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初恋时光2
肖易荣在孩子满月的那天,在饭店请几个四川小姐妹吃饭。席间,大家很是羡慕她。她穿的衣裳,她做的头发,都让她们啧啧称赞。
……
玉缘觉得出来进去都气儿不顺,他对爹的恨简直就要入骨了。但那是他的父亲,他能怎么办?他骨子里是孝的,他有他作为长子的责任。他厌恶了这个家,但他不能走,他还得在这个家里待下去。他没能跟雪宁私奔,他就永远没有离开这个家的勇气了。他总觉得这个家是腐烂的,有霉菌,他扛不住。他觉得他就像一棵玉米秸秆,由青翠到烂到这个家里。烂了也同他们在一起。
他想跟弟妹们商量这事,可是跟谁商量合适呢?盟盟不适合知道这事,她太单纯了。他觉得也不能去跟娘探讨这事。太难堪而心痛了。跟玉静说?玉静那嘴是又利落又快,一点不沉稳。想了想,还是跟玉润说吧,他是男子汉。
他给玉润打电话:“公司里有一个女工生了个孩子,大家都说是爹的,我看爹那个意思,虽不承认,但也不是极力否认,他不把她赶走,那不是他的是谁的?”玉缘边说着,那气就往上涨。
“啊?……”那玉润一下子蒙了。
“你说怎么办?”
“这,唉,娘知道吗?”
“我也不知道她知不知道。”
“这能怎么办……唉,我们能怎么办?这是爹的事,他自己处理吧。我们怎么着都不合适。如果娘不知道,先这么待着吧,看看情况再说吧……人们都知道啦?”
“我觉得是人们都知道了。紫烟说人们都这么传呢。”
“噢,那我还有什么脸回村,我更不想回去了。”玉润心中说不出地难过。
“你说我怎么面对?我还得天天在这公司里待着。”
“哥啊,你先别冲动,你先忍着。看看形势再说吧。如果那女的不说什么,不硬当人面说那孩子是爹的,就先这么糊弄着吧。我也没办法,也不知怎么做。爹老了老了干这么没脸的事。这真是他的吗?还是别人栽赃啊?”
“看爹那意思,大概是真的。”
“你跟他明谈过?”
“我说让他把那女的辞掉,他舍不得。她又不工作,养个孩子,不辞掉她,还让她住在这办公楼上,明摆着是有问题。”
“噢,爹承认过吗?”
“没承认。”
“那就先这样下去吧。哥你受委屈了。你尽量处理好跟爹的关系吧,别闹得太僵,太僵了,可能把爹逼到那女的那边去,对娘不好。先看看形势再说吧。”
“那好吧,真气死我啦。”玉缘放下电话,兀自生气。
玉润一下子呆坐在沙发里,没面子,丢人,难过,为娘难过……娘生下他们四个多不容易啊,老了老了,爹还这样对不起她。玉润的眼泪哗哗地流下来。又是气又是恨又无处发泄。
“怎么啦?娘病啦?”巧荫问。
“没什么。”
“没什么你这是干什么呢?”
玉润都没脸说出这到底是为什么。
“你别问了。”
“你为什么有事瞒着我呢?”
“噢,是爹说了,永远不让我回去了。我跟爹在电话里吵了几句。”
“噢,那我们就不回去了。也值得哭?你是越来越软弱了。”巧荫心里不痛快。“你跟大哥差远了,大哥干什么都雷厉风行,我就见过他多次跟爹吵。你就没那个胆量。你就这么个蔫脾气,该说什么的时候说不出来。你什么也干不成了,你就是个窝囊废。不让回去,我还不想回去呢,他以为谁想回去啊。好说,永远不回去了。”
紫烟的娘家住在市里,她把车放在楼下的车位,她家住在二楼一个单元,她身上有家里的钥匙,因为父母退休后经常到老年活动场所去玩,很少在家里闲着,家中可能没人。有一个认识她的大妈正好从楼上下来,跟她打了招呼,二人还拉了几句家常,走到自家的楼道上,生活的气息与在婆家就不一样,紫烟家住在这已有些年头了,从她读高中时就在这,那种亲切像水一样包围了她,这里的笑容与痛苦都是与婆家不一样的。
她是下嫁给玉缘的,一般人会这么认为。她本可以找个市里的,条件也不一定比玉缘家差。谁让她鬼迷心窍呢。
果然,爸爸妈妈都没在家,紫烟不提前电话通知他们,是怕他们惦记她独自开着车,他们一直不喜欢紫烟开车。
她开了门,在父母的屋里转一圈,**有妈妈洗净熨平的衣服,她拿起一件来看了看,还是几年前那件,她想,妈妈怎么也不买件新的?烟灰缸里有爸爸的几只烟蒂,她在爸爸经常坐的那个沙发上坐了下来,手放在扶手上。每次她回家室内都没什么变化,自从父亲退休后,就没什么变化了,父亲退休以前,有时会有一些新的摆件摆在屋里,那时经常有客人来,退休后,冷落了好多,父亲也就没什么心思摆东西了,甚至把以前的许多东西收了起来,也不知是卖了还是藏起来了。她默默地看着这室内的一切,呼吸着那种熟悉的淡淡的薄荷香水味,她忽然明白,她已经做不回以前的紫烟了。走进汪家大门,生儿育女之后,以前骄横、淘气的紫烟就死了,是一点一点被婚姻给淹死的。
她站起来,走到自己的房间,室内整洁而干净,一看就知道是妈妈精心收拾过的,自己前次来还是三个月以前,鞋架上放着她的一双拖鞋,孤零零地躺在那儿,上面有一个小猫的图案,似乎在看着她。母亲永远不记得紫烟的年纪,还给紫烟买这种玩具式的拖鞋,虽然紫烟不常在家住了,但紫烟屋内的东西还是按紫烟的爱好摆着,一大盆金橘茂盛地伸展着枝叶,白色的小花开了密密的一层,香味和甜味弥了满室,紫烟打开窗户,想让这甜味清淡些,有的花落了,结了小的雏形的橘子,紫烟在花旁俯下身看了会儿,出了会神,这盆花已经有十几年了,还是她读书时买的,没想到它的生命力这么强,多亏了妈的精心呵护,她从窗户往楼下望去,停车棚旁边有一个小小的小区花园,有个少年男孩儿在单杠上晃来晃去,紫烟没结婚时也在上面晃过,如今,十年过去了,里面的健身器材也没添多少,她转过身,在她的**躺下,躺在这张**的感觉与躺在玉缘家的感觉也是不一样的,在玉缘家心无时无刻都是悬着的,虽然睡了,耳朵也是警醒的,因此,虽然不干什么活,也总感觉累。
她刚躺好,闭了眼,想休息片刻,这时,门铃响了,她想,不知是谁?若母亲回来,她是有钥匙的,这按铃的是谁呢?她来到门前,犹豫了一下,门铃继续响着,她提高声音问:“谁呀?”在城里住与在镇上住就是不一样,不知是谁还不能开门,只听门外有一个声音惊喜地说:“丽丽,是我。”是一个男人的声音,紫烟激灵灵打个冷战,血液都成了凉的,浑身每个神经都紧张起来,她停了片刻没言语。来人说:“我刚才从这过,看到了你停在楼下的车,就想上楼来看看你在不在,你果然在,太巧了。”紫烟没好气地说:“我累了,正在休息,你改天再来吧。”来人说:“我就想看看你,没别的意思,前些日子在一个服装店门前见了你,你都装作不认得我,我就那么让你厌恶吗?你原谅我吧。”
紫烟恶狠狠地说:“我永远也不能原谅你。你走吧。”来人正是在巧荫服装店前遇到紫烟的大森,瘦削而挺拔的身材,穿了一身灰色西装,灵活的细长眼。
大森央求着:“丽丽你开开门吧,我们已经好几年不见了,你还没原谅我吗?”
紫烟怒声道:“我永远不能原谅你,你还敢提以前的事,我恨不得杀了你,你快走吧,我永远不想见你。”
大森正要说什么,这时袁桥夫妇回来了,紫烟的妈妈桂枝看见大森在门外,就热情地说:“大森,你在那儿干什么呢?”
大森腼腆地笑了笑说:“阿姨,紫烟回来了,我来看看她。”
袁桥和桂枝喜笑颜开地说:“是吗?我们还不知道呢,进去吧。”
桂枝是个60多岁的妇女,齐耳短发,微微烫了点卷,细长脸,脸上已有了许多细密的皱纹,走起路来给人一种虚弱的感觉,总像大病初愈的样子,她也没什么大病,无非就是腰痛、腰酸等这类早年就留下来的病根,跟了她一辈子了,她说话的声音很柔和,很慢。袁桥个子不是很高,有点胖,这几年肚子也起来了,头发掉了不少,两人总是一同出去,一同回来,在外人眼里很恩爱。
大森看了看门,没说什么。紫烟听到父母的声音,没了办法,打开了门,冲父母说:“爸,妈,我回来了。”又假意笑吟吟冲大森说:“进来吧。多年不见,客气什么?”桂枝进了门,换了拖鞋,说:“怎么也不打个电话,打个电话我就不出去了。”
袁桥说:“又是开车回来的吧?你是有了车瘾了。坐公交车不是也挺方便的吗?”
“开车方便,我开车的技术可好了,比玉缘还好呢。”
桂枝问:“怎么不带孩子们来?”
“我若开车带他们回来,你更不放心了。算了,反正,她们也还是一群没感情的小动物,回来只有添乱。”
紫烟给大森端来一杯茶,当了父母,她不想显出什么来,但她心中非常气恼。桂枝没感到她们之间有什么不对劲,她热情地对大森说:“吃了饭再走吧。你和紫烟也好久不见了。”紫烟看了妈妈一眼,心中深怪妈妈说了这句话
大森用眼瞟了紫烟一下,说:“不了,我晚上还有事,李总说晚上有任务,给人家当差,不自由啊。”
袁桥坐在沙发上,对大森说:“工作怎么样,还顺心吧?”
大森喝着茶说:“还可以,李总那人不错,对我挺好的。”
紫烟见大森喝了她倒的茶,心中的气一涌一涌地往上冒,他怎么配喝她倒的茶?这更是对她的侮辱,她看着他那副嘴脸,心中冒出许多类似无耻、卑鄙、龌龊、肮脏之类的词,直气得她的脑袋嗡嗡地响,眼睛都有些痛。她微闭了眼养神,桂枝端了一碟紫烟爱吃的糖果放在紫烟的手边,并抓了些放在大森那里。大森连声说:“谢谢。”他看了紫烟一眼,并没吃那糖。紫烟伸手拿起一颗巧克力,剥了皮放在嘴里,她慢慢地咀嚼着,一言不发。
大森觉出了紫烟的冷落,但他还是想多待会儿,就和袁桥聊着袁桥的字画。他说:“叔,前些日子,你托我卖的那几幅画我放到我一个朋友的画店里,朋友问,那幅《八驴图》10万块钱卖不卖,有人打听那幅画呢。”
袁桥坐在大森近前的一个椅子上,探过身来说:“是吗?差不多,我们估计了12万,比我们预想的少一点,少一点就少一点吧,不过,不能低于10万了,你让他看着办吧。”
大森说:“好吧,我一两天给他回个话。”
紫烟惊奇地问父亲:“你在卖画啊?什么画?”
袁桥看了看紫烟:“就咱家祖传的那几幅画,想卖出去,否则招了贼怎么办?我和你妈常不在家,前些日子,咱家的阳台上就进来过贼,偷了几十块钱走了,你看我把门也换了,阳台也封死了,我想,干脆卖了痛快。搁着不放心。咱家值钱的东西,我都给卖了。”
紫烟这才明白,为什么家中摆的那些看似古董的盆盆罐罐都不见了,原来是卖了,紫烟知道,那些东西不是什么祖传的,是他从地摊上淘来的,他退休后迷上了倒腾古董。
袁桥见女儿脸色不好,觉出女儿有心事,以为紫烟是在婆家遇到了什么麻烦,他心中沉重,他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他心疼她,见她脸上不高兴,他就心疼。
大森说:“叔叔,我刚买了辆白色帕萨特,证件都上齐了。”
“是吗?那车怎么样?”
大森高兴之情溢于言表,说:“车型还可以,就停在楼下,您看看。”
说着,他走到阳台那,袁桥也跟去看了,紫烟坐着不动,心想,他也就是在我面前臭显摆。袁桥望了望说:“看上去不错。你有钱了。”
大森笑着说:“有两年和朋友合伙做生意,挣了点钱。买辆车过过瘾。”
紫烟撇着嘴说:“不义之财吧。”
大森低头笑笑:“哪敢啊,我们倒卖宠物赚的,我们有朋友从外国进口了些稀奇古怪的小动物,我们弄到市里的花鸟鱼艺市场去卖,什么美洲猪、古巴蟾、南美洲的蟑螂、印度洋的蟹、南美洲的龟、澳洲变色龙等等,销路非常好,并且可谓暴利。”
紫烟听着这些稀奇古怪的名字,也不知他叨唠的是什么,不屑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心想:你也就适合和那些怪物为伍。
袁桥问:“生意那么好?”
大森面露嘚瑟地说:“就是这些小动物的进口手续相当繁琐,到海关后还要经过动植物检疫部门的十分严格的检疫才能上岸。……不过,我不管那些,我只管卖。”
袁桥点点头说:“做买卖都不容易,小心了,别干违法的事,你们这个年龄正是干事的时候,千万别往歪道上走。”
“我已经不是那个路见不平,拔刀就上的愣头青了。”大森红了脸。
“我怎么觉得倒腾那些东西就是犯法的事儿呢?”紫烟的脸也涨得发紫,心中暗恨。
“嗨,犯不了法。那些珍贵动物我们也不弄。”
桂枝转移话题说:“攒钱多了,找个女朋友吧,也该成家了,我们紫烟都有三个孩子了。”
大森说:“不忙,不忙。”
紫烟见大森总没要走的意思,就站起身往自己屋里去。不再去听他说话。
大森见此情景,于是站起来说:“叔,我先走了,改天再谈。”
桂枝连声说:“忙什么,吃了饭再走吧,我蒸米饭呢,一会儿就好。”
“不了。”大森说完,起身往外走。桂枝冲里屋喊:“紫烟,大森要走了。”
紫烟出来,说:“着什么急。慢走。”而心里顿时轻松起来。
大森说:“我还有事呢。”
紫烟并没站住脚,而是跟了大森出来,约莫快到楼外边了,紫烟低声而硬邦邦地说:“我告诉你,往后少往我们家来,我永远恨你,你是个猪狗不如的东西。少拿甜言蜜语哄我妈。”
大森委屈地说:“我对你父母可没任何恶意,对你也没有,你看我都30岁了,还光棍一个,我为了谁呀,你心中清楚。我拼命挣钱,是想给你看啊。”
紫烟生气地说:“我说过了,我今生不会再与你有任何关系,也永远不想再看见你。走吧。”说完,紫烟怒冲冲往回走,上了楼,大森望着她的背影,直到没了影,才转身去开他的车,他的车就并排和紫烟的车放在一起。紫烟的车是黑的,他的车是白的。他来到紫烟的车前,透过玻璃往紫烟的车里望,车座上有一个小的基尼熊,蓝色的。看到那个小熊,做着顽皮的鬼脸,他有些发愣,迷迷糊糊仿佛又回到了十几年前,一群没考上大学,又没职业的男男女女,骑了摩托车在大街上飙车,紫烟的长发飘起来,酷酷的牛仔装,戴了墨镜——疯了的紫烟,他紧随其后,风驰电掣地滑翔在都市的夜色里,警察对她们这伙人都没了办法,该打也打了,该罚也罚了,她们依然故我。大森就这么愣着神,看着那个小熊,然后,慢慢转过身,上了他的车,缓缓地开走了。
此时,紫烟正躲在阳台玻璃后面,见大森真的走了,她才愤愤地转了身,把一副笑挂在脸上说:“妈妈,我帮你做饭。”桂枝围了围裙,两手上还粘着鱼腥,谦和地笑着说:“小丽,不用了,我快做好了,歇着吧。”
“唉,妈,别做这么费事的,随便吃点就行了。”
“这还是前天买的,养在鱼缸里,我猜你这两天会来。”
紫烟叹口气,跟妈是最没办法的。
“孩子们好吗?”
“都挺好。”
“你要累,我帮你带一个,我挺喜欢绣绣的。省得你们找保姆了。”
紫烟看着妈妈切那条鱼,去了头,尾,鳃,切成一块一块的,就像是一刀一刀地切着生活,越切越少了,她头上的白发虽然染黑了,但隐隐又露了些白根出来,她比佟小花岁数大,紫烟还记得妈妈年轻时的样子,挺漂亮的一个女人,现在,背微微有些驼了。
紫烟说:“妈,不了,他们家有那么多人呢,闲着也是闲着。再说了,外孙就是外孙,养大了也是白眼狼。你少牵挂她们吧。”
桂枝听了这话心中一痛,她不由抬头看了看紫烟,说:“小丽……”然后没了话,低下头去。
紫烟笑笑说:“妈,以后叫我紫烟,我不喜欢那个名字。”
桂枝连声说:“我忘了,忘了,我想起你的时候,总想着是小丽这个名字。记性越来越差了。”
紫烟笑笑:“也没什么,年轻时候的事了。现在,我对叫什么都无所谓了。”其实紫烟是因为大森刚才叫她小丽而对那个名字非常厌恶,仿佛经了大森的口那名字脏了。
紫烟小时叫小丽,后来读了书,觉得这个名字特俗,一点诗意没有,就自己取了名字叫紫烟。
袁桥戴着老花镜看一本书,一只耳朵听着母女二人的对话,问:“玉缘怎么没来呀?”
“他忙啊。整天在公司里,现在公司就靠他了。老二两口在市里经营服装,已经不进家了。他父亲又上了点年纪。我看是想把公司交给玉缘了。”
“噢……不过,也得经常带他回来看看。”
“行,过几天,他若不忙时,我们一起回来。现在生意不好做,我听他说,今年可能赚不了钱,不赔钱就是好的了。利润下滑得厉害,美国和欧盟又限制中国纺织品的出口,产品的销路也不是很好。”
袁桥听了,很郑重地说:“你得让他好好把握,这几年遇到点风浪垮了的企业不少。”
“不至于那样惨吧?”
“那可没准儿,经营要得法,要时刻注意国际市场行情,大生意怕赔,赔了就受不了。”
“我是不管他们那些事,我只管我的孩子们。”
“你也不能总这么待着吧?没事也往公司里转转,给玉缘帮帮忙。将来这公司成了你们的,你总得知道点里面的事吧?”
紫烟不耐烦地说:“知道了。别说了,你不了解他们。”
袁桥见紫烟不高兴了,就不说下去了。桂枝连忙说:“你知道什么呀?别念杂经,即使赔了,也不至于去要饭吧,剩点家底就够他们吃了。”
“你这不是念杂经是干什么,我也是为他们好。”二位老人眼看要抬杠。
紫烟说:“行了行了,烦不烦?你们真是瞎操心。”
桂枝问:“紫烟,放糖不放?”
“别放了,我在他们家吃惯了不放糖的了。”
桂枝于是把拿在手里准备往锅里倒的糖又放下,又举起一袋盐说:“紫烟,咸点还是淡点?”
“你看着放吧,你们平时怎么吃就还怎么做。”
“我先少放点,一会儿你觉得没味,你再放点。放盐多了就没办法了。”
隔了片刻,桂枝又问:“紫烟,放不放辣椒?”她手中正举着一枝小辣椒。
紫烟闻着满室的鱼香,忽然勾起了食欲,说:“放点吧。我倒想吃点刺激的东西,再多放点醋。”
紫烟看着妈妈在那里忙活,忙活中的妈妈是幸福的,紫烟每次回家,都不做饭,妈不让她做,紫烟也就心安理得的饭来张口,桂枝已经为紫烟忙了近三十年了,她还希望继续忙下去,只是她这种忙活的机会越来越少了,紫烟回家的次数越来越稀,一方面是她有了三个孩子,三个孩子牵着她的腿,最主要的原因是紫烟心情不好,如果生活得痛快,她回家的时间有的是,她整天生活在云里雾里,她不想让父母知道她的糟糕的婚姻,可是父母也是有耳闻的,她就更不愿见到她们,就像一个人不能衣锦还乡一样,她觉得她没有美满的婚姻,便有一种无脸见父母的感觉,一个女人给父母争光的不是事业,而是婚姻。
紫烟问父亲:“爸,什么时候又和大森这家伙联系上了?”
“前些日子,我一出门正好碰上他,就聊了起来,后来在一个画店又见到了他,他陪他们李总选画,恰好我有幅画在那儿卖,他就推荐给了他的领导。这么着,就认识了,他说那个画店老板是他的朋友,我就经常让他帮我打听画。”
“我越来越讨厌他,你以后少跟他有联系吧。”
“我看他现在挺稳当的,那些年他追过你,你没同意,也不能就成了仇人吧?你看你刚才那么凉的态度,还像在耍小孩子脾气。你现在是大人了。”
“有些事你不知道,不让你理他你就别理他呗,人是变化的,这么好几年不见,你知他是好人坏人?”
袁桥嘿嘿笑了笑,见紫烟生气了,便停住不说了。
紫烟又大声而撒着娇说:“听到了吗,爸爸,我说过不让你理他。你听到了吗?”
袁桥连声说:“听到了,听到了,也不能说不理就不理吧,也得有个过程。等卖完了那两幅画,就跟他没联系了。”
“这才像我爸爸。”
袁桥想了想又说:“他问过我你的手机号,我说忘了,没告诉他,我也怕他给你找麻烦。”
紫烟心中一惊:这小子还是贼心不死,就对爸爸说:“你这么做就对了,千万别告诉他我的手机号。我不想再见他。”
桂枝听着二人说话,不时伸进头来看看紫烟,觉得女儿还是那么漂亮,越看越喜欢。同时,对玉缘隐隐地恨着,有一次,袁桥亲眼看见玉缘挽着一个妹子从酒吧出来,袁桥上去对玉缘就是一顿批评,弄得玉缘面红耳赤,玉缘从那之后,就很少到紫烟家来,桂枝为此非常埋怨袁桥,说:“年轻人哪有不犯错误的,你那么不给他台阶下,他没了面子,怎么好再来?”
“一个农家出身的孩子,也学会了这个,对得起我吗?对得起紫烟吗?”袁桥气愤地说,直气得两天没睡好觉。
“社会风气如此,好人也得变坏了,他又是个必须得去交际的人,他可能是陪别人去的,做生意,哪有不去那种场合的。”桂枝劝着。
袁桥更加生气了,说:“狗屁逻辑,做生意干吗得去那种场合?照你这么说,当初,还不如给紫烟找个穷光蛋呢,让他们去吃苦,可是恩恩爱爱。”
桂枝说:“当初,紫烟可是看上了玉缘,这是紫烟的事,你让她嫁穷光蛋,她嫁吗?”
袁桥不言语。桂枝又说:“当初,可是通过你,紫烟才认识的玉缘,紫烟婚姻不好,你有一半的责任,当初若嫁了大森也行,你看他多痴情啊,虽说他是个无爹疼无娘爱的孩子,可他更知道爱紫烟啊,直到现在还没结婚呢,并且也发展得不错。你们都是势力鬼。”
袁桥便说:“大森再有钱也不行,我看不上他,有人被钱充起来,就像一个皮球打足了气,像个人,只能是像,若没了钱,就丑陋得像鬼,大森从小没家教,上学时只知打架,不学无术,不知什么时候,他就会翻了船。玉缘的父亲汪木生我是了解的,为人正派,你看他教育的几个孩子,都读了大学,从这一点看,玉缘坏也坏不到哪去,或许那天真的是陪客户去的,他自己并没干什么。但愿如此。”
桂枝气得笑了说:“这又向着他了。”桂枝想着这回事,心中总是疙疙瘩瘩的,其实她也听到过玉缘的风声,她替紫烟担心。
桂枝问:“老二他们是不是就生一个就不生了?”
“可能是吧,巧荫有主意着呢,谁像我呀,傻乎乎的,生了这么多。”
“孩子多了是福,你瞧我们就你一个孩子多孤单。巧荫不生是她傻。”其实桂枝心中想的是,巧荫不生才好呢,紫烟在汪家的地位不可动摇了,紫烟给他们生下了宝宝,一棵金苗。
“妈,你这都是老思想了,跟不上时代了,你看现在城里这些年轻人,都不生孩子了,也不结婚了,或者不结婚而生个孩子自己养着,多痛快,像我这样,公婆小叔小姑都齐全,想简单也简单不了,其实是很烦人。”
“那是社会的退化,我看不顺眼,你说那个明星谁谁是不是个时髦人物?她嫁到了香港大户,她已经生了两个孩子了,那个唱歌的歌星不是生了三个孩子吗?”
紫烟无可奈何地笑了笑,说:“环境的原因吧,我当初要留在城里,可能也就生一个就不生了。谁知为什么我去了那,就变了一个人呢,竟然生孩子生上了瘾。”说完,哈哈笑了起来,笑中夹了一丝悲凉。
夜里,袁桥翻开他的床,从床的夹缝里拿出一卷卷的东西,说:“紫烟,我还剩这点家底,你拣几幅吧,我把剩下的都处理掉。”
紫烟打开来,是几幅名家字画,问:“都是真迹吗?”
“不见得。不过,都看着不错。”
“我不感兴趣。”
袁桥拿起一幅明朝人的《红梅》,说:“送给玉缘他爸爸吧。挂客厅很好看的。”
“算了,他们家现养着一个大画家,想挂什么就可以画一个出来,别送给他了。”说完,向袁桥和桂枝简介了一下黄斌。桂枝啧啧称奇,说:“盟盟那孩子我见过,人长得漂亮,也挺懂事的,怎么找了个那样的人啊,是不是有精神病啊?”
紫烟笑了说:“精神病倒不见得有。或许搞艺术的就那样吧。搞不出真正的艺术作品来,还可以称自己的行为为行为艺术。这词是我从报上刚看来的。”
“你婆婆满意不?”
“不满意也没办法,丈母娘疼女婿,现在不说什么了。好像认可了。”
紫烟打开一卷画,是一幅荷花的水墨画,她不由得来了兴致,那画面上的荷花露着粉脸,喜滋滋地开着,有几分娇羞,又有几分招摇,她看得出了神,仿佛闻到了怡人的花香。她问:“这幅画看着好看,我要了吧。”
袁桥看了看紫烟,又仔细看了看这幅画,说:“这画我保存好多年了,是我一个老朋友送我的,你喜欢,拿去吧,不要损坏了,不喜欢了就拿回来,我继续存着,但是,别卖,我这朋友还在世呢,我不能拿这画来卖钱。”
“是个有名的画家吗?”
“不,只是一个喜欢画画的朋友。”
“噢,那这画值不了多少钱。我要了吧。”紫烟把画卷起来,袁桥叮嘱:“轻点,轻点。”紫烟嗖嗖地就卷好了,心中想着:玉缘你有一幅荷花的画,可是你不敢明目张胆地挂起来,我如今也有这样一幅画了,我要挂起来,让你天天看着,或许你就麻木了,玉缘是对荷花过敏的,前些年,玉缘家后院的喷水池要种荷花,玉缘便不让种,至今那池中除了几尾金鱼外,就只有几棵水草,空****的,他越是这么神经,紫烟越不高兴,她偏要挂幅荷花在卧室中不可,她倒要看看他的表情,他不是睡中都喊雪宁吗,让他喊去吧,她不在乎。
袁桥不懂紫烟的心思,他只一味地叮咛,“别损坏了,别损坏了。”
桂枝给紫烟铺好了被子,说:“我经常给你晒被子呢,昨天还晒来着,你闻闻,还有点阳光味呢。”说着,在紫烟床头坐下来,紫烟洗了澡出来,梳着她的头发,说:“有没有以前的朋友们打听过我啊?”
桂枝说:“我没遇到过,除了大森打听过你,别的女同学们,我大都没见过,就前些日子,我坐公车,遇到了你高中时的同学美玲,说了两句话,她说她还在玉华路那个银行上班,说让你有空找她玩,她人长胖了,可不是原先细瘦的模样,女人一结了婚,生了孩子,就走了样。”
紫烟说:“是吗?没想到,不过,我也没心思找她们玩了,没共同语言了。”
“可不是呗,这么多年不联系,就生疏了,都这样。对了,你那个叫小玉的同学可能是离婚了,我前些日子在商场碰到她和一个男的相依相傍地走,不是她结婚时的丈夫。”
“啊?是吗?是个新丈夫还是个情人?”
“看不出来。”
紫烟边往脸上抹着粉边说:“没准是个情人吧,凡是结了婚的,就不再相依相傍了,就有距离了。”
桂枝笑了,眼中泛着一种柔和的光,许多陈年旧事,在那光波中一闪而散了。她或许想到了她曾经有过的青春岁月,有个叫云生的小伙子整天到桂枝家来,找她的哥哥,其实大概是想看看她,她明白他的意思,她至今记得他的眼神,令人神往。可是,她不,她要嫁给她的大表哥,一个军人,那样,她就可以农转非,可以随军了,脱离了农门。于是,她真的嫁给了他——袁桥。错了吗?错了。无法修改的错误。误了一生。一生走到这,似乎又是很短的,无所谓了。
没办法,她无法忘记她夭折的儿子,长到9岁了呢,读二年级了,但天生的体质弱,竟得白血病死了。这悲剧是她一手酿成的。他死前的眼神是那么无助,那么孤独。
后来,紫烟读书了,会问:“妈,你们是近亲结婚,我为什么是健康的,也不笨?”
桂枝会说:“你是个例外,是天助我。”说完,就看着紫烟笑,不,那时她还叫小丽,水汪汪的大眼睛,真漂亮。她笑着时,眼底有泪光闪过,她永远忘不了她的儿子,他是孤独的。
今天的紫烟依然漂亮,她一手养大的女儿。从那么一个小兔子样大的娃娃养成了今天这么大的紫烟,快三十年了。
紫烟说:“唉,妈,纹纹上学可笨了,十以内的加减法似乎都很困难,是智力开发的晚呢?还是隔代遗传呢?是不是我身上的坏基因,在我这是隐性,到了她那儿是显性,让她成了这么一个笨孩子?”
桂枝一听,连忙说:“不可能,不可能是遗传,你没问题,她更没问题,你和玉缘又都是聪明人,孩子们不会笨的。可能是小的时候没注意智力开发,你生的孩子多,顾不上她,慢慢来,好好教教她,别打别骂她,会好起来的。再说了,才上一年级,看不出笨不笨来,孩子们变化大。”
“但愿如此吧,我这两个月可发愁了,我还得重新学一遍一年级的课本,每天她放了学,我还得辅导她。唉……”
“你是当妈的,就得多操心,你以为妈是好当的?”
“玉缘可是一点时间都没有。这几个孩子都是我管。到时候成绩不好,还得说是我的原因。我冤不冤?”
“一家子,不说那个冤不冤,你尽心就是了。百人百性,纹纹若真的学不成,还可以往别的方面发展啊。并不是所有的人都适合读书。你小时,我们就没注重培养你的特长,你从小喜欢歌舞,我们觉得那是没出息的活,不让你练,现在我都有些后悔了,你看那些大明星,王菲啦,孙燕姿啦,多风光。你若往那方面发展,不会比她们差。”
紫烟连连摇头:“我不是那样的料。成不了人家那样。我干什么都干不出个样来的。”
“谁说的,你小时六一儿童节跳的舞,不是还得个市一等奖吗,那张奖状我一直藏着呢。”
紫烟哧地笑了说:“值得吗?”
“你小时可听话了,就上高中那会儿,不知为什么变了性情,脾气大了,个性非常强,经常和一群男生女生混,没能考上大学。可惜。”
“我不认为读大学有什么好,玉缘不是读到一半还退了吗。可见大学不好。”
桂枝没言语。她是知道玉缘退学的真正原因的。她走到柜子前,打开,从中拿出一件外套来,说:“紫烟,我前几天在商场看见这件衣裳,很喜欢,觉得你穿上非常好看,你看看。”说着,殷勤地递过来,紫烟一看那颜色,红色的,就说:“唉呀,妈,哪适合我穿呀,你净瞎买,不是说过不让你买了吗?你前日子给我买的裙子我也是一次没穿过。往后,你别买了,我自己买就行了。你看我带回来那些衣裳,是装了满满一后备厢,是让你当破烂卖的。”
桂枝拿着那件衣裳,笑依然在脸上,说:“没关系,不喜欢就放着。”说完又放了回去。依然笑着。紫烟忽然觉得那笑很让她悲伤,她禁不住红了眼圈。她转过身去,看着那盆花说:“这花好香呀,开了这么多。”桂枝说:“我天天伺候它,看它长得多好。”
二人又闲聊了会,看看钟表,已经晚上12点了,袁桥已经听着收音机睡着了。桂枝不舍地说:“睡吧,早晨吃什么?”
“随便,喝点奶就行了。我经常不吃早饭呢。”
“不吃早饭可不行,久之身体就坏了。”
紫烟说:“知道了,知道了,你去睡吧。”
紫烟本来想住个两三天,可是,第二天早晨起来,她就开始想回去了,晚上,她梦见宝宝喊妈妈,一声声地,真的是宝宝,把她喊醒了,侧耳倾听,四周寂然无声,只有橘子花飘着它的幽香,她真的会惦记宝宝?他在她眼前时,她不怎么在乎他,一旦离开,他的小小的身影便总在眼前晃。单薄的,一个小男孩儿的身影。
桂枝听到紫烟的电话,急促地问:“有事吗?今天就回去啊?”
“也没什么事,可能下午就回去,过几天我再回来吧。”桂枝有点伤感,紫烟能感觉出来,但是,不知为什么,离开玉缘家,她真的放不下。
桂枝说:“下午就回去吧,宝宝还小呢,你不该放下他。下次带他来吧。”
“好,下次带他来。”
停了片刻,紫烟又说:“宝宝能从1数到100了。”
桂枝笑着说:“小家伙一看就聪明,你瞧那眼那个机灵,里面都是事。”说着时,她又想起了她夭折了的儿子,也是有那么一双灵活的眼睛。
紫烟也笑了,说:“坏极了,趁纹纹和绣绣不注意,他就放个饼干渣在她们脖子里,然后咯咯地笑。真猴。”
吃了早饭,桂枝又开始准备午饭,她知道紫烟爱吃小鸡炖蘑菇,就开始炖给她吃。并不停地围着紫烟转来转去,也不是为了说点什么,只是想和她多待会儿。紫烟更心烦了。袁桥又叮嘱了紫烟那幅画,紫烟说知道了,然后说:“爸,你头上的头发越来越少了,戴个假发套吧。”
袁桥摆摆手:“不弄那个,不弄那个,秃就秃吧,干吗弄个假的。”
自从结婚之后,紫烟就没和父母争执过,结婚前的紫烟可没这么温顺,她在父母面前就像一个乖张的小牲畜。
那时,紫烟高考没考上,又不想回学校复读,便结识了一群社会上的小青年,男男女女,整天混迹于歌厅、酒吧。她不想找工作,也不想受任何束缚,袁桥当时是市长,紫烟也认为自己的工作不成问题,先痛快几年再说,年轻貌美的紫烟不乏追求者,真的假的,总是跟了几个人,大森便是其中之一,呼之即来,挥之即去,他没有钱,缺钱花了,他就去卖几天苦力,多累的活他也干的,有时甚至替别人打架挣钱,有了钱他就陪了紫烟花,她是他心目中的天使和公主,只可惜他不是王子。但他会几套拳脚,一般知道的都有点惧他,围在紫烟身边的那几个男的背后没少吃过大森的亏,后来都不敢接近紫烟了。
紫烟见朋友们都冷落了她,玩起来没劲,一天在舞厅里便问大森:“尖刀,怎么螃蟹、盲果、田鼠他们都不来了?”紫烟给大森叫尖刀。
大森便说:“小丽,你想找他们吗?好说。”说完,他就一一打电话过去,半个小时后,这帮人便都来了,一群人又是乌烟瘴气吃喝玩乐。
紫烟说:“他们怎么都听你的啊?”
终于有一天,大森打架出了乱子,被捕了,判了三年,紫烟还给他请了律师,帮他打官司,袁桥觉得女儿太过分,说:“你和他有什么关系?你为什么帮他?你一个女孩子家,说出去不好听。不许你再管他的事。”紫烟说:“朋友一场,他落难了,他又没钱,我不帮他,太不义气了吧?”袁桥厉声说:“哥们义气是女孩子讲的吗?丢人。”紫烟感觉万分委屈,平日里一向护着她的妈妈也没为她说好话,只是一个劲地抹眼泪。袁桥看了看哭哭啼啼的桂枝,训斥道:“都是你惯得她!”桂枝一言不发,仍旧抹眼泪,紫烟大声说:“哭什么,我知道你们嫌我吃了你们的饭,花了你们的钱,心疼了,好,我以后自己挣钱,然后再把自己嫁出去,也少让你们看着不顺眼。”
袁桥听了气得发抖,把她关在屋里,不让她出去,严肃地训斥了她,让她好好反省。可暗地里却积极地给她安排工作,想让她自食其力,总这样不是办法。
后来,给她找了个在报社的工作,让她在里面校对文字,以磨炼她的性情。桂枝耐心地劝她说:“你就去吧,挣得不够花我还添钱给你,那里都是文化人,可以提高素质,加强修养。”
紫烟哼了一声,不情愿地去上班,那种工作很枯燥,紫烟文化根底浅,自己经常念错写错字,如何去给别人校对。报社领导对她的工作不放心,可也是睁只眼闭只眼,让另外两个人帮助她,紫烟也看得出来,索性把工作推出去,让别人干,自己聊聊天打发时光。后来,她说:“虽然我做不好校对,但我适合当主编,我看得出文章的好坏。”同事们一笑了之。没人和她认真,谁都知她是市长的千金。而紫烟有她不屈的一面,她不愿干这种类似接受施舍的工作,她自己辞职了。
袁桥一见,说:“那你说你适合干什么工作吧?”
紫烟说:“我更适合当明星,我到电台当主持人吧,你去给我跑跑关系。”
袁桥一听,生气地说:“当主持人也是需要文化修养的,不只是长得漂亮就能当得了的。再说,你以为我当了市长,这电台啊,报社啊,各个单位都是咱家的,说去哪就去哪,就你这高中毕业,我把你安排到报社已经是碍于面子了,现在有多少大学生想去还去不了呢。你不知珍惜,不会可以学吗,一点不思进取。”
紫烟两眼望着天花板,脸上写满了不屑和反叛,她沉闷地问:“你们说,我是你们亲生的吗?”
桂枝一哆嗦,心中像打了个霹雷,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她呆呆地看着紫烟,袁桥也是一惊,说:“为什么这么问啊?”
父母的表情让紫烟深感错愕,她本是说着玩想气气他们的,紫烟歪着脖子说:“你们是近亲结婚,为什么我一点毛病没有?为什么?”
紫烟嘴角轻轻一撇,说:“我宁愿自己也早早地就夭折了的好,也少受别人的歧视。”
袁桥莫名其妙地问:“谁歧视你了?”
“谁歧视我了?整个社会都歧视我,你看看这都什么年代了,竟然还有近亲结婚的,说出来让朋友们笑话我,我读书时,同学们也笑话我,将来我找对象,人家也会瞧不起我,这不是受歧视是什么?我倒更希望我是你们要来的,拣来的,那样就和你们扯不上关系了,可是我偏偏是你们亲生的,还没有尽早地夭折。让我在这个社会上受罪。”
桂枝听了早已泪如泉涌,伤心欲绝。在**呜呜大哭,袁桥顺手拿起扫地的扫帚,朝紫烟就打过来,边打边说:“你这个畜生,白养你了,你想气死我们啊。”
见真的动了手,桂枝连忙爬起来,说:“你这个老畜生,不许你打她,你打死我吧。”
紫烟顺势从父亲的扫帚底下挣脱出来,咚咚地下了楼。逃走了。
桂枝见紫烟跑走了,坐在沙发上继续哭。
袁桥连声说:“气死我了,都是你把她惯坏了,惯得不像个人样。”
桂枝还在说:“你干吗打她呀,她是个女孩子,你打她干吗?”
袁桥一生气就上班去了,桂枝独自在家中伤心,她身体一直不太好,早早地就退了。哭够了,她找出紫烟小时候的照片,一张一张地仔细地看,坐在浴盆中的小紫烟,扎了小辫的小紫烟,与小猴玩耍的小紫烟……每一张都是一个生活的画面,一跃一跃地在她眼前跳——她的孩子,永远是她的孩子。
晚上,桂枝做了紫烟最爱吃的小鸡炖蘑菇,可是紫烟没回来,她打电话到她知道的紫烟的朋友家,没有,紫烟一夜未归,桂枝两口也一夜未曾合眼。
紫烟正在舞厅中疯。
紫烟一个星期没回来,桂枝一个朋友一个朋友家地找,一个歌厅一个歌厅地找,紫烟看到她就躲起来,她走了,紫烟照旧疯狂地跳,唱。
几天下来,桂枝明显地老了许多,她的腰痛病又犯了,血压也升高,住进了医院。
紫烟派自己一个朋友美玲去家中打探情况。美玲回来报告说:“你还是回去吧,你妈病了,住院了。”
紫烟这才蔫蔫地回来。袁桥没再训她,而是让她去医院照顾桂枝。
紫烟低着头坐在母亲的床前,一言不发,她瞧不起自己的母亲,为什么要嫁给自己的表哥呢——多么不正常的关系,想起这个问题她就要发疯。自从她明白了近亲不能结婚以来,她就为父母的关系感到难过,甚至感到恶心。小时候,母亲说起紫烟有个小哥哥死了,紫烟会更伤心,想象着那是怎么样一个小生命,母亲早把他的照片藏起来了,不让紫烟看,怕不吉利,紫烟就到处乱翻,从没翻着过,后来,紫烟大了,读了初中,又读了高中,明白了许多道理,她就感到自卑,高傲的自卑,对父母由爱及恨,她也变得脾气暴躁,性情古怪,成绩下降,她不再同情那个死去的哥哥,他是幸福的,她也不再同情父母,他们是自找的。她开始厌恶自己的母亲,一个为了能过上城市人的生活,而甘愿嫁给表哥的虚荣的女人。她不再感激她们,她们为她劳作是应该的,是在赎罪,向人类赎罪。这就是十七岁的紫烟的全部的思想——对父母充满仇视。
大森事件之后,桂枝和袁桥开始商量紫烟的婚事。前前后后也介绍过几个,可是一个也不成功。
一天,桂枝又在为紫烟的婚事发愁,紫烟笑笑说,有一个人我看很好,不知人家愿意不愿意。
桂枝忙问:“谁?我见过吗?”桂枝很怕她会说出大森这个名字。
紫烟沉吟片刻,笑着说:“你们都见过的,他叫汪玉缘,随他父亲汪木生来过我们家。”
桂枝一听,乐了,说:“只不过不知他有没有女朋友,那真是个出息的小伙子,长得好,看着也老实。听说正念大学呢。”
紫烟红了脸。
桂枝向袁桥透露了这个消息。
袁桥高兴地说:“市里这些纨绔子弟,我一个也看不上,而那些有学识的又未必满意紫烟,汪木生的儿子,人倒好,紫烟眼光不错,他只来过咱家一次,紫烟也只见过他一面,她就看上他了?”
桂枝说:“她满意就好。”
袁桥思寻一下说:“汪木生这人我了解,打交道这么多年了,我也给他办过几件大事。他是个干事业的人。你看,他有钱了,可从不胡来,他本分,他的儿子也应差不了。”
袁桥便找人去说媒。
在静候佳音的日子里,紫烟对新的生活充满了幻想,一种她想要的,浪漫的爱情生活。
她想象着那次玉缘随他父亲到自己家里来,紫烟见过几次汪木生,汪木生很有钱的样子,每年都会给紫烟送压岁钱,往往就够紫烟一年的零花钱了。她没想到他会有那么一个风姿英伟,气质不凡的儿子,他是清新的,与大森他们完全不同的,就像雨后的晴天,而大森他们是闷热天,是阴雨天,是沙尘暴天。
那天,紫烟玩完了一个通宵,疲惫不堪地哼着歌回到家,在客厅里,父亲与汪木生正闲谈,她没正眼看,只胡乱地说了声:“叔叔好。”抬眼时,见沙发上还坐着一个小伙子,眼光刚想滑过去,装没看见,也省了打招呼,却又没滑过去,收了回来,她睇视着他,他友好地笑了笑,算打招呼,她没有笑,而是一脸的严肃,不禁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装束,转身回了自己房间,她照了镜子,看见了自己的黑眼圈,蓬松的发。她洗了脸,整理了头发,又换了件衣服,她没有像往日一样睡觉,而是珊珊走出来,此时的她已是袅袅娜娜,大大方方,重新给汪叔叔打了招呼。袁桥介绍说:“这是汪叔的儿子,叫玉缘,你们认识一下。”紫烟嫣然一笑,说:“你好。”小伙子站起来说:“你好。”
这是紫烟第一次见到玉缘。
后来,桂枝说:“嫁给他家也好,他们这些年赚了不少钱,你过去之后就不用上班了,正合了你喜欢待着的意。”
紫烟却不满地说:“妈,我若嫁给他,可不是看上他家的钱,我觉得我小时候见过他。”
“哟,从何说起呀,不会吧?做梦吧?”
紫烟说:“你不记得了,我7岁那年,爸爸带着我,去看我奶奶,(当时,紫烟的奶奶还在世,袁桥的老家和玉缘家是一个县,袁桥也曾在本县做过副县长,后升迁到市。)半路上,爸爸到河边苇丛中解手,我从车上下来,看到浅水处有一朵荷花从水中冒出来,就去采,没想到,陷到水里,差点要了命,是一个会水的正在游泳的小男孩揪着我的头发,把我从水中拉出来了,见我吓坏了,他把一片大荷叶盖在我头上逗我。等爸爸从苇丛中钻出来,看到水淋淋的我,想感谢那个小男孩,他却钻到水里跑了。你记得这回事吧?”
桂枝想想说:“好像有这么回事。”
“什么好像啊,真有这么回事,那个小男孩是脑袋上顶着个大荷叶的,我一直没忘,我觉得他就是玉缘,玉缘就是长大了的那个小男孩。”
桂枝哈哈大笑,笑得喘不上气来,说:“没有的事。”
紫烟生气了,说:“一点想象力没有,不跟你说了,反正你也没见过那个小孩。我可是印象深刻,这辈子忘不了那对眼睛。”
后来,紫烟嫁到玉缘家,问过玉缘几次这事,玉缘总是大笑着否认,说紫烟是神经病。紫烟可是靠了这条信念,支撑着她冲破重重阻碍,死皮赖脸地嫁给了玉缘,若差了,紫烟岂不冤枉,不过,她自己情愿相信有那么回事,嫁给玉缘可不能后悔。
如今,已是三个孩子妈妈的紫烟,正收拾车要走了,桂枝和袁桥下楼来送她,紫烟的心情是沉重的,她能尽的孝心太少了,而父母的爱心又太重了。
“对啦,妈,忘了告诉你一件事,我公公竟然找了个相好的,还生了一个儿子。虽然他不说,但整个村子都知道了。”
“啊?有这事?”桂枝诧异了。
“真的,都这么说,那女的就在他们公司上班,我是没见过,也不想去看那人长什么样。人是会变的,我爸还说他们汪家人老实,老实个屁!”
“你说的是真的吗?千万不能瞎说。”袁桥难以置信。
“当然是真的,他们家里都为这事不像个家了。我婆婆整天连饭也不做也不吃了,一家子看不见个笑脸了。就除了宝宝整天笑呵呵的。”
“噢……”袁桥气得说不出话。
“人是会变的,有钱了,变坏了,难免的。你别管吧,没你的事,他爱生多少生多少,你婆婆不说,你们装不知道。”桂枝嘱咐。
“唉,你装哑巴,别多嘴。没你的事。”
“噢,我气急了我就瞎嚷。”
“你傻啊你?你千万不能提这事。”
“我估计玉缘将来也好不到哪去。”紫烟叹口气,说这话是为了给妈打个预防针。
“少瞎说。”桂枝皱皱眉,很担心。
“噢,我走了。”
紫烟挥手告别。车开动了,老两口站在车棚那儿望着。袁桥想着紫烟刚才的话,心中气愤,为汪木生的事生气。袁桥虽当过官,但他自认品行还是好的。
“汪木生怎么这样?这成什么人啦?”桂枝见紫烟走了,跟袁桥说。
“哼!”袁桥依然没说出什么,但明显是生气了——他看人看走了眼。
……
紫烟开着车穿行在市区的公路上,她本想到巧荫那去转一圈,看看她的店有什么变化,从反光镜里,她看到有一辆白色轿车紧紧地盯着她,她吓了一跳,立即紧张起来,不由得加快了车速,左转右突,试图甩掉后面那辆车。可那辆车不放,紫烟想到了是谁,恨从心头起,开始向市外开,到了外环路上,那辆车斜插到紫烟前面,迫使紫烟的车停下来,白色车的车窗摇开,露出了大森的笑容满面的脸,喊着:“你开车的技术真好。”他下了车,来到紫烟的车前,说:“下来吧,我请你吃饭。”紫烟从车窗探出头说:“我恶心。”
大森笑嘻嘻地说:“我一直守在你们楼附近,看我这份苦心的分上,我请你吃饭还不行?”
“我看见你就饱了。起来,我要开车了,别轧死你!”
“我不走,你轧死我也不走,你轧吧。”
紫烟气得别过脸去不看他。
大森说:“我们哪有什么深仇大恨啊?你怎么就不能原谅我?你知道我是出于感激才一时糊涂那样做的。再说也过去好几年了,别生气了。”
紫烟脸色绯红,怒道:“呸,别说了,当初怎么没让你在狱里死啊!我永远不想看见你。”说完,她真的打方向盘,车开动了。
大森趴在车窗上,随了车往后退,一连声地说:“紫烟,紫烟……”紫烟不理他,轰地加大油门,向前方开去。大森迅速滑到一边去。
看紫烟走了,大森自己慢慢回到车上,他开得很慢,他想:她不能原谅他的,那就算了吧。再好的朋友,也终有个不好的时候。从此后,他真的要过自己的生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