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如果爱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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盟盟查看黄斌近来画的画,墙上挂了许多,有成品,有草稿,有半成品,琳琅满目,盟盟说:“这么说来,如果这些画都能变成钱,这间屋子要身价倍增了,仿佛这墙上的画不是画了,是一张张百元钞票贴在这。”
黄斌说:“如果只能卖一二百,也卖不出什么钱来,再说呢,没什么好画。我有时越看越不顺眼。”
“别那么丧气,百年之后,这儿也许是一位传世大画家的纪念馆呢。”
黄斌习惯性地推推眼镜:“传世?纪念馆?哈哈哈……你别做梦了,我现在觉得,那几乎是不可能的。我想着呢,我反正也成不了大画家,我就当成一种爱好吧。我觉得我还是干点能养家糊口的事,我和你结婚后,不能让你养着我。”
“你打算去打工?”
“不,我喜欢给自己干活。我还是最喜欢当农民,你看村里有这么多地荒着,我就像军强一样,多包点地,我种地吧。打的粮食除去地租,应该还有多余的,就够我们吃了。”
“唉,我以为你要去干什么大事了呢。”
“我干不了什么。我的性格也不适合去打工。当农民也挺好的。”
“你这一年来,种的这三亩地,如果刨去租金,你觉得还有剩余吗?人家军强那个麦子,一亩地一千五百斤,你这个才八百斤。你还想有赚啊?”
“但我种的是无公害的。我没用农药化肥。吃着放心。”
外面的风很凛冽,北方的冬季干冷干冷的,黄斌这间小屋更是四面透风,屋内的小火炉很旺,但不觉暖和,盟盟给她用废弃的画纸糊了一下门缝和窗户的缝隙。又叮嘱他:“千万注意,晚上再冷,也要把火炉子搬出去,别中了煤气。”
“没事,知道的。”
“你受得了吗?别冻出病来。”
“没事,我不怕,去年就这样过的。人是必须经历大冷与大热,才能练就适应各种温度的能力,也就是增强了体能,若一辈子在恒温下待着,身体肯定会越来越差。你看,我自从来了这儿后,什么病都没得过。身体比读书时还好了。”
“唉,你觉得好就行,若坚持不住了是可以搬回去的。别硬充好汉。我现在都怀疑你在这儿待着的价值了。”
两个人在煤火上做了点面条,黄斌的手艺,盟盟说:“你天天吃这个,有没有吃腻?”
“没有,这多方便,放锅里就熟了,省时省力。”
二人围了火炉取暖,空气中弥漫着煤燃烧冒出的那股特有的味道,炉火烤得二人脸色通红,浑身都热烘烘的,黄斌说:“这煤质量很好,我一天才烧5块煤。”
盟盟轻咳了一声,黄斌说:“怎么?感冒啦?”
“有点炝呗。”
“我倒不觉得,我适应了。”
“下次我来时,给你从超市买个大西瓜,咱们也尝尝围着火炉吃西瓜的味道。”
“有卖的吗?”
“有,现在,冬天里什么都能买到。”
“估计很贵,那就不必了。”
“没事,算我请你。”
盟盟的脸上闪着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黄斌看,像看一个受宠的婴儿,黄斌的脸上有青春痘留下的痕迹,镜片后的眼睛是细长的,就像他细长的身材,细长的手指,细长的脸。
黄斌又开始谈他的画,他说:“画画也需要酝酿感情的,和写作、演戏也差不了多少,想表达一种什么样的感情,想塑造一个什么样的场景,什么样的人物,都需要全身心投入才画得好。若中途被打断了,那种特殊的感情没有了,接下去,就画不了了。画画也是一种情绪的宣泄。”
盟盟听着,逗他说:“你还有了理论了。好,成不了大画家,也可以成为大画理论家。”
黄斌认真地说:“我真是这样感觉的。”
“我没打断你画画吧?”
“不是说你呢。我感觉的确是那样,有时画一幅画,我好几天都沉醉在一种特定的情绪里。一种心情,保持好几天呢。”
“别沉进去忘了出来,画里没我,别画来画去画傻了。”
“说哪里话,正因为我的生活中有你,我才能这么踏实地在此作画。有了你,我人生里其他的欲望都没了。你沉淀了我的生命。”
盟盟用手捂住耳朵,说:“哎呀,酸死了,酸死了,这话写日记里还行,说出来咋听着这么刺耳。”
黄斌哈哈笑了,二人你推我搡,围着火炉逗弄起来。笑声在旷野里传出很远。
盟盟问:“住在这儿,不怕坏人吗?”
“又没钱,几幅破画,谁要谁拿走,我还卖不掉,坏人拿去也只能当擦屁股纸。”停了片刻,想了想又说:“我告诉你一件事,你不许大惊小怪啊。”
“那天,早晨开门起来,吓了一跳,门前躺着一个人,我低头一看,像个乞丐,破破烂烂的,我心想,是不是冻死了?他的眉毛胡子都结了白霜,我刚想把手放他鼻子上试试,却传出一阵鼾声,更吓了我一跳,原来他是睡熟了,我就想,这么睡早晚得冻死啊。我就喊他,推他,终于把他推醒了,他直愣愣地望着我,原来是个傻子。
我让他在屋里坐一会儿,他冲我直瞪眼,躺地上又睡,我赶紧做了一碗白水煮面,端出来让他吃,他倒知道吃。吃完,就走了。腿还有点毛病。我就想啊,可怜他吗?他生在一个懵懂的世界里,天生不知冷热,也没幸福与悲伤的概念,唉……”
盟盟听得直了眼,说:“他怎么不知冷热,他还知道跑这有房子的地方睡呢,也不算太傻啦。”
“其实,那天我根本没插门,他若晚上进来,我肯定得吓一跳。”
“你晚上都不插门啊?”。
“有时不插,根本没人来吗,我画累了倒头就睡了。”
“傻子,你比那傻子还傻。记着,晚上必须插门,这是荒郊野外,要以防万一。”
“没那么严重,不能自己吓自己。”
盟盟打他一下,说:“我的话你记住了没有?必须记住。”
黄斌连连后退说:“记住了,记住了。”
黄斌坐在一个小矮凳子上,眼睛看着门外,门是关着的,外面的景物在他脑子里。
他说:“从这野外望附近的村庄,早、中、晚是不一样的,各个季节也是不同的,我发现我会望气了,这村庄上每天弥漫的气是不一样的,早晨,它刚刚睡醒,像个伸懒腰的孩子;中午,它生机勃勃,像个年轻有为的小伙子;傍晚,它又睡意蒙眬,像一个摇着八蕉扇的老人。那树,那雾,那从它头上转了一圈儿的太阳,日新月异,安静、祥和,其实是很美的,而置身其中的人们却不觉得好,因为他们听惯了它里面的鸡飞鹅斗,尔虞我诈,心态浮躁,心灵被私欲蒙蔽,只能感受到时时刻刻的不如意,哪里还能感受到美好事物的存在呢。”
“是吗?有那么美吗?我真的没觉出来,也是被私欲迷了眼睛吗?”
“不,你是被习以为常、被感觉的迟钝和麻木迷了眼睛,总之,你的心也不静,不能安下心来观察事物的变化。”
“观察事物的变化?人们都在为生活奔忙,哪有多余的精力啊。”
“其实,只要心静,事物的变化会自然而然地入了你的眼,碰触了你的心灵,是不需要额外的精力的。”
盟盟不耐烦地说:“行了行了,我怎么觉得你好像要悟道了,若有个道士来点拨你,你是不是要跟他去了?大哥经常说你是在修行,别成了真的。”
“哪能呢?我是唯物论者,不信鬼神的,哪能入什么道呢?这只是我的一些生活的感受,我画画得有个目标吧,我总想,若是我的画能纯洁人们的心灵,使人们变浮躁为安静,以缓解人们在生活中的压力,那肯定是好画了吧?”
“哎呀,你的画还包治百病了吧,以后你再卖画时,可以加如下说明:此画有治愈癫痫、肝癌、腿疼、感冒等各类疾病之功效,凡购者只需每日注目此画10分钟,便能强身健体,气爽神怡,欲购从速,请认准黄斌牌标识,谨防假冒。”
黄斌一本正经地说:“若能治病,便更好了。”
盟盟看他当真的样子,无奈地说:“你试试看吧,也许好画会有那样的效果吧。”
“以前我喜欢梵高的画,现在却不喜欢了,他的画看了让人心神不宁,心情激**,我现在很讨厌他的画,我真的是变了,我也感觉出来了。”
“说点别的吧,别老谈你的画了,我怕你走火入魔呢。”
“我想把自己定位在农民画家,我很喜欢农民这种披星戴月的生活,踏实。”
“行了行了,还是画,农民就农民呗,没什么不好,你种的那点麦子,人家的这么高,你的这么高,(盟盟用手比了一高一矮两个高度)笑掉人的大牙,村里肯定有人说这说那,尽看笑话了。”
“不可能吧,我对种庄稼挺内行的,农民出身还会忘了种庄稼吗?”
“既然你种地比画画好,你应该定自己为会画画的农民,而不是农民画家,这才合适你呢。”
黄斌连连点头:“对,我怎么没想到呢。我就是一个会画画的农民。”
盟盟转了话题问:“军强有没有消息啊?”
“可能他媳妇生孩子了吧,大冬天的,地里又没活,要回来,也得明年春天了。他回了家,就忘了我了,他才不会想起我了呢。”
盟盟说:“羡慕人家有媳妇孩子了?”
黄斌竟然点了点头,说:“我们结婚了,也生孩子吧,就像这田里的老鼠一样,一窝一窝的,也挺好。”
盟盟仰面躺在**,泄气地说:“还有没有那一天啊?你一年才卖出一张画,卖十张得用十年时间,唉呀,你不怕咱孩子们都饿死了啊?”
“有粮食吃就行了,我小时候,家里比现在穷多了,饭都吃不饱,也长大了。孩子们就得这么天然地长。像这地里的野草。多有生命力。”
“你倒挺自信的。”盟盟说着从胸中吐出一口气,不再言语,过了会儿说,我眯一会,有点困了,于是歪在**打盹,她心下藏着另一件事,不知该不该告诉黄斌,就是那个魏辉的事,她总感觉魏辉对她有意思。告诉他吧,怕他有什么想法,不告诉,自己又别扭。想了想,为了让黄斌安心作画,还是不告诉吧。
盟盟所在的天成现代办公用品公司主要经营电脑、复印机、传真机、耗材等各种现代化办公用品,有批发和零售业务,下设十几个分公司,盟盟在总部负责网上宣传工作。
天成公司这段时间很忙,接了几个大订单,负责电脑安装的好友辛丽珍告诉她,有一个大客户订了一批组装电脑,需这两天做出来,已经下午两点了,她和其他几个人从昨天就开始忙,午饭还没吃呢。
丽珍的两颗小耳钉熠熠地闪着光,像长在耳上的两个小眼睛,前刘海微微上翘。
总经理魏辉见到盟盟歇假回来,满脸喜色,说:“刚才我还累得难受,昨晚都没睡觉,你这一来,像一阵春风,我轻松了许多,心情也非常舒畅。”
盟盟上下看了看他,见他脸上果然有疲惫,一向油光的头发也有些凌乱,说:“我还能产生这样的效果啊?”
“你在网上的宣传非常好。”
盟盟不置可否,说:“我尽力而为吧。”
魏辉跟上来说:“你刚来,先休息片刻,喝杯水。”
“大家都忙着,我哪能休息啊,要休息也该是他们休息啊。”盟盟不愿与魏辉闲谈,就说:“我看,我也来帮丽珍她们做这批活吧,把这批活赶出来,再忙下面的不迟。”
“也好,等忙完了,我请你吃饭。”
“请大家吃饭啊?好。我们要用最快的速度来干活,以报答你这顿饭。”
魏辉盯着她低了声音说:“不是请大家,是请你。这多亏了你在网上宣传得好啊,这份订单,就得益于你的宣传。我得好好谢谢你。”
盟盟连忙摆手,说:“那,算了,我说过了和丽珍一起去吃呢,我平时最怕人家谢我,再说,这也是我应该做的,这次成绩也算偶然,如后面没了成绩,希望总经理不要责怪。”
魏辉有点失望地说:“是吗,那改天吧,我是肯定会谢你的。”
辛丽珍是一个中专毕业的小女生,可是手脚相当麻利,干起活来钳子、改锥、电动工具样样拿得起,盟盟很欣赏她,说:“我就比不上你,让我用用那些软件还可以,若说到一些电啊、磁啊我就不懂了。”
“我也是边干边学,边实践边学习会学得很快,比死读书本强多了,有些东西若是读书会越读越糊涂。”
魏辉在楼上办公室打电话给各个分店,看工作进展如何,看能不能按时交活。并叮咛各分店可以临时雇几个人帮忙。
盟盟问丽珍:“我们还负责安装试机吗?”
丽珍说:“听说不用了,直接发过去就行了,反正协议上写了一个月可换呢。”
盟盟不安地说:“质量没问题吧?”
丽珍就笑了笑说:“出了乱子也找不到你身上,有协议书呢,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放心吧,买方是公家,没人做主,即使有人想做主他还怕麻烦呢。”
盟盟打开她的电脑,便发觉她的电脑有人动过了,心中很是不痛快,是谁呢?她不知道,她曾经笑着叮咛过众人说:“我的电脑水平有限,希望大家不要动我的电脑,否则我就不会用了。”
这次会是谁呢?她想去找魏辉,想问个究竟,走了几步,又回来,心想:算了,给人家办事,什么东西都是人家的,自己是没有隐私的,还是不要计较了吧。想到此,她便把电脑上自己写过的一些与业务没关的文章加了密,还隐藏了起来,她近来经常在网络上写些小文章,因此,她不想让别人知道,发现有人动她的电脑,她便心中疙疙瘩瘩的,觉着没安全感,似乎处于被监视的状态。
在邮箱里,她发现了一封客户发来的信,庆祝合作愉快,并希望有机会能见见她,信的下角有一束玫瑰,还有一个QQ号。
盟盟一笑,心想:生意做成了,还见什么?她发现这封信已是第二次阅读了,她更是一激灵,气得脸都变了色,这个动她电脑的人,难道连她的邮箱地址及密码都知道了?太可怕了。自己以前太疏忽了,把密码设成了123456,很容易被别人猜出来的,这样一来,自己在邮箱里保存的所有邮件草稿便都被人看到了,虽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但至少是自己的隐私啊,唉,太可怕了。她立即动手更改了邮箱密码,后来索性又重新申请了一个新邮箱。
忙完了这些,到了晚饭时,她想找辛丽珍一起去吃饭,附近新开了一家小吃店,看上去很是干净卫生,想去尝尝他们的特色小吃。刚关了机,从座上站起了身,魏辉就来了,笑容可掬地迎头就说:“骗人,我问过丽珍了,你们并没约好一起吃饭啊,怎么,这么不给我面子啊?”说着,在盟盟身边一张椅子上坐下来,目光热切地注视着盟盟,盟盟觉得那目光有些异样,凭直觉,她想:他是不是看上我了?转念又一想,他早是有妻有子的人了,不会吧。
盟盟有一点尴尬,她整理着桌上的文件说:“早说好了的,她大概是忘了,我去提醒她。”
“怎么这样?请你吃顿饭,又不是吃了你,你这是干什么呢?这么不爽快,倒像我是个坏人似的,我也经常请别人吃饭呢,咱们这几个人,你看看,谁没和我一起用过餐?”
盟盟一听这话,心想:也是,不就一顿饭吗?于是说:“那好吧,我收拾收拾。”魏辉很高兴,拿出一个米黄色打火机,点了一支烟,说:“我吸支烟,你不介意吧?”盟盟说:“没关系,对了,魏总,是不是经常有人动我的电脑啊?我叮嘱过大家,不要动我的电脑,否则,我会用着不习惯了。”
魏辉吐出一口烟说:“是吗,我没发现,如果我发现了,我一定教训他。”
“也没必要非得教训他,我就想知道是谁,为了什么?是不是嫉妒我呀?看我工作做得好,想搞破坏?”
魏辉意味深长地笑着说:“也有可能啊。不过,你别太在意。”
“噢。”
“不值得生气,我去请你吃饭,你消消气,为这个生气,不值得,这可不是你的性格,你一向是个不拘小节的人呢。”
“我当然不会生气。我本来粗枝大叶。”
天蒙蒙黑了,盟盟加了一件大毛外套,傍晚的风很冷,天似乎要变了,空气中裹杂着浓浓的水汽,沉甸甸的,估计要有雪。
夜色上来,霓虹灯闪烁,盟盟说:“随便吃点就行,不必去那些高档的地方,我不习惯。”
“第一次请你吃饭,总不能让你受委屈。我们去川都大酒店吧。”
“没必要,那里边的东西很贵的,我们随便用点饭就行了,我一向不重视这吃呀喝的。”
“你真是跟他们不一样,公司里的人们,若听说我请客,都会抢着喊着去高档的酒店痛快潇洒一回,你从来不。”
魏辉把车停在酒店外,二人下了车。
盟盟把她的短发抿了抿,风吹乱了,她忽然心生厌倦,很想迅速返回去,她从不和黄斌去酒店用餐,却和这么个并非太熟的人去,感觉很不合适,自从她和黄斌在一起后,她与人交往的态度便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不想与任何男人走得亲近,对于声色娱乐也变得淡薄了。
酒店的服务员开了门,二人在大厅中坐下来,服务员把魏辉要的菜端上来,盟盟说:“浪费,要知这样,把丽珍他们几个也叫来多好。”
酒店的背景音乐舒缓而轻柔,魏辉的眼睛时不时会盯了盟盟的脸看上片刻,他不敢盯了她的眼睛看,他似乎是在看她脸上细细的白色透亮的小绒毛,为了打破沉闷,盟盟开始没话找话:“你们小孩儿几岁?”
“六岁。”
“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女儿。”
“女儿好啊,肯定挺漂亮吧?像她妈妈还是像你啊?”
“像她妈妈。”
“她妈妈是从事什么工作的?”
“在一所大专当教师。”
“噢,怪不得不见夫人帮忙打理生意呢。”
“她没时间,有时间她也在写论文。你说那些论文有什么用?一点用处没有,于社会的进步一点用处没有,东拼西凑。她却偏偏忍了头痛在那写啊写啊。我真不明白她。”
“那不挺好吗,上进心强呗。”
魏辉往椅背上一靠,满腹心事的样子,摇了摇头,说:“整天就知道评职称,评先进。那些虚的假的,有什么用?还很投入的样子。”
“怎么,对妻子有意见啦?”
“共同语言越来越少了。”魏辉叹口气。
“你们当多沟通,多互相了解关心彼此的生活。”盟盟说着这句话,心中不自在,怎么跑这么个关于夫妻关系的话题上来了?当天下的男人抱怨与妻子没共同语言时,他也就开始对妻子不负责任了,魏辉也是个这样的男人?
魏辉似乎是把自己的千万种苦强压在心里的样子,把话题从自己身上转到盟盟身上:“你男朋友是干什么的?”
“是画画的,功不成名不就,不能和你们这些事业有成的人比。”
“功不成名不就时的感情是最真的,功成名就后的感情就是虚假的了。很羡慕你们。”
盟盟从他的眼神里看到他心底深处的某些东西,夫妻关系在那些结过几年婚的人那里往往会繁衍成一本书,一本厚厚的理论与实践相结合的婚姻理论书——足以让未婚人生畏。眼前的魏辉,这个平常在职工面前儒雅优秀的男人,却也在捧了那本正在发霉的书苦读,人是年轻的,而书是发了黄的,沉重的。
盟盟脑袋变大,不感兴趣,不想听。
盟盟不想听不行,他已经滔滔不绝演讲下去了。
“我爱人叫小曼,她是大学毕业,我是高中毕业,我毕业后一直懒得进修,也没了更高的学位的追求,而她已经进修完了研究生,现在又要读博士,她一开始就有下嫁的感觉,现在想来,也是我长得好才吸引了她,不然,她那么心高,怎么嫁给我呢?我当时也是出于虚荣,心想:自己没上大学,娶了个读过大学的女子,在人前很风光。这就埋下了隐患。现在我想,结婚真是件不可小视的事,你听我一句话,如果婚前有半点不和谐,都要慎重,不能马虎,婚前的小的不和谐,结婚之后就会发展膨胀为大的摩擦,而那些婚前感觉美妙可爱的地方,婚后却要缩小再缩小。因此,你要做好能不能接受他的缺点膨胀到极限时的样子,如果你想好了,才能嫁给他,这是经验,希望我这个过来人能让你清醒些。”
盟盟听得张口结舌,她努力让自己脸上的微笑更自然些,说:“哪有那么严重啊,我觉得结婚就是凑合,我对人要求不严,也不是那种追求十全十美的人,也没有虚荣心,不愿和人比较,我现在对他的缺点非常清楚,如果结了婚,我会更能体谅他,我现在就经常从他的思想角度去考虑事情。”
这次是轮到魏辉吃惊了,与他那个动则怒目的妻子相比,他可没见过面对五彩斑斓的生活而这么心情平淡的女子。如今的女孩子结婚,哪个不是找有车有房财大气粗的款儿,哪个女孩子安于清贫?而盟盟就是这样的人,她的男朋友可以一无所有,她仍然宠着他,惯着他,甘于和那么一个人过一生。
“我真想有机会会会你那男朋友,不知他是怎样一个有魅力的人,能找到你这么好的女朋友。”
盟盟笑了笑,说:“他很一般,长相一般,智力也一般,很普通的一个人。”
魏辉盯着她问:“那他哪些地方不一般?吸引了你啊?”
盟盟沉吟片刻,她眯了眼望着门外,时有人进出,门童一会点头一会鞠躬地开门,她看着很别扭,她笑笑说:“他的画,他画不好,可还在一个劲地画,既挣不来钱,还把自己搞得筋疲力尽。这是他与众不同的地方。别人是做不到的,我比较看重一个人的执着和童心,不喜欢太世故的人。”
魏辉沉默了,接下来说:“你太天真了。”
盟盟笑了笑。
“我和小曼刚结婚的时候,也是有感情的,说实在的,这个公司在起初就是她帮我建起来的,那时,我们没有资金,所有的钱都用来周转,曾经一个冬天只吃大白菜,小曼也是能吃苦的人,那时她怀了孕,挺着大肚子帮我,我很怀念那段时光,如果时间总停在那儿多好,我情愿仍像原先那样一无所有,单纯而快乐,可是,生活总要向前,努力总会有成功,我们赚了许多钱,钱多了,我们反而疏远了,渐渐的,孩子上了幼儿园,她从孩子身上解脱出来,她帮我的少了,后来根本不来了,一心一意地埋进了她的考试与论文里。她说我的温饱问题解决了,用不着她了,其实,我多想她来公司看一眼啊,哪怕只看一眼,也是对我的成绩的肯定啊,可是她已经三年没来公司了,公司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她都不闻不问。索性我也不过问她那些事,我们成了两条道上的人了。”
“她那么倔啊?肯定非常有个性,但一定是个好人,我能感觉出来,你要珍惜啊,我喜欢有独立精神的女性。如果你现在遇了灾,往水深火热中救你的,一定还是她。”
“唉,不可能,她越来越冷了,好像我的生死于她都不重要了,给你说一件事,去年冬天,下了大雪,很厚的雪啊,我出门时,只穿一件单衣,故意在她面前过去,她都装没看见,也不问我冷不冷,任我咬着牙走在雪地里,连这点嘘寒问暖的情意都没了,你说这日子怎么过?后来,我也想通了,该吃吃,该玩玩,自己照顾自己呗。别看我在公司像个人似的,我那是装的,我几乎不敢回家,受不了那种寒气。三伏天也会让汗毛孔结了冰。”
盟盟皱了眉说:“这么严重?那你们也真该好好反思反思了。你觉得寒冷,肯定你给她的也是冷气吧?她应该和你有同样的感受,她会比你更伤心。你们还是该多沟通一下。”
魏辉沉重地说:“没用了。”
盟盟的心情似乎是受了感染,设身处地地为魏辉想想,也挺难过的。
魏辉望了望那一桌子菜,说:“快吃吧,误了你吃饭了,跟你说了这么许多话,实在是觉得你是个可以信赖的人,我这话也没个人可以说,别见怪。”
“没什么。”
“你也是读过大学的,她也是,真不一样,她太要强了。我根本折不弯她。”
盟盟扬了一下眉毛,说:“你为什么要折弯她呢?这也许是你们关系的症结,女人需要捧需要哄,你为什么非得折弯她呢?”
魏辉拿起的筷子又放下,愣愣地说:“男人都这样吧。”
“哪里都那样啊?我说句让你生气的话吧,也许你因自己学历比她低,而潜意识里是自卑的,一旦有了成就,就要试图把别人折弯,以壮大自己的成就感。这你就错了。有成就的人更应该虚怀若谷,宽容大度,体贴关爱别人。”
魏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言语,心中似有所触动,而又一副不认可的样子。
盟盟又喝了几口汤,用餐巾纸擦擦嘴,说:“走吧,晚了。”
把盟盟送回宿舍后,魏辉又开车去办点事。
丽珍已经洗了澡,正趴在**读一本小说,盟盟夺过来看了看,说:“还喜欢这种口袋书啊?真是小孩子。”
丽珍用手支了下巴,装出很欣羡的样子说:“被经理请啦?吃什么好吃的啦?”
盟盟一下子红了脸,从丽珍的口气,她知道自己实在不该单独和经理去吃饭,尤其是晚饭,心中一阵懊悔,决定以后一定吃一堑长一智,说:“我对吃饭一向不感兴趣,吃什么都反胃。”
丽珍摇晃着脑袋说:“不会吧?那次,我把我妈做的小丸子给你带来,你吃了那么多,那么贪婪。”
“怎么这么贫,下次你再带些来,我还会吃那么多,和你好呗,经理那人我又不了解,和他吃饭,没意思。”
“没意思还去了这么半天?”
“唉,我哪吃了什么东西,听他念他们家那本难念的经了。”
丽珍眼睛发亮,伸直了耳朵:“说来听听。”
盟盟沉吟了一会说:“算了,我哪是念叨小道消息的人啊,不说了。”
丽珍趴**,用脸贴了枕头,咯咯笑着说:“好深沉啊。我真受不了你。”
盟盟用手去挠她,丽珍一个鲤鱼打挺蹦起来说:“别,别,好恐怖,我顶怕这个啦。”
盟盟放过她,说:“不许去散布我和谁谁吃饭去了。”
丽珍缩到床脚,笑得脸都红了,说:“谁都不告诉,就告诉那个姓绿的吧。”
“谁姓绿?”
“那人要听了这事,黄脸肯定变成绿脸,就改姓绿了。”
盟盟一仰头,说:“我们那位是个木头人。没那么敏感。”
丽珍盘腿坐了,睁开她的丹凤眼,新涂了浅蓝的眼影,活像杂志里的卡通插图,好奇地说:“把那个木头人说给我听听。”
盟盟坐在床沿上,低头在指甲上抹指甲油,透明的,她的手指纤细圆润,非常美好的一双小手。盟盟说:“他呀,没啥可说的,不符合你的审美观。不说。”
“唉呀,你真是。”
盟盟抬起眼睛,她的头发短,显得眼睛很大很亮,整个晚上,黄斌的影像一直在她眼前一闪一闪,想着他的孤独,更觉自己不该贪生活的热闹。她抿了抿嘴唇,发誓再不发生今晚的事。
“你快找对象吧,不然,成老姑娘了。”
“不急不急,我才二十一岁。不想那么快钻笼子里边去。”
“找个男朋友很好玩的,不想试试吗?”
丽珍眯着眼:“要找就找经理那样的,我好喜欢他呀。”
“真的吗?”盟盟睁圆了眼睛。
“假的,别紧张。”
“唉呀,你真发神经。”
正说着,嘟嘟几下敲门声,只听魏辉在外面说:“盟盟,你的外套丢车里了。”
丽珍一伸舌头,蒙头钻被子里去了,兀自吃吃地乐着,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盟盟一听,急忙往身上看,果然没那件毛外套,原来,车上的暖风热,她脱下来,就忘了。她开了门,看见魏辉正拿着她那件外套,她连连说:“我这记性真差。”从魏辉手上接过外套,抬起头来,见魏辉热情的眼神,深深地看了自己一眼,为那一眼,盟盟半个晚上都生气,他不应该那样看她的。
第二天穿那件外套时,外套的一个扣子没了,盟盟找来找去找不着,她估计是丢在魏辉的车上了,但是又不好意思找,怕让人产生联想以至误解。
……
盟盟走了,黄斌的心又归于平静,其实,盟盟每来一次,黄斌都会激动一两天,总有那么一两天不能安于画画,会让他想了许多许多的事,盟盟是个多么好的姑娘啊,自己配不上她,更不知能不能让她过上幸福的生活,想起这些,真是惭愧。想起家中的父母,又羞愧自己不能像别的男儿那样去挣钱去做官,要是这画都能卖大钱,多好啊,父母马上会感觉光彩,可是……唉,人有种种,他就是那种不能干的人,他适应不了去做别样的人,他活在这世界的外面,融不进去,他与这世界有很远的距离,他是孤独的,可怜的。画人们喜欢的画吧,人们喜欢什么画什么,迎合世俗大众的眼光,这样,也许能挣钱,大家肯定高兴,这是个只认商品的时代,画也是商品,只能用钱来衡量它的价值,可是,那样一来,还能不能形成自己的风格呢?一个好的画家,形成一定的风格,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人往往在钱面前会乱了阵脚,黄斌见了那挣来的500块钱,心中也有些乱七八糟,那不是他喜欢的画,但能挣来钱。梵高活着的时候,如果喜欢画些上流社会喜欢买的画,他肯定能改善自己的生活,不可能吃了上顿没下顿,可是他不屑于那么做。因此,他一生穷困潦倒。自己成得了梵高吗?这样一问自己,黄斌便灰心了,答案是肯定的,成不了。那自己为什么还这么坚持画自己喜欢的东西呢?就是喜欢,一点办法没有。可是,人生有几件大事在等着他去做,娶盟盟,生儿育女,赡养老人,养家糊口,这些事其实总是逼迫着他的思想,时间不会停滞不前。或许一转眼,同学们的孩子都上大学了,他还囚于一室默默无闻地画呢。这就是风险,想做好自己的风险。
他是苦闷的,彷徨的。
大学阶段他是痛苦的,并没给他带来多少快乐,想象中的大学与真实的大学有很大差距,那教学中的条框、规矩等他受不了,他就游离到课堂外面去了,功课糟糕,还差一点毕不了业。
这世上竟然有盟盟对他这样好。
“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这是我父母教给我的做人道理,我今生用什么报答你?真是不安啊。”
盟盟听了,想了想。说:“怎么啦?我做什么了让你这么惴惴?”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知己难得,得到了便应该感激。”
盟盟笑:“你就不像个年轻人的样。感觉像是一个捧着佛经念的老太太。人老了就成了佛了,老奶奶们尤其如此。男子们年轻时作恶太多,老了也干净不了。你现在是一个老太太。”
黄斌错愕,对这话有些糊涂。
盟盟走了,他有不舍,但他忍着。他有时真不知为什么要活着,他只有在画画时才不想这个问题,一闲下来,想想这个人,想想那个人,人们为什么活着,他又为什么活着,越细想越迷茫,迷茫到可怕的境地,把人和虫子划了等号。
第二天早晨推门,都推不动了。下雪了,好大的雪,铺天盖地,群花乱舞。这个雪封的世界,美得多么神圣!雪落无声,在他辗转反侧了一个晚上后,老天用一场大雪来回报他。他都看呆了,多么壮丽啊。一个平坦的雪的海洋,白得晃眼。他贪恋地看着,冷气如舌信子般迎面扑来,他不觉可畏,他朝着盟盟家的方向望了望,隔了一团团的飞絮,看不清,如果盟盟在,他们可以一起看雪景,她顶喜欢下雪了,可是,她去上班了。他把门前清了一块地方,把火炉子从外面搬进来,打开,他听了盟盟的话,每晚把火炉子放在外面背风的地方。盟盟来时给他带了许多吃的,他把盟盟买的那些馒头热了热,还把一些做好的鱼、做好的什锦菜热了点,吃了。盟盟从来不用王师傅做这些东西,每次回家,她就自己一样一样地做好打包,带给黄斌吃,她很注意他的营养,怕他懒得炒菜,就多做一些,冬天坏不了,她合理地搭配着蔬菜与肉类,每次做这些东西,她都是一个地道的家庭主妇的感觉。她不知黄斌能不能吃出来。
吃完饭,他在门前支起画架,这雪惹得他手痒,他吃着饭时脑子就没闲着,构思着画幅雪景画,人在看雪的刹那,心地是非常干净的,他想:即使是一个杀人狂徒,他早晨睡醒了,睁眼看到这晶莹剔透的世界,也会瞬间心无杂念,回归了赤子之心吧。他的画怎样才能给人这种感觉呢?怎样才能做到呢,让人们抬头看到了他的画,就如一眼看了这眼前的雪景一样,拥有了纯良的心地,那才叫画好了呢。他握了笔,踌躇着,盯了远方雪野看,久久不曾下笔,再低头时,画盘中调好的色已结了一层薄薄的冰。
他在门前放松自己,画架支在那,换了一块新的画布,他穿上了盟盟前几天给他带来的新羽绒服,一点不觉着冷。他不知老家是不是也下雪了,不知年岁已大的父亲是否还能爬上梯子清扫房顶上的积雪。
他在夏天的时候,回家看了父母,盟盟得上班,没去。他父母对他找了个这样家庭富有的女朋友感到惶恐,所以,对他不去工作,跑地里住也不敢说什么,似乎是女朋友同意,他们就不说什么了。
临别,父亲小心说:“总花她们的钱,不好吧。”
“我没花她们的钱,我吃我自己种的粮食。还卖了些麦子,生活中花不着钱。只是,不能给家里钱,我觉得亏欠得慌。”
“唉,你这性格,也干不了什么大事,能娶个媳妇就不错了,别的,你别惦记。我还不老。”
一群群的麻雀群落群起,轰轰振翅作响,刷啦啦齐飞向一棵小树,干枯的小树上便结满了桃子。一只小野兔在雪地里寻寻觅觅,灰色的皮毛厚厚的,等黄斌注目看它时,它刷地窜出去老远,眨眼便消失了。雪面上留下一串小脚印。黄斌神往地笑了笑。远远的,有一个男子,拿了猎枪,呼号了一只猎犬奔驰向前,径直朝着兔子消失的方向追去,洁白的雪地被践踏了一些凌乱不堪的印迹,黄斌感到很心痛,心痛那被踏坏的雪,也深为那只兔子的命运担忧,那是他在这旷野里的朋友。
黄斌不知道这兔子的皮毛可值多少钱,反正村里许多年轻人热衷于这个,有的还带了猎犬深入几百里外的荒山野地,一个冬季便以捕兔子为职业。地里的兔子都被他们赶尽杀绝了。冬季的田野更加寂寞。很让黄斌痛心。于是他画了一幅速写,一只可怜的兔子在雪地的蒿草下探出了头,远处是一个追捕者的枪口。
他深为这幅画中战斗的烟云所迷惑,人们为了追逐利益,乐滋滋地当着刽子手,人是什么?弄不明白。他仰头望向灰蒙蒙的天,人永远到不了天的最高层,人也永远到不了地的最底层,人就在这地球的表面施展着自己的**威,为所欲为。他又望向不远处的村庄,一根根竖起的工厂的烟囱,冒着浊烟,细细一闻,还能闻到空气中的化学药品的味道。乡村在城市化,那种“牧童归去横牛背,短笛无腔信口吹”的怡然风光,只能进历史了。如果时光能够倒流,他真想一下子钻回去,做一个唐朝甚至晋朝的百姓。他真是生错了时代,许多的现代文明都让他厌倦,坐在村边洗衣浣纱的女子温婉可人,是可以入画的,那是因为衬托了大自然的神韵,那时的空气中有浓浓的诗意,而今天呢,衣服在洗衣机里,还有什么可画的?人们没地方可以回归,人居面积小,心灵的可移动范围也很狭窄,心灵与心灵的碰撞摩擦,让人变得势力和冷漠,往哪里找灵感?又往哪里找美感?除非他不想现实,想到现实他就拧劲,他的身体容不下他的思想,终有一天,他的固执的思想要把他的身体拧碎。碎了好,他本是这个世上多余的人。
天依然没有放晴,灰得让人发闷,鼻翼中是冰凉的气息,站上五分钟,头发上,眉毛上便集了一层白霜。黄斌沉吟之际,忽有人声入耳,野地空旷,传得甚远。抬头循声望去,几个人影近了,那是邻村的打工女,要到镇上去赶集,也许是喜欢了野地里有雪,她们从地里斜穿过来,笑着闹着,一个穿红上衣的女孩子格外活跃,又蹦又蹿地,像只兴奋的兔子,走在最前面。白雪、红上衣、少女,那意境感染了黄斌,他拿起笔,三下两下画了一幅速描。画完,朝着她们看,那红色是多么醒目啊,它点燃了这清冷的旷野。
几个女孩子来到前面,见这个地方竟住着人,都噤了声,好奇地围过来,朝了黄斌的画看,那个穿红上衣的女孩子脸上露出一抹羞涩的红润,把嘴一绷,哼了一声,说:“这画的是我们吧?这前面这人像我。”
黄斌说:“我画得像吗?”
几个女孩子见他没恶意,放下戒心,指指点点,叽叽喳喳地说着:“这是我么?这么淡,只有五笔,不像,被你挡住了半个身子,这个像你,这腿像,你这轮廓像……只这雪芬太像了,跑最前面,画了这么真。”
黄斌便知道了那个着红上衣的女孩子叫雪芬。觉得这名字好听。雪芬盯着画上的自己左看右看,又扭头看看黄斌,觉得这人文质彬彬,大概极有学问,她只是笑。转而一个念头涌上来,故意沉下脸来说:“我们是可以随便让你画的吗?你征得了我们同意吗?”
黄斌一下子不知所措了,那画上的人物,因画时离得远,看不清她们的面容,后面几个人只虚虚几笔带过,唯雪芬的外形是看见了,雪芬的眉目是自己凭了想象添上的,现在与真人对比,倒添得很正确,俏皮的眼角眉梢,神清气爽,自己都无话可讲了。只是被动地笑着,说:“兴之所至,随手而画,凑巧了。”那雪芬扑哧一下笑了,说:“作为惩罚,把这画送给我吧。”
几个女孩子一听,也都说:“快送给我们吧。你要这也没用。”
黄斌爽快地说:“那,给你们吧,若不嫌不好,你们站好了,我给你们一人再画一张。”
雪芬也说:“我们可没这工夫陪你画画,你快拿下来,我们要走了。”
黄斌赶紧把那幅画摘下来,卷好,递给那个叫雪芬的。雪芬没有立即接过来,而是定定地冲了他笑了笑,才伸过手来,几个人转身走了,边走边回头看,大概还议论着他。
本来不尽如人意的一天,却因了这点插曲而圆满起来,两个小时后,这群女孩子又顺了这条路回来了,雪芬硬是给黄斌留下了几个橘子。
这天,一款新样式的内衣出了第一批,玉润正和工人们装车。忽然有人在背后叫着:“姐夫,姐夫。”他回头一看,是巧玲,她穿着一件白色羽绒服,学生头竟染了几绺黄色,背了个包,亭亭玉立地站在那,玉润吃惊地问:“哟,你怎么来了?有事吗?”
巧玲说:“我来给你打工,我退学了。”
玉润放下手中的活儿:“这怎么行?你三姐知道不?”
“不知道,我没告诉她,反正她也不同意,我就不用告诉她了。”
“爸爸妈妈知道吗?”
“出来时留了张字条,估计他们会看见的。”
“你跟我来。”玉润把她领进一间办公室,工人们有的好奇地望着巧玲,以为她是新来的女工。
玉润拿出手机,说:“原来你是离家出走啊,我得先告诉你爸爸妈妈。”
巧玲皱着眉头说:“急什么,没事的。”
玉润边按着手机号边说:“什么没事?你怎么能这样?爸爸妈妈会急坏的。”
巧玲嘟着嘴扭过头去,她从没见过二姐夫这么严肃,忽然觉得玉润和巧荫是一类人,一样地喜欢管别人,不由得对一向崇敬的姐夫有些失望,心中略有些害怕,她清了清嗓子,做好了应答的思想准备。
电话通了,只听玉润说:“妈妈,巧玲到我们这儿来了,说是玩两天就回去,您别惦记。”
那头说:“我看她是没读书的心了,她的心收不回来了,是个不争气的,你好好管教管教她,不读就算了。”
玉润赶紧说:“妈妈别生气,孩子大了都会有自己的个性,我们劝劝她就好了,放心吧。”
放了电话,玉润一改刚才的严肃,笑着对巧玲说:“你说说,为什么不愿读书了?”
“我不适合读书的,每次考试都是倒数,这么大了,也挺丢人的,我为什么要读下去呢,不是只有读书才能活下去吧?”
“你现在不读书,将来更没机会读书了,你看看那些个做内衣的女工,这就是你将来的榜样,找不到像样的工作的,只能干一些简单技术活,或者出卖体力。”
“你和三姐都是读过书的,不是也干这些工作吗,我也会干,没准会比你们干得更好。”
“姐夫,你要知道我底子多差,就不会说这样的话了,我现在什么也听不懂,老师讲得我一窍不通,已经无可救药了。我只能退学了。你相信我吧。”
“我说不了你,还是让你三姐给你讲讲道理吧。”
“我不去见我三姐,省得听她叨唠,我就在这,和这些工人学裁衣,学缝纫,我就是这样的命,不需要再读书了。”
“这哪行?我可做不了主,我今天去市里送货,你跟我一起去见你三姐。”
巧玲狠下心说:“你若这样做,我就要上吊了。”
玉润一惊,哈哈大笑,说:“小小的人,这么厉害,这是跟谁学的,寻死觅活,不是我说你,一听这话就不是有教养的人讲的话,你以后少让我听见你说这样的话,你姐听见更会骂你了。上什么吊?不好好读书就可以上吊啦?”
巧玲垂着眼皮,叹口气:“我不读书,一方面是读不好,另一方面,父母都上年纪了,腰酸背痛,大病小病眼看都要来了,我还得靠他们累死累活地种庄稼供我读书,我读不下去,现在读书不比你们那会儿了,读高中一年三千块钱学费,上大学一年得一万多块,这么多钱,我早算过了,我爸妈挣不来这么多,我不能看着他们那么辛苦,再加上二姐没了,小艺算是跟我们了,二姐夫没准哪天又找个老婆,有了小艺,我更不能再读下去了,我挣钱供他读书吧。”
玉润听了,不再笑话她了,巧玲原来心里存了这么多事,她是家里的老姑娘,她还未成年,父母已上了岁数,她比别人早熟。想到此,他说:“你不用担心钱的事,我和你三姐开的这个内衣厂还挺赚钱,我们会供你读书直到大学毕业,你不用为钱担心,钱什么时候都可以挣,读书的机会可过了这个村没这个店了。”
“你不用劝我了,我已经打定主意了,将来我若挣了钱,也可能再读书啊,花别人挣的钱我有心理负担。我不愿意这么沉重地活着。”
“我问问你姐。”玉润说着,拿出手机给巧荫打电话。巧荫一听,就生气了,说:“让她接电话。”玉润把电话递给巧玲,巧玲不接,说:“我不和她讲话,任何人对我的说教都没有用,我为我自己做主。”执意不和巧荫讲话。玉润于是对巧荫说:“她不接,我看先让她干几天活,让她吃点苦。没准就后悔了。”
玉润于是带巧荫到车间,说:“你是学缝纫还是学裁剪,最简单的是叠布,你干什么?”
巧玲欢快地说:“我什么都要学。”说着,跑到裁剪工那里。玉润让裁剪工齐齐教她,说:“你尽心学,裁一件一角钱,我不会特殊照顾你,从今后,你要自己养活自己了,不许偷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