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打车巧遇假老乡随身钱物被劫光

打车,看似一件平常事,却不平常。打车是人生全程至关重要的事。当你还是宇宙间一丝游魂时,假如打上阎王爷安排的,那辆开往权贵人家投胎转世的车,保你来到人世后少奋斗几十年。诸葛南淼就是投胎做人时打错了车。不然,他今生不会为寻找一份安身立命的工作四处奔波,打上了这辆出租车。他乘坐的东风悦达出租车,从荔莞市钱街进入穗深高速公路,已是五点四十分左右。此时的穗深高速上,双向行驶的长龙车阵,由一溜烟地滑过,慢慢变成了蠕动。

荔莞至穗城高速公路将近八十公里,诸葛南淼乘坐出租车已行驶了三个多小时。冬季的老天爷已扯上那块黑黢黢的窗帘,把沿途城镇的灯光衬托得格外耀眼。

从穗深高速匝道下来的龙灯般车流,进穗城市帽山区收费站时,演变成了九条粗壮的龙灯。每条龙灯,都由若干只头尾相咬的花花绿绿的巨形瓢虫组成,每只瓢虫归巢心切,互不相让,争先恐后地挤进收费站道闸口。

老五诸葛中垚又打来电话催促老三诸葛南淼。

“九点过了,在哪?”

“堵在穗城帽山收费站。”

“我们等你。”

“不知道还要堵多久哩!”

两小时前,老五诸葛中垚发信息问三哥诸葛南淼应聘工作的情况,说今晚约几个乡党一起吃饭,为三哥找到理想的工作庆贺。诸葛南淼当时回复的信息是婉转的。

可是老五坚持等老三一起吃晚餐,老五并不是不知老三首次应聘不理想的结果。从三哥回复的信息“一言难尽”四个字,他是可以看出端倪的。老五坚持等三哥一起吃晚餐,是想和几个乡党共同陪三哥散散心。

堵在穗城帽山区收费站的汽车大约近千辆,九条收费通道平均要通过一百多辆汽车。每辆车办理交费手续的时间按二分钟计算,最后那辆车通过收费站至少需要三小时。诸葛南淼乘坐的东风悦达出租车在长龙车阵的中段,通过收费站的时间也不会少于一个半小时。

这时,一路没吭声的出租车司机,漫不经心地咬住前一辆车的尾巴,开始有话无话地主动找诸葛南淼搭讪。

“老板去穗城什么地方?”

“帽山区江田。”

“听口音,老板是长江省人吧?”

“不错,长江省人。师傅哪里人?”

“我们是老乡。老板哪个市?”

“哦!这么巧?我葫芦洲市的,师傅哪个市?”

“陆城县。”

“嗨,越说越近,只隔一条松采河。”

“那是,那是。”

“听师傅口音,湖南长沙味蛮浓的。”

“哦——是这样的,陆城县是我的祖籍,我从小在湖南长沙长大。”

“难怪师傅没有陆城县的乡音呢。”

“老板来穗城多久?”出租车司机转移了话题。

“两个月。”

“经商?”

“不,我在政府部门当差,这次来穗城考察一个合资项目。”诸葛南淼牢记老五的话,没有对眼前的陌生人透露来穗城的真实目的。

“还顺利吧?”

“还好,已有几个意向性的项目,正在做市场调研。”

“先生混官场多久?”出租车司机把对客人习惯性的“老板”称呼改成了“先生”。

“不短不长,也就二十多年吧!”诸葛南淼自豪地说。

“二十多年?捞了不少钱吧?”

“呵呵,师傅认为混官场的人都是开金矿的或印钞票的?”

“至于钱从哪来,先生你比我懂。”

“我不懂。”

“不过,先生你官不大,没捞到什么钱。”

“呵呵,师傅是孙悟空火眼金睛啊!”

“我是孙悟空就好咯,要变钱就变钱,要变房就变房,也不至于整天干车夫这粗活。”

“呵呵,孙悟空本事再大,也跳不出如来佛的掌心。师傅多做一些善事,将来修行成佛,那不是更好?”

“当今这社会,做善事没善报,行恶者没恶惩。我太爷爷和爷爷、父母都是医生,行善一辈子,最终都没有得到好报。不扯远的,就说近的吧,去年九月,南粤电视台《今日前线》节目,曝光过一件做好事惹出麻烦事的新闻,不知先生看过没有?”

“呵呵,那时我还没来穗城哩,很少收看南粤卫视,老乡能给我转播吗?”

出租车司机拧开一个大塑料茶杯喝了一口水,说:“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一位老太婆被一个骑摩托车的飞贼抢走挎包,当场被绊倒在马路边,导致脑溢血不省人事,行人视而不见。我一个开出租车的哥们停下车做好事,把老太婆送到医院抢救,还垫付了住院费。没想到老太婆的子女们带着交警赶到医院,第一件事是抓住我那个做好事的哥们不依不饶。那个哥们再三解释,他们都不相信,也不让我哥们开走出租车去跑生意。理由是,如果不是他开车撞倒老太婆,他为啥会停下赚钱的生意不做,管闲事送老太婆去医院?那哥们是有口难辩,只有等待老太婆快点苏醒过来对质。可是老太婆成了植物人,不知还有没有醒过来的奇迹发生。我那哥们惹上了大麻烦。”

“可以通过交警部门和医院方鉴定嘛!”诸葛南淼用公事公办的习惯语气说。

出租车司机又喝了一大口水,呛得连续咳嗽几声,气愤地说:“交警部门只会罚款。何况那是一桩无凭无据,说不清,道不明的交通事故纠纷。因为那个老太婆的子女和交警部门的关系不一般,最后还是逼迫开出租车的司机交钱消灾。我那哥们真是冤枉赔付了七万多的医疗费,唉!他这两年的出租车是白跑了。”

“你那哥们做了好事,总有一天会得到好报的。”

“慢慢等待好报的应验吧!”出租车司机用既期望又失望的语气说。

稍候,出租车司机又聊起来:“上个月在荔莞市大街上,光天化日之下,两个骑摩托车的飞贼抢夺一个女孩的挎包,女孩拼命拽住挎包不放手,呼喊着,盼望旁观人救助。结果是,过路的行人视而不见,女孩被飞贼一刀砍断了手臂,挎包没有保住,还留下终身残疾。”

“师傅说的这些社会问题的确存在。我也相信在某种场合,想做好事的人不敢做,见义勇为者不敢为。但这只是个别现象,我们要看主流,要相信正气总是能够压倒邪气的。虽然暂时依靠个人的力量无法改变大局,但只要我们每个人都凭良心做事,总有一天,那些歪风邪气就会**然无存。”诸葛南淼又是一番大道理说辞。

“嘿嘿,看来先生真像一个大干部,说出的大道理一套一套的。良心!良心值个屁,良心能换来房子车子票子吗?”出租车司机带有嘲讽的语气说。

“呵呵,看来师傅的怨言不少啊,师傅贵庚?”

“五四年八月,发大水那一年出生,甲午的,属马,虚岁四十九。”

“哦!那我俩是同年同月出生。”

“先生是五四年出生的?看不出来。”

“师傅有几个孩子?”

“结婚晚,有一儿一女,女儿大学已毕业了,儿子还在上高一。”

“师傅有儿有女,好命!”

“啥好命?”

“女加子就是好。”

“好个屁!”出租车司机开始爆粗口。

老五诸葛中垚再次发来信息,催问诸葛南淼在什么位置?诸葛南淼回信息说,还在帽山高速收费站。这时,出租车司机趁空拿起手机也在收发信息,想必他可能是告诉家人不回去吃饭了。

“师傅,到帽山区江田还有多远?”

“大约十多公里路吧。”

“师傅开出租车见闻蛮多的,收入也不错吧?”

“每天跟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见闻的确很多。至于收入嘛,少得说不出口。”

“穗城流动人口多,出租车生意火爆,应该好赚。”

“汽油不断涨价,各种管理费不断增加,就是打车价格不涨。司机辛辛苦苦跑一天,全给车主赚了。”

“从荔莞市钱街到帽山区江田需要多少钱?”

“不打表,两张。”

“还算公道。”

“当今这世界哪有什么公道母道的?只有权道和钱道。”

出租车司机和诸葛南淼搭讪中,不知不觉已来到收费站窗口。司机付完过路费,出租车驶出道闸口,右转进入105国道。出租车行驶不到五百米,司机打开右转向灯,将出租车慢慢滑行到马路右边。

“老乡,不好意思。我顺便带两个朋友去帽山江田,你没意见吧?”出租车司机客气地说。

“哦——没意见。”诸葛南淼还是同情出租车司机老乡的,只是稍有犹豫。最终不好意思拒绝。

出租车在马路右边刚停稳,一高一矮两个穿牛仔裤的男子,拉开出租车的前后右门坐进来。矮个头男子坐前排副驾驶位;高个头男子紧挨诸葛南淼坐后排,把右门封死了。

出租车很快起步,司机一踩油门,熟练地将变速手柄推到五档位置,车如离弦的箭射向前方。

“威哥,后面的货是官还是商?您搞清楚了吗?”矮个头男子回头瞟了一眼后排的诸葛南淼问司机。

“废话,老子啥时候看走过眼?”威哥不耐烦地说。

“价格呢?”矮个头男子继续问威哥。

“两吊。”威哥举起右手的食指和中指道。

就在矮个头男子回头瞟一眼后排座位的一刹那,诸葛南淼和矮个头男子四目相对,双方都打了一个寒战。同时,诸葛南淼才觉察到名为威哥的出租车司机,陡增了几分匪气,头顶上有一种不祥之兆席卷而来。

诸葛南淼左手本能地拉了一下车门开关把手,他知道这是徒劳。为了交通安全起见,预防乘客从左侧下车,出租车的左门一般是锁死的。右边的门又被高个头男子堵死了。

诸葛南淼开始后悔,不该急急忙忙从宝岛大酒店溜走,那里有当保安部长的李定胜关照,有谁敢对他怎么样呢?之前,老五诸葛中垚提醒他注意安全的警言,全当成了耳边风。

诸葛南淼来穗城的第一天,老五诸葛中垚在火车站接到他,乘坐公交车回帽山区江田的途中,一路坐车观景,陌生的穗城,在诸葛南淼眼中别有一番情趣。透过车窗,一道道靓丽的风景出现在他的视域里。

“老五,穗城最近在拍《新编西游记》吗?”

“啥西游东游的,听不懂你这丈二和尚摸不着头的话。你是不是整天被那些棋谱搞糊涂了?”

“看,从火车站开始,连续经过三个公交站,每个公交车站附近,都有手持铁钉耙的保安人员巡逻哩。”诸葛南淼打趣地说。

老五顺着三哥手指的方向,隔着公交车的玻璃窗看过去,发现果真有几个穿灰色制服的治安巡逻人员,每人扛着一根三米长的镀锌钢管,钢管的顶端用三根细钢筋焊接成铁锚状,形如钉耙。

老五忍俊不禁,压低声音“嘿嘿”笑了几声,说:“我在电话里没有耸人听闻、虚张声势吧?”

“看来穗城的社会治安状况真的不怎么好哦!”

“当然,你看全民皆兵了。”

“也不至于治安人员扛钉耙呀!”

老五诸葛中垚才给三哥解说:穗城市常住人口加暂住人口已经超过一千三百万,其中外来务工的流动人员就有五百多万。近两年社会治安不好,骑摩托车的飞贼抢劫他人财物的案件时有发生。特别是帽山区,总人口已超过三百万,相当于一个小国家的总人口。其中外来人员已超过一半,几乎每天发生一起凶杀案,有许多案件已成为无法破获的悬案。那钉耙是帽山区公安分局,一个叫“雷老虎”的老公安人员,观看电视剧《西游记》得到启发,综合孙悟空和猪八戒二者兵器的优点,结合当下犯罪分子的作案规律和特点,发明的长钢管棒耙防暴武器,既可当棒使,也可当耙用。当犯罪分子反抗,甚至持刀威胁治安人员生命时,一棒可以打落犯罪分子的凶器。当犯罪分子逃跑时,伸出钉耙就可以抓住犯罪分子的衣服或犯罪分子骑乘的摩托车后架。这一防暴武器的发明,不仅实用效果显著,而且经济效益可观。据说,穗城市全公安系统,每年节约治安器材费用至少在千万元。

前年,市政法委书记、公安局邢局长,亲自给雷老虎颁发了“公安器材革新创造发明奖”。说到这里,老五再三提醒诸葛南淼:在穗城混江湖,要牢记“三少五不”原则:少在深夜出家门,少和陌生人拉家常,少跟陌生女人说笑话;不要行走偏僻的街巷,不要捡他人丢下的钱包,不要坐没有牌照的出租车,不要吃喝陌生人送给的食物,不要抽陌生人递给的香烟。

诸葛南淼觉得老五有点婆婆妈妈的,甚至有些危言耸听,满不在乎地说:“我光棍一条,既无财又无色,怕他个球啊!”

你看这“球”就真来了。是福推不脱,是祸躲不过,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诸葛南淼立刻警觉又镇定起来,祸到临头,恐惧是解决不了问题的,闯过祸至这一关,必有福到来。他迅速运转大脑想对策,他习惯于体制内工作的那一套思维方式。

首先,将保全人民生命安全放在第一位,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其次,抓住一切蛛丝马迹,以备后发制人,让这些犯罪分子暂时逃脱了三月三,最终躲不过九月九。

第三,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软硬兼施,跟犯罪分子周旋,尽量拖延时间,等待第三方解救。

他从来没如此仔细地琢磨过出租车:你看第一排和第二排之间,被牢固的不锈钢网架隔离开来,那缝隙仅能伸进一只手掌。这设计,原本是为了预防抢劫者伤害出租车司机的屏障,没想到今天变成了出租车司机打劫乘客的囚笼。前排的出租车司机威哥和助手矮个头男子,加上后排右边的高个头男子,三人密切配合,随时可以置诸葛南淼于死地。前排挡风玻璃右下角,计程器从开始就倒下了,没有记录行车里程和金额,这是出租车跑市外长途的行规。旁边那个印有司机头像、姓名、登记证编号的标识牌,不知什么时候被司机威哥用一件外套盖住了。司机威哥这一动作是天衣无缝,因为出租车跑长途不需要打表,顾客也不会关注计程器跳表的里程和金额,所以不会在意那标识牌是否遮盖或不遮盖,往往会误认为司机扔一件衣服盖在标识牌上,是一种不经意的行为。况且诸葛南淼上车前,清楚地记得出租车尾箱下部的车牌号是南A·SB154。说明这出租车是已注册登记可查的,这一基本常识他还是有的。不过,他第一眼看见这个车牌号码时,倒是有一点不舒服的感觉。按照南粤人的习俗,这个号码不够吉利,英文字母SB是汉语拼音的缩写,154阿拉伯数字是汉语“要吾死”的谐音。他甚至埋怨宝岛大酒店那间桑拿房,还有那团肉带给了他浑身的晦气,情急之下才一头钻进了这要命的出租车。

他不敢看右侧的高个头男子,两眼环顾马路左右,灯火通明的房舍纷纷向后跑去,顺向的车辆擦身而过,逆向的车辆呼啸而来。他两眼向前直视,发现车灯照射下的马路,原来像一匹灰不拉叽的长布快要扯起来了……

他根本不可能向外呼叫求助,这不仅不能让车外的行人听见,反而激怒车内那三个家伙撕票。“鹡鸰在原,兄弟急难!”万一犯罪分子要求提供家人的电话号码勒索赎金,他究竟提供谁的电话号码是好?提供老四诸葛北焱的电话显然不实际,他远在葫芦洲市,远水再好也救不了近火。只有提供老五诸葛中垚的电话了。老五啊!三哥对不起你,又要给你添麻烦了!三哥也不是故意要来南粤打工的,当初是写了东、西、南、北、中五张小纸条揉搓成团,随机抓到了南,是命中注定的。

他又将目光投向前排那个被尊称为威哥的司机,威哥专注地将出租车开到不低于一百二十公里的时速。威哥上穿一件出租车公司统一发放的浅绿色大翻领制服。显然,出租车公司,是想塑造一批绿色使者般的出租车司机形象,威哥偏要做黑色的幽灵。威哥脖子上围着一条灰色的薄围巾,不知是因为兴奋,还是因为紧张的缘故,威哥的身体似乎开始发热,突然掀掉了脖子上的围巾。

他眼前蓦然一亮,发现了威哥后脖子上有一块铜钱大小的紫色胎记。哇塞,那胎记竟然跟他后颈脖子上的胎记一模一样,是挖不掉的。威哥的两只耳朵肥肥的,能与弥勒佛媲美,这是人善心慈的象征。威哥不会起黑心吧?如果威哥真要起黑心呢?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没想到威哥还会露出破绽,感谢阎王爷在那小子脱生成人的那一刻,给他留下了这标记。想必威哥前世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也许就是一个嗜钱如命的家伙。否则,阎王爷不会给他做那个铜钱记号的。

擒贼先擒王,诸葛南淼又琢磨如何挟持匪首威哥。他右边裤兜里藏有一支锋利的派克牌钢笔,假如在他们动手之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左手伸进不锈钢隔栏箍住威哥的脖子,右手握住钢笔,将锋利的笔尖顶在威哥的颈动脉上。尔后,命令高个头男子和矮个头男子滚下出租车,再逼迫威哥把出租车往前开,一直开到公安局大院为止……这是电视剧里和书中常看见的镜头。现实生活中,你说他敢吗?

诸葛南淼还是怕死的,正常的人面临死亡,都有很多想法。当然,是有时间思考的前提下。此刻,他也只能自己宽慰自己。他心存侥幸,认为这几个家伙只是要钱,是不会害人性命的。他想:有生就有死吧,这是不可抗拒的自然规律。任何有生命的东西都逃不过死亡,任何死了的东西都会再生,只是死的方式不一样,生命再现的形式不同。”寿终正寝而死是芸芸众生所祈盼。身患顽疾而死是生命机体的博弈。意外事故而死是始料不及的悲伤。厌世自绝而死是对生命的不敬和亵渎。恶极被惩而死是罪有应得。惨遭他杀而死是最大的无辜和不甘。好死不如赖活,他不想死啊!

与其说求生是人的本能,毋宁说他还有死不起的责任。岳母大人十八岁那年意气风发,在团中央书记一声号令下,从大上海来到长江省麦城县沮漳湖国营农场,当了一名光荣的女拖拉机手。她中年丧夫,含辛茹苦把冬玲他们三姊妹拉扯成人,就在她光荣退休的那一年,过去的光荣岁月赏赐给她多病的身体一串压倒山的肿瘤。她在永远光荣的弥留之际,回避自己的囡鱼冬玲,对女婿大哥诸葛南淼说:“无论如何,你这辈子不能亏待冬玲啊!”是的,他欠冬玲的太多太多了。那个跟岳母大人一起从大上海来到麦城县沮漳湖国营农场扎根的同学,已当上麦城县副县长,他的独生儿子大学毕业也在本县财政局工作。当副县长的同学,主动提出要冬玲做他的儿媳妇。可是冬玲宁死不活非他不嫁,坚决要嫁给远在葫芦洲县政府办工作的穷光蛋诸葛南淼。两地分居的“走读式”夫妻生活,一过就是七年。期间,女儿出生后的吃喝拉撒,上完幼儿园又上小学,头痛脑热生病……家务琐事全是冬玲一人操劳。后来,诸葛南淼好不容易调到麦城县商业合作银行工作,总算解决了夫妻两地分居的困难,他又一头栽进股市负债累累。屋漏偏逢连夜雨,接着大病一场,病中又遭遇银行改制下岗。他为了岳母那句“不能亏待冬玲”的话,只能用一纸离婚协议书扛起所有的债务。他在登上K931次那趟来穗城的绿皮火车前夜,把忏悔、责任、许诺变成了一封短信——

冬玲:

我们自那年十二月在江城上学相识、相知、相爱,到今天下午在麦城市民政局办理协议离婚手续,已有二十三年。二十三年来,你对于我,总是在给予、总是在付出、总是在迁就。直到今天下午,接过民政局见证的那一份离婚协议书时,你还在鼓励我:不要灰心,不要气馁,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你仍如以前,对我没有一点迁怒,甚至一点点责备的意思都没有。正因为如此,令我愧疚难当,无地自容。其实,我们的家庭走到这一步,一切责任都在我,我把你多次的建议置若罔闻,一意孤行,才酿成今天的恶果。这对于一个即将步入晚年离婚的女人来说,实在是不公平。与其你过分的原谅我,鼓励我,不如你大声骂我,痛打我,也许我心里会好受一些。

冬玲,如果你认为我还是一个有希望东山再起的男子汉,请你等我三年,我会洁身自好的,我一定会给你一个满意的交代。

请你切记,千万不要,万千不能把我们离婚的事,告诉正面临高考的女儿和我的父母,还有那些亲戚、朋友。

女儿拜托给你了,也请你多保重!

诸葛南淼

即日夜

诸葛南淼记得女儿玲聪上小学三年级时写过一篇日记,大意是:秋季的一天傍晚放学了,大雨如注,学校操场和街道全是淹没脚背的积水。同学们纷纷有自己的爸爸背着,或者骑自行车接走了,只剩下她一人在那里盼望爸爸来接她回家。她盼啊盼,眼看天就黑了,还是不见爸爸的踪影。她知道爸爸不会来接她的,因为爸爸远在葫芦洲县工作,从来没有去学校接过她。雨渐渐停了,她脱下鞋袜,赤脚踏上积满雨水的道路慢慢往家走,一股透心的凉从脚底一直漫延到头顶。爸爸,我好想您来接我啊!

两个多月前,也就是女儿诸葛玲聪十七岁生日那天。中午,他在夷陵市陪上大学的女儿吃完生日蛋糕,对女儿说:“玲聪,我这次南下穗城打工,一时半载不能回家,我要抓紧时间赚钱还债。你要好好学习,听你妈妈的话,少让你妈妈操心。等我赚到第一笔钱,就给你买一台笔记本电脑。”诸葛南淼说完,赶往火车站搭乘了下午三点开往穗城的K931次列车。他不曾想到,后来跟女儿的妈妈冬玲,竟是“汽笛一声肠已断从此天涯孤旅”的结局。

诸葛南淼信誓旦旦留给女儿妈妈的诺言还没兑现,还来不及赚钱给考取大学的女儿奖励笔记本电脑。此刻,他会屈服和甘心被他人所杀吗?他下意识地将手伸进西装口袋触摸手机。

“不许动,把手机拿出来。”高个头男子严厉地呵斥道,如侦察兵抓舌头一般,一把冷冰冰的匕首已顶在他的右腰部,随时有可能刺破他那只至少值二十万的肾器官。

高个头男子拉长着一张马脸,怒目圆睁。不,这是一张驴脸和一双惊恐万状的骡子眼。

一架低空飞行,围绕棉田来回盘旋的运五飞机,响起炸雷般的轰鸣声,那骡子拉着石碾飞快地转圈,忽如狂风刮过,正在碾台上

帮母亲碾麦米的诸葛南淼,险将倒在碾槽里,母亲奋力跨前一步抱住他,自己的左脚却滑落碾槽,血肉搅拌了满槽麦米……诸葛南淼虽然捡回了一条命,从此患上了恐血症,母亲却瘸了一条腿,那时他才八岁。骡子的监护人是他的外公,是被实行无产阶级专政的地主分子曹立坤。曹立坤把那匹骡子拴在碾台一棵杨树上,狠狠地抽打一阵,又擦拭骡子身上的血迹心疼地说:“老伙计啊!你惊吓个啥呢?那又不是日本鬼子的轰炸机,那是帮助咱们人民公社喷洒农药灭害虫的飞机,光天化日之下,你这个驴马杂种也胆敢祸害贫下中农的后代啊!”

是的,不能让眼前的这个驴马杂种害了我,母亲的养育之恩我还没报答,我要为母亲养老送终。我不能就这样轻易冤死在你们几个歹徒手中,我要想办法脱离危险……诸葛南淼如是想着。

好汉不吃眼前亏,识时务者为俊杰。当高个头男子的匕首再逼近一寸,诸葛南淼不得不采取缓兵之计。

“兄弟们不要乱来,不就是钱的事吗?好说,好说!”诸葛南淼顺从地把手机交给了高个头男子,右手伸进裤兜里紧握那支派克牌钢笔。

“钱拿出来!”高个头男子稍用力,又将匕首推近一寸催促道。

“拿去吧!”诸葛南淼把口袋里仅剩的十二张百元大钞全掏出来了。他必须采取这种妥协的方式曲线保命。

“威哥,就这点。”高个头男子接过十二张百元大钞递给前排的司机说。

“开国际玩笑,说好了的两千,一分钱不能少。”威哥寸土不让地说。

“老乡,江湖有江湖的规矩,要守信用。你说的两张,我把十二张全给你们了,我的态度是诚恳的。”诸葛南淼说。

“你谁呀?少跟我套近乎。当真把我们兄弟当乞丐打发?你知道荔莞市钱街到这里多远吗?车要烧多少汽油?还有高速公路收费多少?你知道今天是几时了?大佬,快要过年了。我这俩兄弟在这里等了整整五小时啊!就喝这点西北风?你们当官的有钱过年,我们这些老百姓拿什么过年?”

“这年头当官的也不容易,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你还嘴硬?不信的话,今晚你就跟我去穗城那些当官的宿舍区看看,我敢保证那些送年货的小车排成长龙,还有成千上万打在银行卡上的现金……”威哥说,好像他曾经做官多年,多次收受过钱物。

“我管不了人家,反正我没钱,你们不信就搜身吧。”

“没钱可以,挖你一个腰子行吗?”高个头男子说。

“老二,别急,按顺序来,先从上头开始。”矮个头男子说。

高个头男子把顶在诸葛南淼腰部的匕首,移到了他的脸部,匕首像一条冰冷的蛇,在他的脸上来回蠕动着。诸葛南淼知道求饶已无济于事,只有硬着头皮,效仿电视剧中大义凛然的英雄好汉对付绑匪。

“你们知道在干啥吗?”诸葛南淼说。

“干啥?老子们在擂肥,打富济贫,宰官养民。”

“你们在抢劫,在犯法,触犯了刑法……”

他准备参加全国司法考试,昨天晚上睡觉前,还看过刑法。他活学活用,立马用上一条:“抢劫致人重伤、死亡的,处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无期徒刑或者死刑,并处罚金或者没收财产。”

“你奶奶的还跟老子们上法制课?那些高官收刮民脂民膏,贪占国库银两,随手就是几十万、几百万、上千万、上亿万,跟抢劫有什么区别?那都是老百姓的血汗钱。有几个严格按照法律规定被制裁过?都是死刑改无期,无期改有期,有期改短期,做做样子回家抱妻。如果都按照法律量刑,随便抓几个科级以上的干部,不需要审讯,判他奶奶的三至五年也不冤枉。”矮个头男子说。

“你们知道的是极少数罪犯,大多数犯罪分子都被判了重刑的。”

“屁话,你坐过牢吗?那些被判重刑的是运气不好。要么就是被瞎忽悠几句,被吓唬一阵,竹筒里倒豆子就全吐出来了。老子已三进三出牢房,啥都不说,他们奈何我不得,最终还是把我放出来了……”那矮个头男子,不知是真有所见,还是在瞎编造,胡咧咧地述说牢事一番。

“你们现在罢手还来得及,抢劫和盗窃的性质是不一样的……”诸葛南淼苦口婆心地说。

“闭住你的臭嘴,你再废话,老子把你的舌头先割下。”高个头男子说着,用匕首在诸葛南淼脸部轻轻划了一下,所幸没有划出血来。诸葛南淼再也不敢吱声了。

“威哥,差不多了,再往前走就有猫洞了。”矮个头男子提醒司机说。

威哥渐渐放慢车速,打开右转向灯,出租车滑行一段距离,在马路边停了下来。诸葛南淼左右一看,这里是漆黑的路段,两边没有房舍,全是树林和农田,令人毛骨悚然。他心中有一种死刑犯被绑缚刑场执行枪决的绝望,他右手握住的那支派克钢笔,刚才还是坚硬的,霎时变成了纺线织布的一根棉花条。

矮个头男子最先跳下车,来到出租车的左侧,警戒来往两个方向的车辆。他观察了大约一分钟,挥手示意高个头男子下车。这时,威哥仍然坐在出租车里,打开前后警示灯,发动机照常运转,时刻保持出租车起步的良好状态。

“快滚下来!”高个头男子对诸葛南淼呵斥道。

此刻,诸葛南淼已恢复意识。意识一恢复,更加恐惧。他慢慢挪动两条打怵的腿,几乎是滚出车门的。他想退到那棵光溜溜没有皮的大桉树旁。高个头男子上前一把拽住他,用匕首逼他倒退几步,仰面靠在出租车的右侧,刚好被车身挡住来往车辆的视线。这时,矮个头男子也围了上来。

“打开手提袋,把随身带有的钱物全交出来。”矮个头男子恶狠狠地命令道。

他乖乖地交出了手提袋,又掏出口袋里仅有的四十七元零钱。矮个头男子迅速打开手提袋,借助出租车的灯光查看,只翻出一叠分文不值的复印件、证件和几张名片。一张是他的身份证复印件;另一本是他曾任麦城市商业合作银行副行长已过期的工作证;还有十几份他编写的求职简历。

“威哥,这货真的没钱了,他叫什么‘诸葛南水’,还当过银行行长,没钱这就有点奇怪了呐!”矮个头男子不解地说。

“把手提袋拿过来。”威哥叼着一支烟,吐了几圈烟雾,命令矮个头男子说。

威哥翻了翻那叠复印件和诸葛南淼的工作证,用教训的口吻对矮个头男子说:“什么水呀尿呀?那个字的读音是争分夺秒的秒。要你这小子多喝点墨水,你却喝不进去。有了几个臭钱,就知道去荔莞那些夜总会,灌猫尿鬼混,没一点危机感。你现在不争分夺秒学一技之长,将来肯定要后悔的。”

“威哥,时间不早了,该争分夺秒啦!”高个头男子提醒司机说。

威哥继续翻看那几张名片,随口说:“准备收队!”

“威哥,就这样便宜这货了?”矮个头男子疑惑地问。

“你想咋样?”

“把他的肾挖一个……”

“胡来,我是怎么交代你们的?”

“不就是三要三不嘛!要钱、要物、要安全;不伤人、不贪色、不害命。”

“记住就好。”威哥说。

“威哥开恩了,你还不快滚蛋。”矮个头男子猛拍诸葛南淼一掌,恶狠狠地说。

“慢!”威哥的目光,突然从一张印有屈婉湘姓名的名片上移向诸葛南淼,大约盯了十秒钟,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

威哥摆了摆手,把那一袋不值钱的资料扔给诸葛南淼,打开左转向灯,示意开车离去。矮个头男子和高个头男子钻进了出租车。

威哥猛催油门,出租车很快被一块巨大的黑布罩住了。

这个“球”总算被扔掉了。诸葛南淼吓出一身冷汗,站在马路边神魂不定,呼啸而过的车流,带来一阵阵冷风,连续送给他几个寒战。

没了手机,没有公共电话亭,不见行人,身无分文,无法报警。一辆摩托车在他身旁停下来。

“搭车吗?”

“我没钱,载我到家再给钱,或者借你手机打一个电话行不?”

“少来这一套,也不嫌你手段低劣。”摩托车载客的男子说。他可能把诸葛南淼当成了骗子,抑或误判为精神病人。他上瞪一眼,下啐一口唾沫在地,猛踩油门,飞快离去。

诸葛南淼紧张加饥饿,心慌、身汗、腿软。他在马路边捡起一根锄把粗的干树枝,既当拐杖又当防身武器,艰难地朝江田走去。

大约过了半小时,马路两边的房屋越来越多,间或有几家灯火通明的酒楼。他看见酒楼透明玻璃窗里推杯换盏,影影绰绰的吃货,更加有了几分饥饿感。他想如果现在啃一只烧鸡,再喝一瓶啤酒,哪怕去死也值……

好不容易来到一个治安执勤点,急忙向一个扛长钢管棒耙防暴武器的治安巡逻人员求助:“先生,我被打劫了,帮我打一个报警电话。”

“我靠,每天见你们这样的人多了,蒙谁呢?”

“真的……”

“去去,前面就是公安局,去那报警吧!”

诸葛南淼抬头一看,右前方二百多米远的马路边,有一块“帽山区公安分局”的灯箱招牌。哦!他立刻明白那高个头男子说的“猫洞”是什么了。

他手持一根干树枝,气喘吁吁走进帽山区公安分局治安科值班室。他看见几名公安警察,正在分别接待遭摩托车飞贼抢劫的受害人录口供。还有几名警察在处理几个被打得头破血流的当事人。诸葛南淼见血急忙躲避。

他莽莽撞撞一头闯进了一间独立办公室,把一名正在看案件材料的老警察怔住了。

“你干嘛?”

“报案!”

“报案?”

“抢劫案。”

“抢劫?”

“黑出租车抢劫……”

诸葛南淼一口气说完发生的一切。老警察左右打量诸葛南淼一会,露出惊讶的神色:“你——”老警察手指诸葛南淼,张开嘴巴欲言又止。

“你不要着急,请先出示有效证件。”

诸葛南淼急忙打开手提袋,将身份证和那本已过期的工作证递给了老警察。老警察将诸葛南淼的身份证正反两面看了个透:“啊!原来真是你。”

“我怎么了?”诸葛南淼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疑惑不解地望着老警察发怔。心想,今天是有生以来最最倒霉的一天,不会又有什么麻烦事吧?

“不急,不要急嘛!先喝口水,坐下来慢慢说。”老警察说着,健步走到饮水机旁,打开储物柜拿出一次性的纸杯,给诸葛南淼倒来满满一杯水。

这时,对面墙上的电子挂钟已指向十一点二十三分。诸葛南淼坐在老警察办公室的木制条形沙发上,一口气喝完那杯水,镇定了许多。方仔细打量眼前的老警察。他五十出头,一米八以上的身架,撑着威严的警服,虎背熊腰,面宽嘴阔,炯炯有神的浓眉大眼,在黑裤衩般的络腮胡子衬托下,显得格外英气逼人。

诸葛南淼油然对他产生一种特别的敬畏感和信任感,对抓获以威哥为首的三名罪犯信心十足。

“警察先生,不好意思,能借用您的电话打一下吗?”

“行!行!你打吧。”老警察指着办公台上的座机电话说。

诸葛南淼很快拨通了老五诸葛中垚的手机,简单说了被打劫的经过,要老五帮他把那个手机号报停,带上一点什么吃的东西,迅速赶来帽山区公安分局治安科值班室。

诸葛中垚到达,诸葛南淼已在老公安的指导下录了口供,也办完了其他一切报案手续。饿得不想说话了,接过老五手中的面包,边喝水边吃起来。

“没事了,有惊无险,经济损失不大,没有伤到人是万幸。你哥留了你的电话,有线索了我会打电话通知你的。”老警察对诸葛中垚热情地说。

“谢谢!请问警官贵姓?”

“免贵姓雷,名震虎,他们都叫我雷老虎。”

“呀!您原来就是发明钢管棒耙两用防暴武器的治安专家?”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不足挂齿。”

“雷警官方便留给我们电话吗?”

“电话是可以留给你的,不过,你们不要着急,已到春节年关,我们的事情很多。”雷震虎说着,用便笺纸写给诸葛中垚一个手机号码。

“谢谢!拜托雷警官。我们先告辞了。”

当诸葛南淼和诸葛中垚即将走出治安科值班室大门时。雷震虎在身后突然嚷道:“哎!诸葛南淼,我早认识你了。”

诸葛南淼回转身,惊讶地问:“是吗?我怎么不记得了呢?”

“车轮战,车轮战,那天晚上的车轮战。”雷震虎提示道,笑了笑,右手摸了一把络腮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