,至少要挑两趟。”
爸每天都要漫山遍野地找石头,找到了往家挑,燕子衔泥巴似的。门口的石头快堆成一座小山了。他在搞“愚公移山”么?
这样,奶奶就成了我最后一根稻草。
奶奶说:你嫑望我,我不会讲。茶壶里煮饺子,倒不出来。
妈豁然开朗:“小把戏,嫑光盯着家里人,去找冯大爷!”
好主意!我丢了饭碗,就要出门。
奶奶在身后叮嘱道:“要喊人哪!你个小把戏,嘴钝。”
冯大爷正坐在门口抽烟,见了我,说:“小兔子,你吃过啦?”
奶奶还是不放心,前脚跟后脚地来了:“他大爷,你节省得很哩,漆黑麻乌的也不点盏灯?”
冯大爷转身进里屋点了灯,端出来,用手护着,招呼道:“快进来。”
我们进了屋。
三个人围坐在油灯下,像地下党在接头,墙上的影子巨大而恐怖。
“他大爷,小把戏有事麻烦你哩。”奶奶对我努努嘴:“快讲。”
我说:“大爷,老师要我们写文章,忆苦思甜。”
奶奶解释道:“就是摆一摆以往日子的苦,讲一讲如今生活的甜。兔子,我讲的没错吧?”我点点头。
冯大爷叹了一口气:“我的日子,哪来的甜啊?讲空哦。”
我说:“大爷,你就只忆苦不思甜,好不好?甜的那块,我会编。”
奶奶说:“他大爷,你肚子里那么多货,随便掏一点就够他喝一壶的了。他爸他妈一个个忙得屁股不落板凳,就是有工夫,也没你讲得周全啊。你讲点旁人的事也行啊,小把戏等着交差哩。”
冯大爷想了想,说:“好,我先泡一壶茶。”
冯大爷从抽屉洞里摸出一个黑漆漆的铁盒子,“哐当”一声打开了,又摸出一把黑黢黢的茶壶,拈了一撮茶叶放进去,倒了开水,端过来,坐下,双手捂在茶壶上,过了一会儿,松开手,嘴对嘴地喝了一口。
“好,我来讲,唉……
要讲过去,要讲三天三夜!旁的不讲了,只讲一个‘饿’。
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从前能饿到什么程度?嘴里冒清水?前胸贴后背?那都是轻的,没什么大不了。那辰光,眼睛发绿,像狼一样,又一阵阵发黑,随便看到什么,都像是能吃的。看到一块青砖,都能想到绿豆糕;看到桌子腿,能想到猪蹄子……
现在想想,也真是日鬼啊,那一年,雨水调匀得很,收得也不少,怎么会挨饿呢?哦,想起来了,粮食都被调走了……
一开始吃大食堂,蒸的大馍白白胖胖的,大锅饭,香,大锅炒青菜,好吃,还能翻出几片肉。好日子没过几天,没了。没干饭吃了,改煮粥了。那粥越来越稀,后来都看不见米粒子了,照得见人影子了,跟洗脸水差不多了。后来,大食堂解散了,各回各家,各找各妈。有的家连锅都没了。锅呢?拿去炼铁了……豁耳朵的老子,是食堂管理员,旁人饿得东倒西歪了,他却吃出了个西瓜肚子!他家里人也是个个脸上红桃花色的。哪个晓得他贪污了多少,依我看都够枪毙好几回的了。人哪……慢慌,我兑点水。”
冯大爷重新坐下,思绪又飞到了从前。
“那辰光,每一家的稻仓,都干净得像是舌头舔过的,连老鼠洞里的东西都掏出来吃了……二万的死鬼老子卫宗寿当队长。记得有一天,宗寿心一横,趁天黑,把队里的稻种分了……嗬!碾子磨子忙了一夜,狗叫了一夜,每一家都开了伙,吃了顿干饭,胀得肚子疼。第二天,宗寿就被抓走了,五花大绑。关了一个多月才放出来,几个人抬家来,都脱了人形了,不到半个月就断了气……
往后,没吃的了,就开始挖野菜,马兰头、野莴笋、稻根子,原来都是喂猪的,现在人都抢着吃了。
慢慢地,野菜也挖完了,就吃树叶,吃树皮,槐树叶子、楝树皮,每一棵树都被剥得精光,像人被扒了衣裳。树皮这东西,咽不下去,拉不出来,两头受罪。小把戏们憋得直叫,喊他妈妈用手来抠。他妈妈哪来的力气啊?
人一饿,就不要脸了。沈万三的老子,外号‘沈大驴子’。有一天,他不晓得从哪块弄来一只死猫,一个人偷偷地躲到塘埂边,剥了,堆一摊火烧了,吃了独食,第二天,一张脸就肿得像屁股……”
奶奶说:“那辰光,哪个不浮肿呢?腿伸出来,一捺一个洞。”
冯大爷说:“沈大驴子的肿不一样。他是中了毒了。他自家也承认亏了心了……
陈皮的老子,不是叫陈大褂子么?一贯疯疯癫癫的,这一饿就更不神气了。他的腿肿得老高,鞋子穿不上了,打了赤脚满地跑。他好像还剩了一点蛮力,日鬼!他挨家挨户跑。每到一家,对直不打弯,到灶口,拿起扁担就去挑水,拦都拦不住……他发神经了。他想帮人家做一点好事,好让人家承他的情,赏给他一点吃的。他就不晓得动动脑子,人家哪有吃的?他家都揭不开锅了,还要水搞什么呢?……
那一年,我和你爸爸都去了向山硫铁矿。我们不是瓦匠么,被调了去砌小高炉。大炼钢铁嘛。日夜地做,说是赶任务,要向什么献礼。我们倒是能吃饱,每顿两个大馍,还有青菜汤……”
奶奶说:“你爸爸记挂家里,两个大馍,吃一个,留一个,塞到被单里,后来都长白毛了,舍不得扔,半夜里偷偷跑家来,带给我,还有你妈、你姐。我们半夜里爬起来,在衣裳上擦一擦那白毛就囫囵吞枣了。那时光还没你哩,女人家饿得几年不开怀,哪块有力气生小人哪?”
冯大爷说:“我就没回来。我是个小组长,下了班还要开会,根本走不开。我那大女儿,比你姐大两岁,小名叫小栀子。再后来,小栀子和她妈,统统饿死了……”
冯大爷弯腰擤鼻涕,擤出一脸的水。
奶奶也跟着擦眼睛:“他大爷,过去这么多年了,你嫑难过了。”
冯大爷痛不欲生地摇头:“他们说,要发展我,火线入党,我正在兴头上,像小狗子剪了尾巴。我真是个混蛋啊……就是我,把她们娘儿俩害死的……”
奶奶说:“哪能怪你哦!那两年死了多少人哪?早上起来,都靠着墙根晒太阳,晒着晒着,头一歪,倒地上了,再也起不来了……哪个村不死几十个人呢?”
讲到这块,奶奶若有所思,转过身来对我说:“等有工夫,我带你去一趟牛家甸。”
我问:“牛家甸远不远啊?热闹不?好玩不?”
奶奶叹了一声:“远倒是不远,十里路。那块啊,不热闹,除了闹鬼。”
冯大爷摆手:“嫑带他去。他还小。”
奶奶说:“还小啊?都十二了。老古话:‘牛吃三冬草,人过九重阳。’人过了九岁就不能算小了。”
我说:“没事,我跑得动。奶奶,你还没讲那块到底怎么了?”
冯大爷说:“我来讲吧,省得你跑一趟了。过去,牛家甸是一个大村子,几百户人家哩。后来就伤了元气了,到现在也没缓过来。你去了就晓得了,挨家挨户,门口都有一个土包子,离门槛不到一丈路……”
我反应很快:“我晓得,他们堆一个土包子,拿来插红旗子!”
奶奶说:“插什么旗子哦,插闹幡子还差不多!”
冯大爷说:“那就是一座坟,里面睡的是家里人……”
奶奶说:“死的人太多了,埋都来不及。再说了,活人根本没力气把死人拖得远一点,就在门槛边,挖一个坑,推进去……好在那死人就剩几根骨头了,一点也不臭……”
冯大爷嗓子哑了:“不讲这些了,回头吓得小兔子睡不着。”
奶奶说:“要讲。人不能忘本,不能丢了青桠棍,忘了叫街时。”
冯大爷说:“我不讲了……没的讲了。”
奶奶说:“够了吧,小兔子?今朝让你大爷伤心了。”
我说:“够了。奶奶,我们回家吧!”
奶奶说:“好。”
我忽然想起一个问题,忙问:“大爷,你讲的,是哪一年的事啊?”
冯大爷说:“我老了,糊涂了,不记得是哪一年了。”
“哎哟,那怎么办?而且,你的故事里,没有地主,一个也没有。”
奶奶急了:“啊?你个小把戏哦,脱七漏八的!早点不讲,害得你大爷费了这么多唾沫星子。都用不上了?”
冯大爷说:“小兔子,你不能怪我,是你没讲清爽。今天晚上,大爷心里不畅快,要不,明天晚上,再接着跟你讲?”
我说:“那……好吧,走吧。”
我和奶奶没走几步,冯大爷又喊:“小兔子,回来!”
冯大爷说:“你听我讲,你不是会编么?你放灵泛点!你就把今天讲的,编一下子不就行了?你想编成哪一年的都行,你再编一个地主放进去,编两个也没人管你!”
我一想,这个办法倒省事,明朝就不用再跑一趟了。
作者:嘻哈努克 时间:2013-05-26 10:30
方言解释:“闹幡子”,指灵幡,旧时出殡时孝子举的一种垂直悬挂的旗子,用以招魂。“青桠棍”,指讨饭棍。
2.2
楼主:哭泣的兔子 时间:2013-05-26 15: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