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你好我好1

玉润对秋月跟他在一起,感觉不是很痛快,因为,他还没想好,在他还没想好的时候,秋月打扰了他的决定,影响了他的生活,她为什么偏偏在他还什么也决定不了的时候来粘住他?他心中有些恼火,她还没结婚,他必须为她负责?为什么?她都是成年人了,他为什么要为她负责?她为什么可以用这些来要挟他?于是,他心中存了不顺,这就给双方的相处铺了个不好的底子。但他又不能指责她,有些话,他不能有分量地说出来,这是他的性格,那坏情绪就在心中积聚了。

他们租了一个郊区的民房,一小间,一个月一千块房租,吃喝拉撒都在这里,秋月找了一个当保姆的工作,每月工资3000块钱。负责侍候一个瘫痪的老头儿,那老头80岁了,秋月每天给他做饭喂饭。她本想找个看小孩子的活儿,一时没找到,先找这么个活儿干着,骑马找马。她倒很乐观。

“我们都年轻,你也找个像样的工作,我们也能攒下钱啊。等你离了婚,我们也有了些积蓄,咱们就要个孩子。”

“我不想要孩子了。”

“为什么?”

“我孩子够多了。”

提起孩子,玉润就伤心,他多想他的小樱,他的贝贝啊。但他不能说。

“但你没跟我生过孩子啊。我们得有一个孩子。”

玉润不言语,他没有把他的状况告诉家里,他不想让他们知道。但是,有一天哥打电话来,问:“你是不是跟秋月在一起?”

“没有。”

“没有?不可能,有一次我打电话,是秋月接的。”

玉润没话说了。感觉秋月这么做有些过分,他还没想好要让家里知道呢。

“玉润,你这么做是为的什么?前些日子巧荫要跟你离婚,你不离,你不离你就好好表现吗,可是你为什么又跟秋月搅到一起去啦?你这就没退路了,若让巧荫知道了,你这又构成了重婚罪,你在离婚时更被动了。你是不是脑子坏啦?你若真心想跟秋月在一起,就马上回来跟巧荫办手续。别把这事弄到更糟糕的程度。”

“哥,我还没想好。我不想离婚。但秋月非得跟我在一起,是她找来的。”

“你若不告诉她你在哪里,她能找到你吗?你办事怎么这么拖泥带水,你不像个男子汉,拿不起放不下,你怎么这样的性格?你忘了你跟巧荫结婚那会儿,爹有些不同意,而你非得坚持结婚,你们结了婚就独立了另过了,我还非常羡慕你的勇气呢,怎么你现在变成了这样?”

一下子,玉润的思想回到了从前,是啊,他和巧荫那么坚决地搬离了汪家,从结了婚就开始独立创业,这在村里传为佳话,他是怎么走到现在这步的,他到底怎么了?现在每天睡在他身边的,给他端茶倒水的,陪他说话的,不再是巧荫,而是一个叫秋月的女人了。她们都是女人,她们有什么区别?为什么换了?玉润开始自省。这秋月是比巧荫好吗?哪些地方好?是不是将来又遇到好的,比秋月对他更好,又再把这秋月换掉?女人什么叫好什么叫坏?一下子,这世上所有的女人,在玉润眼里都一样了。她们不再有特色,她们是整齐划一的,一排排一列列站在这世上,他忽然想吐。他谁都不爱,他爱够了。

对一个女人说过的话,再去对另一个女人说,他真有些说不出口,但她整天逼着他说爱她,她说:“你每天重复一遍爱我,久而久之,你就真的爱我的,就说习惯了。”

可是,他还是一遍也说不出来。偶尔说出来,他感觉不是他的声音,那声音苍茫辽远,撕裂着他的耳朵。

玉润找工作也不太顺利,他找不到一个好的满意的工作,他不愿意去工厂流水线,他32岁了,去流水线多丢人。去盖房?也不行,建筑工人需要强大的体力,他没有。没有人请他去当领导,没有人请他去坐办公室。他觉得这发广告的活还是满适合他的,多潇洒,无拘无束,只是挣钱少。他想去当司机。秋月说:“不行,给人家当司机一点也不轻松,人家想什么时候出发就什么时候出发,如果是开拉货的大车,去了远地儿,十天半月才能回来,路上还有许多危险。别去。你就发广告吧。”

“也不是天天有人让我发广告啊,这收入也不稳定,再说了,一个大男人,总干这个,也不是个事儿。”

他想去电脑公司,可他也没电脑方面的知识,于是就去当学徒。给一个电脑公司搬搬扛扛,送送货。一个月2500块钱。干了一个月,他又觉得没意思,每天重复着相同的工作,公司的发展与他没关系,他只干他那点破活儿。如一个机器。

有一天,他想起巧荫说的一句话:“知足吧,我们才毕业几年?自己有了店,有了厂子,当老板了。这已经算不错了。”

他为这句话难受了好半天,是啊,如果他在东留岗还管着他的厂子,他们的厂子有可能正在一步步发展壮大,巧荫打算年底买下这个旧厂房,以后,这厂子就是自己的了,不用出租金了,他们可以把大门装修好一点,房子还可以改造翻新,让工人们有一个舒适的生活环境。食堂也要多请个师傅,把菜弄好些。这一切辉煌的前景,现在,对玉润来说都只能是不可及的了。如果跟巧荫离婚,他不会去跟她抢这厂子,也不去抢店,那都是在巧荫的出谋划策下发展起来的。他知道巧荫付出的心血。

他当初非常地怀疑过他和巧荫整天忙碌的意义,现在他觉得那种生活其实挺好,那是自己的一份事业。现在,他在为别人做事。从哪里来成就感?他又感觉到了新的茫然。

他看着秋月,有几分陌生了,他对什么都没了兴趣。

“我觉得我必须换份工作了,这个老头万一哪天死了,我可害怕,我没见过死人。他们家白天又没个人,我害怕。”

“你随便啊。”

“你找工作的时候,也给我看着点,看有没有看小孩儿的工作。看小孩儿比看老头儿好。我顶不愿意侍候他大便,他行动又不方便,我又弄不动他。唉。”

“你看他有不舒服的时候,立即给他们孩子打电话,千万得注意啊。”

“我知道,我想立即辞掉这个工作,昨天那老头一口痰堵住了,好半天才吐出来,吓死我啦。他要死了,我有没有责任啊?”

“好,我先给你找份别的工作。”这玉润就又去各中介公司,给秋月找了一个月嫂的工作,去侍候一位刚生孩子的妇女和婴儿,每月3500元。每天早8点至晚6点。做饭,洗尿布,抱孩子,一天下来,也挺辛苦。

“以后,我们的生活就是你给人看孩子,我给人当苦力啦。”玉润说。

“这也行啊。有活干就行。不过,你不能光待着啊。我看你这个月就打了几个零工,倒歇了十几天,这哪行?我们得挣钱成个像样的家,将来还得买个房子,你看这租来的房子又潮又湿,又脏又黑,我腻了。你得想法多挣钱啊。”

“我怎么觉得没适合我的工作呢?”

“要不你快点离婚吧,你这不想干那不想干,肯定是心不净,离了婚你就不前思后想了,我们就可以朝前看,就有生活目标了。”

“你先别提这个。”玉润一听这话题就烦。

“我不提这个提什么?这么拖着,我还得吃避孕药,如果你离了,我现在就可以要个孩子。”

“我不想要孩子。”

“哼,那也不是你说了算啊,我想要就要。”秋月心想,我不吃药就行了。等有了,你就没办法了。

听这说法,玉润一下子急了,他可没做好让秋月生孩子的思想准备。

“你别要啊,你若要,我立即走。”

“你怎么这样?你到底怎么想的?是不想要我啦?我告诉你,你若有什么三心二意,我让你们一家子不得安宁。你骗了我。你相信不相信我把你们一家子都杀了?”

于是,这两个人就吵起来了。这是两人好后第一次激烈争吵。

……

2005年暑假,玉缘又倒腾了一批机器,他花7万块钱给紫烟买了一辆国产面包车,这车虽然属于低档车,但紫烟很高兴,她用这车载着几个孩子回娘家。

“这车虽然次了点,但这是他花自己挣的钱给我买的,结婚这么多年,他几乎没给我买过东西,我们现在不吵架了。他挣的钱大部分交给我了。我以后也不搜刮你们了。”紫烟挺高兴地跟妈讲,她的幸福是谁也看得出来的。

桂枝听了也高兴,她当然希望女儿女婿好好过日子。

“男人们,一过了三十岁,就知道养家了。”

宝宝在鼓捣袁桥的一个老式收音机,袁桥没事时喜欢听听评书,宝宝把这个老收音机当个大玩具。

“别摔了啊,这可是你姥爷的宝贝。”紫烟说宝宝。

“挺好玩,能说话。”宝宝喜欢玩电脑游戏,但他没见过收音机。

“让他玩吧,摔了也没事儿。”袁桥很喜欢宝宝。宝宝8岁了,长得有1米4了,腿长手大,五官端正漂亮,一看长大就是个帅小伙。袁桥把那个收音机拆开后盖儿,让宝宝看那里面的结构,宝宝好奇地摸摸这看看那儿。

紫烟觉得这是她最幸福的时间,她结婚后和玉缘一直没太顺过,总断不了磕磕碰碰,现在,玉缘不再对她那么阴阳怪气地说话了。她感觉一切都在朝一个好的方向发展。她的脸色明显好了,人也精神了。她蜷在沙发上,看着父亲跟宝宝玩儿,等着妈做好饭她吃。

“纹纹明年读初中在市里读吧,三中挺好的,到时候,她住在家里就行了,也不用住校,公交只两站地。”

“还没想好在哪儿上呢。我想让她在市里上,玉缘想让她在县城上,说让她住宿去,可以锻炼她吃苦的精神。”

“你们舍得吗?这么小小的人离开家,多受罪。”桂枝是喜欢纹纹懂事,也希望她读初中高中都在市里,她和袁桥就不寂寞了。

“明年再说吧,我是希望她能上市里的学校,毕竟市里的学校师资好,学生素质也高些。”

纹纹和绣绣在看动画片。纹纹很淑女了,听着她们说她也不搭腔儿。绣绣抢着说:“我来吧,我来这里上学,这儿的学校多漂亮啊。比我们学校好多了。”

紫烟一直想让孩子们将来在市里上初中,市里的孩子们多洋气啊,在农村待惯了,孩子们打扮再漂亮也显得土气。

“当初,有多少市里的小伙子啊,你不嫁,偏喜欢这个玉缘。唉。如果当初嫁在市里,都是独生子,家里事少,生的孩子们也都是城市户口,多好。你就不听人说。也是我们把你惯坏了。”桂枝又唠起老话,紫烟只是笑,而心下并没有后悔。

“我的孩子们也都是城市户口啊,你忘记了吗?她们都上在我的户口本上了。”

“噢,我想起来了,不过,还是生活在城里好,城里的孩子见多识广。你非得在那乡下过。就不该让这孩子们在乡下读小学。老师素质不一样啊。”

“噢,好啊,将来,让她们都来市里读书。没事了就让她们回家吃饭,你别嫌麻烦啊。”

“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就是你舍不得。”桂枝是非常喜欢紫烟能放一个孩子在她身边。她尤其喜欢绣绣,绣绣漂亮大方,能说会道。但她又不便强坚持,怕汪家不高兴。

桂枝做了满满一桌子菜,孩子们都动筷子吃起来,绣绣越长越像紫烟了,高挑身材,跟姐姐都差不多高了,眉眼秀丽,性格也像紫烟一样任性,刁钻。

“你瞧你,吃饭也不老实,这胳膊老碰我,我都夹不了菜了。”绣绣说宝宝。

宝宝往一边挪了一寸,说:“我没碰你,我都没地儿了,你占地方太多了。”

绣绣一气之下,把宝宝的凳子往那边推推,连同宝宝一起推向边去。

“老实点!好好吃饭,都这么大了,一点事不懂。”紫烟训她们。

“是她不懂事。”绣绣白了宝宝一眼。

“都注意啦,都别弄脏了衣裳!”

“没事没事,都多吃点。衣裳脏了再洗。”桂枝又把宝宝的凳子往里凑了凑。

“我和宝宝一块吃。”袁桥笑呵呵地。

……

正在这时,有敲门声。

“谁啊?这个点来?”桂枝去开门。

是大森领着他老婆丽珍来了。

“哟,刚吃啊?晚啦。这都一点了。我们以为你们应该吃过了,就过来坐坐。”

“哟,姐也在这儿。这是我姐。”大森向丽珍介绍。

丽珍笑着跟紫烟叫姐。

“一起吃吧。”袁桥说。

“一起吃吧。”桂枝也招呼着,她怕紫烟不高兴,但没办法,她不住地看紫烟脸色。

紫烟见丽珍来了,不好意思不礼貌,也客客气气地站起来招呼他们。

“唉呀,我这是头一次见了孩子们,可是啊,舅舅没给你们带礼物,丽珍,你去外面帮我买几份礼物给小外甥们,快去。”

“算啦算啦,不用不用。”紫烟说。

“快去吧。”大森示意丽珍,丽珍不敢不去。开门便跑出去了。桂枝喊她她也不回来。

“你媳妇这人挺好的。”桂枝说。“你这么客气干什么?买什么礼物?”

“她是外人,让她去吧,我们一家子好说话。”大森嬉笑着。

紫烟见丽珍出去了,脸沉下来。满肚子不高兴。大森用眼瞟她,她就更不高兴,如吃饭吃出一个苍蝇。再没一点笑模样儿。

大森边跟袁桥聊着,边瞅这几个孩子。他摸着宝宝的头说:“叫什么名字?”

“宝宝。”

“大名就叫这个呀?”

“大名叫汪金铭”

“好听,唉,这小孩儿长得好看,招人喜欢。”大森端详着宝宝。

8月天气,室内开了空调也闷热,而紫烟的血却冰凉冰凉的。宝宝跟大森站在一起,五官怎么那么相似啊?尤其那眼神。

“你不也快有孩子了吗?几个月啦?”

“噢,她说三个月了。”

“那你还让她去买东西?这楼上楼下的,多不方便,她也不熟悉这地方,你让她往哪买去?看她转转就找不到回来的路了。”桂枝说。

“别管她。”大森依然盯着宝宝看。

“你得对你媳妇好点,多好的人,满对得起你。”

“你几岁啦?”

“8岁啦。”

“几年级啦?”

“该升二年级啦。”

“你怎么这么麻烦?问这问那的。我们该走了,你等你老婆吧。”紫烟撂下脸,开始收拾东西,拉着几个孩子要走。

“紫烟你怎么这样?这怎么说话呢?虽说大森不是外人,也不能这么说话吧?”袁桥说紫烟。

“没什么,干爹,没什么。”

“我走啦,以后,你若再往我们家来,我永远也不回来了。你们也是,干吗非让他来?”

“你走吧,我们也没你这女儿了。不像话。这是怎么对待客人呢?”

大森笑着说:“我先走,你们歇着。干爹,我知道紫烟的脾气,她没变,还是这脾气。我见她没变我就高兴。没什么。我先走。”

这大森说着,开门出去了。

紫烟气呼呼地返回沙发上坐着:“我就不想看见他,你们为什么老跟他来往。我看见他就恶心。”

“你说你这是怎么啦?发什么疯?你就不能忍一忍?你不是大小姐啦,你是几个孩子的妈了,也都三十多了,这是什么脾气?”袁桥也生气啦。

“有你这么对待人的吗?”桂枝也说。

“我怎么啦?我这么对他够好了。我今生不想见到他。”

“你这是干吗哪?他对我们挺好的,我也没看他对你多坏啊?算啦,一年你能见他几回,你就不能让大家面上过得去?”

“不能,我见不得他。见他我就忍无可忍。”

“他到底怎么你啦?你过你的日子,他过他的日子,他也快有孩子了。都是大人了。你怎么还小孩子脾气?”

“他对我们的确很好,每次见了都非常亲热,过节总是来看我们,我们不能让人家太心寒啊。”桂枝也说。

紫烟攥着拳头,脑子里变幻着跟大森的各种场景。宝宝没感觉这气氛的变化,吵吵闹闹地说话,吃饭。更让紫烟心烦。

“咱们现在就走吗?”纹纹轻声问。

“现在就走。”

“不行,我还没吃饱呢,这么多好吃的,我还没吃呢。”宝宝说。

“吃什么吃?就知道吃。看吃死你。”紫烟恶狠狠的。

桂枝看着这一桌子菜,心中非常难过。

紫烟领着几个孩子出来,桂枝和袁桥都生气了,没送她们。

紫烟精神恍惚,她让几个孩子坐好,自己定定神,开着车往东留岗来。

他为什么要问宝宝几岁,他看出什么来了吗?紫烟心神不宁地想。太可怕了。

“你说紫烟这是怎么啦?她为什么这么不喜欢大森?”桂枝问。

“不知道,前些年他们挺好的,从高中就是关系不错的。也不至于这样吧?”袁桥也很郁闷。

“看来,以后这大森是不会再来了。”

“如果他懂事,他就不会再来了。都这样了,他还有脸来?”

……

这紫烟闷闷地回到家,几个孩子从汽车里飞出来,纹纹写作业去了,绣绣和宝宝抢电脑玩游戏。紫烟仰坐在沙发上,头有些痛,体乏无力。她就昏昏地睡着了。

傍晚,玉缘从外面回来,进了大门,又进了客厅,紫烟都没感觉到。玉缘看到她在睡着,叫她:“都快晚上了,还睡什么觉?你快起来做饭,我饿着呢。”

紫烟睁开眼,见是玉缘,说:“喔,天都黑啦?好啊,我们外面吃去吧,东边新开了一家鱼桩,吃鱼对孩子们有好处。我们吃鱼去。”

“我哪有时间啊,晚上还有活儿呢。你做点面条算了,我先坐会儿,累死啦。”

“妈妈,我吃鱼。”宝宝听到了紫烟的话,跑过来喊。

“我们吃水煮鱼吧。”绣绣说。

“别的时候再吃。”玉缘有些累。

“不行,就得今天吃。”宝宝不干。

玉缘就打起精神起来:“好啊,走吧。吃鱼去。”

几个人乘了紫烟的车,来到镇上新开的一个川西饭店,店里装修得很干净。

紫烟很喜欢一家子下馆子吃饭,她觉得这种家庭的氛围很好,她们找了一个雅间,几个孩子挨着坐下,菜还没上来的时候,先喝些水,聊会儿天,多好啊,这段时间是玉缘最爱她的时候。她感觉很幸福。

宝宝正在换牙,绣绣换得差不多了。宝宝很怕鱼刺扎嘴。紫烟给他把鱼肉挑出来放在小盘子里。

玉缘打算吸支烟解乏,他本来是不喜欢吸烟的,近来总熬夜,工人们吸,他也跟着吸上了。

“二手烟对孩子不好,别吸了。”

玉缘把烟灭了。他看着宝宝吃得那么香,觉得很喜欢。他吃了一碗米饭,他沉思。他看到了生活。这生活让他感觉了某种踏实。

紫烟的手机响了,她接了,是大森,她一听那声音,立即挂断了。

那手机又响起来,紫烟冷冷地说:“你打错了。”然后想关掉手机,她一紧张,按错了键,没关掉。

“谁啊?”玉缘问。

“噢,不知是谁,打错了。”紫烟心情不爽。她也没心思吃饭了。

“我明明听对方叫你名字,你怎么说不知道呢?我听着还是个男的。”

“噢,是吗?我没听到。”紫烟有些恼火。

那手机竟然又响起来。紫烟拿起手机:“你怎么回事啊?打什么打?”边说边往外走。

“紫烟,你今天是不是生气了?是不是我带丽珍去你家你不高兴啦?”

“我是生气了,我看到你我就有气,你以后少去我们家,我不想跟你有联系了。我讨厌你。”

“紫烟,你别生气,你若不喜欢我和丽珍在一起,我马上把她蹬了。”

“我才不管你们呢。我是永远不想见你了。你离我的生活远远的。”

“紫烟,我真挺喜欢你的,你让我做牛做马,我都愿意。”

“放屁!我袁紫烟是那样的人吗?”

“紫烟,我忘不了你。”

“你少胡说八道!你别做梦!你当初就不该从监狱出来,你就该一辈子住监狱。”

“紫烟,你若不喜欢丽珍,我明天就打发她走。”

“你神经病啊?你再说下去,我真想杀了你。永远不想见你。”紫烟气得不行。

“我想问问,我怎么觉得那宝宝像我呢?你不觉得吗?”

“你胡说!神经病!”

“我并没别的意思,我只是说有点像。我好像还记得一点小时候自己的样子。”

……

“你咋打这么长时间电话?”玉缘见紫烟脸色不好地回来了,几个孩子吃得差不多了。

“吃完啦?结账,走。”紫烟不善于掩饰自己。

“你结去吧,我没带钱。”

紫烟去结账,边结心里头边罩着大森的影子。

还是紫烟开车,几个人回家。

紫烟寻思了一会儿,怕玉缘不高兴,就说:“也没什么,我跟人结点仇,我会处理的。”

“结仇?女人家,结什么仇?”玉缘觉得紫烟年轻时有些江湖气,好长时间不见这样了。怎么这种情绪又上来啦?

“你不要问了,就是结了仇。我自己会处理。这是女人自己的事。”

玉缘奇怪地看了看她。

“你别找人去打架啊?你有时候脑袋发热,就会犯傻,”

“我知道该怎么做。”

正在这时,玉缘的手机响了,是汪木民打来的:“玉缘吗?”

“噢,是。叔啊。”

“你哪天有空啊?我有点事跟你商量。”

“行啊,什么事啊?”

“你到我家来一趟吧。王医生也在这儿。”

“好啊。”汪玉缘放下紫烟和孩子们,开自己那辆小货车来到表叔汪木民家。

汪木民和王医生正在室内吸烟聊天,屋内烟雾弥漫,空气也不是很好。玉缘接过一支烟来,点上,不知两人找他有什么事,看那样子,似有什么难言之事要跟他讲。

“什么事啊?二叔。”

“唉,我先说说这事,你不高兴但别生气,咱们商量着来。”

“行,你说吧。”

“是这么回事。那个肖易荣的事,你爹也不好意思跟你讲。你爹也是没办法了。”

“这是又怎么啦?”

“她得癌症了,大概活不了多久了,她想把那个孩子抱回来,你爹不答应,她这几天总给我打电话,说得也很可怜的。我和王医生商量,这事怎么办呢?”

玉缘一听,一股怒火直冲头顶:“这事我不管,我爹的事他自己决定。这个肖易荣,这又是什么花招吧?大概是想嫁人嫌那孩子累赘,又想出这么个馊主意,我不管。我这当儿子的,管不了当爹的事。”

王医生笑着说:“玉缘,这事啊,是你爹错了,从开始他就错了,他现在拉了屎都自己擦不了屁股,身体又有毛病,他也是没办法了。他也知道你们都大了,弄这么一个孩子来,多难看。让村里人笑话死啦。所以,他一直没跟你们讲。也没答应把孩子弄来。我们这也是从肖易荣那听来的。但是,如果不让这孩子来,肖易荣死了,这孩子怎么办?”

“让她送救助站啊。送孤儿院啊。”

“唉,那样,你爹心里能好受吗?”

“他不好受,他当初别那么做啊。再说了。这孩子还不定是谁的呢。”

“玉缘哪,咱们话说回来,假如有一个小孩儿被扔到了大街上,你拣不拣?你看着他冻死饿死吗?”

“那是另一回事。”

“是啊,别人的孩子我们拣,但这跟我们有些关系的孩子,我们倒不管他的生死。这会让你爹死不瞑目的。”

“他有错在先,他自己承担后果。”

“他现在知道错了。我们不能再逼他。他身体已经这样了。再跟他要个长短没意思。那个孩子,你爹觉得是他的。他说跟你小时候长得一样。”

“别说这个,说这个我恶心。”

“咱得说这个。我看啊,还是让那孩子来吧。不就吃口饭吗?”

“不行。不过,我不管。那是我爹的事,让他自己看着办。”玉缘说完,转身便走。他实在气不过,弄那个孩子来,大家怎么对待他?如果是跟汪家没半点关系的孤儿,他多养一个也无所谓,这个孩子,是汪家人身上永远也抹不掉的污点。出来进去得多少闲话,让他们的脸往哪儿搁?

汪木民给肖易荣回话,说不用把那孩子弄来,都说不通。自己的问题自己解决吧。

肖易荣痛哭流涕。

那虎子转眼已经6虚岁了,到了该上幼儿园的年纪,但因为交不起学费,只上了半年。城市里的幼儿园好贵啊。

肖易荣自从离开汪木生,她卖掉了原来的房子,跟了一个叫王壮的跑运输的青年当小三。租住在天津郊区。去年,肖易荣查出癌症晚期。那个王壮给了她1万块钱,然后就消失了。肖易荣自己带着孩子看病。她迷信了私人诊所的黑医,花了许多冤枉钱,病没好,钱眼看就花完了,这时她才去大医院治疗,医生说癌症已经转移到肺和大脑了,治疗的希望不大了。肖易荣一看这样,就不打算手术了,也没治下去的信心了。她本来有个小保姆,那保姆不愿意带个孩子又照顾一个病人,就走了。肖易荣骨瘦如柴,浑身疼痛,生活艰难,她不知自己哪天就死了。这孩子怎么办?她给汪木生打电话说不通,才找汪木民疏通。

肖易荣没了办法,她感觉自己没几日活头了,她领了孩子,坐了车往汪家来,是2005年冬天了,天很冷,她又有病,被冻得浑身发抖。她敲开汪家的门,迎接她的是紫烟。

“噢,他们都不在,都住在公司里。你有事吗?”紫烟奇怪地看着肖易荣,她发现肖易荣瘦得皮包骨头,风吹就倒,那笑容也没力气。那孩子睁着大眼睛,忽闪忽闪地打量着紫烟。

“我去公司吧。”肖易荣觉得跟紫烟不好说,领着孩子出来。

紫烟不知这肖易荣要干什么。她打电话给婆婆:“刚才那个肖易荣领个孩子往咱家来了,现在她去公司找你们了。”

“噢?知道了。”佟小花坐在凳子上发呆,脸色难看。

“你小老婆来啦?”

“谁?”

“还能有谁,她领孩子来啦,刚才去咱家了,现在又来公司了,估计一会儿就到了。”

汪木生现在能不用拐自己一颠一颤地走路了,也算恢复得不错。听了这话,他拿起手机想给肖易荣打电话。按了按号,又放弃了。她既然来了,那她就来吧。现在还能把她赶回去吗?

十几分钟后,肖易荣果然领着孩子来了。门卫几乎不认得了肖易荣,当她说话时,才想起,放她进来。

这是佟小花第一次直面肖易荣。当初肖易荣没离开公司时,她都没去面对过她。现在,她不得不面对这个肖易荣了。肖易荣敲门时,汪木生去开门。

肖易荣一手牵着孩子,一手拎着一个小皮包进来,她的头发是烫了的浅黄色卷发,很干枯。稀稀地刚好盖住头皮,她先看到汪木生趔趔趄趄走向沙发,又看到佟小花沉着脸一言不发地坐在旁边。

肖易荣什么也说不出,她扑通跪在地上,眼泪吧嗒吧嗒往下落。

“你快起来吧。这是干什么?”汪木生欠起身,去拉肖易荣。那肖易荣不起来。

“求求大姐,求大姐收下这可怜的孩子吧。我快死了,我觉得我是做了错事才得到这样的结果……我知道我错了,我对不起大姐,但是这个孩子还小,我不能让他流落街头。也不忍心卖掉他。求大姐收下他吧……”

佟小花看着声泪俱下的肖易荣,她咬着牙,什么也不说。只看着汪木生和肖易荣怎么样演戏。她觉得她们是在演戏给她看,而他们早商量好的。她为什么要给她养孩子?她没这个义务。

“求求大姐……求求大姐……”这样说了几句,她剧烈地咳嗽起来,脸憋得通红。手捂着胸口,眉头紧皱,似非常难受的样子。

虎子见妈妈这样,啜泣起来。蹲到妈妈身边去。

这孩子刺激了佟小花,她看到了一张和玉缘小时候差不多的小脸。她心里直哆嗦。

佟小花起身,她不想看下去,她不做这个决定,让汪木生自己解决他的问题吧。

佟小花出来,她去了楼上,那有以前住的一间卧室。汪木生腿脚不好才搬下来的。她静静地坐着,生气。

肖易荣见佟小花走了,大哭起来,说:“你就收下这孩子吧。我把他交给你,你看着办吧,如果你不想要他,你把他扔了,我也不管了。”说着,她站起身往外走,虎子紧跟着,肖易荣推他的手,把虎子推倒了。这肖易荣就往外跑。那虎子大哭着追。汪木生腿脚不利索,他也追出来,只见肖易荣疯了似的向大门跑去,还没跑到那儿,一下子栽倒了。

“易荣——”汪木生喊她。随后赶过来。那孩子站在妈妈身边哭。

汪木生努力搬过肖易荣的身体,使她脸朝上,只见她没了知觉。汪木生喊人,随后有几个工人来了。门卫王师傅也来了。

“你们帮我把她抬上车,我送他去医院。”

汪木生能自理后,他又开始开他的车了。

佟小花不知肖易荣走了没有,从楼上窗户往外看,看到这一幕,她不知怎么样了,急忙下来。

“小花,你就看一下这孩子吧。”

汪木生开车载着肖易荣,又叫上一个四川工人帮忙,两个去了县医院。

那孩子哭个不止,一个劲儿地找妈妈。佟小花心烦极了,恨不得踹这孩子两脚,她什么事也做不下去,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晚上的时候,汪木生他们还没回来,佟小花煮了点方便面给这孩子吃,自己却什么也吃不下,气得哭了一会儿。又偷偷擦干眼泪,怕别人听见。

佟小花给汪木民打电话,因为汪木民下午听说后就去医院看了。

“医生说她活不了几天了。现在输氧呢。人倒是清醒了。她太弱了,瘦成了干柴,那会儿那是晕过去了。”

“那怎么办?”

“我们几个在商量,王医生也在这儿。她这癌症晚期了,一会儿喘不上气来,也许就死了。”

“她这样死了可怎么办?通知她家里吗?”

“我们刚才问她了,她父母早没了,婆家又离了,有一个女儿归男方了,才11岁。她倒是还有个光棍儿哥哥,不知在哪里打工,她说早断了来往,没有联系方式了。”

“那怎么办?她死了埋哪?”

“我们在商量,如果她死了,我们是不是通知派出所?我们能把她怎么办?”

“那这住医院的钱怎么办?她有钱吗?”

“她没钱呗,她说她住在省里一出租房,房租欠两个月了。什么也没了。现在,木生先垫着呗。”

“那这不粘住我们了吗?她死了埋哪儿?”

“还不知哪会儿死呢?让她死医院里,木生掏钱呗。”

“这可怎么办?这都是她做的孽啊……晚上怎么办?木生就在那侍候她?”

“哼,那怎么办?木生说人已经这样了,就让她踏踏实实走吧。别再刺激她。木生想在这看着她走。”

“那她待上半月不死,他就在那待半月啊?”

“只能这样呗,不能把她扔医院里吧。”

“唉,气死我啦,这还有个孩子给我扔下。我把他扔哪儿?”

“嫂子啊,事已经这样了,你就先委屈着吧。我说啊,这肖易荣也活不了几天了,她原先多壮实,130多斤,现在只有80斤了。活不了几天了。”

佟小花没了办法,她只得给玉缘打电话。她瞒着玉缘也不行啊。

“到哪说哪吧。爹做下这样的事,自作自受。让全村人看笑话吧。”

“如果她死了,这孩子怎么办?”

“爹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我们当儿子的,能说什么。”玉缘也没了办法。

“咱们家坟地,没她的地方。”

“是啊,爹不会把她埋咱家的,顶多把她埋公墓去。”

那虎子像只小猫,缩在墙角,不敢看佟小花。昨天,佟小花狠狠地踢了他两脚。

汪木民在医院里,帮汪木生想办法。第二天,汪木民忽然开了窍,说:“大哥,这样吧,咱们给她前夫打电话,看如果她死了,可不可以埋在他那里。”

“谁知他有没有再娶?如果他现在有媳妇儿,那是没希望了。”

“她有他电话吗?”

“她应该有吧,她得跟她女儿联系,应该有前夫电话,一会儿问问她。”

肖易荣躺在病**,咳个不停,喘不上气来。她现在倒是安心了,因为她快死了,有人看着她死。她没有死个没人见。

“你给我弄点毒药。我死了,不怪你们。”

“我不能落个杀死你的罪名,你别说这样的话,我们在救你,你别瞎想。”汪木生安慰她。

汪木生找出肖易荣的手机,从里边翻通讯录。他不知道她丈夫名字的。但他记得她女儿的名字:娇娇。

那手机中有这个娇娇。

汪木生打过去。一个小女孩子接了电话。

“我找你爸爸。”

随后,一个男人来接电话。那正是肖易荣离了婚的瘸腿前夫,他离婚后没能再娶上媳妇。

汪木生客客气气地说明情况。

“我去接她。我要让她死在家里。”那个男人说。

汪木生心中大恸,说不出话。只说:“谢谢你。我们把她送回去吧。”

“她还是我媳妇。永远是。”那个男人说。

第二天,汪木生和汪木民开着车,送肖易荣回老家,跟肖易荣就说是转院,去北京看。汪木生把那车上后座拆了,搭个小床,让肖易荣躺着输氧。

“这么远,你自己开车行吗?你这身体我也担心啊。可我又不会开车。”汪木民说。

“没事。”汪木生在事头上,不敢垮下。

汪木民还是不放心,他打电话给玉缘。

玉缘正在给天津一个工厂安装一套二手设备,这活儿再有个一两天就完了,账还没结呢。

可是,家里出了这事,他能看着不管吗?爹身体不好,路途遥远,万一出个事怎么办?

“我也去吧。”玉缘心疼自己的爹。父子连心,爹再不好,也是自己的爹啊。玉缘让合伙人张大庆看着结账,自己坐特快赶了回来。

一路上,玉缘开着车,两天后,来到四川一个小山村。

肖易荣的前夫已在村外接了,他见到了他几年不见的离了婚的媳妇。他的女儿11岁了,见到了好久不见的妈妈。那女儿有些陌生地看着这快死的妈妈,没有哭。她不知该怎么做。只是默默地看着。

有几个村民帮忙抬着肖易荣去家里。那肖易荣看到这熟悉的景物,眼泪一串串流下来。拉着女儿的手,在刚进门的当儿,咽了气。

“她不是还有个孩子吗?那个孩子呢?”前夫问。

“噢……”谁都没说话。

“如果没人养那孩子,我养吧。前些日子,易荣说过让我养,我不同意,现在,她不在了。我养那孩子吧。我要饭也养大他。”那前夫说。

“不用了。”汪木生说不下去了。“那孩子会有人照顾的。”

那男人不说话了。

汪木生他们没有久留的必要,他给了那个男人5000块钱丧葬费,让给肖易荣买个好点的棺材,他们就回来了。三天后,那前夫把肖易荣埋进祖坟里。

……

回到东留岗,汪木生累坏了。玉缘也累了。玉缘去家里休息。

那虎子怎么样了呢?汪木生回到公司,却发现那孩子不见了。

“虎子呢?”

“扔了。”佟小花不耐烦地说。

“扔了?扔哪儿了?”汪木生急了。

“他爱去哪去哪。关我什么事?”

“你到底把他弄哪儿去啦?”

“我哪儿知道他去哪儿了。你别问我。”

汪木生感觉头晕目眩,没精力再问下去,他体力不支,躺**先睡上一觉。这佟小花断不至于害了孩子吧。

汪木生睡醒一觉儿,仍然不见那孩子。汪木生是不相信佟小花会害孩子的。只是这不沾亲不带故,谁会照顾这孩子呢?难道她把孩子送人了?

“你到底把虎子弄哪儿去啦?”

“你急什么?他死不了。”

“那他到底去哪儿了?”

“他爱去哪儿去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