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一棋 相逢识知音两遇险境结恩情
一
这一年的元旦和农历新春佳节同在一月。诸葛南淼回顾过去的一年,感觉工作上和生活上有三件满意的事:一是“新鲁班· 楚河汉界城”国庆节开盘销售满堂红;二是祖传的《中兴瑞应图》棋画失而复得;三是跟屈婉湘的婚姻已确定。
屈婉湘很用心适应诸葛南淼的生活,几乎放弃了她以前同学、朋友之间隔三岔五地聚会。下午下班的时候,屈婉湘开着车,早已等候在新鲁班办公大厦门前。诸葛南淼走出办公大厦首层大厅,一眼看见屈婉湘降下车窗玻璃在招手。
“首长,快上车。”
“去哪?”
“出去吃饭。”
“你今天又不想做饭?”
“如果在家里吃饭,就来不及了。”
“什么来不及?”
“今晚八点钟,文化公园举行第二十六届金羊杯全国职业象棋冠军邀请赛决赛,你不是说两年前曹心归大师要你还他一盘棋吗?也许他今天就在现场。”
屈婉湘的话,让诸葛南淼突然想起,每年元旦节前后,正是中国最高级别的金羊杯全国职业象棋冠军邀请赛的开赛时段。
“哎哟!你看我最近忙年度工作总结大会的事,连自己的爱好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有精彩的象棋大师对决,我哪有不去看的?还是小屈同志细心,春节回家,我一定带你去江城吉庆街享受汉味美食,顺便去参观我母校的樱花大道,以资奖励!”
“好耶!我的要求很低,不是你想象得那么高吧?”
“即便是你要求很高,我也做不到呀!”
“其实,夫妻之间,精神层面的需求远远高于物质的。”
“我信。”
诸葛南淼和屈婉湘在文化公园附近一家小饮食店,简单地吃过晚餐走进文化公园,露天中心表演台下已座无虚席。他们好不容易找到两个空位坐下,屈婉湘很快打通卒子脸棋博士老谭的电话,报告说:“我们已到达。”
卒子脸棋博士老谭很快来到诸葛南淼的座位旁,紧绷那张卒子脸,将嘴巴贴近他的耳朵悄悄地说:“您放心,一切安排妥当,保证您坐一号台和决赛出来的冠军车轮战。”
卒子脸棋博士老谭离开观众席,诸葛南淼伸出大拇指,对屈婉湘说:“小屈同志真有几把刷子!提前安排得天衣无缝。”
“瞧首长说的,我连这点办事能力都没有,你还能看上我?”
“不不,你我之间,我始终认为我是弱者。”
“算了吧!不要扯一些不高兴的事,准备看比赛啦。”
中心表演台上,本届金羊杯冠亚军争夺赛的一切准备工作就绪。对弈双方,一位是素有“华南虎”威名的七零后棋手特级象棋大师许金山;另一位是去年刚封为特级象棋大师的湖北八零后棋手H大师。唯独不见象棋大师曹心归,诸葛南淼多少有些失望。然而,诸葛南淼马上感到很欣慰,许金山大师在场嘛!如果能和许大师讨教几招是最好不过了。
许大师是食南海虾、饮珠江水学棋成名;H大师是食武昌鱼、唱长江水练棋出道。两者各有千秋,各有所长。相对而言,许大师要老成一些。
第一局下慢棋,两人弈出的是中炮直横车对屏风马两头蛇的流行布局。行棋速度很快,多番兑子之后成为和棋。
第二局加赛快棋,执红者许金山立起了当头炮,H大师则以三步虎应对。进入中局,许金山大师的局势相对有利,眼看赢棋在望,他却接连走出兑车与平炮的软着,形势顿时由主动变为被动。在残局阶段,从盘面上的局势判断,许金山大师本来是有机会弈成和棋的。然而,在用时十分钟包干制规则限定中,他因时间吃紧惜败。
许金山大师是诸葛南淼多年的偶像,他与本届金羊杯冠军失之交臂太可惜了。诸葛南淼在观看他和H大师对决冠军这盘棋时,是有倾向性的。诸葛南淼希望许大师夺冠,然后在车轮战表演赛中,他就有机会跟许大师过招了,这是他多年的愿望。两年前的金羊杯冠军车轮战表演赛中,诸葛南淼只是把许金山大师的师兄曹心归,当成许金山大师的化身讨教了几招。
闭幕式上,领导致辞和颁奖结束后。进入挑选二十名业余棋手跟本届金羊杯冠军H大师表演车轮战的紧张抽签环节。卒子脸棋博士老谭和抽签人悄悄嘀咕几句话,抽签主持人从透明有机玻璃箱中,抽出第一张写有业余棋手姓名的纸条,用粤语和南粤普通话,连续大声宣布:“1号台,诸葛南淼。”
抽签完毕,如同三年前那场和棋王曹心归大师车轮战一样,本届金羊杯冠军H大师站在二十台棋桌组成的口字中,轮流和每一个业余棋手下棋。
诸葛南淼执红先行,以当头炮开局。H大师以屏风马布防。车轮战毕竟是一种为满足棋迷们跟专业象棋大师过招的娱乐表演活动。输赢都不会影响H大师的等级分排名。也许H大师不够重视,但作为业余棋手的诸葛南淼却十分专注。因而双方对弈到第二十六回合时,H大师一着随手棋使自己陷入困境。到第三十四回合时,H大师推枰认输了。
诸葛南淼继三年前,在第二十三届金羊杯全国职业象棋冠军邀请赛闭幕式车轮战中,侥幸击败新棋王曹心归大师赢得棋迷们追捧之后。紧接着又在当年农历春节的迎春杯全国业余象棋团体大奖赛上,因卖棋事件风波就出了名。今天再一次跟湖北H大师车轮战对弈侥幸获胜,足以让他在穗城的业余棋手中巩固了霸主地位。因此,当台下的棋迷们从挂棋盘上看到比赛结果,纷纷围上来找他要电话号码。还有一些正在报名学棋的中小学生,十分虔诚地将准备好的笔记本拿出来,请他和H大师共同签名。他倒是有些不好意思,匆匆忙忙满足了几个小朋友的心愿,从中心表演台的右侧阶梯走下去。
诸葛南淼没想到肖婷和她的女儿司马江芦就在台下等候。
“淼哥,你够厉害的!把职业象棋大师都下输了。”
“肖婷——肖部长什么时候来穗城的?”
“昨天刚到。”
“看来你爱好象棋的初衷也未改嘛!”
“一个人的爱好是深入骨髓的,哪能说改就改呢?我现在退居二线了,一年之中,至少来穗城两次。江芦快放寒假了,我是来接她回家过春节的。”
“呵呵,肖部长不用过多解释,我知道你是不会专程来穗城看我的。”
“淼哥这话说得多生疏呀!”肖婷显得有点不好意思。
“纯属开玩笑的,请肖部长不要介意。你看,八年不见,江芦都长成大美女了,听说上了名校中山大学,学什么专业?”
“报告南淼叔,我学的法律专业,今年七月份毕业。春节过后,我就要找单位实习啦!听我良贵叔说,您在新鲁班企业集团任执行总裁,能不能接收我去那里实习呢?”
“学法律很好,当律师是十分吃香的职业。你去那些公检法单位实习多好!我想,你老爸良华副市长早有安排了吧?”
“我才不稀罕他动用那些关系哩!我想自己闯职场,找那些资产重组、股权转让、项目公司整体收购等等经营活动频繁的企业,能为我重点向商法领域发展提供更多的锻炼机会。”司马江芦说。
“好!我就欣赏有江芦这种自强、自立性格的官二代。春节后,你就去新鲁班企业集团法律事务部上班吧!我那里的杨经理,正需要一名应届毕业的法律本科生当助手。”
“那就先谢谢南淼叔啦!”司马江芦说。
“不,你应该好好谢谢你妈妈,她把你养大,又培养你上大学,实在不容易啊!”诸葛南淼说这话时,发现肖婷的表情是复杂的,有无奈的苦笑,也有成功的喜悦。
那年冬季的一个晚上,将近十点,一场百年一遇的大雪还在继续飞舞着。葫芦洲县所有的田野、村庄、马路、城镇街道,像覆盖了一层皑皑的厚棉花。
如同往常,诸葛南淼正在葫芦洲县政府办公室,加班赶写通讯报道稿件。突然,急促的电话铃声响起,搅乱了他的思绪。电话另一头传来肖婷微弱的呼救声:“淼哥,你——你快来我——我家,我——不行了!”
那段时间,诸葛南淼对司马家人多有不满情绪。就在一周前,肖婷的老公司马良华,在他当县教委主任姐姐司马良荣的操纵下,还有他当县委副书记姐夫车抗战的特殊关照下,挤占诸葛南淼被提拔的名额,抢先下派到鸭子湖公社管委会当了副主任,成为当时全县最年轻的副科级干部。任命司马良华的文件下发第二天,他接到县委组织部的通知,前往夷陵地委党校,参加为期一个月的干部培训学习去了。
那时的摇把子电话,除了企事业单位办公室之外,一般的家庭是没资格安装的。之前,司马良华是县水利局办公室主任,兼县防汛抗旱救灾指挥部的联络员。他虽然级别不够,但工作性质特殊,经兼任县防汛抗旱救灾指挥部指挥长的县长特批,同意给他家里安装了电话。尽管肖婷知道单身的诸葛南淼,每天都在办公室里写写画画,但没有万不得已的事,她是不会轻易打电话给诸葛南淼的。诸葛南淼接到肖婷的求助电话,意识到情况不妙。他想:怀胎十月的肖婷一人在家,很有可能不慎发生意外事故。诸葛南淼来不及计较跟司马家人的恩恩怨怨,拉着值夜班的通信员小赵,就往县委县政府宿舍大院跑去。
从县政府办公室到肖婷居住的那栋楼,足有三百米的距离,沿途的积雪没过了高筒子胶靴,鹅毛般的雪花仍然在纷纷飘落。他们推开六楼那套二室一厅房子的入户门,发现肖婷已躺在客厅放置电话机柜子旁边的地坪上。肖婷双手捂着大肚子发出微弱的呻吟。旁边放着一个足有六十斤重的大蜂窝煤铁皮炉,地坪上是血迹斑斑。此时的诸葛南淼,也许是精力高度集中,一心在考虑肖婷的生命安危,奇迹般地没有复发恐血症。
诸葛南淼看见房间有一把夏天乘凉用的芦柴制作的躺椅,灵机一动,在躺椅上铺开一床棉被,把肖婷扶上躺椅严严实实盖住,和小赵抬着躺椅就往县人民医院奔跑……
虽然经医生及时输血、手术抢救,肖婷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回到阳间,但腹中的婴儿不可避免地提前一个多月来到人世。事后才知道,肖婷是因为从阳台上,把那个大蜂窝煤铁皮炉搬到客厅时,用力过度动了胎位。医生说,如果再迟五分钟到达医院,肖婷的血液就会流尽,两条人命就没了。肖婷远在省城的老爸肖弈轩教授知道此事后,特意给外孙女取名为江芦。意思是她的妈妈来自江城,女儿出生在葫芦洲,且是乘坐生长在鸭子湖边的芦柴制作的躺椅去医院降生的。这一段惊心动魄的新生命问世过程,司马江芦不知听她外公肖弈轩教授唠叨过多少遍了。当然,她也听到不少外公赞扬南淼叔的溢美之词。
“感谢我妈妈那是必须的,我还要报答南淼叔哩!”
“呵呵,真是青出于蓝胜于蓝,江芦的一张嘴巴可比你妈妈甜多啦!哎!肖婷——肖部长,听说你每次来穗城一住就是一个多月,为何不联系我呢?”
“淼哥,你不要左一句肖婷,右一声肖部长行不?听起来实在不顺耳。你还是叫我肖婷吧,就像三十多年前,我从江城下放你们大队那时一样。这么多年来,不管你是一个办事员,还是当政府办副主任、银行行长,或是现在的什么老总,我总是称呼你淼哥不改。这样不是挺自然吗?人都老了,不要为过去的事耿耿于怀啦!”
“好好,下不为例。”
“你说话可要算数啊!我和江芦先回去了,春节回到家乡再聚吧!”
诸葛南淼和肖婷母女说话间,屈婉湘已从观众席的人群中挤出来。
“肖婷稍慢,我给你介绍一下我的未婚妻,她叫屈婉湘,五年前的中山大学毕业生,也算是江芦的学姐吧!”
肖婷听到“未婚妻”三个字,看见走近的屈婉湘,怔住了。
“哎!肖婷你还不知道吧?三年前,我从葫芦洲市来穗城打工时,就跟冬玲办理了协议离婚手续,只是我们没有让同事和朋友们知道。”
“哦!幸会。我是……淼哥曾经救过我两次命……”肖婷自我介绍说,“江芦叫淼哥为叔,怎么能称呼你是学姐呢?这岂不是乱了辈分?叫阿姨才对。”
“妈,您就老土啦!这个学姐学妹称呼,才不是您理解的那种意思哩。”
“对对!还是江芦说得正确,在我们家乡,哥姐称呼是无大小的,只是一个代名词而已。好比特殊时期,一家人在一起都称革命同志,同志无大小嘛!爸爸妈妈好同志、爷爷奶奶老同志、哥哥姐姐大同志、弟弟妹妹小同志、儿子孙子乖同志。”诸葛南淼说几句笑话,意在缓和尴尬局面。
屈婉湘只是笑一笑,当时未做任何发言。待肖婷母女离开后,她和诸葛南淼来到停车场坐进车里才说话。
“首长,这就是郑蜀君那天提及过的你的老相好?”
“小屈同志你胡说什么呀?刚才肖婷不是说了嘛!她是三十多年前,从江城下放到我们生产大队,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女青年。她的老爸肖弈轩是我学象棋的启蒙老师,也是我和老四、老五上高中被开除学籍之后的补课老师。人家现在是葫芦洲市委统战部退居二线的副部长,是葫芦洲市副市长司马良华的太太。我哪里高攀得上啊!”
“嘻嘻!你是不打自招,按照你的所谓情感心理学逻辑,你费那么多口舌解释和她之间的关系,其实说明你们当初彼此都有那种意思。只是当初,你没人家司马良华有竞争优势而被夺爱罢了。你到今天还耿耿于怀吧?”
“笑话,我诸葛南淼是什么人才,小屈同志你又不是不清楚?他司马良华岂敢和我媲美?只是当初,我看不上肖婷,肖弈轩老师至今都在因他的千金大小姐没嫁给我懊恼哩!”
“首长,反正人家肖婷和肖老师不在场,没人跟你对质。你就臭美尽情地吹牛吧!”
“小屈同志,你是不是有点吃醋了?”
“你说一个别人呗!暂且不论其他,年轻是第一大资本,在年龄上肖婷就输给了我。”
“呵呵,纯属开玩笑,这样背后对别人评头论足、说三道四是不道德的。”
“当然是说笑话啦!其实我挺敬佩肖婷的,出生在一个政治局势动**不安,甚至是荒唐的年代,时逢盛世到来,为了相夫教子,又默默牺牲了自己的青春和事业。就实现自身的人生价值和追求自由的幸福生活而言,我认为她活在现实的婚姻家庭模式中不值。”
“你说的涉及了每个人的价值取向差异问题。大多数中国女性,骨子里都有一种传统的夫贵妻荣价值观,只要老公有名望有地位,哪怕她是当牛做马,也感到无比幸福。”
“我还是赞同蒙田对美满婚姻的定义:美满的婚姻,是充耳不闻的丈夫和视而不见的妻子;美满的婚姻,就像俩人合作写文章,彼此欣赏,彼此挑剔。”
“这就是你最近上岭南学院MBA课的另外收获吗?是否还赞同婚姻的本质是虚假的,婚姻是需要用谎言来维持的观念呢?”
“那倒不是,我还是赞同一个成功的男人背后,必然有一个默默奉献的女人的说法。”
“你又否定了你刚才关于肖婷活在现实的婚姻家庭模式中不值的说法。”
“唉!女人啊是一个复杂体。”
“不过,我要纠正你刚才说的话:一个成功的男人背后,必须有一大批默默奉献的女人。”
“你想得美吧!你们男人都想当皇帝,都想享受三宫六院、妻妾成群的生活,一个个短命找死。”
“哈哈!开玩笑的,你可千万不要当真。”
“我量你也没那本事,即便你有那本事也不敢。”
“正确!加十分。”
“首长,你说说和肖婷的过去吧!你救过她两次性命是怎么回事?你们那个年代的爱情是什么滋味呢?”
“讲过去的事似乎有些无聊吧!”
“不,很有意义。我既然想和你在一起生活,我就要全面了解你,包括你们整个家族成员的过去。”
“我可不能白白地把过去美好的爱情故事讲给你听,我刚才下棋用脑过度,现在饿了,你得请我宵夜。”
“招待你很简单,不就是几碗青菜粥嘛,走呗!”
他们就近在文化公园的后街,找到一家华辉拉肠连锁小吃店坐下。诸葛南淼边吃粥,边讲述了三十多年前和肖婷相识的过程。
二
那天下午,太阳隐藏它一圈火刺,渐渐变成一个滗出蛋清的蛋黄。炎热明显减退,正是夏季一天中劳作的最好时光。远处杨柳树林里知了唱起了欢快的歌,各类飞鸟叽叽喳喳,湖边的青蛙开始跳进农田捕捉虫子。诸葛南淼正背着喷雾器在鸭子湖边的棉花田里打农药,李捌两带着两个漂亮的城市女青年来到田头。还在远处,就听到李捌两扯着破嗓门大声呼叫:“南淼!南淼!江城的青年到了,她们要见你。”
诸葛南淼来到田头的湖边,两名女青年已站在他面前:一名身高一米六五左右,头扎两只刷刷辫,白皙脸颊,浓眉大眼,嘴角镶嵌着两个浅浅的酒窝,上穿一件白色衬衫,下穿一条草绿色军裤,肩背一个印有红色五角星的草绿色挎包。另一名身高足有一米七以上,既高挑又丰满,她的打扮更洋气。
“嘻嘻”那个头扎两只刷刷辫的女青年先笑两声,“你就是诸葛南淼?”
“我就是,你是?”诸葛南淼不敢正面看两位女青年,显得有些腼腆。
“嘻嘻,不告诉你,听说你下象棋挺厉害的。我也爱好下象棋,有机会还要向你学习。”
“哦!你一个女生也会下象棋?”
“怎么?瞧不起女生,女生不能下象棋吗?”
“不不,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你们找我有事吗?”
“没大事,肖老师要我带给你一封信。你如果有胆量应战下棋,后天青年点见。”头扎两只刷刷辫的女青年,从挎包里掏出一个牛皮纸信封交给诸葛南淼。然后,她拉着那个高个头女青年转身就走,撒下一路“咯咯”的笑声。
诸葛南淼望着两个女青年消失在黄昏暮色中的背影,良久呆在洒满落日余辉的湖边。他是第一次跟城里的女孩子说话,心里有几分莫名其妙的愉悦,也有几分不可言状的自卑。
准备收工了,诸葛南淼在湖边清洗了沾满农药气味的头脸和手脚,坐在喷雾器铁桶上,慢慢拆开牛皮纸信封。
信封里装着他熟悉的字迹书信,肖老师在信中说,他的独生女儿肖婷,因母亲去世早,从小跟着外公外婆生活长大,性格倔强,单纯顽皮,缺乏社会经验,不远千里到鸭子湖插队锻炼,作为父亲的他放心不下,拜托诸葛家人给予关照。另外,告诉诸葛南淼,国家教委和省教委正在起草恢复高考的招生工作计划,希望诸葛家几兄弟不要放松文化课学习,争取恢复高考时能顺利考进大学,将来更好的为国家建设发挥聪明才智。同时,肖老师在信件中夹带了二十斤长江省内部流通粮票。
诸葛南淼手握肖老师捎来的信件和粮票,感到十分温暖和沉重。
三
三天后的一个雨天,无法下农田干活。诸葛南淼要李捌两提前转告肖婷,约定下午在大队青年点下棋。青年点宿舍跟大队部只有一墙之隔,是三大间土砌瓦盖的房子,是七个生产队出工、出力共同兴建的。这三间房屋砌墙的土砖浸渍有诸葛南淼的汗水。前一年的秋天,鸭子湖边那块水稻收割完毕,稻田排干了水,只见站立着一束一束几寸高的秸秆。耕作组长李大壶,带领两个使役老把式,将两头大水牛套上轭头,各拉一条头粗尾细的竖棱状石磙,反复碾压稻草秸秆。一天后,站立的稻草秸秆伏地混入泥土,恰到好处地均匀分布在泥土中间发挥固结作用,碾压的稻田已成光滑的平地。这时,李大壶指挥牛把式卸掉牛轭头,让两头大水牛去田埂上自由地啃食青草。他们用带来的直板铁锹开始在稻田的平地上纵横切割直线,形成大小一致的长方格图案,长方格的大小就是一块土砖的大小。再沿着方格线条用力脚踩锋利的直板铁锹切进地里,切进的深度就是土砖的厚度。接下来李大壶掌控一把平板大铁锨在后,平板大铁锨颈子上系有三根粗麻缆绳,诸葛南淼跟另外两个牛把式各背一根缆绳在前奋力牵引,他们每前行一步,后面掌控铁锨的李大壶就铲起一块土砖,同时将土砖整齐地码在水稻田里晾着。几天后,那一块水稻田的泥土全变成了土砖。眼前的水稻田恰似三五张麻将台摆放的格局,诸葛南淼的肩头却蜕了一层皮。
诸葛南淼走进青年点堂屋,堂屋正中摆放着一张大方桌和四条长板凳。肖婷已坐在面对大门的上方主位。不过,她很客气地把红棋子让给了诸葛南淼。当他落座下方正位时,李捌两紧跟站在他身后,那个身材高挑丰满的女青年落座在左边正位上,手持一块老款女士上海牌手表。杨大胖子四个男青年也围了上来,分别挤在左右两边的空位上。
大队民兵连长兼团支部书记司马良华也闻讯赶到,他一进门就说:“我是专门来为美女棋手肖婷助威的。”
司马良华说出的美女二字,在那个时代算是一种时髦的词汇,听起来有些不习惯,甚至有几分肉麻。大家都没回应,司马良华却主动站在了肖婷的背后。
“诸葛南淼,今天我俩下象棋,请我的同伴黎英当裁判你同意吗?”肖婷指着那个高挑丰满的女青年说。
“我同意!”诸葛南淼瞟了一眼黎英说,黎英回敬了他一个妩媚的笑。她的眼神还有一点勾魂摄魄。自作多情者定会感受到几分暗送秋波的意思。
“三局两胜制,每一局三十分钟包干,红棋先行,现在比赛开始!”裁判员黎英宣布道。
诸葛南淼毫不客气,拿着二路红炮平移到正中五路位置,以当头炮开局。肖婷马2进3,以标准的屏风马应对当头炮。第一局大约进行到第十八回合,诸葛南淼在肖婷绵里藏针的布局中,搜肠刮肚回想爷爷诸葛戒棋曾经珍藏箱子里那本棋书上的棋谱,总是找不到最佳的应对要领,最后在失子失势中认输了。
第二局是肖婷先行,双方没交换棋子,肖婷仍然使用黑棋。她也是用当头炮开局,诸葛南淼以屏风马应对。在第二十六回合,中路被肖婷的炮制铁门栓闩死。诸葛南淼的帅府四路门面,又被肖婷的6路黑车借助出将作后盾占领,诸葛南淼连车一平四邀兑黑方6路车的机会都没了。眼看肖婷多出的两个小卒慢慢过河直逼帅府,又不得不认输。
第三局,诸葛南淼想破釜沉舟扳回一局。肖婷却说:“诸葛南淼,虽然你读了一些棋谱,但你是囫囵吞枣,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对付那些不懂棋谱的棋手还行。第三局就不必再下了,我敢肯定你又会输的。”
诸葛南淼哑口无言。
“诸葛南淼,你知道肖婷是谁吗?她是江城市多年的中小学生象棋冠军。”裁判员黎英说。
“好,好,我说嘛!三骡子哪是美女肖婷的对手?”司马良华在一旁拍手鼓掌说,明显是讨好肖婷。
“三骡子是谁?”肖婷疑惑不解地问。
诸葛南淼瞪了一眼称呼他乳名的司马良华,愤然离开了青年点。
直到后来,诸葛南淼读罢肖婷赠送给他的那本肖弈轩教授编著的《新编梅花谱》,才弄明白那两盘棋输在何处。
四
诸葛南淼自那次输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想见肖婷,又害怕见肖婷。他有时远远地看见肖婷从对面走过来,却马上改变路线回避。
将近立秋,这一天特别闷热。中午时分,生产队的社员们都在午休,太阳张开它满圈火刺直戳大地上的万物肉身,鸭子湖的水面滚烫,水底却冰凉。
诸葛南淼扛着一把长竹竿鱼叉,头戴草帽,上穿背心,下穿短裤,赤着脚,沿着湖边巡视。他在寻找机会捕猎晒花纹的黑鱼。突然,从远处的楚河汉界深水区那边传来呼救声:“有人落水了!快来救命啦!”
诸葛南淼循声望去,只见湖中一条正在打转的渔划子上,一个身材高挑,穿着黄蓝相间条纹泳装的女子大声呼喊救命。那不是女青年黎英吗?黎英望着水中拼命挣扎的红衣女子束手无策。
“不好!”诸葛南淼惊讶一声,丢掉手中的鱼叉,沿着湖边飞奔过去。他一边跑,一边扔下头上的草帽,脱掉背心。他来不及跑到渔划子垂直湖边的最近距离点,情急之下纵身跳进湖水,奋力朝红衣女子落水的地方游去。
诸葛南淼大约游了一百多米,接近红衣女子落水处时,明显感觉体力不支。为了安全起见,他招呼黎英不要慌张,赶快将渔划子撑到他的身边。同时,要黎英将划船的长竹篙伸向红衣女子落水的地方,以防万一被红衣女子拽住他的手脚不能动弹,那根长竹篙就是最好的救命工具。
诸葛南淼想好了救助措施,盯准水下若隐若现的红衣女子,憋住一口气,头向下,脚朝上,一个猛子扎下水底,从下向上顶起了红衣女子。
当他把红衣女子托上渔划子时,已是筋疲力尽,黎英早已吓得六神无主。诸葛南淼见奄奄一息的红衣女子是肖婷,他再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按照老师传授的急救溺水者办法,将肖婷平放,成仰卧姿势,双手重叠连续挤压她的胸部,接着嘴对嘴吹气,连续反复地挤压胸部和人工呼吸。肖婷终于“哇哇”几声吐出满嘴的泥水,随后又呕吐大量的清水。
肖婷慢慢清醒过来,感觉被黄骨鱼刺伤的左脚奇痒怪痛,还有一条肉楞楞的小蚂蟥叮在伤口处,另一条大蚂蟥已钻进她的泳装,她发出了刺耳的尖叫声。肖婷又抱着黎英号啕大哭,当然是一种死而复生后的激动情绪发泄。只见黎英手捧她脖子上红绳系着的一只三羊开泰造型的玉坠,不停地亲吻,口中念念有词:“神羊保佑我和肖婷大难不死。”
本来肖婷是会游泳的,因为当天湖面水温过高,突然腿脚接触到深水区冰冷的湖水,加之在浅水区被黄骨鱼刺伤左脚引起精神紧张,突然产生下肢**抽搐症状。所幸黎英不会游泳,也没下水。倘若双双落水,无人呼救,后果不堪设想。
肖婷溺水被救三天后的一个晚上,弯月模糊,散星稀疏,鸭子湖吹起了徐徐夹带荷花、菱角、蒲草等植物清香的水风。诸葛南淼正在家里研读肖弈轩老师编著的那本《新编梅花谱》。肖婷来到他家,约他出去讨论象棋。
他们沿着鸭子湖防洪堤上的人行道慢慢向前行走,很长一段路程,两人不说一句话,只有湖边的青蛙在鸣叫,只有远处的蝈蝈在唱歌,只有芦苇丛中戏水的鸳鸯在呢喃。
诸葛南淼是第一次和一个青年女子单独散步,况且是一个来自大城市的漂亮女青年,他感觉很不自在。还是肖婷首先打破了僵局。
“淼哥,你知道我那天在湖中溺水是什么感受吗?”
“什么感——受?不就是喝——喝水的感受吗?”诸葛南淼第一次听到肖婷一改往日直呼诸葛南淼其名为淼哥,受宠若惊,继而激动又紧张,说起话来有些结结巴巴了。
“那一刻,我感觉……我又隐隐约约感觉你会来救我的。”
“嘻嘻!是吗?那天中午,我是鬼使神差睡不着午觉,想去湖边叉黑鱼,怎么没感觉到你会落水呢?”
“我后来听黎英说,你临危冷静不乱,让我十分佩服。倘若是我遇到那十万火急的事,说不定慌慌张张,就会断送两条人命,后果越想越害怕。”
“那要感谢你老爸肖老师。他说,要成为一个合格的棋手,首先必须具备一种危而不惧,急而不慌,忙而不乱,冷静处事的良好心态。”
“我也是下棋的人,我的游泳技能也不差,为什么当时手脚就慌乱了呢?”
“那是因为你的脚受伤……”
“我认为不仅仅是这些,还有天注定的缘分……”肖婷说着,主动牵住了诸葛南淼的右手。
诸葛南淼第一次接触一个大姑娘温润如玉的手,感觉肖婷传导着一股酥麻似的理疗电流,激动地说:“那天,我俩就是同时淹死在鸭子湖里也值得……”
继而肖婷扑进诸葛南淼的怀抱中说:“淼哥……我害怕!”
“鸭子湖中没鬼怪,你怕什么呢?”诸葛南淼不解人意,傻傻地问。
“不……不是,是那个大队主任司马福财,他……”肖婷吞吞吐吐地说。
“他对你怎么了?”
“没怎么。”
这时,北边的天幕上飘来一团乌云,弯月、疏星慌慌张张地躲进了云层。湖风渐大,有几滴知了撒尿般的雨水洒落。
“肖婷,天快下雨了,时间也不早了。我明天一早还要上工打农药,我们回去吧!”
诸葛南淼回到家,回味着初恋的心动,睡在**彻夜难眠。想到自己的家庭和所处的农村环境,无论是门当户对的条件,还是个人性格和生活习惯,他认为和肖婷犹如两条平行的轨道,是不可能相交和重合的。他不相信来得如此容易的爱情是真的。那岂不是天上真的会掉下馅饼了吗?诸葛南淼问自己:也许是肖婷远离家乡和亲人,来到偏僻的农村遇到了什么困难,在寻求某种保护或精神寄托吧!
五
诸葛南淼和肖婷那次约会之后,他总是找出许多理由回避肖婷。但是,他却在暗中时刻关注司马福财的一举一动。受肖老师的重托是一个方面,还有来自本身的一种说不清的力量,迫使他必须要保护肖婷。
他每天晚饭后,总是不由自主地去大队部旁边的青年点附近溜达一圈。那段时间,他发现大队主任司马福财,晚上去跟青年点宿舍一墙之隔的大队部加班的次数明显增多了,有时是通宵达旦。
国庆节很快到来,青年点的四名男青年都回江城探亲去了。黎英也去邻近冯口镇的青年点访问同学。
这一天,只有肖婷一人在青年点吃住。傍晚下起了毛毛细雨,天色尤其黑暗,鸭子湖边飘游着忽明忽暗鬼火般的萤火虫。诸葛南淼去鸭子湖边,把捕捉鳝鱼的籇子安放完毕,回家的路上遇见司马福财披着雨衣向大队部走去。他急忙回家取了肖婷送给的那本《新编梅花谱》,撑着一把油纸伞,尾随司马福财来到大队部旁边的青年点。
“司马主任,你——你,我对你说过多次了,你这样影响不好。”
“婷妹子,你就让我……我保证明年推荐你回江城上大学,早点让你结束农村猪狗般生活的苦日子。”
“不行,你再走近我,我就用刀砍你。”
“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嘛!”司马福财说。
稍过片刻,青年点女生宿舍传出“噼啪”一声金属物撞击木板的声响。
接下来,是司马福财的声音:“啊!别别!姑奶奶。我走,我这就走。”
这时,诸葛南淼用力敲门,一边敲门一边大声叫:“肖婷!你在家吗?我给你还象棋书来了。”
肖婷如获救星般地急忙打开房门,她右手还握着一把菜刀。
司马福财十分尴尬地说:“啊!是南淼侄子,我在找肖婷同志谈国庆节排练文艺节目的事,我们刚才正在商讨样板戏《沙家浜》《智取威虎山》的几个打斗招式。你们聊,你们聊,我先走一步。”
紧接着,司马良华也来了。诸葛南淼几天前,已听到关于司马良华跟肖婷谈情说爱的种种传言,他不方便继续留在那里,知趣地离开了。
肖婷用失望的眼神,看着诸葛南淼的背影消失在黑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