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平师怨盗画判刑赎棋画求师开恩
一
凌晨三点时分,喧嚣一天的穗城,终于恬静下来。
在白云山和帽峰山相连的丘陵过渡地带。十年前,一家房地产开发商,在这里开发了穗城最早一个富有诗情画意的高档别墅小区——白云深处。
小区内有数十座临湖依山而筑的三层楼独栋别墅,掩映在一片芒果树、荔枝树、龙眼树混植的丛林里。
一条穿过湖心的沥青道路,直达那几栋别墅正门的入户花园。道路两旁灌木丛中,不够明亮甚至显得有些昏暗的矮杆路灯,犹如一只只困倦欲闭的眼睛。
一袭黑色夜行衣打扮的蒙面女子,迈着猫一样轻快无声的脚步,迅捷通过湖心沥青道路。她来到东边一栋别墅入户花园的铁栏栅门前,稍作停留。随着铁栏栅围墙门“吱呀”一声响过,一个十三四岁的瘦弱女孩,牵着一条高大威猛的金毛犬走出花园大门轻声说:“师姐,请进!”
黑衣女子闪进花园,金毛犬纵身扬起两只前爪子,搭在黑衣女子的双臂上,不停地吻东嗅西,亲切无比。
“乖!金二你还记得姐?”黑衣女子说。
“八年前,是你把受伤的它从马路上抱回家的,狗通人性,它怎么会忘记师姐金大呢?”女孩说。
“土五,师傅在家吗?”
“在家,不过,她患重病多年了,每晚十点前必须入睡。”
“啊!师傅患重病?”
“慢性白血病。”
“火四呢?”
“师姐不知道吗?她去荔莞市找工作单位实习期间,被骗进了一家专干那种事的娱乐酒店,师傅着急,正在托人救她。”
“还有这种事?”
“师姐快进屋吧!外面说话不方便。”女孩说。
金大走进别墅大厅,仍然没摘下蒙面黑布,仅露出两只炯炯有神的眼睛。她环顾大厅,陈设依旧,一切如八年前那个晚上,她离开这里时的样子无二。她凝视着大厅正面中堂上,那一幅由师傅丹青妙笔绘制的吴道子画像,浮想联翩。师傅曾经说,吴道子就是他们的祖师爷,被画匠们奉为画圣。
祖师爷画像的两侧,是一副师傅的师傅挥毫题赠的对联。上联是:一笔可写古今情。下联是:片纸能画天下义。师傅说,之前的这副对联,是穗城一个小有名气的书法家赠送的。下联最后一个字不是义而是意。
师傅的师傅出生在黄河流域中原腹地的一个书香门第、书画世家。他从小在他爷爷言传身教下,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练颜筋柳骨,习欧皮赵肉,取颜真卿、柳公权、欧阳询、赵孟頫楷书四大家之长,被书法界公认为中原楷书第一笔。只是他不愿意参与什么协、加入什么会而已。他是一个实实在在的民间书法大家。
师傅的师傅八十高龄那一年,从黄河边乘坐火车两天一夜,来到珠江边的穗城,参加师傅乔迁别墅庆贺时说:尽管后生们已从原来行走江湖玩杂耍卖艺谋生,改为居有定所写字作画为业,那个义字却不能丢,有了义自然就有了天下意。师傅立马笔墨伺候,请师傅的师傅重新题字换下了那副写有意的对联。
师傅膝下无儿无女,她在丈夫坐牢自杀后,带着丈夫遗留下来的字画流落他乡。她流浪的日子几乎是地当床天作被。她为了挣得几个零角硬币的活命钱,到处走场子玩杂耍。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改革开放的春风渐渐吹暖了封冻已久的神州大地,师傅只身一人过黄河跨长江,来到了南粤珠江边的穗城。
二
冬季寒冷的一天,她表演肉掌劈红砖的气功,走完几个场子回到火车站地下通道的“家”,已是夜晚十一点多钟。当她迷迷糊糊入睡时,隐隐约约听到地下通道上盖某处,有婴儿断断续续地啼哭声。她循声走出地下通道,在一个金属垃圾桶里,捡到了一个女婴。因是寒冷的冬天,在金属垃圾桶里捡到一个冻不死的女孩,故取乳名金大,学名郁金。
是夜,因地下通道多了一名新成员金大的哭闹,引起那些流浪大家族的成员们的强烈不满。第二天就没有了师傅和金大的铺位。师傅为了金大健康成长,不得不拿出平时舍不得花的积蓄,来到文德路背后的小巷租了一间低矮的小屋。师傅从此结束了外出走场子玩杂耍卖艺的生活,就近在文德路字画一条街上,背着金大给书画装裱店主打工,间或临摹一些名人字画,也偶尔露几手,画几幅花鸟、描几幅鱼虫的工笔画。师傅兴致好的时候,也泼墨几幅大写意国画。店主有了师傅这样一个书画功底深厚的帮工,书画装裱店的名气一天比一天大,生意一天比一天好。店主是一个明了人,付给师傅的报酬也越来越高。没过几年,政府大力扶持个体工商户,已有一定积蓄的师傅也自立门户挂起了“宋氏炎黄书画店”的招牌。师傅将丈夫留下来的几幅字画挂出来,自然就成了书画店响当当的镇店之宝。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国家开始大力发展经济,人们的经济收入逐渐提高,字画市场也开始升温,尤其是在穗城这些经济发达的一线城市,开始兴起盛世藏古董的热潮。仰慕师傅她丈夫字画名气而来的人趋之若鹜。此时,师傅又先后收留了两个三岁的男孩木二和水三。同时,正值金大发蒙上小学读书之际,师傅不得不雇请一名保姆打理家务。因家庭经济负担陡然加重,师傅忍痛割爱,卖掉了她丈夫上世纪五十年代创作的一幅《黄河炎魂图》国画。
师傅也是中原人,她从小勤学苦练,在掌握临摹名人字画绝技的同时,也练就了一身过硬的杂技功夫。自从金大记事起,包括师傅先后从大街上带回来的遗弃孤儿大师弟木二、小师弟水三、大师妹火四、小师妹土五。师傅在教他们学习绘画的同时,也不忘将中原地区传统的杂技功夫传授给徒儿们。还将一门祖传的开锁和修锁绝技授给了金大和土五两个徒儿。
改革开放之初,书画市场还十分冷淡。所幸他们都有一身玩杂耍的功夫,不失为流落街头巷尾卖艺求生的本钱。否则,有哪一个徒儿难能活到今天。
后来,名人字画值钱了,师傅为了她五个徒儿有一个安定的学画和念书环境,又卖掉她丈夫的几幅字画,在“白云深处”住宅小区购置了一栋别墅。
虽然土五小师妹的高跷功夫,在五个徒儿中最好,开锁和修锁、配备钥匙的技术也不逊色大师姐金大,但她的雕虫小技却瞒不过师姐金大的眼睛。当金大在诸葛南淼的笔记本电脑上,看到九宫阁会所棋品展览厅现场那一段监控录像视频资料时,心脏在刹那间提到了嗓门眼。矮小瘦弱的土五小师妹腿绑高跷,全身缚上一层塑料泡沫,再包裹一身运动装外套,头戴摩托车头盔,脚穿一双大号运动鞋,假扮高大身躯的运动型男子进入棋品展览厅作案。小师妹哟小师妹!你自以为是天衣无缝,却是欲盖弥彰。表面上看她上下九宫阁会所扶手楼梯是沉着冷静不慌不忙,其实是笨手笨脚呆头呆脑的傻样,可以说是破绽百出。更无知的是她连续两天去展览大厅佯装参观,实则踩点。她以为公安人员都像她一样傻?这也难怪她了,毕竟师傅教给五个徒儿的谋生本领是绘画艺术和杂耍功夫,而非盗窃。
三
八年前的一天,五个徒儿在家里看电视,电视中正播放那部师兄师妹联手盗窃世界名画的精彩港片《纵横四海》。刚上小学的土五小师妹,兴奋地对金大和木二说:“师姐,师哥,我们也有一身好功夫,不如学习电影中的哥哥姐姐去盗画吧!”土五小师妹话音未落,师傅“啪”地一巴掌打过去,土五小师妹的满口牙齿,当场渗出血液。师傅接着关掉电视机,说:“不狠狠地教训你们一顿,犯了那种事会坐牢的,都给我上楼进书房,临写柳贴一百遍,不写完不准吃饭。”
没想到一周后,一个书画骗子,用一幅名人字画和师傅交换她丈夫创作的一幅字画时,那个骗子玩了狸猫换太子的调包计。师傅拿着骗子的赝品找上门去索要她丈夫创作的那幅字画,骗子不仅不认账,还反咬师傅一口,说师傅拿赝品去讹诈他。师傅委屈,无可奈何之下,去公安部门报案。接待她的公安人员早被骗子收买,回答说:“一个妇道人家,空口无凭说人家骗了你,证据何在?人家还要反告你诬陷哩!”
师傅被骗受欺,气火攻心,回到家里一病不起。是夜,金大穿一袭黑色夜行衣,青布蒙面,施展她的开锁绝技,摸进了那个骗子的藏品室。当她取下挂在墙上的那一幅师傅丈夫创作的字画时,画轴上一根尼龙丝线扯响了电子警铃。顿时,藏品室的大灯小盏齐明,骗子几个五大三粗的儿子,手持木棍、铁棒堵住了唯一的出口。金大施展拳脚突围,被一闷棍击倒在地。当她醒来的时候,一对冰凉的铁手铐,已将她牢牢地拴在公安局审讯室的不锈钢柱子上。无论办案人员如何审问,她一口咬定自己是四处流浪的孤儿,没有任何人协助她作案。深夜闯入民宅行窃事实确凿,加之那段时间有几个收藏家的字画被盗,公安机关破案无门,将所有的屎盆子扣在了她头上。她被判刑入狱不久,大师弟木二和大师妹火四受师傅之托去探视她,她拒绝见面,且带出话来:“她早已和师傅断绝了师徒关系。”师弟、师妹明白师姐金大的良苦用心,知道她不想辱了师傅的名声,也不想连累师弟师妹们。
金大十分清楚白血病是一种富贵病,药物治疗维持生命,每月至少需要上万的医药费支出。如果是配型换骨髓治疗,费用高达百万以上。就师傅目前白血病缠身的体质,七旬高龄的老人是不可能再工作的。她又是一个不愿意给两个也已成家的徒儿木二、水三增加经济负担的人。仅靠一个画店的经营收入,何能持续支撑她本人的医疗费、别墅的物业管理费、水电费、火四和土五两个徒儿的学费开销呢?
想必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土五小师妹才铤而走险,重蹈金大的覆辙去偷那幅《中兴瑞应图》棋画。虽然土五小师妹还不到十八岁,但被公安人员抓住后,同样会被判劳动教养坐牢的,她就会成为金大第二,她的一生也就被毁了。
金大走到祖师爷吴道子画像前的香案边,从案台一角纸包里抽出三炷檀香,点燃,然后插进积满灰白色香灰的青铜炉中。她双膝跪在黄色的蒲团上,五体投地磕了三个响头。当她慢慢起身,双手合十作最后一个揖时,是二楼又似从祖师爷吴道子画像背后,传来声如洪钟不可违抗的命令。
“你给我跪下!你还知道回家?”
“师傅,徒儿知错。”金大说着,重新跪在蒲团上。
“你今日知错,何必当初?你知道吗?就是因为你的莽撞,从八年前开始,我就被别人骂成强盗婆,你的几个师弟、师妹就被别人当成了一群强盗仔,这里就成了强盗窝。那些客户见到我们就像躲瘟疫。这八年,你不知道我们是怎么熬过来的啊!”
“师傅,我当初的确是气不过,才去教训那个骗子的,没想到给师傅您丢了脸,给师弟、师妹们带来了麻烦。我出来后无颜再见您老人家,直至今日才走进这个家门。”
“你既然口口声声说跟我早就断绝了师徒关系,你今天回来干啥?你还是走吧!”
“师傅,您病重,还有火四大师妹被拐骗的事,土五小师妹都告诉我了。您要我怎么做,我绝不说半个不字,即便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你今天来,恐怕另有其事吧?我的事,你师妹的事,都不需要你操心,你给我出去!土五妹送客!”
“师傅!师傅息怒!听徒儿先把话说完。”
“师傅!师傅开恩!师姐肯定有苦衷啊!”
金大师姐求师傅的同时,土五小师妹也跪下来向师傅求饶。
“金大,你说吧!你是不是要出嫁了?回来请我这个既当师傅又当妈的老婆子去喝喜酒?他为什么不亲自送聘礼来呢?难道他要我把你白养这么大吗?”
“师傅,徒儿刚出来不久,我和他暂时的能力都有限,师傅的大恩大德定当后报。”
“唉!等你有能力报答我的时候,师傅恐怕不在人世了喽!”
“师傅,您不要灰心,现在医学技术发达,您的病可以进行骨髓移植手术治疗。”
“你说得轻松,骨髓移植手术谈何容易?先不说配型难,费用至少百万以上,你要我去哪里弄?”
“师傅您可以卖掉这栋别墅呀!”
“你胡说八道,现在的房价天天看涨,卖掉这房子以后还能买回来吗?难道要我和你的两个还未成家的师妹又去睡天桥或地下通道吗?难道你的土五小师妹不上学念书了吗?”
“师傅,救命要紧,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难道师傅该怎么做都不知道了?还要你这个当徒弟的来指教吗?废话少说,你今天来到底想干什么?”
“师傅,在您老面前,没可能隐瞒的事。我就是为那幅《中兴瑞应图》棋画而来。”
“不行!我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人家指名要用那幅画去换你火四大师妹的。”
“师傅不是经常教育我们,要按照祖师爷画像旁边那副对联上的义字为人做事吗?”
“不错,我拿人钱财,就要替人消灾,就要为你师妹消灾,这就是在行义。”
“徒儿斗胆说一句,那个给您钱财,想得到本来不属于他的那幅画的人,就是一个不仁不义之徒,您帮助他是助纣为虐,怎能称得上义举?”
“你今天是怎么啦!吃了豹子胆不成,竟敢顶撞师傅?我不这样做,你的火四大师妹能救出来吗?”
“师傅,我的命都是您捡回来的,我哪敢顶撞您老人家,您就相信徒儿一回吧!徒儿在大牢里蹲了六年,什么样的高人没见过。就土五小师妹那行窃的雕虫小技,是破绽百出。公安部门正在抓紧撒网排查,不出一周定能破案。到头来,不仅救不出我的火四大师妹,反而搭进去我的土五小师妹。再说,这幅画也关乎到一个对我有恩的人他老父亲的性命啊!您老人家就高抬贵手成全我吧!徒儿假如这辈子报答不了您的恩情,下辈子给您当牛做马也要报答。搭救火四大师妹的事,您老人家就不要操心了,我自有办法。”
“你走吧,你该有一个自己的家了。师傅不想连累你……”
双方沉默不语足有五分钟,金大跪在地上不起。
“唉!谁要我当初在火车站捡到你这个讨债鬼呢?”伴随师傅的抱怨声,一个圆柱状的皮套筒从二楼飞落到金大的身旁。
金大打开皮套筒抽出画卷,正是那幅留有“诸葛家藏”钤印痕迹的《中兴瑞应图》棋画,画卷中夹带一份盖有南粤公证处大印的遗嘱。
立遗嘱人:XXX,性别:女,身份证号码:XXXXXXXXXXXXXXXXXX
遗嘱事项如下:
一、位于穗城市帽山区XX街XX路“白云深处”小区XX栋别墅(房屋登记证号XXXXXX)的产权赠予如下:宋金大20%、宋木二20%、宋水三20%、宋火四20%、宋土五20%。
二、位于穗城市秀湾区文德路第XXX号“宋氏炎黄书画店”产权赠予如下:宋金大20%、宋木二20%、宋水三20%、宋火四20%、宋土五20%。此画店暂由宋金大和宋火四代管经营,剔出宋土五每月上学和生活开销的所有费用之后,所得利润五姊妹平均分配。
金大看到这段文字,跪在祖师爷吴道子画像前,泪如泉涌,泣不成声。
“土五妹,送客。”师傅严厉的声音再次传来。
“师傅,多谢啦!您老多保重!”金大说着,闪身出了别墅,消失在黑夜中。
四
第二天上午九点,“新鲁班·楚河汉界城”九宫阁会所一楼大门前。在保安岗亭值夜班的两名保安人员,被前来上班的员工叫醒。其中一名保安人员,发现自己的怀中抱着一个圆柱状的皮套筒,惊诧不已。他打开套筒一看,原来是棋品展览厅那幅被盗的《中兴瑞应图》棋画。
一周后,李定胜通过他的哥们——宝岛大酒店的老板王强富从中斡旋,在荔莞市另一家邱豪进控股的娱乐酒店夜总会,接回了宋郁金的大师妹宋火四。三天后,宋郁金的师傅,趁徒弟们不在身边,沐浴更衣,洗手焚香,服下大量的安眠药,跪在祖师爷吴道子的画像前,在“白云深处”小区的家中安然去世。一个月后,宋郁金辞去新鲁班物业公司的工作,专心和她的大师妹宋火四一起打理师傅留下来的文德路宋氏炎黄书画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