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急回城不惜委身沉尸案久埋冤魂
一
国庆节过后,开始采摘棉花了。一般情况下,生产队安排女劳力下棉田摘棉花,男劳力的主要任务是赶着牛车运输装满棉花的大包小袋,或从田间将刚采摘的棉花运回生产队仓库,或从仓库将晒干分选打包好的棉花运到公社棉花采购站出售。
傍晚,那个滗滤过蛋清的蛋黄般的太阳即将落下大地这口青锅,牛车满载大包小袋的棉花“咿呀咿呀”地离开田头,一路散发着桑木车轴摩擦车床的桐油燋煳气味。诸葛南淼留在最后,继续收集散落在田间的棉花包裹,他扒开已开始落叶的齐脖子高的棉秆,向棉田深处几个女社员留下的棉花包裹堆走去,传来一男一女对话的狎昵声。
“英妹子,你想什么时候推荐回江城上大学呢?”
“当然是明年满一年后的九月唦!”
“我们大队一年就一个指标,肖婷和你谁先走,就看英妹子的表现了。”
“人家怎么表现,还不是你书记、主任一句话说了算。”
“英妹子说对了,英妹子的嘴巴,啧啧……又香又甜!”
“嗯……你轻一点行么,小心人家听到了。”
“人都走光了,只有鬼才听得到哩,这黄叶白花的棉海是我俩的世界。”
“嘻嘻!书记有诗人的情怀,也够浪漫的!”
“是嘛?你就看我怎么浪漫吧。”
“书记……主任……你别这样嘛!人家还是一个黄花大闺女哩!”
“英妹子,你这三个羊头的玉坠好润滑的。”
“这叫三羊开泰,正宗的和田玉挂件,是我哥黎群从新疆寄过来的。”
“英妹子……”
“嗯嗯嗯!讨厌死了。”
“别别让嘛!妹子,我求你就一会儿。”
“书记……主任……我不要,我不能。”那女人突然清醒地高喊道,从棉花包裹堆里跳起来,冲出棉田。
“谁?”诸葛南淼大吼一声。那黑影闪过,像一头被猎人追赶得惊慌失措的野猪,飞快地拱开棉林,弓身逃向棉田深处。
两个月后的一天,大队妇联主任方艳梅,寻着她几天没回家的男人司马福财大吵大闹一番,气冲冲地带着五岁的三儿子司马良贵回松采县娘家去了。全大队的人,对方艳梅跟司马福财书记吵架斗气的原因不明不白。
后来,黎英想回江城上大学的美梦成了泡影。从此,性格开朗的她,像一个闷闷不乐的小媳妇。再后来,她又变成了一个嘻嘻哈哈,十分随便的女子。她除下地干农活以外,整天和本大队的,还有冯口镇的几个男青年混得哥儿们一般。同时又和鸭子湖公社本地几个有名的男青年处得火热。
第二年鸭子湖公社举行庆祝“五一”国际劳动节文艺调演晚会。鸭子口大队唯一调演的节目是样板戏《沙家浜》。
司马福财饰演抗日忠义救国军参谋长刁德一,黎英饰演新四军交通站联络员阿庆嫂,青年点的杨大胖子饰演抗日忠义救国军总司令胡传魁。阿庆嫂那个主角原定由肖婷担当,不知什么原因换成了黎英。节目演出过程中,司马福财和黎英眉来眼去的,全被台下冯口镇青年点的那几个下乡男青年和本地的几个男青年看在眼里。
当剧组人员谢幕来到后台时,一个男青年上来就给司马福财一拳,杨大胖子立马冲上去对打。随之招来了冯口镇的下乡青年、本地男青年和本大队下乡青年的三派械斗。诸葛南淼的二哥诸葛西森为了保卫革命干部司马福财,也参加了这次打架事件。诸葛东鑫和诸葛南淼上去,强行要将老二诸葛西森拉回家。
老二不但不回家,反过来指责老大和老三说:“你们兄弟俩麻木不仁,你们没看见司马福财书记被打吗?”
诸葛东鑫“啪”地一巴掌打在老二脸上:“打死司马福财才好哩!管你屁事?”
老二诸葛西森说:“我就要管,有谁把我当人看待了?只有司马福财书记重视我、培养我。”
所幸当晚是司马良华带着一批基干民兵维持会场秩序,及时赶到后台制止了打斗。
当时,黎英觉得自己的颜面丢尽,用富有特色的江城语气对那些打架斗殴的在场人员大吼:“管你们么事哟!我心甘情愿跟司马福财书记、司马福财主任相好,么样呢?”
参与打斗的人员个个瞪着大眼,气冲冲地走了。
从此,黎英种下了祸根。
二
三伏天的一个清晨,太阳还没睡醒,鸭子湖边静悄悄,棉花田里每一株结满青棉桃、开着黄色和粉色花朵的棉枝上挂着朝露。此刻,正是农村的耕牛饲养员夏天放牧的最好时光。诸葛南淼的大哥诸葛东鑫如同往常,赶着一头小水牯和地主曹立坤畏罪自杀后转过来的三头老黄牛,沿着湖边慢悠悠地啃草。诸葛东鑫紧跟几头牲口的脚步,随手扯下一片芦苇叶当哨子,衔在嘴巴里吹起来。
突然,右前方湖边芦苇**里,传来乌鸦和其他禽鸟叽叽喳喳的声音。诸葛东鑫循声望过去,只见一群乌鸦围绕水面漂浮的一个白色包裹旋转。他走近一看,发现了死人的一只脚,诸葛东鑫失魂落魄,丢掉手中的牛绳,掉头就往大队部方向奔跑。他边奔跑,边呼喊:“不好啦!湖里淹死人啦!”
大队民兵连长兼团支部书记司马良华闻讯,急忙给公社公安特派员和区公安派出所打电话报案。然后,带着几名基干民兵迅速赶到现场维持秩序。
死者正是五天前失踪的黎英。经县公安局派来的法医做尸体解剖鉴定:黎英死于五天前。死者后脑勺有钝器击伤的血迹,脖子上有勒痕,是被钝器击倒后,再用绳索勒住颈部窒息而死的。然后把她的尸体装进一个破棉花包沉入鸭子湖芦苇**深水处。由于天气炎热,尸体腐烂发胀浮出了水面。未发现受害者致死前,她身体上有什么被性侵的痕迹,但不排除曾经做过人工流产刮宫手术。
后经走访公社和区两级卫生院妇产科医生,查明黎英在前一年的十二月份,拿着盖有鸭子口大队红色公章的妇联证明信,去区卫生院妇产科做过人工流产手术。
办案人员询问妇联主任方艳梅为什么要给黎英出具人工流产手术证明?方艳梅理直气壮地说:“人家一个大姑娘还没结婚,控制不住自己和男对象同房,不小心怀孕了,她难以启齿。我们妇联不帮助她解困,难道要她去找你们公安局的大男人帮忙吗?”
办案人员觉得方艳梅的话合情合理,也就没深挖人工流产的证明信由来了。况且司马福财是大队党支书兼主任,也是一名老党员,又是县教委主任司马良荣的父亲,是县副主任车抗战的岳父。如果他们这种根正苗红的人都是杀人嫌疑犯,那天下岂不是乱套了。
县公安局办案人员,在大队主任司马福财和他当民兵连长的大儿子司马良华配合下,把平时与黎英来往密切的城市下乡男青年和农村男青年,包括诸葛西森在内,逐一传唤到大队部问话。
诸葛西森由司马福财陪同,县公安局刑侦股一名叫车解放的公安干警亲自审问,着实令诸葛家人紧张了一段时间,生怕司马福财他们赏赐一个莫须有的罪名。这不过是虚惊一场,诸葛西森不仅没有杀人的嫌疑,反而被司马福财重点培养,提拔为基干民兵,安排到专案组跑跑腿,传传话。那段时间,诸葛西森格外积极,但做起事来谨小慎微,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每一个被传唤的人都有足够的证据证明当天不在作案现场,结果还是没有查出凶手。
19岁的黎英,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把她的青春年华和宝贵生命奉送给了那个年代,留在了鸭子湖。当诸葛南淼、肖婷和几个男青年,一起将黎英的母亲送出鸭子口大队时。黎英的母亲抱着女儿的骨灰盒说:“我闺女死得好惨啊!我一定要为她申冤报仇,如果我这一辈子完不成申冤任务,她在新疆当兵的哥哥黎群也不会放弃。总有一天,凶手是要偿命的!”
在黎英被杀案排除嫌疑人过程中,诸葛南淼既感到荣幸,又感到内疚。他荣幸的是,全大队都公认他是一个遵纪守法的好青年,涉及到黎英被杀案件调查时,从来没有人认为他有作案嫌疑。当然,那些被传唤的嫌疑人名单都是大队一把手司马福财亲手罗列的。他内疚的是,没机会,也不敢把一年前在棉花田里听到的和看见的那一幕,主动向办案的公安人员绘声绘色地描述。
那办案组长车解放是谁?他是司马福财大女儿司马良荣的小叔子,是县副主任车抗战的亲弟弟。车解放会相信诸葛南淼提供的线索吗?更何况那毕竟是司马福财和黎英两相情愿的事。黎英后来又跟那么多城市下乡的男青年、农村下学的男青年来往。即便揭露出司马福财曾经对黎英有不轨的丑陋行为,但是不敢肯定司马福财就是杀害黎英的真凶呀!也不排除黎英被其他争风吃醋的男人所杀。关键是棉花田里那一幕,除了诸葛南淼亲眼所见,再没有其他人看到。本来诸葛家和司马家在解放前结下的积怨都还未解除,如果这次弄不好,就会被司马家人反咬一口,说诸葛家人捏造事实诬陷革命干部。那岂不是惹来旧恨加新仇吗?司马福财是大队支书兼主任,把持着鸭子口大队的政治方向和经济分配大权;他老婆方艳梅是大队妇联主任,把持着鸭子口大队的流言蜚语传播和鉴定大权;他大儿子司马良华是大队民兵连长,把持着鸭子口大队的“军事”大权。诸葛家人以后还想不想活呢?因此,诸葛南淼彻底断掉了揭发司马福财棉花田里风流事的念头,留下了未帮助下乡女青年黎英申冤的遗憾。下乡女青年黎英被他人所杀一案至今未破。
三
黎英之死,对肖婷打击很大,令他无比恐惧。她感到人的生命是如此脆弱,一个弱女子生活在远离家乡的农村是那样的无助。
她和司马良华的恋爱关系,本来还是一种风言风语的传闻。或者说是肖婷不敢正视,或者说是肖婷勉为其难,或者说是肖婷心中另有一人,不甘心就此委身于司马良华。诸葛南淼是一个大蠢猪噢,其实肖婷心中装着他。在此期间,肖婷曾写信问父亲肖弈轩对她婚姻大事的看法。肖弈轩未正面回答女儿,他及时写信给诸葛南淼询问了司马良华为人处世的表现情况。肖老师在信中直言不讳地阐明了他对未来女婿的标准是:不重官职高低,不看门第贵贱,不计财富多少,务求品行端正,务实上进好学,务必重责担当。
诸葛南淼对司马良华虽有嫉妒,但他不会背后诋毁一个人。他如实告诉肖老师,司马良华是一个积极要求上进的青年,无论参加生产队的劳动,还是参加学习,总是走在前列,深受贫下中农好评,已光荣加入中国共产党。司马良华的不足之处是爱表现自己,善于投机钻营。从某程度上说,爱表现自己和善于投机钻营是一种优点,是一个人阳光的性格,是一个人主动把握有利自己的一切机遇的自信。实事求是地说,那个时代司马良华身上所显现出来的特质,是诸葛南淼没有的,或者说是诸葛南淼望尘莫及也自愧不如的。
黎英的死加快了肖婷和司马良华恋爱的进程。肖婷面对司马良华发起的一阵紧一阵的爱情攻势,很快由原来的犹抱琵琶半遮面变成了公开的、光明正大的、毫无顾忌的手牵手或拥抱。那时,却苦了诸葛南淼,但他怨不了谁。诸葛南淼是自食其果,谁要他这个笨蛋胆小如鼠、瞻前顾后、拒绝肖婷主动抛来的绣球呢?
当司马福财听到肖婷和大儿子司马良华恋爱的传闻后,再不敢对肖婷有非分之想了,自觉地让贤了。他切身体会到“青出于蓝胜于蓝”“长江后浪推前浪”“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另一番深意。当司马良华和肖婷的恋爱关系公开之后,司马福财更加关照和尊重肖婷了。于是,督促大女儿司马良荣和女婿车抗战,给大儿子司马良华弄到一个工农兵大学生指标的同时,又为未来的大儿媳肖婷弄到了一个上大学的指标。
紧接着,抓住县金粮酒厂征用鸭子口大队的田地机遇,把二儿子司马良富招工到了县金粮酒厂。这一次也附带把诸葛南淼的二哥诸葛西森招工到了县五味食品厂。突然从天上掉下来一个大馅饼,猝然发生了太阳从西边升起的奇观。既让诸葛全家人兴奋不已,又令诸葛全家人百思不解。
总之,这些机遇,从来不会给诸葛南淼、诸葛北焱、诸葛中垚这几个有培养潜质的诸葛家子弟。用司马福财的话说,诸葛家除老二诸葛西森外,其他几个后生都长有一根反骨,一旦得势占据上风,就没有他们司马家人的好果子吃了。
遗憾的是,当时司马福财的三儿子司马良贵才七岁,刚踏进小学的门;小女儿司马良全刚出生不到两个月。否则,司马福财定会一并弄到哪个有城镇户口的工厂或机关,或者推荐去上大学。正如当时流行的一句话:“有权不用,过期作废。”
不过,后来司马福财迫于群众议论的压力,还是手下留情,把诸葛南淼作为大队的后备赤脚医生,送到县卫校培训了半年。什么是赤脚医生呢?“赤脚医生”是特殊历史时期的一类人,是每天跟农民打交道的不乱开处方不收红包不要回扣的农村医务工作者。“赤脚医生”并不是不穿鞋,“赤脚医生”想穿鞋没鞋穿,尤其是没有皮鞋穿。“赤脚医生”有鞋也不敢穿,因为他(她)本身就是经常要赤着脚干农活的兼职医生……反正赤脚医生转不了城镇户口、跳不出“农门”。在鸭子口大队,诸葛南淼这个后备赤脚医生相对于司马福财,就好比孙悟空和如来佛。司马福财做梦也没想到后来恢复高考,让诸葛南淼跳出了他的手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