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如果爱你1

2001年冬。

下了第一场雪,汽车轧在路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景物庄严肃穆,玉润租了辆车,车上是几袋子内衣,大概有五千件,他要把这些货拉到批发市场去,货销得很快,前天一天就批出去了六千件,能赚五千块呢。

巧荫的内衣厂建得比较顺利,在东留岗一倒闭的工厂内,租用了几间厂房,租金很便宜,比租市里的房子便宜多了,并且交通方便,出门便是通往市区的大公路。她出的工钱高一些,从附近招来一些工人,巧荫专找那手脚利索、头脑灵活的,招了有三十个,都是十八九岁的丫头。上了二十台机子,也是巧荫亲自跑上海买来的,请了设计师李师傅,请了给工人做饭的宋师傅,请了一个负责安全保卫的小沈,从申请营业执照,到第一件衣服生产出来,一切准备用了一个半月的时间,巧荫每天都工作到凌晨一点钟,且不能寐,天天琢磨着能不能赚钱,万一赔了,可是她所有的家底啊。她明显地消瘦了,走起路来感觉体轻了许多。

巧荫把管理的大任交给了玉润,玉润的大部分时间便是在厂子里,巧荫建这个厂子一方面是为了挣钱,一方面也是为玉润找个事做,玉润天天帮她卖衣服颇没成就感,竟然找了大学的书籍来读,早晨起来先念英语再吃饭,好像真的有了考研的打算。这让巧荫有些不放心,支持他吗?已经有孩子了还念什么书?不支持吗?也不合适。所以,她用了最快的速度把厂子搞了起来。

内衣的牌子定为蝶梦牌,生产内衣的工序很简单,裁剪工和缝纫工几天便熟悉了。玉润的工作便是到生产布的厂家选布、买布,负责管理工人,负责把成品运到批发市场。一天下来,转得像个陀螺,焦头烂额,倒把读书的事放在脑后,不过,他心中无时无刻不在惦记着那几本书,读书可以使他心情安稳,有一种更充实的感觉,每天读一个小时的书,比干一天的活要满足,活干得越多,时间被占去了越多,他心中越发飘,好像不是自己在干事,而是这些事在役使着他,使他活得找不到自我,静下来时会空落落的。不过,他不愿意巧荫在这厂子上栽跟头,如果赔了钱,好胜的巧荫会伤心,所以他得全力以赴地支持她。布是很重的东西,他扛在肩上很吃力,但他也坚持着扛,把布一捆一捆扛进来,把成衣一批批扛出去,工人们都是女工,体力活当然是他来干。玉润在服装店的时间几乎没有了,巧荫知道他累,很心疼他,他没时间,他来时,也是交待几句,看几眼巧荫和小樱,屁股还没坐稳,片刻便走了,他得整天把那个厂子装心上,这一点是巧荫当初没料到的,他们夫妻是没分开过的,赚钱还得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她真不知自己的做法是对是错了。

好在产品销路很好,销货商看玉润实在,很乐意和他打交道,把别的客户的货都推了,只要玉润的货。以至于工人们加班都赶不出活来。巧荫想,做生意原来是这样,尖刻的人有尖刻的好处,老实人有老实的优势。

“别看你开这么大公司,还没你们玉润的小厂子赚钱。他那很红火。”人们对汪木生说。

汪木生也很高兴,他对玉润两口子的看法渐渐改变,也觉得他们给自己争了光。有一天他去那厂子看了看,他见玉润脸黑了,胡子也长出来了,搬搬扛扛地做着低档的活儿,觉得他成熟了许多,当一个人能放下脸来,与大众一起劳动而不觉难为情时,他就是一个成熟的人了。如果一个人一辈子扛了一张书生的面孔,是很让汪木生讨厌的。汪木生认为,一个人可以在心里当圣人,外表上就得泥里来风里去,与苍生打成一片,这才是个人。像黄斌那样的,似乎一辈子也不讨人喜欢。

“你看巧荫,多能干,紫烟就不行,所谓吃馋了呆懒了,一点不假。”汪木生说。

“巧荫赚再多的钱,我也看不上她,她赚了钱,还不飞天上去,更不把我们放眼里了。”佟小花说。

汪木生没有回答,如果他表示同意,显得他太没心胸了,然而,他心里也并不都是快乐,他还有儿子不依靠自己的失落。不依靠自己,自己在他们心中就没地位了。也就得不到相应的尊重了。

但巧荫却完全没有他们考虑的那样,她只感觉快乐和有压力。她极少想起她公婆来,她太忙。脑子忙,手脚也片刻不闲着。

巧荫一直惦记二姐的身体,打电话让二姐巧蒙到城里来看病,暂住在巧荫的店里,巧荫说:“玉润近来不在家,你就多住几天吧,咱姐俩一年也聚不了几天。”巧蒙觉得不好意思,怕耽误巧荫做生意,并且这次来花了巧荫不少钱。三天后,她执意要走。巧荫再三挽留她,才答应再住一天。

巧荫看着二姐瘦弱的样子,难受极了,医生诊断二姐患了胃癌,到了晚期,二姐来时只带了200元钱,不够,巧荫给她添了许多,检查费、医药费都是巧荫交的,她没告诉二姐到底花了多少,只说花了几十元钱,不过巧蒙也猜出巧荫在骗她,只是巧荫不告诉她,她便知道不了。巧荫问医生还有没有办法,医生说没必要手术了。巧荫的心马上凉了,背后偷偷落了泪,而在二姐面前又得强装笑颜,她跑到一个打印社,把那些药品的标签撕下来扔了,又重新打印了一些假的粘上,就说是治疗胃炎的,然后告诉姐姐如何吃。

巧荫到外面偷着给母亲和二姐夫打了电话,母亲和二姐夫都哭了,巧荫让她们瞒着巧蒙,若一告诉她,恐怕人马上就完了,她又问二姐夫家里有没有钱,二姐夫说只有500元钱,巧荫给他寄了5000元钱,让他给二姐多买些吃的,把二姐照顾好,她的日子不多了。

玉润不在,店里又聘了一个女孩子叫小倩,她是本市的,不在店里吃住,巧荫把店交给小凤和小倩,想陪二姐在市里转转,二姐没出过门,没见过世面,巧荫陪了二姐在商场里转,想给二姐买些东西,巧蒙一看那标签上的价格,掉头就走,什么也不让买。并且,她身体很虚弱,走路很难了。巧荫只好带她回来。

巧荫把库房里各季的衣服收拾出来,挑了几件二姐适合穿的,说是过了时卖不了了,让二姐带回去。巧蒙捧在手上看了又看,说:“很贵吧?你放着卖吧,卖不了,就贱卖,我在家穿什么都行。”巧荫说:“一点不贵,进价很便宜的,你放心穿吧。”

一次,谈起了二姐家里的事。

巧蒙说:“你二姐夫对我挺好的,虽然我们过得很穷,虽然他不能干,但他的确对我很好,妈妈和大姐看不起他,我知道,但我不在乎。”

巧荫听着二姐的话,说:“姐姐你觉得好就好,别人的话不算什么。不要管别人的感觉。”

巧荫给二姐租了一辆车,让把二姐直接送回家,二姐说,坐公车就行了,这多贵。巧荫说,我给他钱了,你就别管了,我收拾收拾店,过几天回去看妈妈,也去看你和小艺。

巧蒙说,你这儿离不开人,你别回去了,妈不用你惦记,你也别惦记我,我这病一时半会儿好不了,老病根了。

巧蒙上了车,走了,巧荫呆呆地愣了半晌,她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她的亲姐姐就要离开她了吗?永远离开她了吗?才32岁啊。她的眼泪哗哗地淌下来,她想努力抓住姐姐的生命,却看到她像一缕青烟一样,慢慢从手心中溜掉了。她的手中是空的。她想,二姐的病是给耽误了,是没钱不敢进大医院给耽误了,同时也是让大姐夫给耽误了,胡医乱治,只给她一些消炎药吃,哪顶用。她心中对大姐夫充满了埋怨和责备,可是,都是一家人,埋怨又有什么用。同时,她也恨自己,恨自己不能让一家人过个富裕的日子。

玉润见她难过的样子,说:“你又不是救世主,总有人是你管不到的,心到了就行了。”

小樱得了肠炎,吃药打针都试过了,断断续续总不见好,脸黄黄的,情绪也坏起来,很难弄,最后住在了儿童医院。巧荫自己照顾她,每天输两瓶子液,几天后,小樱一见到护士就往床底下钻,像一只可怜的小猫,到最后,她连钻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哀哀地闭着眼哭,小手上都是针眼。巧荫又瘦下去一圈,嘴也起了火泡,把进货的事也误了,店里都卖空了,巧荫就给了小凤钱,让小凤去进了一次货,小凤很乐意地就去了,回来后,巧荫看了看她进的衣服,觉得还满意,心下更对小凤另眼相看。

小樱总算显好了,不再用药了。玉润不放心来看她,把她抱在怀里,看着她消瘦的小脸,心中不是滋味,逗弄了好一会儿,又抱了她到商场买了许多吃的、玩的。

巧荫说:“她肠胃不好,该吃正时饭,不应再吃这些零食,买这些东西不是害她吗?”

玉润说:“不让她吃,你吃吧,我是想让她高兴,想看她笑的样子,她笑起来真好看,我心中也踏实,我们都忙,她都成小可怜了。”

因为小樱生病,巧荫没能及时回家和母亲商量二姐的事,这天忽有大姐的电话打来,说是二姐去了,巧荫听了瘫在了地上,大哭起来。这么快?怎么会这么快?天啊。她赶紧给玉润打电话,让他放下手中的活,把工作交给班长,快快赶回来,二人收拾了收拾,把店交给小凤,把小樱顺路放到佟小花处,先让佟小花看几天,二人急急向二姐家赶来。一路上巧荫的泪没止过,心中翻来翻去,好像有许多可以为二姐做的事都没做过,她就走了,好多遗憾。

巧荫和玉润先去了巧荫的母亲家,见母亲悲伤过度,正在**输液,父亲颓然坐在沙发上,见了人也不说话,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巧荫的泪水哗哗地淌着,才几天,记得八月十五那天姐几个还凑在一起,有说有笑。转眼斯人已乘黄鹤去。巧荫陪母亲坐了片刻,同玉润赶往二姐家,二姐家的房子好找,要数村里最破的,还未曾进门,已听到大姐的哭声,巧荫也大哭着进来。院里已聚了许多帮办丧事的人,站在院里有的大声吆喝指挥,有的窃窃私语,有的叹息,院子正中放了一个红漆木棺材,巧荫看见那个醒目的棺材,心中像针扎一样。进了屋,见二姐停在**,床下跪坐了些本家院里的小孩子们,大姐正一声长一声短地哭她苦命的妹妹,小妹巧玲眼睛哭得像个桃子。巧荫也在大姐身边大哭起来,她不会大姐那样的边哭边喊,只是呜呜地哭,玉润到里屋去了,马壮像霜打的茄子,坐在一个椅子上,叹着气向玉润诉说着:“没想到啊,她说胃有些不舒服,我让她服了药,她说歇一会儿,说感觉自己快不行了,我赶紧给大姐夫打电话,大姐夫还没到,她就去了。”围坐着的本家院里的男人们女人们同声叹息。大姐夫也在,说可能是出现了急性心衰才去得这么快,男人们开始商量丧事如何办理。

管事的说,因马壮的父亲还在,依本地的风俗,不该放三天,应当明天就掩埋,所以,明天上午去火化。

马壮的精神支柱垮了,逢人便说:“虽然她身体不好,我可没亏待她,我们一向和睦,没了她,这还是个什么家?”他一个大男子汉,张了大嘴哇哇地哭,让人们手足无措。

巧荫掀开二姐脸上蒙的被子,看见二姐面色如土,外面罩着蓝色寿衣,寿裙,里面是自己送她的那几件衣服,她静静地躺着,这就是死了吗?是睡了吗?巧荫抚摸了她的脸,泪水更是抑制不住。二姐从小娇气,体弱多病,姐几个都到地里去干活,只有二姐可以待在家里,风不吹日不晒,自己还经常生她的气,从地里回来,便不愿理她。自己哪里多关心过她呢?二姐结了婚,二姐的苦在自己肚子里,从不埋怨半句,从没埋怨过父母给她找的婆家不好。

巧荫朝这个家里看了看,简陋的几件旧家具,与现代化沾不上一点边。可以想见二姐过的日子了。

大姐说:“若巧蒙身体好,决不会过成这样子,她长年吃药,马壮又不能干,就只能这样了呗,人的命啊,没办法。”

巧荫叹着气,她只感觉生命的不可捉摸,只感觉内心无法挽救的痛苦,二姐本不该死的,如果早点到大医院看,她怎么会死呢?

地上铺了草,死者的晚辈都坐在地上,小艺见大人哭他也哭,一会儿见几个小孩子奔来跑去,也会引起了他的注意力,直着眼睛看,有旁边的人叮嘱他:“小艺不可与他们去玩。”小艺看看大人们忧戚的面色,马上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懂事地点点头。小艺五岁了。死是什么,不就是躺在**吗,也许他是这样想的。他几次想去揭开妈妈脸上的被子,盖得那么严实,她不闷吗?他想看看妈妈,都被大人止住了。只能在别人掀开时往里望望,妈妈不是睡得很熟吗,真让他费解。

不哭时,与大姐说话时,巧荫便感觉二姐也坐在一旁听她们讲话,仿佛一回头之际她便坐在那,微笑地望着大家。仿佛这丧事是给别人办的,巧蒙真的死了吗?潜意识里是不相信的。

死了,生前的一切努力,一切愿望,一切的一切,都划了句号。这句号不是自己来画,而是由别人来完成。

参加丧事的亲朋邻里络绎不绝,走的来的,一波波的,院中摆了个小桌,有人专门写礼金,有人说:“巧荫,你哥哥来了,快去招呼一声。”巧荫出来一看,是玉缘,便和他打招呼,玉缘安慰她几句,巧荫心下感激,玉缘是代表汪家来的,巧荫的心一下子和汪家拉近了许多,许多嫌隙都冰释了。

巧荫呆愣愣地站着,晚上她们没有睡觉,在陪伴姐姐这最后一个晚上,院里灯火通明,有人弄来许多纸车纸马纸人,一个虚幻的世界,姐姐真的要到那里去住了吗?那里没有病痛吧?巧荫直哭得头痛欲裂,她不能接受这个事实,许多人都不能接受,死是给生者最大的打击。这是巧荫长这么大第一次这么亲近的人去世,第一次亲身体验丧事,人的生和死哪有界限,说死就死了。

第二天上午,众人火化巧荫去了,没让小艺去,他问爷爷,人们把妈妈抬哪里去了?她什么时候回来?一句话,爷爷又落了泪。

回来的是那个小小的骨灰盒,放在棺材里,钉死,抬出去,放到灵车上,在众多人的簇拥哭泣之下,走向村外,埋了。

巧荫木然地随了众人回来。众人想告辞,却不见了二姐夫,派人去找,有人在村外水坑边找到了他,他正踩在薄薄的冰上,一直朝水中间走去。人们赶紧拉住他,他喊着:“我不活了,我不活了,别管我。”他力气大,人们拉不住他,冰破了,他掉了下去,连着掉下去两三个人,好在水不深,人们发狠地说:“你这傻东西,你不活,小艺是不是也不活了?快回去。”几个人死拉硬拽把他弄回来,众人都是一身的泥水,冻得上牙打下牙,马壮却不觉得冷,别人都回家换衣服去了,他却不换,众人怎么劝他都低着脑袋不说话,人群后只听一声苍老的呜咽,马壮的父亲大哭起来。说:“轮不到你们死,该我死,我拖累了你们。”小艺也吓得大哭起来,众人眼圈又红了。大姐劝着,说:“马壮,你不要这么死心眼,人死不能复生,要顾活着的人,有小艺和大伯需要你振作起来。快把衣服换了,捂上被子好好躺躺。”

众人好说歹说,马壮的心才转过点来,捂上被子又哭了。

巧荫同了小艺和大姐还有巧玲回母亲家。巧荫说:“瞧二姐夫这样子,二姐死得也值了。”大姐说:“唉,过不了多久,还不得有个续弦的,人一走茶就凉。”巧荫叹口气说:“二姐夫还年轻,也该再找个,到时,你不要说三道四啊。”大姐说:“我是那样的人吗?”

巧荫的母亲看见小艺哭得更伤心了。巧荫劝她节哀,人去了就去了,哭又有什么用。小艺先在这边住一段时间,让马壮休息休息。

巧玲对巧荫说:“我不想读书了。我看不见我读书有什么希望。我不是读书的料。”

巧荫看着她说:“不读书你干什么去?干什么都需要文化,我早想好好和你说说了,这么大了,还让父母为你操心,认真读书是正经,你不必为钱担心,只要你读下去,我会供你的。”

巧玲嘴犟得很,说:“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活法,我为什么和你一样?你为什么把自己当成这个家的样板?”

巧荫憋着气说:“怎么这样说话?你会后悔的。”

巧玲说:“后悔也不找你。”

巧荫直愣着眼望着她,气不打一处来。

又过了一天,巧荫和玉润要走了,巧荫把家里所有二姐的照片都收拾起来,不让母亲再看到,又从市上买了些菜放在家里,又对小艺这个孤零零的孩子安慰指导了一番,才不放心地出了门,母亲泪眼婆娑地强撑了身体送出门外,去了一个女儿,这剩下的三个便分外珍贵了,母亲站在门边,嘴里不由得念了声佛,保佑她的女儿们平安。巧荫走出来好远,靠在玉润肩上,泪水又下来了,她暗恨自己不能留住姐姐的生命,她本来美满的生活被撕了一个缺口,即便将来她生活得多么好,她少了一个人和她分享生活的快乐,自己还有什么快乐可言。而对于活着的这些亲人,她便更感到自己责任重大,必须多挣些钱,钱多了,生命便有了些依靠,有了些安全感。

汪玉缘也参加了巧蒙的丧事,是佟小花让他去的,近来,玉缘只住在公司里,十天半月都不进家了,佟小花不知是怎么回事,问紫烟,紫烟也不说,只是冷冷的,再多问就哭,为此,佟小花也不痛快,让汪木生劝玉缘,汪木生也劝不了。

“总是疑神疑鬼,谁受得了她?让她怀疑去吧,我索性不回去。”玉缘说。

“你得给她安全感,你肯定有让她怀疑的地方。不回去更说明你有问题。你就不能往好里来?”汪木生说。

“算了算了,你不用管了。”玉缘对爹的话很反感,爹怎么有资格指责他?公司账上的钱,爹随便就支走,用途呢?都干吗了?玉缘是不好意思追在他屁股后面问,但他确实没花在家里,明摆着有问题。玉缘只不敢跟娘讲,怕娘伤心。

巧荫奔丧回来,往婆家来接小樱,小樱身体刚好,换了环境,又有些不舒服,恹恹的。看见巧荫,便扎到她怀里,像只受伤的小鸭子,玉润把她接过来,在头顶上耍着,小樱才露出了点笑模样,小嘴咧开,咯咯地笑了。

巧荫听说紫烟在楼上,便来看她。

紫烟说:“巧荫,回去后再给小樱看看吧,还是不太好,一点精气神没有。”

“好吧,我们这些日子忙,顾不上她,让她生病了。养个孩子真难。”

紫烟笑笑,说:“都这么过来的。五岁之后就好多了。”

巧荫看紫烟神色不对,问她是不是不舒服。紫烟的眼泪在眼圈中转,转了两转便流下来。巧荫慌忙问怎么了,紫烟是不轻易对人哭的。

紫烟哭了一会,又惨然一笑,说:“巧荫,我没准会真的和玉缘离婚呢。若我离了婚,我们还是好姐妹。”

“这是哪的话?不至于的。我很了解大哥,他不是那样的人。他不会和你离婚的。”

“这次没准成了真的,他好长时间不回家了,这样分居下去,早晚得离婚啊。”

巧荫一听,顿感事态的严重,心里也很着急,说:“这是怎么闹的?你们有什么大的分歧吗?”

紫烟垂下头不言语,她没为自己分辩,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是谁也扭转不了了。”

“彼此有什么误会,不要闷在心里,更不能赌气,都说出来,多沟通,往好里来吧。”

“他心里,只有那个雪宁,哪有我。”

“他跟雪宁有联系吗?”

“没有吧,但他没忘记她。”

“唉,你这是何苦呢?他记着就记着,你想挖也挖不出来呀,没联系就行。别管他,你大度些,你们可是有三个孩子了,他不会不考虑这些。他应该还是最在乎你了。你别管那个雪宁,老辈子的事了,你太没志气了,她绝不是你的威胁。倒是你若这样总是心神不宁,纠结于前面的事,没准他就烦了,找不到雪宁找这些身边的人们,就麻烦了,不过,大哥不是那样的人,我看得出来。”

“哼,他爹就那样,他还能有什么好?”

“别啦,嫂子,照你这样说,玉润也是坏的。我可不天天看着他,他爱找谁找谁。我觉得也没人喜欢他。他没大哥长得好看。他不让人待见。”

“唉,过一天算一天吧,我也不知该怎么过下去了。”

“嫂子你太空虚了,要不你还是找个事做吧。或者,到我服装店去玩。”

“你忙啊,我可不愿打扰你。”

“唉,你还是回回头,别老跟他闹了。”

“没用的。不想这些了,我现在只是想,如果我离了婚,我去哪儿,是不是回我家,和我父母在一起?我想,我爸妈都上岁数了,肯定会为我的事伤透了心,再说,我也不能再靠了父母生活,我想尽快出去找点事做,先为自己找条后路,到时候,自己也有个安身的地方。”

“找点事做是可以的,你总在家待着心情也不好,外面适合你做的事,应该有,不过,你没吃过苦的。”巧荫忧心地望着紫烟。

紫烟一笑说:“我其实不是你想象中的那么娇气的人。人没了办法,便什么艰难都不在乎了。”

巧荫想了想说:“你和哥哥商量着来啊。让他帮你拿主意,这不是一个和好的机会吗?”

“不行,他都不理我了。与他商量干什么?”

“那么……你还是在家待着吧,你若出去工作,不在家待了,人一离开家就会不想回来,我就是这样的,现在让我回这个家,我也不回来了,所以,那样的话,你和大哥更生分了,结果会更糟。你还是先缓和同大哥的关系吧。看你们关系好了,我再帮你。”

紫烟一听,叹口气,说:“我再想想吧。”

“既然你和我结婚了,你就有该对我好的责任,否则,你为什么和我结婚呢?如果结了婚,你还在心里想着别人,你是想让我当牺牲品吗?那你太自私了,我是这三个孩子的母亲,你对我不好,便是对三个孩子不好。你活在你的自私里吧。或者,你现在去找那个雪宁,如果见了她,她愿嫁你愿娶,我给她腾地方。或者,你看上了谁谁,你去找她好了,但我们必须有个了结。”紫烟给一直不接电话的玉缘发了这样一条信息。

玉缘看了,觉得紫烟或许真的打算跟他离婚了。他坐下来细细想他们这些年的感情,究竟为了什么在闹?雪宁的因素有多大?雪宁在自己心中,化不了。

他真的离婚吗?

“如果真离婚,三个孩子必须归我,他们都是我生的,你去和你的新人开始新的生活,我愿意养着三个孩子,一个都不能少,如果你不同意,我便领着这三个孩子去跳楼。”紫烟发了这样一条短信。

虽然玉缘没回信息,但他肯定读到了。紫烟无奈,觉得再无在汪家待下去的道理,显得自己太贱了,她领着三个孩子回了娘家。纹纹的学也不上了。

……

这天,玉缘回到家,见紫烟她们走了,屋里很是冷落。他拿起桌子上宝宝的照片看,他想起前些日子宝宝亲热地凑过来,攥着小拳头让玉缘看他手中的玩意儿,玉缘掰开他的手,原来在他手心中有一只小蚂蚁,宝宝咯咯笑着,小蚂蚁在他小手上爬,玉缘只要看着他那纯洁的小脸,就发不起脾气来,他看着宝宝一点点长成了这么大,宝宝是凝固着玉缘的心血和喜悦长大的。他的爱甚至比紫烟还要多。如果离了婚,几个孩子怎么办?他舍得哪个?

玉缘看着那照片,目光不忍离去。

秋月过来了,问:“怎么还不去公司呢?”

“噢,不急。”

“她们这一走,我也挺想宝宝了。”

“谢谢你多日来对他的照料。”玉缘不喜欢跟她多讲话。他听见她说话就厌烦。也不知为什么。

“宝宝很喜欢跟我在一起,我也非常喜欢他,这么可爱的孩子,紫烟姐还经常训斥他,我都舍不得呢。”

玉缘心想,紫烟对她可不薄,紫烟为了她带着宝宝负责,每月又给她添了200块的工资。她怎么还叨唠紫烟坏话呢?

想到此,便不想再听,站起身来要走。

秋月继续自顾自说着:“我觉得紫烟姐太对不起你们父子三个,我很是看不平,孩子们去了那边,谁照顾她们呀?紫烟姐又没那个耐心,这几个孩子可怜啊。”

“我和紫烟之间的事,不想让别人插嘴。”玉缘起身要走。

秋月站在他身后说:“大哥,我是个爱打抱不平的人,如果你和紫烟姐离了婚,我很想代替她来照顾孩子们。我哪个都不会亏待。”

玉缘一听,气得浑身冰凉,他冷冷地说:“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转身气呼呼地接着走,又跟上一句“你怎么这样讲话?”

秋月的自尊心受了伤害,这口气让她难以下咽。但她笑笑说:“我跟你开玩笑呢,我读了那么多年的书,难道就是为了伺候你们家小孩子吗?我之所以低三下四委曲求全地在你们家待着,也是因为宝宝奶奶非要让我照顾宝宝,等紫烟姐回来,跟紫烟姐说说,我就走了。”

这个秋月挺有心计的。玉缘从她的一闪而过的眼神中发现了许多可怕的东西。玉缘的脸色非常难看,不再理她。去公司了。

秋月独自生着闷气,她的自尊受了伤害,她左思右想,觉得玉缘一个大男人,当然不会把她刚才的话说出去。她心中一下子添了点点滴滴的恨。

巧荫同玉润又到自己的服装厂看了看,女工们边急急忙忙地干,边讲着一些家常笑话,巧荫其实是不会蹬缝纫机,也不会拿刀动剪的,在技术上不便指点她们,只是让设计师把好质量关,巧荫只默默地观察这些女孩子,看哪个是可以**的,哪个是刁钻耍滑的,她暗自记在心里。

巧荫便借机同玉润商量:“大哥大嫂的事怎么办?不能眼睁睁看他们离婚吧?”

玉润说:“妈也同我说这事了,爸妈都很伤脑筋。我有什么办法?我这当弟弟的,不该就这事质问大哥的。再说,爸妈劝都不行。我看,完了。”

“哪能说离就离呢,大嫂为家里可是做出了重大牺牲,她都生三个孩子了。如果大嫂不愿意离,大哥就是错的,你得劝劝他。我看他就对不起嫂子。”

“你劝劝他吧,我不会说劝人的话。”

“我劝合适吗?”

“有什么不合适呢?”

“我和紫烟的地位是一样的,我总觉得我劝不合适。让我说你们家很好,不要离吧,我又觉得你们家不是那么好。起码对我不是很好。我劝了她,到我离婚的时候,她会说,他们家这么好你还离什么婚啊?我对我自己的婚姻也不是有十足的信心,来日方长,谁知会怎么样呢?这事,不应该我劝。”

“你这心眼怎么这么多?这都拐了多少弯啊。”

“跟你们家似乎就得心眼多点。跟我们家就不用了。”

……

紫烟走了,把孩子们都带走了,汪木生和佟小花急了,孩子们的学怎么办?纹纹正读二年级,误了功课怎么赶上?汪木生找到玉缘:“不回家吗?”

“不回去。”

“你到底打算怎么办?”

“她太得寸进尺了,整天疑神疑鬼,受不了。她都怀疑我会看上秋月,你说这可能吗?”

“你不回家就解决了吗?”

“我过几天就回去。”

“你这整天不回家,她能不怀疑你吗?紫烟带着孩子们走了,已走了几天了,你到底打算怎么做?”

玉缘垂下眼皮,沉吟半晌,说:“爸,我若离婚,您同意吗?”

“我不同意,我没有会离婚的儿子。再说了,你们没有大的矛盾,鸡毛蒜皮的小事,能忍就忍了。”

“我现在不知怎么和她相处。”玉缘咬咬嘴唇。

“你既然娶了她,必须好好对待她,你让我怎么见她的父亲?”

玉缘心想:你又是怎么对待母亲的呢?还说我。他不言语。

“你好好想想吧,你打算让这几个孩子没有爹或者没有娘吗?结了婚就得为了孩子,不为了孩子,就是没责任感的。就不算男人。”

玉缘觉得爹说得头头是道,可他自己怎么做的呢?自己做不好,还可以说别人?玉缘不回答。

“不就是为了那个秋月吗?我让你妈把她打发走。你去把紫烟接回来,你必须亲自去接。”

“我不去接她。”

“你必须把她接回来,你不把她接回来,咱们断绝父子关系。你不是我儿子了。”

“你让她自己回来吧。”

“你把她气走了,我怎么让她回来?你买点礼品,去接紫烟。你妹妹的婚事马上就到了,这是大喜事,你是想趁着你妹子结婚你离婚吗?你是专门给家里找不痛快是吗?我告诉你,我必须要我的孙女孙子们。”

玉缘转身就走。

“站住,你走那么快干吗?我今天要好好和你谈谈。你到底怎么想的?我倒要看看你有没有让人同情的地方。”

“我知道该怎么办。”玉缘撂下这话。

汪木生气愤地歪着脖子瞪着眼,冲那远去的背影说:“你这东西!”在玉缘身上,他总是能看到自己教育儿子的失败。十年前,他曾一手斩断了玉缘与雪宁的联系,玉缘则以放弃学业报复他,让他失望悔恨了这么些年。如今自己也承认自己当初的做法有些过火,但哪个做父亲的不希望孩子把心放在学业上呢,不希望孩子出人头地呢?如今,都三个孩子的玉缘要离婚,他能听之任之吗?玉缘怎么就不为孩子们想想呢。离了婚,找什么样的?就一定比紫烟好吗?玉缘怎么就不往深里想想呢?他决定,只要紫烟不同意离婚,他汪木生宁肯再让玉缘恨一次,宁肯在玉缘眼里再错一次,也要制止玉缘离婚,这个封建家长、专制家长他是当定了。

……

紫烟不在家,玉缘便住在家里,玉缘很忙,弄得卧室像狗窝一样,乱七八糟,秋月经常趁他不在时帮他收拾,有时,就把他换下来的衣服洗了。玉缘以为是佟小花洗的,也就没说什么。这天,正好他回来,他要找他的干净内衣,开门碰巧看见秋月拿了一个大盆,把屋内的脏衣服收拾到盆里,要端到水房去洗。玉缘一见就生气了。他黑着脸问:“这些天都是你在给我洗衣服吗?”

秋月望着他,见他脸色不对,本想笑笑,可是没笑出来,只是目光躲闪地看了看他,说了声是。玉缘不喜欢她那躲躲闪闪的目光,那里边似乎内容太多了,但也不好意思发怒,于是微微一笑,说:“我还以为是我妈洗的呢?我想,你的任务是照顾宝宝,把宝宝看好就行了,宝宝的衣服你可以洗,我的衣服就不用麻烦你了,我晚上回来会自己洗。你放下吧。”秋月说:“宝宝不在,我也没事可做,能多干点就多干点吧,我看你挺忙的。所以就给你洗了。”

玉缘坚决地说:“不必了,我不习惯。你还是放下吧。”

秋月有些尴尬,把那盆衣服放在地上。出去了。玉缘望着她的后影,心中冷冷一笑。她初来时,玉缘看她有些地方长得像雪宁,所以很注意她,后来,见她的性情远不是雪宁那样清淡,便不太喜欢她了。

玉缘翻箱倒柜地找他的内衣,想找一件干净的,因为别的都脏了,从一个柜子底下,他翻出一样东西,是一个纸卷,很精细地包着,他想,紫烟这是藏的什么好东西呀?他一点点打开包装,展开一看,原来是一幅画荷花的画,玉缘对荷花比较敏感,他不由得仔细看起来,觉得这幅画画得好,帘外一阵风过,仿佛有香味扑面而来,那花瓣上晶莹欲坠的露珠似乎滚了滚,也就要落了。他暗叹,好画啊,好画啊,紫烟怎么会有这么一幅画呢?

他放下这幅画,又从柜子里翻起来,这次,他又拿出了一个纸卷,打开,是那幅碎了的雪宁画的荷花,他一看到那上面七横八竖的裂痕,他的心就疼。他永远忘不了那些事,和伴随那些事的一个个场面,那里有他青涩的青春。

往事例例,他怎么能忘。

玉缘的父亲那时怒吼着:“不学好,不走正路,不上进,就知道找姑娘玩,你知道她们家什么样么?我听他们老乡说她妈是个贱货,你不要给我们祖宗八辈丢人!”说着,把雪宁送他的画(这画是贴在玉缘房间里的)一把扯下来撕得粉碎。父亲继续说着:“安心上大学,别弄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不该想的不要想。否则,我就打断你的腿。或者,我把她们娘俩赶走,让她们回老家。”

玉缘惊愕地怒望着这个蛮不讲理的父亲,像不认识他了。父亲走后,他捡起地上的画,一片片连好,用胶带粘上。

汪木生把玉缘关在屋里,狠狠地揍了一顿。关了半个月,佟小花哭着喊着才把玉缘放出来,求玉缘去上学,玉缘坚决地摇了头。甚至以绝食来抗议。

他说:“如果你们觉得我读了大学雪宁就比不上我了,我干脆不读。我在你们面前活得没一点人格,我连什么自由都没有了,天下哪有你们这么霸道的父母,我还是不是你们的儿子?我不想给你们当儿子了。”

汪木生气得想吐血。这对固执的父子,像敌人一样僵持着,这件事当时在村里传得很热闹。

汪木生见儿子的前途没了,觉得脸面大失,很心疼,白发一夜之间长了许多,血压也升高了,心脏病也有了,佟小花问玉缘:“你非得把你父亲气死吗?”听了这话,玉缘号啕大哭,他说:“妈,我不是这个意思啊。”后来,玉缘看着病在**的父亲也有些心灰意冷,心意转开一点,开始缓和与父亲的敌对关系,自己是当儿子的,自己不先服软,父亲怎肯低头。父亲若真气死了,这个家怎么办?因此,他同意和父亲一起学做生意。在这段时间,汪木生带玉缘到了袁桥家,见到了紫烟。

紫烟对玉缘追得很紧。汪木生和佟小花也很看好这门亲事。只是玉缘不点头,也很少搭理紫烟。

后来,玉缘觉得自己如何也逃不过父亲的掌心,谁让他是自己的父亲呢。他认命了。

玉缘开始了与紫烟的生活,那是个隆重的婚礼,县里市里知名人物都送了贺礼,参加婚庆的小汽车在玉缘家门前排了二里地。

初时,他对紫烟不坏,紫烟是无辜的,既然进了这个家,就该好好对她,可是,紫烟却说赶走雪宁也有她的份,玉缘对她的感情急转直下,世上竟有这等女人?

他深恨自己轻易和紫烟结了婚,还有了孩子。孩子们是天真的,他不能不对孩子们好,他把自己的感情寄托在孩子们身上,用全部的爱去爱孩子们,他今生已经不再有爱情了,难道还不该有儿女之情吗?可是紫烟偏不放过这些孩子,说离了婚一个不给他。他这是什么命啊?

紫烟带着孩子们回娘家这么多天,这还是结婚后第一次,玉缘和他们家里也没个话说,这让袁桥好几天睡不着觉,桂枝反复问“怎么办?紫烟怎么办?”

袁桥心中窝着火,说:“我要教训玉缘一顿,这狗东西。”

“他真的要跟紫烟离婚吗?”桂枝又抹起了泪。

袁桥不说话,沉默半晌说:“如果他敢那么做,我一定要给紫烟找最好的律师,不能便宜了他们。”

“我听说他们公司生意不好做了。”

纹纹毕竟是大了,她已感觉出了家庭的异样,从偶尔听来的大人的谈话中,她便明白了父母之间出了问题,她已懂得了忧伤,她偷偷问绣绣:“你知道什么是离婚吗?”

绣绣摇摇头,后又肯定地说:“知道,我和宝宝离婚,就是我不和他玩了,电视里就是这样的。”纹纹认真地说:“爸爸妈妈要离婚了。”绣绣偏着头:“噢?是吗?我去问问姥姥。”说完,跑到桂枝那问,桂枝轻轻呵斥:“不许瞎说。”绣绣生气了:“纹纹说的。”纹纹一听,吓得跑远了。

桂枝无声地啜泣起来,袁桥沉默不语,是啊,他的女儿有哪点不好?有哪点配不上玉缘?一定不能轻饶了这小子。他看了看哭泣的桂枝,轻声说:“你别哭了,哭有什么用?不能他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紫烟的命怎么这么苦啊,呜——呜——呜——,她这几年也懂事了,回家来从不提这些事,只说挺好挺好的,呜——呜——呜——”

袁桥心里翻来翻去,听桂枝这么一折腾,他再也沉不住气了,说:“我给汪木生打电话,我看他怎么说。”

“有什么用?他管不了他的儿子的。”

“不,我要问问他,向他要个说法。”

电话通了,袁桥大声质问:“老汪,玉缘和紫烟是怎么回事?你怎么教育的孩子?”那气势,就像一个大司令在教训刚入伍的小兵,他是太生气了。

汪木生正在和几个要账的交涉,一听电话,他走开一步,想了想,很缓和地说:“大哥,你放心,无论玉缘怎么折腾,我不会同意的,紫烟永远是我们家的人,我们这么多年的交情,你不了解我吗?放心好了,玉缘他蹦不出我的手心去。只是这几天我公司里事太多,玉缘还没时间接她们去,放心,我明天就让他去接紫烟。”

“那好,你既然这样说,我就放心了,我可是信任你的,婚姻不同儿戏,不能说结就结说散就散。你得好好教育教育玉缘。他真是不得了了。”

“知道,我天天教育他,我会慢慢让他转变过来。”

袁桥的口气也缓和下来:“那好吧,我相信你。孩子们吵吵闹闹是有的,我们也从那个年龄经历过,哪里就当了真呢,一切要从长远考虑。”

“那是那是。”汪木生忙不迭地答应着。

袁桥放下电话,桂枝问他汪木生说了什么,袁桥向她述说一遍,桂枝说:“在这事上汪木生看着像个好人。”袁桥冷冷地说:“那是他会说,到了关键时刻,还不是和儿子穿一条腿的裤子。”

桂枝问:“听说他们公司情况不好。”

“那个我们不该管。他们再倒霉也饿不着紫烟的,不管他们,公司倒闭了他玉缘才知紫烟的好处,心思就老实了,早该倒,早倒了好。”

“她好像没说过叫什么,每次说话只说那个女的,说玉缘总也忘不了那个女的,怎么?难道是她们又联系上了,玉缘才和紫烟离婚吗?”

“我也不清楚,如果不是那么回事,玉缘以什么当理由和紫烟离婚呢?”

“都过去这么些年了,人家没准早结婚了,不太可能吧,年轻时的男女朋友散了的多了,人们大都会淡忘,不会是因为这个吧。”

“也说不准,玉缘是个死心眼的,一根筋,他若认上个什么事,很要命的。”

桂枝心里开始诅咒那个女的,虽然她没见过,但她也应诅咒,女儿的幸福不能被任何人破坏。紫烟是被她一把屎一把尿养大的,桂枝觉得自己活得不好,可是紫烟就像一朵灿烂的花开在她的生命里,她的生命被这朵花的亮色挤满了,她要尽最大的努力让紫烟活得好。

……

中午的时候,盟盟打电话来:“哥啊,你去接嫂子回来吧。她走了都有半月了,你若不想去,我跟你一块去。”

……

黄斌的一幅画卖了500元钱,盟盟来给他送钱,黄斌很高兴,但也有几分惆怅,说:“那还不够本钱呢,那张画,我画了有一个月。并且,我自己也不是太满意。”盟盟说:“自己的欣赏角度与大众的欣赏角度有时是不一样的,写文章也是这样,唱歌也是这样,拍电影也是这样,万事都是如此。”

近来,玉缘和紫烟的事让一家人心情郁闷,盟盟简直是伤心,玉缘不进家,大嫂整日不高兴,很少从她脸上看到笑模样,那空洞洞的一双眼睛越发空洞,一副把什么都看透的样子,尘事在她眼里过滤一遍,便没了影儿。盟盟晚上下了班回来,想为紫烟排解忧烦,却不知该说什么,毕竟玉缘是自己的哥哥,自己处在这么一个不讨好的位置,跟紫烟说什么都不合适。当紫烟跟玉缘打架时,她就跟整个的汪家有仇了,似乎连汪家的猫狗都惹到了她。盟盟便不大敢跟她说话了,也有些怕回家,怕见到紫烟,怕见到孩子们,她觉得自己承受痛苦的能力实在有限,她喜欢看到别人脸上的欢笑,她希望别人的生活永远是快乐的,这样她才能快乐,因此,有时她就懒得回家,或者说不敢回家。走近家门,就开始痛苦。她留恋小时候兄妹几个无束无拘一块玩的日子。

那天,盟盟回家后,知道嫂子走了好几天了,她买了礼物,硬拉着玉缘去接紫烟。到了紫烟家,盟盟进去,玉缘在后面跟着,盟盟一个劲儿地跟嫂子道歉,跟紫烟的妈妈爸爸说好话,那玉缘一直沉默,不言语。他越这样,那紫烟的父母越有气。玉缘很少到岳父母家来,他觉得这个家别扭,每当他想到这老两口是表兄妹的时候,他就不自在。

绣绣说:“我不回去,姥姥家好,不用上幼儿园。我不回去。”

纹纹说:“我也不回去啦,我都好几天不上课了,妈妈又教不会我,落了那么多课,老师会打死我的。”

一听这,玉缘心里立即急起来,是啊,孩子们的前途要紧,孩子们不只因父母打架受了伤害,还误了学习。他叹口气,对紫烟说:“紫烟,回去吧。”说着,拉着几个孩子往外走。

玉缘憋了半天才说出这句话,那紫烟妈妈的气还算消了点,说:“我们紫烟人长得丑,也不会去找野男人,配不上你是不是?”

“妈,不是这样,是我不好。让紫烟回去吧。”玉缘总算低了头。

“那好,既然要回去,我也不拦着,但有这一次,不能有第二次,若有第二次,我们紫烟也不是离了你就活不了了。”

“噢,妈,你别说了,我知道了。”

袁桥气愤地说:“你摸着胸脯想想,紫烟哪点对不起你?她可有什么大错特错吗?”

“没有,没有。”玉缘连声说。

那紫烟正眼不瞧玉缘,但觉得在娘家这几天,给父母添了不少麻烦,也让她们老两口担心,总在这也不是办法,还是回去吧。这结了婚的女人,真的就哪都不是家了。

于是,玉缘总算把紫烟几口接回来了。

……

在家里,汪木生和佟小花商量:“是不是把秋月辞掉?”

“张姨明年就不打算来了,让秋月走,这几个孩子都让紫烟管,她管得了吗?”

“孩子们都大了,也都上幼儿园或小学了,不就吃口饭吗?你也少打点麻将,少念点佛,帮着管孩子。别把个家弄散了就成。”

“盟盟要结婚了,这那的都需要收拾,都需要人手,把她们打发走,我这腰腿都疼,谁帮着收拾啊?”

“让你那些牌友佛友们帮着收拾几天。你们那交情还用说吗?”

“都是老家伙了。有几个能干的?”

“怎么向秋月说呢?”

“要走呢,就盟盟结婚之后再让她走吧。”

佟小花觉得这家没法要了,她有种直觉,那个肖易荣肯定没走远,大概是在省城里,汪木生经常找借口往城里去,并且是自己开车,也不要司机,也不要玉缘跟着。这很明显是有问题,但谁管得了他?玉缘也是没办法。佟小花更没办法。她也不想面对紫烟整天哭丧的脸。这个家,她也是不想回的,她和老姐妹们一起抄经书,白天基本不进家,晚上很晚才回来,为的就是躲着紫烟。

村南又划了宅基地,佟小花督促汪木生再要块地方,再盖个房子,让玉缘和紫烟连孩子们出去过。这样,他们爱离就离爱分就分。不管了。

“你不想孩子们吗?”汪木生说。

那汪木生就给大队书记送了个礼,买了好大一块宅基地。准备给玉缘盖房子。

“就是钱紧张些,盖个三上三下的二层洋楼,得30万吧?”

“咱不是还有存款吗?省着没用,钱越来越毛,还不如盖了房子。花多少都得盖,不盖了房,那钱早晚得让你倒腾空了,养了小老婆,养了野种,还不如给玉缘盖了房子。”

汪木生不敢接着这存款往下说,只说:“公司越来越难搞,今年就得赔钱,真是出得多入得少。”

“你那股票到底怎么样了?还有多少钱?”

“这你就别管了。”

“这不让我管那不让我管,我这辈子真冤啊。”

……

这个家,算是玉缘不想回,佟小花不想回,盟盟不想回,汪木生也不想回……只有紫烟守在这里,枯燥的,无聊的。只有孩子们依旧热闹着,整天还是欢笑的。

这是一个腐朽的家,从根里就烂了。玉缘觉得受不了这霉味。有时,他也恨他的妈妈,他成长到现在,他才想,小时候从父亲嘴里听到的那些关于佟小花的话,也许是真的。他有时仔细看盟盟的长相,还真有跟他们弟兄三个不一样的地方。他们三个都遗传了汪木生的宽额头,唯独盟盟没有。她是独有的一种美,不知像谁。或许只有佟小花知道吧。

但有一点,让玉缘不解,汪木生如何由不喜欢盟盟,而发展为几个孩子中最喜欢盟盟了呢?他真的不计较那些啦?他如何有了这种包容?父爱会超越了耻辱吗?如果佟小花不先那样,汪木生会不会这样?那这个家烂掉的根源在哪?在佟小花吗?玉缘这样胡思乱想的时候,他就不能喜欢这个家了。佟小花又为什么做那些事呢?原因是什么?当然,他绝不能去问娘。他只能永远闷在心里。几个兄弟姐妹中,只有玉缘知道这点,那几个当时太小,谁都不会记得当初爹娘之间的战争。

如果从心理学的角度讲,这幼时的不好的记忆,给汪玉缘留下了心理阴影。或者他会成为一个在感情上有洁癖的人,或者会成了一个放任的人。这阴影会伴了他的一生。

玉缘跟父亲的共同语言越来越少了,当他见到父亲的时候,他立即会想到这个父亲道貌岸然,他的话都是假的,“别听他的”——好像总有一个声音对他这样说。他只能硬着头皮,做最简短的回答。他想,一对夫妻的彼此不忠,会给家庭毁灭性的打击,这种影响,有时不是一代人,而是几代人,比方说他汪玉缘,他为什么不能快乐?他为什么从小忧郁?因为那是童年时的阴影。他为什么不能忘记雪宁,因为他认为,人一生只能爱一个人,对别人的爱都是假的。这件事,也许放在别的男人早忘记了,而他不能,这对他也是一种折磨。他不知父母为什么可以彼此忍受,他们都是虚伪的吗?

玉缘用这样阴暗的心理来想自己的父母,他是越想越不快乐的。但是,盟盟的婚事,他还得张罗着办,他也喜欢这个妹妹,天真,纯洁。她因为父亲和肖易荣的事,感觉受到了很大伤害,已经几个月不跟父亲说话了。她的婚事如果玉缘不张罗,怎么个办法?她说去旅行结婚,不在家办事了,那哪行?这是她一辈子的终身大事,虽说这个黄斌不怎么样,但是,毕竟妹妹愿意,所以,还得让她高高兴兴地完成这终身大事,不能给她留下遗憾。盟盟在父母的悲剧里,是无辜的。在她眼里,大哥还是最好的大哥。

其实,在社会上这许许多多的家庭里,像父母这样的事应该还有吧?只是大家为什么就都和谐了呢?不明白。我们哪个人的身世是清清楚楚的?我们不知道。

玉缘不会怀疑自己是父亲的儿子,因为他长得太像父亲了。而那些长得像母亲的儿子,也许就是一辈子的悬案了。

也许我们是要来的,捡来的,偷来的,抢来的,私生的……种种身份,我们不知道最快乐,我们半信半疑最痛苦,我们知道了最无奈。

最好,我们夜深人静的时候,不要这样问自己,因为,这跟我们没关系。这永远不是我们的错。我们只好好活着吧。

但,玉缘做不到快乐,他从这个家里,看到黑暗和腐烂。他是清醒的,一个和平年代的,自己跟自己,自己跟家人进行内心打仗的斗士,把自己打得头破血流。但他不能离开这个家。是一种传统的中国男儿的对家的责任把他牢牢拴在这里。

否则,在这个年代里,干点什么都可养活自己,可以走得远远的。但,他不走,他就痛苦地在这个家里待着。

他有好多次冲动,他想去湖南找雪宁,他知道她是哪个县,不知道是哪个村,他只想知道她的近况就行了。他不希望再跟她有什么纠缠。只是解决他一直没放下的疑惑:那个雪宁回去后,到底怎么样了?

哪里找去?去了怎么办?他不能见一个人打听一个人吧。那是找不到的,他去派出所查户口吗?派出所让查吗?会不会认为他是个坏人啊?如果不让查,他如何找到雪宁呢?他暗暗设想着种种查找雪宁的方法。

如果他把雪宁放下了,也许,他会对紫烟好。他应该是个最好的丈夫,但上天没给他这个机会,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