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宝棋遭劫火连天诸葛开枰蒙奇冤
一
骚鸡公餐馆中午的酒席下午四点多才结束。天阴沉沉的,提前将夜晚那块黑布盖下来。
司马光宗就在鸭子湖镇上居住,他已是走路两腿打绞,在一个家丁的搀扶下,直接回府睡觉去了。
司马耀祖说,要去鸭子湖芦苇丛中守护粮船。裁判员甲说喝多了酒,走不回家了,要陪同司马耀祖去守护粮船。他们互相搀扶前行着,一个家丁已撑来一条渔划子等候在水埠码头。司马耀祖的老婆魏氏坐在船舱里,望着跌跌撞撞的司马耀祖大声嗔怨道:“死马黄骨,灌那么多猫尿,今夜又不得消停啦!”
“老子再怎么不消停折腾你,你那块湖巴地里,也没见第二次发根芽出来呀?”司马耀祖对他老婆魏氏抱怨道。
司马耀祖如行尸走肉,他和裁判员甲你拉我,我扯你,推推攘攘,再往前走一步,就要跌落湖中,家丁赶忙把他们扶上船。
曹行知父子喝的酒相对要少一些,尚可摇摇晃晃走上自己的渔划子,还没等家丁解开系在坡地上的锚缆绳,便躺在船舱里睡着了。
诸葛开枰父子虽然喝了一些酒,但看上去还十分清醒。李三斤一反常态,已开始打起盹。屈老大起动渔划子问:“诸葛开枰先生,您先回家吗?”
“对,你先送我和李先生回家,再辛苦你陪智弈跑一趟冯家口镇吧!”
“屈老大,我今天不回曹家河镇南街糟坊,有我婆娘在那里足够应付了。你送智弈贤侄去冯家口镇的途中,顺便把我放在郑家口镇湖边糟坊里去。”
“好嘞!”屈老大应一声,启动了渔划子。
返回曹家河镇是逆风,渔划子比来的时候慢多了,又只有屈老大一个人划桨,摇晃了将近三个钟头,才到达曹家河镇西街水埠码头。
诸葛开枰独自在码头上岸,已是傍晚时分。他回头对诸葛智弈和屈老大深情地说:“天冷,你们快去快回吧!”
“很快就回。”
“记住,代我向大脚的老母亲问好。”
“爹,放心吧!您先回家安歇。”诸葛智弈说。
诸葛开枰头戴礼帽,身着长衫,踏着西街的青石板斜坡路,弓身前行着。他看到左右两边的泥巴壁子屋,感到既亲切又陌生。回想五年前,那个夏秋之交的傍晚,带着一家五口,从岳阳洞庭湖经过几天几夜的一路风浪颠簸回到家乡定居,就是在这里登岸的。同样是傍晚,同样走的是这条青石板斜坡路。不过是季节不同,但不好受的心情是一样的。五年前回乡,因为诸葛家人离开故乡的年代久远,一时回到这里没有家的感觉,甚至有一种寄人篱下的委屈。今天,国土被日军占领了。国已破家何安?因为小日本的欺凌,有一种仰人鼻息的痛苦。这种日子何时才能结束呢?
吊脚楼就在眼前。楼顶如桅杆的木柱上悬挂着一盏昏暗的防风马灯,马灯在北风中摇曳。马灯是让湖中夜行的船只辨别方向的,以免行船人迷航。因为天冷,渔市萧条,曹家的渔行早已打烊。他索性登上吊脚楼楼顶,吹吹风,醒醒酒。他站在楼顶,放眼眺望东西南北四方,鸭子湖上黑茫茫一片。在很远的地方虽有几点微弱的灯光,但无法改变黑夜的主色调。楚河汉界两边是一盘模糊不清的棋局,五年前第一次登上这座楼顶时的一幕,仿佛就在眼前。
“诸葛先生,这地方您看出了什么端倪?”
“象棋盘格局,好一方64卦风水宝地啊!”
“您是象棋高手,这方宝地当之无愧的主宰者。那就劳驾您帮我管理这方风水宝地、兼管渔行经营如何?我保证您全家人衣食无忧。”
……
当时,他没有接受曹行知先生的聘请。接受了聘用又会怎么样呢?没接受还不是如此。一阵更大的北风刮来,诸葛开枰打了一个趔趄,赶快走下吊脚楼。
当他走进空无一人的三间砖瓦房,顿生孤寂感。往日,他无论什么时候回家,“赛狼”总是大老远奔跑过来迎接他,然后一跃而起,把它两只前爪子搭在他的腰间,喘着粗气,伸出长长的舌头,不停地嗅舔他的手掌及手中的物品。眨眼之间,它却去了另一个世界,他感到十分凄凉。
酒精的抑制作用明显加大,疲惫这一魔鬼渐渐靠近他。他没有掏火点灯,径直来到卧室,从那墙壁的夹板中,取出金丝楠木棋奁和水沉香木棋盘,抱着上床,和衣躺下。
他思忖着,是谁的消息如此灵通,竟然知道他家有三件宝贝呢?现在连司马光宗都知道了,哪有其他人不知道的。所幸儿子诸葛智弈上午带走了另外两件,免得他多操一份心。
他揭开象棋盘那块金丝绒布料,一股梅之暗香,兰之幽芳的奇异香味扑鼻而来,让人神清气爽,杂念尽失,很快进入心如止水的境地。
太爷爷诸葛后明曾经告诉他,这方棋盘周边是紫檀木镶嵌的框,中间一尺见方的夹心板是一整块无拼接的千年水沉香木。
沉香木出产在热带的印度、缅甸、老挝、越南等国家。我国的云南、贵州、海南也有。
沉香木生长极慢,百年才能长成胳膊粗的杆。一尺见方的整块沉香木板料,至少是生长千年以上的沉香树干锯成。诸葛家棋盘用的沉香木又不同于一般沉香木,它是一种贡品水沉香木。
所谓水沉香木,就是生长千年以上的沉香树跌倒坠落山崖,被洪水冲进河床的泥沼,又在泥水中浸泡千年不腐不烂,后被人发掘出来的沉香木。这块水沉香木至少有两千年的历史。所以,这块水沉香木恐怕是世界上绝无仅有的孤品了……
诸葛开枰将水沉香木棋盘包裹好,枕在头下。又习惯地抽开金丝楠木棋奁上盖,将一颗小叶檀木红炮象棋子紧紧攥在右手中,才慢慢进入梦乡。
夜色愈来愈深,北风越刮越紧,屋顶鱼鳞状陶瓦上粒粒碎雪籽滚动的声响清晰可辨。
诸葛开枰恍恍惚惚中,听到远处“吠吠”几声狗叫。又感觉大门“吱嘎吱嘎”地响过几声,一个黑影摸进卧室。
借着吊脚楼上防风马灯从窗口漏进来的微弱光线,诸葛开枰迷迷糊糊看见一个黑影走近床头的大衣柜前,伸手取下衣柜顶部的那个大藤箱。黑影正欲打开藤箱之时,诸葛开枰大喝一声“谁?”
“是我,老爷您回来了?”
“大脚,你干吗?”
“听说少东家和少夫人陪孩子们去李家糟坊小住几天,我以为您也没回来,家里没人,我不放心啊!回来看看的。”
大脚慢慢向诸葛开枰的床铺靠近,突然举起手,将一把火燎燎的辣椒面,劈头盖脸地撒向诸葛开枰。
诸葛开枰“啊”地一声,双目如万根银针插进,两手不停地揉搓眼睛。伴随着一股冷风,另一个黑影从左侧偷袭而至,一把匕首刺进了诸葛开枰的左腋窝。那黑影趁诸葛开枰护胸的当口,抢走了棋奁和棋盘。诸葛开枰本能地掷出那枚红炮棋子,红炮打在黑影的背部,传来“哎哟”一声,接着是红炮棋子反弹碰撞木板墙壁的“砰砰”脆响。
此刻,诸葛开枰双目失明,左腋窝还插着一把匕首,他竭力关闭穴道,静坐于床。
“老爷,我对不起您,我也是没办法啊!他们把我娘绑走了。”大脚跪在诸葛开枰床前,连叩三个响头。
诸葛开枰什么都没说,他知道此时说一千句道一万言也是徒劳。
“大脚,你还不快走?山本少佐等着我们去领赏哩!这下我们可发财了。”黑影在外面催促大脚。把那发财的“发”字念成了“华”字。
诸葛开枰已明白刚才给他致命一击的,原来就是骚鸡公餐馆的店小二。中午在鸭子湖镇骚鸡公餐馆喝的最后一杯发财酒有问题。
大脚听到店小二在门外呼叫他,又在诸葛开枰床前叩了三个响头,一闪出了房门,消失在黑夜中。
这时,曹家河镇东边、南边、北边的三条街道上,先后传来了救命救火的呼叫声。
诸葛开枰慢慢爬出卧室的时候,把气喘吁吁跑回家的诸葛智弈绊了一个趔趄。
“爹啊!爹啊!不好啦!鸭子湖镇和曹家河镇同时发生了大火。”诸葛智弈惊呼着,摸索中点燃煤油灯,看到全身是血的父亲倒在地上。他傻了眼。
诸葛开枰用颤抖的手指向门外,口齿不清,断断续续地说:“大大——脚——他……”
“爹!大脚不在家。我们赶到那里,日本人正在抓他的老母亲,屈老大为了掩护我,被几个黑衣日本人……”
“快去鸭子湖镇——日——本——人……”诸葛开枰失血过多,说出几个字,如断句一样休克了。
诸葛智弈倒来一杯温水,慢慢喂进父亲的嘴巴。诸葛开枰才慢慢醒过来,但气喘不止,咽喉里有拉风箱一般的呼噜声,七孔渗出血沫。
“爹,我背您去街头王杏林诊所。”
“不——不一切——都——晚了。你你——给我跪——下……”
诸葛智弈乖乖地跪在父亲面前。
“你——从此——不要涉——足棋事——戒——戒棋——把——金丝楠——木棋奁——棋盘——找找回来————棋书——棋画——画……”诸葛开枰说完最后一个“画”字,闭上了眼睛。
二
天亮的时候,风停了。老天爷似乎早已知道这一场劫难,一定会降临在鸭子湖地区的鸭子湖镇、曹家河镇、李家河镇、郑家口镇、冯家口镇。昨夜的碎雪籽变成鹅毛大雪纷纷落下。顷刻间,大地一片银装素裹。
晌午时分,葫芦洲县警察局出动的十余名警察,分别完成了曹家河镇和鸭子湖镇火灾现场的勘查。
1.曹家河集镇上:东边、南边、北边三条街道,所有的湖草泥巴壁子房屋燃为灰烬,仅剩下砖瓦房的残垣断壁。西街临近十字路口的王杏林诊所至湖边的三分之二街道两边的房屋被烧毁,只有临近湖边吊脚楼那一段街道两旁的房屋幸免。诸葛开枰因刀伤死在家中,其子诸葛智弈呆坐家里六神无主,木讷讷地念道:“诸葛智弈死了,诸葛戒棋要活着。”曹府里:曹行知,连同部分佣人及少数家丁在大火中遇难。其子曹立坤因醉酒后半夜起床方便摸错地方,倒在中庭天井大瓦缸里逃过一劫。李三斤曹家河集镇南街的糟坊里:他老婆汪氏随库存货物化为灰烬。李三斤因当夜回到郑家口镇湖边的糟坊睡觉,捡回一条命。直到半小时前,警察赶到他的住处,询问昨天中午在鸭子湖镇骚鸡公餐馆饮酒的经过时,他才从醉酒中清醒。在大火熄灭不久,曹家河集镇十字街口镇公所断墙上贴着一张白纸,白纸上是毛笔书写的“曹行知该死”五个规整的柳体大字。街道上满地都是葫芦仙高粱酒坛子破碎的陶片。
2.鸭子湖集镇上:更是惨不忍睹。因为集镇街道两旁大多数是湖草泥巴壁子屋,火借风势更是凶猛,所有的房屋无一幸免。尽管司马光宗是砖墙陶瓦的深宅大院,但在湖柴泥巴壁子屋烧起的大火包围中,也未逃脱火光之灾。司马光宗连同家丁及佣人全部遇难,面目全非,无法辨认张三李四。所幸昨晚司马耀祖带着老婆魏氏在鸭子湖守护粮船。昨天上午独生儿子司马福财去到郑家口镇湖边李三斤的糟坊补课寄宿,总算保住了司马光宗担心的唯一血脉。直到警察赶到鸭子湖芦苇丛中的粮船上,询问司马耀祖和裁判员甲,关于昨天中午在骚鸡公餐馆饮酒的经过时,他们才从醉梦中清醒。集镇上到处是葫芦仙高粱酒坛子碎片。诸葛开枰的管家大脚,不明不白被冷枪击毙于骚鸡公餐馆门前的街道上。骚鸡公餐馆的老东家朱翰林夫妻,连同两层楼的砖瓦房变成了一堆炭灰。小东家朱科举倒是机灵,大火封堵房屋时,他灵机一动躲进厨房的大水缸,才幸免于难。店小二不知何因,被刀劈头颅抛尸于湖边码头,背部有一块铜钱大的青紫色瘀血伤痕。码头的土坡上,插着一块木牌,木牌上是毛笔书写的“司马光宗该死”六个规整的柳体大字。
3.冯家口镇大脚家附近:屈老大被杀。据目击者称,是几名身穿黑色夜行衣的人所为,大脚的老母亲去向不明。
从上述事故现场勘查的记录来看:纵火的引燃物是葫芦仙高粱酒;最大的现场纵火指挥者嫌疑人是诸葛开枰。诸葛开枰的管家大脚是最大的现场直接纵火嫌疑人。鸭子湖镇骚鸡公餐馆的店小二与本次大火案也有干系。再联想到前两天鸭子湖上和日本人斗棋、斗酒的过程来分析,最大的幕后操纵者可能是日本人。
三
正当警察局办案人员准备收队撤离之时。司马耀祖带领他守护粮仓船的鸟枪队员,气势汹汹地闯进了诸葛家门。司马耀祖手里提着那块写有“司马光宗该死”六个柳体大字的木牌,使劲地砸在诸葛智弈面前,大吼一声:“畜生!难怪昨天中午最后一杯发财酒,你们父子俩都借故不喝哩!原来是你们早预谋好了的,要下老子一家人的毒手啊!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你说咋办?”
“杀了他!让他给司马老爷陪葬。”旁边一名鸟枪队员大吼一声,将填满火药的鸟枪钢管子抵在了诸葛智弈的头部。
诸葛智弈已成木头人,毫无畏惧,嘴里自言自语:“杀吧!诸葛智弈罪该万死。”
那名鸟枪队员正要扣动扳机。诸葛黄氏突然赶到,一把握住鸟枪的长管子,抵在自己的胸膛上。镇定自若地大声吼道:“来吧!有胆量的先朝我这儿穿几个窟窿。”
另一名鸟枪队员同时将枪管对准了诸葛黄氏的头部。
“住手!”一个警察头目制止了鸟枪队员。
这时,曹立坤也带着几个手持鸟枪的家丁赶过来。曹立坤将手里那张写有“曹行知该死”的白纸扔向诸葛智弈的面部说:“这是咋回事?你必须给老子解释清楚。”
紧跟曹立坤后面的一群人高喊着:“把尸体抬到诸葛家里去,就是这家人给老子们惹的祸。为什么诸葛开枰刚回到鸭子湖,日军就跟着来抢粮食?为什么日军只抓我们本地人,而不抓诸葛那一家外乡人?他是我们鸭子湖的灾星啊!诸葛开枰死有余辜!”
那些在大火中丧生的无辜者,大部分是重灾区鸭子湖镇和曹家河镇的人。有少部分是李家河镇和冯家口镇的人。死者的家属们义愤填膺,一边谩骂,一边抬着死者被大火烧焦的尸体,气势汹汹地向诸葛家涌来。
十几名警察见势态发展不利,赶紧排成一道人墙拦住涌过来的人群。上百名受害者的家属如一股巨大的洪流,从曹家河集镇十字街口,沿着西街通往湖边的下坡路滚滚流动,眼看警察那道人墙就要被冲垮。
“嘭嘭!叭叭!”警察头目朝天鸣枪示警。
“都给老子住手!你们还嫌这场灾难不够吗?”李三斤气喘吁吁赶来。身后跟着哭哭啼啼的李荷菱。
李三斤喘了一口气,爬上吊脚楼二楼大声劝告**的人群:“乡亲们!我的老婆汪氏也在这场大火中丧命,我和大家的心情一样。大家都要动脑子想一想,事情哪有这么简单?如果大火是诸葛家人所为,诸葛开枰会亲笔写出那几个大家熟悉的柳体大字吗?诸葛开枰有那么傻吗?这里面肯定有文章。俗话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真相总有一天会大白天下的,等真凶找到了,再报仇也不迟嘛!亡人为大,入土才安。大家还是先赶紧回去料理亡人的后事吧!”
同是受害者李三斤的一番话,犹如速效镇静剂,让**的人群、让一颗颗愤怒的心脏渐渐平息下来。有的抽泣着,有的叫冤着,慢慢散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