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独立女性1

(1)

这天,紫烟开着她的车,车上坐了四个人,盟盟、黄斌还有紫烟的朋友小敏。小敏比紫烟大两岁,门牙有些突出,一笑格外明显,细看倒也不难看。她要随了车往市里去做个头发。到了市里,紫烟对盟盟说:“你们打车过去吧,别提我们的事,我们先去做头发,一会去接你们一起走。就说是正好遇到的。”

“行。你们去吧。”

黄斌和盟盟下了车,盟盟说:“咱们先去买点东西吧,那前面正好有个超市。”

黄斌跟了盟盟到超市里买东西,盟盟挑了一个芭比娃娃,黄斌一看,199元,说:“这么一个小娃娃,就值这么多钱,比个真娃娃还贵呢?”

盟盟嘟着嘴说:“有那么便宜的真娃娃吗,你去买了来,我养个十个八个的,不嫌多。”

黄斌朝她肩膀打了一下,说:“买还得花钱呢,等明天我们生娃娃吧。”

“想得美。你还是到你的庙里去吧。你若尘心不断,干脆就别去了。”说完,她抬头看着黄斌的反应。

黄斌念头一转,又回到了现实的黄斌,那个灵光一闪,有了一些人气的黄斌就又不见了。脸色也郑重起来。盟盟失望地亲了亲她怀中的娃娃,说:“走吧。别傻愣着了。”

二人打车来到巧荫的服装店,抬头看那招牌,叫作虞美人,红红绿绿的一团团的花,映了一张女人的脸,画面有些俗气。

透过玻璃窗,盟盟看到二嫂正在收银台后面整理一件男式衬衣,小细穗的短发垂下来,挡了她的脸,她想逗一逗二嫂,趁巧荫不注意溜进屋,用背对着巧荫,眼睛盯着墙上一件T恤看,黄斌就站在她背后,他打量着巧荫,觉得她是个很精致的女人,浑身上下一丝不苟,表情很专注。黄斌似乎养成了一个习惯,他在看某个人的时候,会不由自主地在脑子里把这个人画了一遍速写。

巧荫此时抬起头来,放下手中的活,迎上来说:“欢迎光临,喜欢哪件可以试穿一下。”

盟盟仍没回头,黄斌扶扶眼镜说:“就这件吧,你看适合她穿吗?”

巧荫打量一下来人,一惊说:“唉,小盟盟你装什么傻?”说着用手把盟盟拉转了身。

盟盟呵呵笑着说:“嫂子,你干这行挺专业的,六亲不认了?”

“噢,你毕业啦?”

“是失业了。我来给你帮忙吧。”

“行了行了,别笑话我。你老老实实待着吧。”

“嫂子真能干。我挺欣赏你和二哥的,二哥呢?”

“他有朋友结婚,喝酒去了,你看看小樱吧,她已经会喊姑姑了。”说着冲二楼上喊:“小凤,把小樱带下来——”

盟盟望着楼梯口说:“这是租了两层啊,贵不贵?”

“楼上是住的,房租是一个月共4000元,如果生意好的话,应该不算贵。”

“怎么样?顾客多不多啊?”

“还行,不知以后会怎么样。我前几天还和你哥谈起你呢,说你快回来了。”巧荫说着又指着黄斌说:“介绍一下,这是谁?”

“他叫黄斌。我们一个学校的。不是一个系。他学美术的。”盟盟又对黄斌说:“这是二嫂。”

黄斌连忙说:“嫂子好。”

巧荫赶紧搬过一张椅子让黄斌坐,黄斌说:“天天坐着,我还是站会儿吧。”

小凤下来了,她已经跟了巧荫一年时间了,今年才十八岁,略黑的一张小圆脸,穿了身运动装,她拉着小樱的小手,一步一步缓缓地从楼梯往下走,小樱不大的人,却神态庄重,像个小贵妇一样穿着蓬蓬裙拿着架势下来了。

盟盟赶紧笑着迎上去说:“真快,都会走了,上次我回家,她还只能扶了墙站一会呢。”她上去用手拉了小樱的另一只小手。小樱不让她拉,瞪着眼睛努力把手一甩,还气愤的样子,大家都笑了。

巧荫说:“哟,好大的脾气,姑姑可有个大娃娃,不给你。”说着从椅子上把那个芭比娃娃拿起来逗小樱。

小樱伸手:“要,要”。

小凤说:“快叫姑姑,叫姑姑就给了。”

盟盟说:“叫,叫一个,要不,我可不给了。”

小樱努力嘟起小嘴说:“姑姑——”

盟盟说:“听,还挺清楚。给你。”小樱便抱起了那个娃娃。

盟盟对巧荫说:“这孩子像二哥,你看这小嘴,这眉毛。”

巧荫说:“脾气可不像你哥,有点像我。火性大。”

盟盟碰碰巧荫:“我二哥老实,小时候我和我姐总欺负他。把好吃的都藏起来不给他。”

巧荫笑着说:“我可不敢欺负他,他比我厉害多了。”接着用手指了指黄斌,“你经常欺负他吗?”

黄斌赶紧说:“我天天受气呢。没什么。”

几个人逗孩子玩了会,这时,紫烟和小敏一前一后进来,紫烟连声说:“呀,都在啊,这门面不错,巧荫,发财了没有?”

(2)

巧荫迎上去说:“大嫂开什么玩笑,我们家的大白菜发了。”

紫烟不饶人地问:“我们家是谁们家?不和我们是一家了?”

巧荫红了脸:“随便说说,你挑什么毛病。”

紫烟在屋内转了一圈,她拿了一件真丝内衣,试了试,巧荫赶紧说:“拿去穿吧,反正是自家的东西。”

紫烟说:“这就不你们我们的了。”

巧荫说:“好,我们家的,送给你,怎么样?”

紫烟说:“这话好听。不算我占便宜,送给我的。”紫烟本不打算拿巧荫衣裳,见她那么说,想到她是顾面的人,遇事不愿显自己小气,不拿没准她会不高兴,于是就说:“这件我要了。小敏,你是不是来一件?”

小敏摇摇头说:“我不缺,以后再说吧。”

巧荫见过这个小敏,以前在家住时,她经常来家找紫烟,她老公在广州做生意,很少回家,小敏有钱有闲,与紫烟正好是一对烂朋友。巧荫很少跟她说话,看着她那小虎牙,她就不喜欢,巧荫看人一向重相貌,第一眼没缘法,就不想和人家打交道,有时甚至连话也懒得说。此时她看了看小敏,见她新烫了卷发,说:“你这头发挺好看。”其实心中很不以为然,没话找话而已。小敏用手摸摸说:“是吗?刚做的。”巧荫便没了下文,只是看了小敏笑,以示诚意。

紫烟说:“贵着呢,这么个头发,350元,哪天我没饭吃了,我就开美发屋,太赚了。”

巧荫说:“那的确是个赚钱的行当,没本钱,只有利润,只是得有了名气才行。”

几个人闲谈着一些琐事,门前停下一辆黑色轿车,下来两名男子,前面一位像个政府官员,肥头大肚的,后面一个人高挑的个子,白静的脸上有一双敏锐的细眼,样子很精明。

紫烟一眼瞟见这两个男人,心情顿时变了,拉了小敏的手说:“咱们先走吧,不能打扰二嫂生意了。”又点头对巧荫笑笑说:“我忽然想起点事,玉缘让我给他买个剃须刀,我们先去了。改天再来。”

巧荫连忙说:“急什么,我请你们吃饭啊,别急,你有的是工夫,吃完饭再走吧。”

紫烟说:“不了,还有小敏呢。她也还有事。我们走了。”说完,拉了小敏的手往外走,盟盟说:“大嫂——”她想问问大嫂,不是说好坐她的车一起回去吗,怎么不管她了?此时,那两个男人正好走到门边,细高个一抬头,正好和低头走出的紫烟打个照面,他愣了,略一迟疑,脱口而出:“丽丽——”那话分明是冲紫烟说的,而紫烟连头都没回,好像没听见,搂了小敏的肩膀有说有笑地朝她的车走去,男子转过身盯了她片刻,后就直跟上去,喊着:“丽丽,丽丽——”紫烟听到喊声,冷冷地回头说:“我不认识你,你喊什么?”并对来人怒目而视,男子停下来,欲言又止,他慑于紫烟的威怒,不知如何是好,此时,紫烟上了车,并发动了车,车开走了,胖男人喊他,他才不情愿地回过头,脸上表情复杂,胖男人说:“大森,你怎么回事?看见漂亮女人,就看花眼了。”

原来那个细高个叫大森,他耸耸肩,有点尴尬,但从他的表情看,他仍沉在刚才的事情里。

盟盟觉得这个男人不是好男人,看见漂亮女人就那么下死眼地看,肯定是个寻花问柳惯了的色鬼,因此懒得看他,转身去逗小樱玩,她对黄斌说:“咱们到楼上去看看。”于是抱了小樱和黄斌、小凤到楼上看,楼上是巧荫她们的卧室和厨房,有些乱,小凤说:“我还没收拾呢,今天二哥一早就出去了,小樱又太淘,我们忙不过来。”盟盟说:“你们吃早饭了吗?有空做吗?”

“早饭吃过了,喝了点老豆腐,吃了点油条,小樱喝了奶。”

“你住哪啊?这地方可不如家里宽绰。”

小凤用手一指木隔扇隔开的半间卧室说:“就在那儿。”

盟盟看了看,没说什么。

小凤说:“你不要以为我过不惯,二哥和二嫂都过得惯,我没什么,我还觉得在这比在家好呢,见了许多世面,眼界开阔了。”

盟盟很注意地看了她几眼,没想到她小小年纪说出这样的话来,以前,她很忽略这个小女孩,没读过多少书,女人若没读过书,似乎就是一张白纸,没有任何意味,是可以被忽略的。她看到了小凤的变化,她想,二嫂肯定也和原先有许多不同了,生活环境可以改变人。以前的二嫂有些郁郁,还有些小性,自尊心也强……

楼下,胖男人想买件衬衣,巧荫心细,在社会上闯**些日子,也有了些见识,她总觉刚才的事蹊跷,因此,她装作不认识紫烟的样,冲大森说:“你认识刚才那个女人呀?”大森看看她,没回答,说:“你认得她吗?”巧荫说:“不认得,她刚才买了件衣服,我觉得她真漂亮,对她很感兴趣。”

胖男人说:“女人也对漂亮的女人感兴趣啊?”

巧荫笑笑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们卖衣裳的就注意这些,女人长得不好,多好的衣裳也穿不出好来。”

胖男人说:“我呢?”

巧荫说:“男人与女人不同,男人都一样,只要个子高,什么衣裳穿着都好看,像您这样魁梧,一般人比不了。”

胖男人说:“听你这么说,今天怎么也得挑一件。”说完,翻着看那些男式衬衣。

(3)

胖男人对大森说:“帮我参谋参谋。”

大森若有所思的样子,说:“你看着好就行了。”巧荫望了大森一眼,觉得他的神思已经跟紫烟一起走了,不知为什么,很好奇。

大森问巧荫:“刚才那个女的经常来吗?”

“有时来,也不是来得很勤。”

大森点点头,顿了片刻说:“她再来的时候,麻烦你给我打个电话。”

巧荫笑笑:“我可不敢,人家又不认识你,谁知你是怎么回事。”

大森笑了:“也没什么事。”

胖男人说:“他被一个叫丽丽的搞丢了魂,见谁都像他梦中的丽丽。他是天底下的傻子。”

盟盟站在二楼楼梯上,偷偷打量了大森片刻,觉得他笑的时候,活像一个人,像谁呢,又想不起来,那一掠而过的笑意,像水面的波纹,你还没来得及细琢磨,已经飘走了。

胖男人选中了一件衬衣,付了钱,临出门,大森转身笑着说:“拜托了,别忘了那事,过些日子,我再来。”

“知道了,希望你们再来照顾生意。”

盟盟见顾客走了,她对黄斌说:“咱们也走吧,大嫂玩起来就慌了心,说好一起走的,现在不管咱们了,咱们坐公交车回去吧,午饭不要在这吃了,二嫂很忙,没时间,咱们也别给她添乱。”

黄斌说:“好吧,我早想回去了。”

二人告别了小凤,又下楼来别巧荫,盟盟说:“二嫂,你要吃好点,你看你有些瘦了。”

“我正减肥呢,生完小樱我就长了肉,正想减肥呢。”

“再减就没了,我们先走了,咱们家正搞建筑呢,我是工头,得去看着。”

“有大哥呢,你管什么事?搞建筑,什么建筑啊?”

盟盟冲黄斌笑笑说:“驸马楼,二嫂你不回去,不知咱家的新闻,哪天你们回家去看看吧。”

巧荫说:“你说的我没听懂,什么夫马楼?”

黄斌笑着没言语,盟盟便没再说话,挥着手说:“二嫂别出来了。我们走了。”

巧荫说:“坐公车啊?大嫂也是,也不说和你们一起走。”盟盟二人走出几步,巧荫又追出来小声问盟盟:“盟盟,大嫂在娘家是不是有小名叫丽丽啊?”

她这一问,盟盟倒迟疑了,大嫂似乎是有这么个名字,盟盟眼前又闪出那个叫大森的人可恶的嘴脸,心想,她即使叫丽丽,也不能和那个大森有什么联系,她看了一眼二嫂,说:“我没听说过。”

巧荫说:“噢……”盟盟和黄斌就走了。

紫烟和小敏出来,有些六神无主,车开得很快,小敏吃惊地看着她,说:“你怎么回事?我看你有心事,你认识刚才那两个人吗?”紫烟兜了几个圈子后慢下来,说:“没什么事,只是一时心乱,你知道,我的脾气是没准的,我不能把握自己,忽然就有点不高兴,我们回去吧。”

“不是去买剃须刀吗?”

“我随便说的,用不着我买,他早就不用我买的东西了。”

“又闹矛盾了?”

“说不上,天天那样呗。我习惯了。也没什么不好。”

小敏不言语,她脸上划过一丝无奈,说:“大勇在南边也不知怎么回事,半月无音信了。”

“打电话呀。”

小敏慢慢拿出一支烟,点燃:“我从不先给他打电话。”

紫烟把车靠了边,抢过她手中的烟说:“怎么,吸这个?算了吧,这叫自暴自弃。”说完,把烟扔窗外边去。

“又能怎样?他又不让我过去,他有了二奶我也不会知道。我又不像你,有那几个孩子养着,我靠什么?”

“生孩子是挺容易的事,咋到你这儿就这么难?咱们再想想办法。实在不行,找江湖医生。”

“我总觉问题不在我这。”

“那就是他不行了?……不对,终究是你们在一起时间太少的缘故。打电话让他回来吧。”

“不打。”

“该软时就软点吗。”

小敏望望车窗外的人流,说:“再说吧。先往回走着。你瞧你,你不是说和盟盟他们一起回去吗。怎么忘了这事。”

“人家才不愿和咱们一起走呢,两个人多好,想干点啥干点啥,咱们碍眼。别管他们。”

“就这么回去,你婆婆问起来,你丢了两个人,咋交待?”

紫烟想了想说:“嗨,那就再转一圈,我好长时间不去酒吧了,北环那新开一酒吧,我们去玩会儿。”

“不行,你开车呢,找死啊。”

“那,去闲逛,玩到半夜再回去。”

“不要你那些孩子啦?”

“那都是烦恼根,我真不想要她们了。”

“如果我有个孩子,我今生就无所求了,他即使有了二奶,我也不在乎。”

紫烟心中百味杂陈,厌恶地说:“别说了,说起孩子我就烦。天大的麻烦在我头上,总有一天,这天会塌下来。”

(4)

转眼间,暑热便退了,空气中有了秋天的味道,人们可以闻到玉米、棉花、大豆等作物的那股特殊的香味及弥漫了乡间小路的成熟的草叶香,黄斌喜欢这种种天然的气息,他甚至喜欢田地里泛起的土味,他已经搬到那两间小屋中了,门外便是开阔的田野,晚上有冷冷的月光淋下来,有清露悄悄爬上植物的叶子跳舞,有时还会见到蛇弯弯地爬过墙缝,它们快冬眠了,夜静更深,蟋蟀在草丛中鸣唱,有时会在他熟睡时蹦到他脸上,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它们彻夜不眠,窸窸窣窣地叫着,那声音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延绵起伏,把夜烘托得寂寥而安详,隐隐可闻村庄里的狗吠,繁星在天上,有许多参不透的隐秘,你仔细注视着它,它就湿漉漉地仿佛要掉下来。

搬来几天之后,黄斌便适应了,大自然的魅丽摄人心魄,他的情绪沉静了许多,在盟盟家住着时,有时晚上会睡不好觉,现在他一下枕便是天明,就像新打的一桶水,澄清了泥沙,波澜不惊,没人扰他,他甚至连盟盟都不想见了。他沉到他的画中去,那里面有他无限的情愫,丰富的,细腻的,像水一样,汩汩地流出来,洒在画布上,那是一个美妙的世界,精神的世界,那里有他无限的想象,他像一个醉酒的人,让他醒来是痛苦的,他需要在其中浸泡,淘尽一身浊骨与浊气,留下透彻与清凉。

种地的老王的儿子有时会跟他搭讪,他叫军强,是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他像看怪物一样研究着眼前这个与他同龄的年轻人,他们有着不同的思维方式,有着不同的价值观念,军强打算多种点地,多卖几个西瓜,多挣些钱,年前娶了他的媳妇,日子便有滋有味,而黄斌像做梦一样活着,他走在通往梦想的路上,在他眼里,没有怪事,因为他根本不了解别人的生活。他只了解他的画笔和那些颜色,他的生活是由一块块的颜色组成的,没有逻辑,只有想象。他画得得心应手,有时他都忘了做饭吃,就那么在画布前从早站到晚。

秋日的阳光很好,被晒热的黄土在中午时仿佛冒着点烟气,站累了的黄斌就赤了脚躺在草地上,把手脚伸到土里去,大地的血脉浸**到他的肌肤里,与他的血脉融合在一起,那是一种彻头彻尾踏实充实的感觉,他闭了眼,一切人间的烦恼都抛到九霄云外,与大地一起呼吸,身心与大地合一,每个汗毛孔都得到了休息。

名利情感如浮云,人是应该像草一样长在地上,而不应时时想要飞起来。黄斌觉得自己就是土做的,只有与土地在一起,与草叶相亲,才是真正属于他的生活。他厌恶尘世的浮躁与牢笼。

田间小径曲曲弯弯,有时被庄稼遮没了,而在另一个地方又显出来,像一条白带子,路面被百姓们踩得光滑硬实。如今的黄斌时时揣摩这条小路,他打算一辈子把这条白带子缠在身上。

有几个农妇在远处摘棉花,她们的腰弯下去,腰间是一袋子的棉花,时而会顺风听到她们大声地调笑,没有虚饰的言辞,畅响在空气中。

军强种的是玉米,西瓜已经收完了,军强问黄斌:“吃没吃到我种的西瓜?我送汪木生好多呢。”

黄斌想了想说:“在盟盟家也吃过西瓜,是挺好吃,都是你种出来的?”

军强得意地说:“是啊,我还在地窖中藏着几个呢,等十月一,我送你一个,好吃极了。”

“好啊,我小时,我父亲也是经常把西瓜藏地窖中,有时能保存到春节呢。带霜的西瓜,我都不敢下嘴了。”

军强笑了:“等我这玉米收了,我分给你两三亩地,我就纳闷,你也是个大学生呢,为什么还想种地啊?”

“我本来是农民的儿子,我们祖祖辈辈都是种地的,虽然在城市里待了那么几年,但本性是改不了的,我的骨头里有农民的烙印,太深了,土得掉渣,洋不了。”

军强叹口气:“唉,没见过你这样的,不过,看你也是个老实人,你要狡猾一点,汪家不是有的是钱吗?你是他们家女婿,他们舍得你在这受罪?”

黄斌不以为然地说:“你看我哪需要钱啊?我一件衣裳穿五年,只要不破就穿着,我也没什么吃吃喝喝的嗜好。要说花钱呢,也就这画画费钱。我会想办法养活我自己画画。”

“我给你二亩地,够你一年吃不清了,你若不会种,我帮你,这地很有劲。好着呢,我施了好多肥,种什么都成。你父母同意你这样生活吗?”

“我觉得人生来是孤独的,是不需要互相依靠的。我们即使努力去为父母做什么,也许他们的命运还是朝着他们应该的方向走去,我们并不能改变他们的路。我告诉他们,我是一个没指望的儿子……我不喜欢去追逐钱财,如果挣了许多钱去给父母,而又委屈了自己的爱好,似乎也活得极不痛快。我想选择我自己的生活。不想被那种为了父母过上好日子而奋斗的生活绑架。因为,我对物质的生活不感兴趣,那样,会是非常痛苦的。”

“那他们老了怎么办?”

(5)

“还好,我还有一个弟弟,他应该会比我有出息……”

“也许,将来你的画会卖许多钱。”

“那几乎是不可能的。我只是喜欢这种与世无争的生活,不是想卖多少钱,也不是为了让这地长出非常多的粮食。我喜欢顺其自然。虽说是二十一世纪了,我想,为什么就不能有一种田园生活可以享受了呢?现在的农民们,比如你,种地是为了挣钱,为了多打粮,似乎都没有任何情调了。也没有任何享受了。”

“你想变成陶渊明?”

“我想成为我自己,我现在要成为陶渊明比陶渊明那个时代难许多,到处是这匆匆的人们,人们的心是在飞,没有歇着的时候。我不喜欢。”

“如果你将来有了孩子,你是不是就不这样想了,你不挣钱,怎么养着你儿子?”

“我没想过,如果是那样,我为什么要养个孩子呢?似乎没必要。我们谁知道陶渊明的孩子们是谁?谁知道陶渊明老了以后是不是依靠孩子们养老?人们记住的,喜欢的是他那种生活。他给历代人们留下的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那种悠然。我们现在缺的就是那种‘悠然’。并且人们之所以记住这种悠然,肯定是历朝历代都很缺。我们这个年代更是没有。当然,历史也不会记住我们是谁,但我们喜欢那种生活为什么不去那样过呢?我就是喜欢过我想过的生活。我希望我活着的时候能做到这样,似乎才是没白活。活了一场,没有为自己活,似乎是一生的白忙活。”

“你的意思我也明白了一点,但也不是全懂。我不明白,整天吃咸菜喝粥有什么可‘悠然’的。你看着人家大鱼大肉山珍海味自己却吃了上顿没下顿心中能舒坦吗?别人大概不会舒服,不过,我见你整天清汤挂面,你也吃不腻歪。我不行。人们都不行。吃好穿好住好,似乎是许多人的追求,我也这样,我不会像你那个样子,在农村里,你这样子叫懒汉,谁家养了你这儿子算是养了不孝子了,一个字‘懒’。”

“嘿嘿。也是。”黄斌对这个字很喜欢。原来,他想要的生活,只需一个字就能概括。完全没必要搬出陶渊明来抵挡。是的,他是懒,他懒得进入这个充满竞争的社会体系,他想活到生活的外面。他不在乎别人的看法,他能活下去吗?社会是否允许他?他从心里希望为自己活着,不为任何世俗的观念而活,包括不是为父母而活。

什么样的生活都是一种生活,只要自己喜欢,只要自己对别人无害。黄斌想。

这事成了小镇上的奇闻,人们不笑话黄斌,因为没人知道他,人们提起来便说的是汪木生,说:“汪木生的女婿住到了野地里,你说这是不是神经病?”街谈巷议的都是这些,汪木生也有了耳闻,他吸着烟,一下子吸下半支去,然后扔了。

盟盟有时给黄斌带点吃的来,米面粮油,有时,她只是远远地望着,他不会发现她,她一站站了好久,望着他支在檐前的画夹和他那副深度近视镜冥想:这个人,会与她的一生发生联系吗?她把他缚了来,是让他破茧而出,还是在扼杀他?不,他是自由人,应该给他比空气还自由的生活,让他的美丽化成蝶,飞到五彩缤纷的世界里。如果可以给予,她愿意给他整个的世界。

她有时看到他在地上躺着,很羡慕他的舒服,她看看身后的土地,她不敢就那么躺下去,人们习惯了躺在**,躺在地上的欲望人人都有,我们的祖先就是席地而卧席地而坐过来的,现在人的欲望被好多观念节制着,只是在地上躺一躺这么个简单的动作就很难完成了。盟盟只见过两种人如此,一是太阳下的乞丐,一是黄斌,当一个人放弃某些虚假的尊严的时候,也是他最舒服的时候。

黄斌想把自己身上所有沉重的东西卸掉。

他近来有些后悔读了大学,觉得实在没有任何必要,有的只是给自己的身心造成的束缚。使他的身心不能与大自然更好地融合。似乎老师讲的那些画法也是框框,机械无用,有许多害处。古代那些大画家,谁读了现代的大学?现代的大学里,又走出了几个像样的画家?

他这样想着,觉得这现代教育真是有许多没必要的地方。

盟盟把自己心中的迷茫、苦恼,自己消化,她最近买了台电脑,没事时看看电脑上的文章,有时也在上面写点什么。她喜欢看上面的爱情故事,真的假的虚的幻的,渐渐的她分得清了哪是小说中的爱情,哪是现实中的爱情,原来是两码事。

闲在家里,她的心思便都用在了想念黄斌上,想念他,想念他的现在,也想念他的将来,他这个人给了她太多的想象,她又不想天天去看他,一方面碍于父母的面子,天天腻在一起老人们会看不惯,一方面是黄斌现在画画进入了状态,她不想打扰他,黄斌不是那么注重小节的人,你不去看他,他也不觉着是遇了冷落。

因此,玉缘常对盟盟说:“他是个不懂得照顾你的人。”盟盟便说:“我是个不需要别人照顾的人。我需要的是自由。像空气一样自由。”

玉缘盯着她看,这个妹妹已经长高了,长大了,不再是那个梳着小辫,追在他身后的黄毛丫头了,她有主见了。他暗暗想着,要不要设个计,把那个黄斌赶跑?要他有什么用?妹子还是太单纯了。

盟盟想找点事做,小镇上似乎没适合她做的事,她又不想在父亲的公司干活,出来进去都是自家人,没意思,她就乘公交车到市里去转悠,什么事业才是自己可以干一辈子的?黄斌似乎把画画当成自己一生要干下去的事,有那么一个目标,不管成与不成,其实是很幸福的,自己呢?给别人打工吗?今天还在,明天就已经被辞退了,只是为他人做嫁衣裳。人生的理想,似乎在考上大学后就停止了,出了校门就要为谋生而努力,吃父母饭是没出息的,她清楚。因此,她要试着自己养活自己,或者还要养活着黄斌,她乐意养着他。黄斌需要时间。那就给他时间。是给别人去打工,还是自己干点什么?她想着,也不知自己适合干什么。她大学学的英语,她不想去当教师,也不够格去做翻译,她觉得自己学而无用。

(6)

某电脑公司招聘人员,她便去了,由于她形象好,经理很喜欢她,这是一个三十多岁儒雅而风度翩翩的男人,好说歹说非要留下她,她倒不是太热心,但见盛情难却,便答应试试,负责一部分营销业务。她早上乘公交车去,晚上乘公交车回家。

巧荫看着黄斌那样,盟盟这样,又一番感叹:这就是女儿和媳妇的不同,当女儿的盟盟怎么着都没人管,当媳妇的巧荫每走一步都要权衡半天,还要忍着别人的横挑鼻子竖挑眼,成功了,没人表扬你,失败了,有许多人等着看笑话。

巧荫喜欢盟盟,但那是隔了一层的,比不得亲姐妹。盟盟可以对巧荫畅所欲言,但家事除外,盟盟不管家事,对大嫂二嫂,她都一视同仁,都是自己的亲人,并且,她们从另一个家庭来,来到这样一个新家,比起自己来当然有了许多拘束,她很想照顾她们,让她们尽量有以这里为家的感觉,她有一天要离开这个家的,她从一个女儿的角度来体量她们的心思。

盟盟有时回到家,骑了自行车去看黄斌,黄斌看见她也会很高兴。黄斌没有手机,盟盟想给他买一个,他不要,他也不看电视,盟盟想给他订份报纸,他也说不看,他说那些都是身外之物,足以扰乱他的视听,影响他画画。

见他如此,盟盟便也不再带手机了,手机不能用来和最亲近的人说话,要它何用?带在身上,还得患它丢掉,简直是个累赘,既累身体,又累精神,干脆放在家里,人是活得越简单越好。

军强不忙时便来黄斌的小屋坐坐,有时给黄斌当模特,他不打扰他,只是看他画,他看着画中的自己有时显得很兴奋,他有一个要求就是把那些画据为己有,留着给未婚妻看,黄斌答应给他一部分。军强说:“黄斌,我们结婚时,不去照婚纱照了,你给我们画一幅和我们1:1比例的婚纱像吧,我们放在一进门的地方,不知要有多少人羡慕呢。你可要答应啊。”

黄斌说:“好说,不过,不知你们有没有时间来啊。要想画得好,一天两天是画不成的,你看我那幅画,都画了三个月了,还没画好。”

“那么长时间啊,我们若站上三个月,准成僵尸了。”

“也用不了那么长时间。”

军强便拿起他那幅《秋韵》来看,说:“这不挺好的吗,你还要画什么呢?上了一层色又一层色,没完没了。”

“快完了。”

军强指着那个“韵”字说:“这个字怎么念?”

“念yun。”

“我还以为读左边呢。我没学过多少字。其实你们画画的也不用认识多少字,对不对?”

“对,是那么回事。既然你读不懂,我干脆把这画改名叫‘秋音’吧。”

“已经写上了,就让它待着吧,还能改吗?”

“能改。”

秋庄稼转眼收割下去了,田野里一片开阔,中午的阳光温暖如春,天空澄明干净。是一个星期天,军强帮黄斌种小麦,黄斌说:“我对种地不生,稍一熟悉就成,从小干惯了的,只不过对现在的种法不知道了,毕竟现在更科学了。”

播种机给军强播好,就事也给黄斌播下了种子。望着绵软的田畴,黄斌心中忽然充满了难以抑制的希望,一种盼望种子发芽的希望,这样的感觉已经失去好多年了,上大学的那几年根本就没有过,那时只有压抑和郁闷,只有迷惘和无聊,而这种盼望种子发芽的希望是多么现实而真实啊,地底下埋藏着阳光,它会从他们打的赤脚开始,一点一点照亮年轻人的生活,健康的思想和生活。

田野是伟大的,是谁在忽视它?黄斌觉得自己是属于土地的,也是一粒等待发芽的种子,他欢快地从湿润的土地汲取着营养,这是一种很可爱的教育,他想到了盟盟,要是盟盟在该多好啊,让他们共同呼吸这大自然的清新的空气,只这么静静地并肩坐在田埂上,岂不比任何的缠绵更深长,那种圈在室内的爱未必是真爱,真爱需要一个广大的空间来成长,盟盟在哪儿呢?他为自己好长时间的忽略而不安起来。

(7)

巧荫的店生意也还算可以,可是一个月下来除去水电费,房租费,保姆费,吃喝费,税费,管理费……诸多费用算尽,剩了也没多少,玉润又是个花钱手脚大,没算计的人,巧荫呆呆地看着这个店,也真有些着急,给自己干与给别人打工不同,给别人干,把活干好就行,给自己干,赔了钱可是自己的。近来,她总是夜不能寐,睡一会儿醒了来,她就前思后想,怎样才可以多挣些钱?玉润有时把她揽在怀里,她却大睁着眼睛冲了天花板出神,玉润说:“你省省脑子吧,你现在除了钱心什么心都没有了。原来你是这么爱财之人啊。”玉润其实是说着玩,并没往心中去,却正中了巧荫的心病,她是爱财之人吗?她在心里觉得自己是最不爱财的人,一切不是为了生活么?因此她没好气地说:“我更希望有人养着我,像大嫂那样,没事了美美容,逛逛商店,我也多漂亮几年,也多活几年。你以为我就愿意这么操心费力地拼命吗?不是没人养着我吗?你有那本事吗?”

初次听这呛人的话,玉润有些惊愕,他望着巧荫,似乎那个读书时聪明伶俐天真安静的巧荫正从她的身体里一点点蒸发出去,这令玉润有些惶恐,她的确在变,是什么让她在变,那个小鸟依人的巧荫,一夜之间坚硬地独立着,不逊地望着他,他笑笑,说:“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我没惹你啊。”

巧荫心中不顺,她恨所有说她爱钱的人,她嫁到汪家,不是许多人说她爱钱吗?她倒要真的试试,做一个爱钱的人。她的生活需要钱,她的女儿需要钱,她家中还有年迈的父母也需要钱。她必须放弃视金钱如粪土的那份清高与虚伪,真真实实地来挣钱,谁也管不住她。玉润当然不会明白她的心情,他从小没吃过苦,安安稳稳,衣来伸手地就长大了,以后没饭吃了还有父母的财产支撑着他,她巧荫呢?巧荫是不会花汪家钱的,她是有骨气的女子。她必须自己来挣。

玉润不相信钱是省出来的,他认为,该花的还得花,太小气了,让人瞧不起:“你说人活着没几个朋友还有啥意思,我的朋友也不多,就那么三两个人。”

巧荫说:“那也得有个分寸,你没钱别充大款,遇事往后缩着点,就像上次楚玉明结婚,姜少华本来不想随礼的,人家关系一般,也不是很熟,你却要替人家垫上,硬拉着人家去,你有时就是缺心眼,人家心里没准是100个不高兴呢,我见那钱也没还你吧?”

“那不算什么,不还就不还吧,什么大不了的。”

“说得轻巧,我这钱可是一点点挣来的,你没见为卖件衣裳,赔了好话又赔笑脸,有时还赔钱呢。”

玉润不言语,过了一会儿说:“我看,我还是做大买卖的料,这些小生意,对我来讲大材小用。”

巧荫听了不耐烦,气闷地说:“难道才干这几天你就厌了?要打退堂鼓?当初是你要干这个,如今我成了主角,要你还有什么用?”

玉润嬉笑着说:“要我没用?那我就算给你打工吧,你每月给我发工资。我不多要一分。”

听了这话,巧荫更伤心了,又加了气愤,她差点掉下泪来,这是多么生分的话啊。还是夫妻吗?夫妻应该同甘共苦,荣辱与共。玉润太不了解自己的难处。

“若是想找打工的,大街上有的是,我还不需要你呢,你以为你是谁?你做买卖的那两下子,我还看不上呢。要不你父亲就看不上你,你和玉缘差远了。你是你们家的贾宝玉。”

“那你就是薛宝钗了?林黛玉什么时候变成薛宝钗了?”

巧荫气得呜呜大哭,说:“气死我了,气死我了,林黛玉也不是喝西北风能活命的。我不干了,我等着吃你的花你的,我不干了。”

果然,巧荫就关了门,躲到楼上去生气。玉润见成了这样,他倒不生气,他从来不和巧荫生气,他也惯着她也宠着她也气她,见她哭了,他就在心中暗笑:真是个女人。

巧荫闹情绪了,玉润把门开开,他卖,一个上午,还真卖出几件去,巧荫虽在楼上,却暗暗听着楼下的动静,见玉润忙前忙后地接待顾客,心中又有些不忍,却也是侧耳听着,赌了气不再下去。

小凤领了小樱到小区的公园里玩,巧荫想,天渐凉了,公园里树木多,凉快,小樱穿得单薄,别受了风,心中这样想着,就有了些不安,怪小凤怎么还不回来。她爬起来,洗了把脸,找了件小樱的厚点的褂子,拿了出来去找小樱,她下了楼,没看玉润,直着脖子往外走,玉润似笑非笑地望着她,见他笑着,巧荫便更加心中不平,走了几步,她又回来,要把憋在心头的气都撒出来,省得小凤回来后没场合说,他们是从不当了小凤的面吵架的。

巧荫一听玉润说她厉害,就像说她是农村里的擅长骂街的泼妇一样,她感到一种莫名的污辱,气得一转身离开了,匆匆去找小凤。小凤和小樱在公园的假山那儿捉迷藏,小樱咧着小嘴咯咯地笑着,黑眼珠像养在水中的两只蝌蚪,游来游去,机灵而好玩,她比玉缘的孩子们显得灵气十足,玉缘的孩子们漂亮,但看去都有点憨,巧荫说那是玉缘和紫烟不与孩子们交流的缘故,使她们让人觉得情感匮乏,对于娃娃来说,灵气及反应能力便是知识,因此,她非常注重对小樱的一点一滴的引导,她得照着培养精灵的样培养小樱,这也是她非常重要的事业,因此,看到小樱,巧荫的怒气消了大半。她走上前叫声:“小樱,来,妈给你穿上件衣裳。”

(8)

小樱跑过来,小凤也从山石后绕出来,小凤说:“她跑来跑去,手可热了,你摸摸。”

巧荫一摸,果然,小手上还汗津津的。她说:“还是穿上点吧,一会儿一歇下来,怕冷风吹着。”

正说着,一阵风吹了过来,小樱不禁打了两个喷嚏。巧荫说:“你看,还真是的。”小凤赶紧给她套衣裳。

晚饭小凤做好了,巧荫先哄小樱吃,因她有些蔫,大概是困了,可她哼哼吱吱地没个安生,巧荫干脆拍着她睡觉。小凤说:“姐,今天已经是初一了,快到八月十五了。”巧荫说:“是吗?我整天忙来忙去的,不知是哪年哪月了,这么快?”小凤说:“是啊,街上月饼都上市了。我顶不喜欢吃那个东西了,甜腻腻的,吃多了要恶心。”

巧荫说:“月饼这东西,没多少人爱吃,不过这是传统,如果过十五不买点,就好像缺了什么。”

巧荫说:“你先吃饭吧,不然凉了,下面还有没有顾客?”

小凤说:“有一个女的,刚走了,我见二哥收拾东西呢,大概要关门了,他说今天卖了好几千呢。”

“听他吹,逗你呢。”

“真的,我见衣服少了好多,其实二哥比你会卖,他给人一种可信的感觉,尤其那些女的,喜欢买他的东西。”说完,她就笑了。

巧荫也笑了,说:“你二哥在那一站,也挺像个人的。”

巧荫心中舒服了些。有人夸玉润好,她心中还是很受用的。也觉得他果然是好的,心中聚积的各种怨气便消了,一缕柔情涌上来,她说:“喊他吃饭吧。”

一会儿,小樱睡了,巧荫把她放**,小樱没吃饱,她有点心疼她,玉润上来了,巧荫不便和他先讲话,玉润却早忘了那事,说:“小樱怎么这么早就睡了?”巧荫于是说:“累了,饭都没吃。”

“饿个一顿半顿没事的,小孩子没那么娇气,我小时,经常是和村里孩子们一跑跑半夜,回到家躺下就睡着,不吃晚饭。”

“现在不像原先了,现在的孩子抵抗力越来越差,我们小时哪里输过液,现在的孩子是不打针输液长不大了。东边火锅店老板的儿子已经在儿童医院住一个星期了,普普通通一个感冒就这么难好。”

“别说这个了,省得咱们小樱也生病。”

小凤咯咯笑着说:“说话是不传染的。没那么应验。”

“我可怕孩子生病,花钱事小,太麻烦了。”玉润说着话,他头脑中就闪现出小樱上次住院,他一手抱着哭闹的小樱,一手举着输液瓶子的狼狈相,不觉笑了。

巧荫收拾餐桌,小凤吃饱了,开始收拾小樱换洗的衣裳,玉润对巧荫说:“这炒菜太油腻了,我想吃几口清淡的,我先吃个苹果吧。”说完,满屋里找苹果。

小凤冲了巧荫笑,巧荫也笑了,说:“苹果已经都跑我肚子中去了。”

玉润惊讶地说:“那么多,我怎么没见你吃,真吃完了?”

巧荫说:“吃饭吧,吃什么苹果,想吃明天再买。”

提起这苹果,巧荫心中便又生出十二分的不自在,本来渐好的心情,又开始沉下去。

那天,巧荫在门前买苹果,与小贩争竞了好半天,玉润便看不惯了,把小贩的一筐苹果都买下来。

巧荫便说:“我讨价还价是怕他坑了我,你又掺和什么,谁吃得了这么多苹果,我知道你又在说他是小本生意,又动了那狗屁恻隐之心,你怜惜他,谁怜惜你?”

玉润急了:“你啥时变成这样子了,还会骂街了,你的教养哪去了?买几个苹果是为了吃得痛快,还来还去,嘴都磨破了,哪还有吃的心思,兴致都破坏了,吃东西还不是凭个兴致,总共少给不了半斤八两,值当的吗?”

巧荫一股逆反劲上来,说:“我知道你是怕被人瞧见了,说我丢你们家人的脸,可是,我花的是自己挣的钱,我愿意讨价还价,哪有那么多臭面子整天扛在脸上,我还嫌累呢。你往后少管我怎么个活法。”

“一说话,你就牵扯到我家,怎么回事?哪天我在报上声明和我父母断绝了父子母子关系你就高兴了吧?”

“我是那么可恶的人吗?嫁了你并没想霸占你,你永远是你父母的儿子,我确不见得永远是你的媳妇。”

为了这事,巧荫心寒了好几天,那筐苹果,吃起来果然变了味,巧荫便让小凤去发给左右门市的人,免得它霉烂变质。

如今玉润又找苹果吃,巧荫又想起那天的事,巧荫叹口气,玉润与巧荫争吵后,从来都不记着,转眼就会对巧荫亲亲热热。从这点上看,巧荫觉着玉润还挺好。

(9)

巧荫近来非常警醒,睡觉非常轻,只要小樱有一个翻身,她就会失去睡意,秋天的夜的确有些凉了,她把小樱伸到外面的一只小手又塞入被子里,墙角那儿有一个小小的壁灯,发出昏黄而朦胧的光,那是为了方便晚上照顾小樱,她看到小樱沉静香甜的小脸,想着她白天里咿呀学语,趔趔趄趄地跑,无限爱怜涌上心头。

她又转头看看玉润,他呼吸均匀地睡着,一只手还搭在巧荫的枕头上,巧荫在那手中吻了吻,他便缩回了手,翻个身又睡去了,她又望着他的脸,他睡觉时脸上总会分泌出一层细细的油来,看着看着,觉得很是陌生,是谁把一个男人与一个女人绑在一起,让他们共度一生?

在大学里,玉润最喜欢打篮球,他身材魁梧,属鼻直口方的那种人,不会拐弯抹角地想事,玩过之后,他经常磕得鼻青脸肿,惹来人们嘲笑,他会满不在乎。他有时很有雄心壮志,可是那壮志往往显得很天真,汪木生对自己的孩子能一眼望穿,玉润非常需要生活的磨炼与摔打,而巧荫是从小吃过苦的,她不喜欢空中楼阁,喜欢一步一个脚印地来,她喜欢踏实,甚至恋着踏实,她不怕困难,就像解一道繁杂的数学题,层层撕剥开来,她总能找出答案。

玉润有一种天生的怯,这怯大概源于他的善,他是汪家最心软最善良的人,小时候,碰到汪木生和佟小花拌几句嘴,他会躲在角落里偷偷地哭,等小花发现了,问:“你怎么了?”他会揉揉眼说:“没干什么。”

结婚与恋爱是不一样的,恋爱时彼此看到对方的好,被情欲与爱意燃烧着,那是不顾一切的,一旦两个人走到一起,每天四目相对,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往往会发现出许多陌生的东西,当必须为了生活而奔波,必须与活生生的现实相碰触,每个人的棱角都会**出来。结了婚就要重新认识一个人。

玉润婚前婚后变化不是很大,变化大的是巧荫,连巧荫自己都能觉出来,她现在喜欢像一匹野马一样,在生活的大草地上踏出属于自己的一块地方来。这就需要坚决果断,不妥协,最主要的是自己给自己拿主意,自己给自己当领导。这也正是她有时会和玉润争吵的原因,她要摆脱任何束缚,甚至急了时要嚷着和玉润离婚。

伤心时巧荫也会想,自己这样为了挣钱而和玉润吵值得吗?人生短暂,健康、美貌、爱情也许转瞬即逝,应该好好把握,如果以夫妻关系的恶化来换取钱财的增长是否值得?想是这么想,第二天,她又会像上紧发条的钟表一样,早早地起床,几点干什么,几点干什么,把时间安排得满满的,她不能空下来,空下来她就觉得生活是个空洞,要把她吞下去,她必须抓住时间,才能抓住一切,近来她又发现了新的商机,在批发市场上批发那些廉价的内衣很挣钱,关键是销路很快,市场大。她打算建一个小型加工厂,专门生产那些廉价的内衣,面对普通百姓这个大市场,她把自己的想法跟玉润说了,玉润说:“你试试吧。”

巧荫就不爱听了,说:“怎么会是我试试?这是咱们两个人的事。”

玉润说:“明天我往批发市场上转转去,看看到底怎么样,得先把各个环节摸清楚了,我哪里懂啊。”

他这样一说,巧荫就高兴了,积极性马上高涨起来,一个小工厂的影子立即出现在她的想象里,买多少缝纫机,找多少工人,谁来管理,地点设在哪,她都一一盘算着,想着想着就不自禁地笑了,主意坚定了起来,她要把这个影子一点点变成现实。

(10)

到了八月十二,月亮渐渐圆起来,半夜里能看到它挂在窗前的天上,昏黄的,神秘而寂寥,且浸了丝丝的寒意。

巧荫第二天要回娘家,她收拾了许多东西,大包小包地放在柜子上,有吃的,也有给小侄儿们买的衣服,她觉得从批发市场上买的衣裳又好又便宜,便给姐姐的孩子们买了带回去,想着姐姐的孩子们肯定会欢天喜地,她没给紫烟的孩子们买,紫烟是看不上这些东西的,紫烟会认为这是垃圾,她的孩子们穿的是名牌,几百块钱一件呢,纯粹是浪费。

她推了推玉润,说:“明天我们租个车回去吧,若坐公交车回去,很不方便,得倒几次车,又带了孩子,又这么大包小包的。”

“我回家去开车就行了,还租车干吗?”

“算了,家里的车哪有你的份,别去吧。”巧荫心中想着,马上到八月十五了,小花没打电话来让她们回去,玉润还是先别回去的好,看看她们是什么意思。省得自讨没趣。巧荫还是想回婆婆家看看的,是灰总比土热,过节了不回去,就会在那些懂得家长里短的亲戚中落下话柄,虽说关系有些僵,但面上还得过得去,毕竟玉润他们是父母兄弟,小花她若有什么不满,不会记在玉润身上,倒要记在她巧荫身上的。

玉润两口子,从结婚便不得小花的意,前两年,汪木生本想给他们两口子买辆车,佟小花说:“乍乍轰轰买那么多车干什么,更让乡亲们眼气了,还是收敛收敛点吧。”汪木生的念头就暂时打消了。

自从玉润两口子自立门户,汪木生见他们不是闹着玩,要动真格的脱离这个家庭的怀抱了,他倒有点舍不得了,见他们没回来的意思了,由当初的气恼,变成了认可,到现在是有那么点欣赏,儿子不吃老子的饭好歹也算是本事,他念头一转又想给他们买辆车示好。

因此他和佟小花商量:“给他们买辆车吧,他们回来也方便。”

“买什么牌子的?”

“买辆便宜的,花个十万八万,现在不是财政紧张吗。”

“还不如不买。”

“怎么了?”

“儿子都是一样的,你给紫烟买那样一辆好车让她天天开着疯跑,却给巧荫买辆次的,明摆着让巧荫不高兴。别买了吧。”

“你现在不给他们买,过些年人家自己攒够了钱,自己买了,开着回来,咱脸上难看。”

“她们有那本事倒好了。”

因此,巧荫和玉润这次是租了辆车回娘家。到了家,为了不让司机觉着无聊,她便让司机去揽生意,说好了什么时候接她们。

每次回家,巧荫都有些激动,她的大姐巧莲、二姐巧蒙、小妹巧玲都已在了,每年八月十三是她们姐几个大团圆的日子。巧莲的爱人是个开私人诊所的,她们有两个孩子,男孩儿叫臣臣,10岁,女孩儿叫娜娜,8岁。这个年头,当医生很吃香,所以大姐夫刘章很受丈母娘器重,他们两口子过得很富裕,不缺吃不缺花。二姐同本村一个笨拙的木头疙瘩马壮结了婚,生了儿子小艺,今年5岁了,马壮种不好地,又不会做生意,巧蒙又身体不好,他们有时真是吃了上顿没下顿,成了巧荫的妈妈王萍的一块心病。

巧荫进了家,受到了热烈欢迎,巧荫把买来的糖果分给孩子们吃。娜娜长了一张胖胖的圆脸,她负责领小樱玩去了,母亲见女儿大包小包的回来,早乐得合不拢嘴,巧荫每见母亲那种见不得东西的表情便不痛快,便觉分外委屈,但她也依然笑着,把委屈藏在心底。巧荫一直认为自己从小到大,是家中最不受宠的,最多余的一个,母亲喜欢大姐,因为那是她的第一个孩子,也喜欢二姐,因为她从小体弱多病,备受关注,也喜欢小妹,因为她是个老闺女。唯独对于巧荫,却觉得她喝口凉水都长得大,本以为她应是个男孩子,却又是个女孩儿,她承载了这个家庭没男孩儿的所有的失望。她没穿过新衣裳,大姐二姐的旧衣裳就够她穿了,她没吃过好吃的东西,因为有巧玲呢。因此,巧荫天性倔强,她要千方百计引起父母的重视,靠什么呢,靠学习成绩,她一路顺利地读完了大学,又嫁了金龟婿,成了这个家里的凤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