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刻象棋锯树摔倒弥留际任务移交

春节的传统色彩似乎在渐渐褪去,现在倒是像“春运节”了。离春节还有两个月,媒体上已开始大造声势:诸如各级政府重视客运机车调度、道路安全管理、打工族返乡过年订票服务工作、确保“春运”万无一失等等。诸葛宏宇老人看到电视上的宣传,急忙提前给诸葛南淼打电话,问他年前年后的工作是不是特别繁忙,如果没特殊情况,希望他带涵涵回家乡过年。老人家在电话里拐弯抹角说了许多话,言下之意就是要儿子一定要带孙女回家过年团聚。诸葛南淼从电话里,已感知老父亲想说而没说出口的一句话:“人老了,和孩子们在一起过一个年算一个年啦!”

腊月二十九放了假。当诸葛南淼带着涵涵回到家乡,才知道上次在家乡休完国庆假回穗城之后,父亲去鸭子湖乡下老二诸葛西森家里,扛着一张木梯子去锯屋后那棵木梓树的老枝,不慎摔下来,头部被木梯子碰撞,发生脑血管轻微破裂出血,导致下肢行走不便长达三个多月。父亲在兄弟诸葛北焱和大弟妹章敏的精心照料下,经过住院治疗,渐渐康复,已经能够拄拐杖走路了。全家人庆幸,是老人家一辈子做好事修来的福分,才没遭半身不遂、生活不能自理的罪。

诸葛南淼埋怨老二没照顾好父亲,不该让老人家去锯树。母亲曹香菱说:“最该怨的是你老三,谁要你国庆节回来时,几兄弟在一起喝醉了,胡吹你的什么计划,说明年辞职回来,要办什么象棋馆。还说小时候,老头子给你们雕刻的那副木梓树象棋蛮精致,很有收藏价值,特殊时期丢进灶里烧了真可惜。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老头子为了还你一副木梓树象棋,才去乡下老二那里砍木梓树。你晓得吗?老头子现在腿脚不方便了,他那双粗大的手还是灵巧的。他在屋里养病也闲不住,每天熬更守夜地拿着一把小刀子,雕刻木梓树象棋,他那双手像钢锉,三下五去二就把木头摸光溜了,再用细砂纸磨了一遍又一遍。”

母亲曹香菱的一席话,让诸葛南淼明白自己才是父亲受伤的真正祸首,感到十分内疚。春节期间,诸葛南淼总是拉着老四、老五,多挤出一些时间陪父亲打花牌娱乐。父亲在下象棋上有灵性,也懂象棋,因严守祖训,从来不玩象棋。他一生唯一的爱好,就是喜欢打家乡那种“上大人”“可知礼”“孔乙己”“十七土”“化三千”的长条页子纸花牌。诸葛南淼多年没玩过家乡的纸花牌了,为满足父亲的爱好,在短暂的春节假期中,每天都陪着父亲打几小时的花牌,三兄弟还故意输给父亲一些零花钱,尽力让老人家心情舒畅。

在打花牌的过程中,诸葛南淼见父亲的身体状况明显不如以前。他那双常年裂口不愈合、十个指头缠着医用胶布的手,拿着花牌不停地抖动,说话时而清晰,时而舌头不够利索。但他十分享受打花牌的过程,总是喜欢结结巴巴地说一些打花牌的“牌语”(如歇后语)。譬如:他要打出一个“乙”字时,就说“狗子过门槛——一(乙)跳”;他要打出一个“千”字时,就说“瞎子要的——牵(千)”;他要打出一个“己”字时,就说“**睡不下——挤(己)”。

每每这时,老五就故意逗趣跟他抬杠,说:“**睡不下——沙发上睡,为什么要挤在一张**呢?”

老爷子就说:“这是老祖宗定的规矩,那时没有沙发,你想改了不成?”

春节假期即将结束,诸葛南淼和涵涵回穗城的前一天下午,诸葛宏宇老人告诉儿子诸葛南淼,说他经常做一些稀奇古怪的梦,估计自己在世的日子不多了。诸葛南淼鼓励父亲要有信心,说他能活到百岁以上。父亲知道这是安慰他的话。

没想到春节过后不久,已是三月中旬,老四诸葛北焱分别打电话告诉在穗城的老三诸葛南淼和老五诸葛中垚,前一天夜晚,父亲起床去上洗手间,当蹲下身子时,再一次发生脑溢血症状,无力站起来了,已住进医院抢救。诸葛南淼清楚父亲的病情不一般。否则,老四不会改变以往报喜不报忧的做法。

“他老人家信任我……”

“要我去当鸭子口大队第六生产队队长……”

“……大哥你平反了……我的事还没忙完……过几天就去你那里……”

“大哥,你坐呀,我来弄酒喝,喝了酒再打几牌……”

“赶走它们……天花板上有两条菜花蛇……”

迷糊中的父亲,使劲抻长插有打点滴针头的右手臂,想去抓天花板上的两条菜花蛇,险些扯断了塑料输液管。诸葛南淼急忙把父亲的手握住。父亲左边的手和脚已失去知觉,不担心他乱动。唯一还能动弹的右腿、右脚,被护士用绷带拴在床架上两天了。父亲就这样被拴在葫芦洲市人民医院的病**,整天跟一些不见人影的人说莫名其妙的话。尤其是夜晚,毛骨悚然的鬼语神话更多。诸葛南淼守护在父亲的病床边,过一会儿把父亲的两只手和两只脚摸一摸、揉一揉,希望能帮父亲减轻一些痛苦。他对父亲那双粗糙的手并不陌生,但从来没像今天这样仔细瞧过和抚摸过。父亲的十个手指头已无法辨清指纹。诸葛南淼记得小时候家里很穷,跟几个小伙伴时常在一起,总是喜欢互相盘点手指头上有多少个螺?有多少把筲箕?因为他们都相信“一螺穷,二螺富,三螺四螺住瓦屋,五螺六螺帮工苦,七螺收田租,八螺九螺吃俸禄,十螺傻子也享福,十把筲箕不缺钱不愁米……”这些传说。也真奇怪了,他们那几个穷伙伴,没有一人的十个手指头中只有两个螺或者三个螺四个螺、或者七个螺、八个螺、九个螺、十个螺的。不是一个螺,就是五个螺,或者六个螺。也就是说这辈子穷定了。一天,他看着父亲那双粗糙的手,战战兢兢地问父亲有几个螺?父亲说,他有五个螺,左三右二。他又幼稚地问,人手指头上的螺,可不可以增多呢?可不可以减少呢?父亲说,不可以增多,但可以减少。他问,怎么减少呢?父亲说,给别人帮工。他说,新社会又没地主,给谁帮工呀?父亲用手拍了一下他的脑袋说,傻瓜,给社会主义帮工,给你们五兄弟帮工呀!父亲为减少手指头的螺纹,起早贪黑地给社会主义帮工,给他们五兄弟帮工。父亲的手,一天比一天粗糙。起初,在他的印象中:父亲的手指,像木匠磨锯口的三棱钢锉。父亲的手掌,像修鞋匠和修车匠磨胶皮的板锉,是传说中武功高人的铁砂掌。伴随着父亲的手更加粗造、更多裂口、更是难看的过程,他逐渐在长大,寒暑假协助大人干农活的时间也多起来。他才明白农民要跟土地把关系搞好,要跟庄稼亲近,拥有父亲那一双手是多么的重要啊!彼时,如果不看父亲手掌的根部——胳膊,单看那十根手指,说它是十根落了叶的柳树枝一点也不夸张。每个指关节凸现,像柳树砍掉枝丫后结下的疤瘤,一家酸甜苦辣的年轮全记在那里。十个指头像蒜头,明显比指干粗,鼓槌一般,把难熬的岁月敲得有滋有味。父亲把双手,心向下背朝上拼成一个平面,就是一把十桥的算盘,每个凸现的指头和指关节是算盘珠子,父亲每年三百六十五天,无不是用它计算一家人的衣食住行和柴米油盐,也用它调度清明谷雨芒种夏至何时春种夏培秋收冬藏的二十四个节气的农活。父亲把双手,十根手指向下弯曲成九十度拼在一起,就是打麦场上搂草捆草用的榔筢子,也是田野里碎土耙地的木耖。父亲再把十根手指弯曲成九十度的两手掌分开,左手就成了掏栏粪的钉耙,右手就成了撒栏粪的四叉子。他也常年把左右手的大拇指,跟食指、中指构成槡木扁担两头坚韧的钩子,钩水桶,钩粪桶,钩箕筐。春钩菜籽,夏钩麦子,秋钩高粱,冬钩泥巴。清晨把太阳从地层里钩出来;傍晚把太阳钩下山,再把月亮钩上树梢。不知不觉,日子在父亲的钩来钩去中,一天天好起来,他们五兄弟也被钩大了。父亲的双手,表面上看,是粗糙的,是笨拙的。其实不然,父亲不仅心灵,还手巧。犁耙、扁担、锄头、铁锨、铁锹、镰刀、扬叉、钉耙……是他手中的绣花针,他在承包的责任田那匹绸缎上,春天绣出麦苗翠绿菜花飘香,夏天绣出豌豆饱粒麦穗金黄,秋天绣出高粱火红稻谷满仓,冬天绣出田肥土沃孕育希望。父亲的双手大部分时间,展示给他们五兄弟的标志符号,总是手指头上那几圈医用胶布,俨然一个长期弹奏弦乐器的音乐人。父亲一生演奏的都是田园牧歌,父亲一生致力于《在希望的田野上》解读。父亲在他们五兄弟心中,在乡亲们眼中,也是一个手工精湛的工艺品大师。他亲手制作的槡木扁担和槡木钩子、镰刀把、锄头把、铁锨把、铁锹把、竹篾编粪筐、铁丝编土箕十分精美。父亲手工雕刻的木梓树象棋,是诸葛南淼的最爱,父亲此刻躺在病**的一切痛苦,全是因为那幅木梓树象棋惹的祸。

母亲曹香菱看到躺在病**一刻都不能安宁的父亲,采纳同病室一位老太太的建议,去到鸭子湖乡下,花几百块钱请一位降魔高人掐指算了算,再焚香、点烛、燃烧黄表纸给父亲整治一番。几天之后,父亲不说神语鬼话了,神志也清醒了,能准确辨清陪护在身边的子女和前来医院看望他的乡下亲朋好友了。

父亲清醒的几天中,反复问诸葛南淼,关心最小的孙女涵涵上学的情况,以后是在穗城上学,还是回葫芦洲上学。同时,对自己身体康复的信心严重不足,交代诸葛南淼一定要替他完成找回祖传金丝楠木棋奁和水沉香木棋盘的任务,还对特殊时期,被司马福财没收了的《后明局中秘》那本棋书念念不忘。老人说起那幅卖给邱豪进抵了屈婉湘炒房高利贷的《中兴瑞应图》棋画,倒是十分淡然,嘱咐诸葛南淼:“放弃吧!那幅棋画命中注定是屈家的,那本来就是婉湘的陪嫁,何况婉湘跟你生了一个小女娃……”接着他又替子女们操心,说他的病情不是一两天治疗就能解决根本问题的,久病无孝子,家里有其他几个兄弟照顾足够了,要诸葛南淼和诸葛中垚赶快回到穗城工作,不要因为照顾他住院耽误大事。父亲说的是实话,即便诸葛南淼和诸葛中垚长期守护在医院,父亲的病也要靠医生慢慢治疗,何况他们的工作的确不能耽误很久。接下来,父亲又自我检讨,说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家大口阔,经济困难,对五个儿子上学读书是不够重视的。当奶奶诸葛黄氏,决定卖掉那头年猪,给诸葛南淼筹路费,去省城找肖老师查询大学录取通知书时,他提出了反对意见。没想到几个孩子后来还争气,凭本事考出去了,请孩子们原谅他曾经的过错。还说那一副木梓树象棋,已雕刻完成,就放在他房间的大衣柜里。

“他老人家信任我……”

“要我去当鸭子口大队第六生产队队长……”

“……大哥你平反了……我的事还没忙完……过几天就去你那里……”

父亲说着,一双粗糙的大手在诸葛南淼的脸上摸了一把,转身朝着大门走去。就在父亲跨出大门那一刻,又转过身来,向他微笑,再摆摆手。接着一阵手机闹钟声响起。

诸葛南淼突然惊醒,一看时间,已是六点半。今天4月16号,星期一,是新鲁班肇庆旅游地产项目每旬例会的铁定日。他急忙起床洗漱、吃早餐,就往肇庆项目公司赶。一路上,他都在回味昨晚的那个梦,又扳着手指头算时间。

“反畏消息来,寸心亦何有。”五天前的4月11号,他从老四诸葛北焱的电话中得知,父亲的病情无法好转,已办理出院手续,回到了鸭子湖乡下老二诸葛西森家里。他马上就预订了4月28号的机票,准备“五一”小长假带涵涵回葫芦洲市看她爷爷。

昨晚的梦似乎预示了什么,他决定到达肇庆项目公司后,立马改签已订的机票,越提前越好。遗憾,父亲的大限时间说到就到,没有服从诸葛南淼的行程计划。当诸葛南淼到达肇庆项目公司进入会议中,还来不及改签机票时,老四诸葛北焱发来了父亲去世的噩耗。哀哀父母,生我劬劳。父走母前,无父何怙始于这天。

如今鸭子湖农村的丧事,也顺应时代潮流,响应与时俱进的号召不断在改革。葬礼是土办法与洋办法并用,肩抬背驮与现代交通工具结合。在远远的松采河大堤边,停有三辆接应的农用柴油大货车,长木短杠捆扎的灵柩架,摆放在停靠棺木的房屋前。

出殡的时辰已到。杠头一声吆喝:“准备封殓啦!”这是无情的命令,这是残酷的宣告。意味着,诸葛南淼他们跟诸葛宏宇老人的肉身见面仅一次了。从此,只能看到那张永远定格的照片。杠头和另一名“金刚”,已把诸葛宏宇老人的“房门”打开。诸葛宏宇老人似乎熟睡了,他是那样的安详。他的儿女、孙子孙女们,依次排队从他的“房子”左侧缓慢走过。诸葛南淼看到了,清楚地看到了。父亲仅仅才三天,没有用呼吸的方式,占有阳世珍贵的正在逐渐减少PM2.5浓度的空气,他刻满劬劳二字的脸盘,他犁铧般的身躯,却瘦了一大圈。然而,他那双粗糙的大手没有变,一点也没有变。但诸葛南淼已无法看清父亲原有的五个手指螺纹究竟减少了几个,但事实已告诉他,起码减少了一个,或者是两个,因为他们五兄弟都住进了楼房。诸葛南淼最后看到的只是父亲的左手全部,油然想起他大女儿小时候跟她爷爷的对话。“爷爷的手好大啊!”“手大掌乾坤。”是的,父亲的乾坤全在手掌中。一个农民的乾坤能有多大呢?父亲的左手掌是他的家谱图,是他的乾坤全部。掌心几条较长、较深的纹路,分别是他的生命线、婚姻线、事业线。指干内侧十多条关节线和伤口疤痕,是他一生跟土地打交道留下的沟沟坎坎、垄垄塍塍。那五个长短不齐的手指,是他五个儿子:东鑫、西森、南淼、北焱、中垚。有金、有木、有水、有火、有土。

“封殓!”杠头发出了最后的命令。诸葛宏宇老人的“房门”关上了。

“灵柩起”随着杠头一声发丧号令,八大金刚先用缆绳捆绑棺木,再一齐用力将棺木从房内臂托到屋前的灵柩架上,八大金刚才用木杠抬起灵柩架向前行走。不管地面是松软的稀泥水洼,还是坚硬的砾石砖块,八大金刚故意三步一停,五步一歇,折腾孝男孝女三步回头叩拜。当棺木随同八大金刚一起上到最前面的那辆农用柴油大货车时,灵柩架就变成了灵柩车。之后,送葬的人群才分别乘坐第二、第三辆农用柴油大货车,整个送葬的队伍就可以借助现代交通工具快速抵达墓地,既省时,又省力。

出殡之前,门前的马路两边摆放着幡、岁数条、花圈,还有篾扎纸糊的轿车、摩托车、别墅、电脑、电视机、电冰箱、洗衣机、保姆等等祭品物,凡是世人享有的,给亡人置办的也是应有尽有。

鸭子湖的风俗是,七十岁以上儿孙满堂老人去世的丧事,也可视为“喜事”。那个算得上诸葛南淼爷爷辈的风水先生,还有几个比他父亲年龄稍小的叔辈乡邻,不想把诸葛宏宇老人的出殡仪式举行得过分沉重。打趣地说着笑话:“宏宇老伙计这一辈子也值了,他在世时没有的,死了却全有了。去到那边,大小也算一个土豪。”

一位同侪乡邻老哥对诸葛南淼说:“南淼老弟,你要多给老爷子烧一些纸钱哦!他过去了还要考汽车、摩托车驾照,还要学电脑,还要请保姆,一切开销蛮大的!”

一阵阵鞭炮连响,夹杂着“喔呼喔呼”声。诸葛宏宇老人的灵柩,不,应该说诸葛宏宇老人的座驾,在八大金刚的护卫下,在孝男孝女、亲友、乡邻们的簇拥下,缓慢向松采河大堤移动。诸葛宏宇先生走马上任冥国长江省葫芦洲县鸭子湖公社鸭子口大队第六生产队队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