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催查案件期无穷陪人练棋交新朋
一
诸葛南淼遭遇贼车被劫之后，连续五日待在老五诸葛中垚家里足不出户，每天都在翻阅《适情雅趣残局谱》调整心情。其中“遁世不见”是书中一局红胜棋谱，虽然棋谱构思巧妙，但是着法拖泥带水。他反复演练变着，终于找到速胜之法，心中自然滋生出一种成就感，被劫的烦恼也随之烟消云散。
星期六，他在家里待不住了。他向往星河南方人才市场的两处招聘场所，一处是华普广场二楼；另一处是华普广场对面的购书中心六楼。
每逢这一天，各招聘单位在这两处设置的招工摊位最多，相应给求职者提供的录用机会也多。求职者蜂拥而至。
清早，诸葛南淼揣着老五诸葛中垚接济的三千人民币，乘坐280路公交车来到了星河体育中心。他首先急办的事是买一部手机，恢复和外界的通讯联系。再就是去南方人才市场碰碰运气，也许能很快找到一份工作。
十点钟，星河体育中心西路的中移动公司营业部准时开门，他是第一个进入营业大厅的顾客。他买了一部摩托罗拉手机，带存话费花去一千五，换卡开通了那个被报停的号码。
他不舍丢掉那个号码是有原因的。一则，那个号码，是他来到穗城第二天在中移动公司营业部花二百选定的，号码的后六尾数是491018，前两位数49是他已届的年岁，后四位数1018是他女儿的生日，也是他来穗城打工的日子。这个手机号码对他来说，有特殊的纪念意义。二则，那个号码，已留在他投寄出去的很多应聘工作简历上了，随时有可能变成四位数、五位数的工资。三则，那个号码，是穗城几个要好的棋友唯一能联系到他的途径。流落穗城街头的他，可以没有女相好，但不能没有棋友。
在资讯爆炸的年代，人们已习惯每时每刻手中握着一部手机的生活方式。一个人失去手机五天，俨然耳朵失聪五天，可以想象那是一种什么滋味，仿佛孩子丢失五天，犹如与世隔绝五年。
诸葛南淼有了新手机，也恢复了和外界断绝五天的联系，他的心情突然晴朗许多。开通报停手机号码的第一时间，手机屏幕上跳出许多过时的短信留言。有卖楼的，有推销假发票的，有棋友抱怨多次约见他下棋打不通他电话的，有宝岛大酒店人力资源部龙根坚先生和潘银莲小姐，回访他为啥不辞而别原因的……
诸葛南淼唯一不见的，是他最关注、最想要的招聘单位通知他面试的信息。他当务之急是找到一份工作，哪怕是一份薪水不高、只能保证一日三餐吃盒饭的普通工作。所以，那些与他工作无关紧要的信息，他统统归属到八卦是非之列，置于脑后。
他从中移动公司营业部出来，分别去购书中心六楼和华普广场二楼各个招工摊位投放了简历，甚至不厌其烦地和那些招工单位负责登记、收简历的HR们多聊了几句。直到HR们脸上的天气预报信息由晴转阴，表露出心不在焉的厌烦情绪，他才停止诉说，十分无趣地悻悻离去。
已是午餐时分。南方人才市场背后，那大街小巷的快餐店，开始争先恐后地往华普广场二楼和购书中心六楼送快餐。那些白色的方形饭盒，那些灰色的圆形汤碗，尽管盛装的是劣质米饭，边角菜料，油星汤水。但散发出来的芳香丝毫不逊色山珍海味，**着还没有吃早餐的诸葛南淼。他的嗅觉和味觉无法抗拒，条件反射地不断吞咽口水，肠道哗啦啦响个不停。
那些招工摊位上的HR们，每人捧着一份南方人才市场提供的免费快餐，优雅地打开白色饭盒和灰色汤碗，慢慢咀嚼，嗞嗞吸吮。在那些居无定所、劳无去处的求职者面前，摆出一副优越感浓郁、皇帝般高贵的面孔。
“唉！今非昔比啊！想当年，我在以前单位工作那阵子，哪天不是吃香的，喝辣的。我啥时稀罕过这些粗米饭、边角菜叶子和洗锅水汤呢？”
诸葛南淼心里的不屑，委实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他捏了捏口袋里买手机剩下的十五张百元大钞，感觉还很富有，直奔真功夫快餐连锁店而去。
他途经一家冒牌矿泉水专营店，店门墙壁上贴有一张告示：“招聘男送水工2名，底新600元，另加提成……”那手写的几个汉字，比鸡爪子扒弄几下的墨迹好看不到哪里去，其中薪水的“薪”字，写成了无草头的“新”。
店主是一个四十多岁，不漂亮也不丑的南粤女人。诸葛南淼问女店主可否聘用他？女店主坐在一把塑料椅子上，架起二郎腿，那上面的一条腿悠闲地摇晃着，嘴巴漫不经心地嗑着瓜子儿，挑眉上下打量他一番，嘬嘴吐出几片瓜子壳，用半生不熟的南粤普通话，盘问他有无穗城户口？是否会听会讲白话？来穗城多长时间？熟悉穗城的大街小巷吗？有人担保么？……他都不具备，如实回答了店主。店主瞧了瞧他单薄也不高大的身板，脸上露出几丝不屑的笑容，摇着货郎鼓般的头颅一口否决。诸葛南淼悻悻离去，背后，从女店主那张吐瓜子壳的嘴巴里蹦出三个字：“捞钱仔。”
“小妹妹吔！我都五十了，我还是仔吗？我是发大水那年来到这个世界的，见过的水喝过的水蹚过的水玩过的水太多太大太奇了。使力打耙扛几桶水，难道会把你的几桶水喝了不成？你的水是金水还是银水？你的水是长寿水还是短命水？你的水是浓情水还是忘情水？你的水是南海水还是北海水？你的水是长江水还是黄河水？你的水是汉江水还是珠江水？你的水是东江水还是西江水？当一个送水工还要有人担保吗？当一个送水工也受户籍限制吗？窝囊！真是窝囊透顶！”诸葛南淼不知道“捞钱仔”的真正含义，他相信汉语的内涵是博大精深的，他凭感觉听到那女店主嘴巴里蹦出的“捞钱仔”三个汉字，显然没汉语言学家们描绘的那么清新悦耳。他心里嘀咕着，牢骚满腹着，继续向前走去。
路过一家代理散发各类产品宣传单张的中介机构，有一群十六七岁做兼职的大中专学生，正在应聘登记。他凑过去打听，面试官是一个学生头，这是一份计件和计时相结合的工作，工作的重点区域是人流涌动的车站、码头、购物中心广场、地铁口。哪里最热闹，哪里就是最激烈的角斗场，争先恐后地去把一张张广告纸或卡片塞给路过的行人。谁把广告纸塞到行人手中的数量越多，谁的业绩就辉煌，相应的收入就越高。当然，这份工作的背后，有一名监工要时时处处盯梢你。假如你随便把广告纸或卡片丢在马路边、扔进垃圾桶，不仅无效，反而还要按数量赔钱的。学生头说：“大伯，暂且不说您老人家的体力可不可以支撑，是不是吃得消，就您那张老脸挂得住吗？”
这种工作类似特殊时期散发传单。不过，特殊时期散发传单的工作十分荣耀，受众者是主动的，争先恐后抢阅传单，并且爱不释手。现在去散发广告单张，是要厚着脸皮，把一张张光滑的、连擦屁股都用不上的花花绿绿的铜版纸硬性塞给受众者。散发者往往被人抱怨、遭冷眼。最热闹的地方，遇到熟人的概率最大，丢的面子就大。这不过是诸葛南淼脑子里一条“放之四海为皆准”的规律。大报小报、央视、省视正在热议，北大高材生陆步轩大街小巷摆摊卖猪肉的逆袭话题哩！诸葛南淼算哪根葱？诸葛南淼的道行还浅着哩！诸葛南淼敢虽败犹勇？诸葛南淼能虽败犹荣？诸葛南淼回味那学生娃刚才说的话，觉得有几分道理。
他打消了散发广告宣传单张和派发卡片的念头，牛哄哄地对学生娃说：“你大伯是拿笔杆子当筷子吃饭的，这活咱不干。”
窝囊！够窝囊了。堂堂全日制大学本科毕业生，曾经是一个拥有二十多年丰富工作经验的单位干部，竟然是大事无处干，小事不想干也没得干。诸葛南淼这样纠结和思忖着，继续向真功夫快餐连锁店走去，无论怎样，在当下这个世界混日子，真功夫最管用。
二
诸葛南淼从真功夫快餐连锁店出来，无所事事。他转向星河路，向东行走，热闹非凡的星河商业城就在眼前。他没有心思去逛商场，径直向人山人海的购书中心走去。
经过地下人行隧道时，他遇见一位白发银须、衣衫褴褛、聋哑不语、全身污垢的算命先生。老先生席地而坐，围观的闲人不在少数。只见算命先生手持一根细竹条，在面前的布画上指指点点。那布画正中，写有十二生肖属相和对应的出生年月。布画的左右两旁和天头地脚，写着好不神奇的文字：投一枚硬币或一张纸币，你可以获得奇书一页……
从算命先生清点整理的大把纸币和硬币的数量来判断，算命先生的算命术还是蛮灵验的。
有一句话这样说：“算命掐八字，出钱济瞎子。”
诸葛南淼投下一元硬币，权当赞助这位可怜的，虽眼不瞎，但聋哑残疾的老人。算命先生将手中的细竹条递给了他，他指点自己的属相和出生年月告诉算命先生。算命先生没用脸上的眼睛瞧，脸上的眼睛不是瞧不了。他的手上长了十只眼睛，十个手指头摸一摸，全部瞧清楚了。他很快在面前的一大堆活页夹中，准确地抽出了对应诸葛南淼属相的那一页。活页上如是写道：1954年8月出生人，为喜水之马，机智过人，谋深计长，交际良好，刚强爽直，早年劳碌奔波，中年坎坷多舛，晚年荣华富贵。今年为儿女情长伤脑筋，感情都应清楚利落，绝对不宜纠缠不休。尤其是要注意舟车安全，有损小财避大灾之虑，今冬明春有贵人相助，42岁是坎年……
诸葛南淼对照神奇的书页，想来忆往，过去、现在、未来，算命先生所说的好似又不是。性格描述有点谱，早年忙碌操劳不假，现今兀自为生计奔波不息，中年坎坷多舛是真，晚年荣华富贵天晓得，子女事情他不得不管，他也放心不下，不惹麻烦的训诫是要切记的。42岁是他的坎年，的确！他在股市上栽了一个大跟头，元气大伤，一蹶不振。
今冬明春相助的贵人是谁？他脑子里如过电影一般：想到了象棋大师曹心归、想到了棋博士老谭、想到了李定胜、想到了车匪威哥、老公安雷震虎……
当他想起车匪威哥和老公安雷震虎，自然联想到上周星期天被打劫的倒霉事，耿耿于怀。如果能够追回那笔赃款，即便没工作，他至少可以再捱一个多月。现在无所事事，又有了新手机，不妨问一下案件的侦破进展情况如何。他拨通了帽山区公安分局治安科雷震虎的电话。
雷震虎在电话那头说，今天休息，没有正面回答诸葛南淼关于案件的侦破情况。又说，如果诸葛南淼方便的话，他在公安分局治安科等候，愿意跟诸葛南淼一起再详细合计合计。
报案那晚，雷震虎给诸葛南淼留下的第一印象极好，人家又不惜牺牲休息时间，要主动和他聊案件，这样的公安干警，是打起灯笼很难找到的。他十分感动。
他中途换乘两次公交车，公交上人挤人，马路上车撵车。将近下午两点，他才到达帽山区公安分局。
雷震虎已在治安科办公室等候多时，诸葛南淼十分抱歉，雷震虎却宽宏大量，表示一百个同情，一千个理解。
诸葛南淼坐定，雷震虎单刀直入：“诸葛先生，实不相瞒，那辆打劫你的南A·SB154出租车是套牌，犯罪分子十分狡猾，一天更换几个假车牌，至今逍遥法外，暂时无法破获此案。”
“那啥时候有一个结果呢？”
“我也说不准，只有等狐狸再露尾巴，猎人才有机会下手。或者等待全市同一时间多处设卡突击检查出租车，也许能很快破案。但鉴于目前每天堵车的交通状况，动用交警同一时间多处设卡，如此大动干戈检查出租车是不可行的。破获此案也许是一年半载，甚至更长时间。”
“破这样一个小案就那么难，要是一起重大命案，岂不是时间更长？”诸葛南淼明显表露出怨言情绪。
“恰恰相反，案件越大，影响越大，办案越快。因为引起了上下高度重视，投入破案的人力、物力、财力大。所以，往往是破获重案、要案、大案，比小案的速度快。现在的小案多如牛毛，顾不过来。”
“依雷警官说，我该倒霉？”
“诸葛先生，你的心情我理解。这样吧，我个人先垫钱赔偿你三千的损失费，等案件破获追回赃款之后，你再把钱还给我行不？”雷震虎说着，把早已准备好的三十张百元大钞放在了诸葛南淼面前。
“您垫钱？”诸葛南淼疑惑地问。
“不错，我垫钱。”
诸葛南淼不相信有这样的好事，说：“呵呵，不符合常理吧。”
“诸葛先生，实话相告，这是我预付给你的劳务费。昨天，你兄弟在电话里，把你的情况都告诉我了。”
原来是这样啊！难怪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呢。诸葛南淼问：“我能帮您做什么？”
“有你做的事，稍候。”
雷警官起身，给诸葛南淼倒来一杯水，又端着自己的茶杯猛喝一口，习惯性地用右手摸了一把络腮胡子，皱了皱眉头，说：“事情是这样的，两年前，我的老领导——穗城市公安局的副局长郝仁魁，在即将被提拔为局长的前一个周，突然接到一个举报荔莞星级酒店组织妇女卖**的电话。郝局立即布置任务，亲自带队出警，前往那家星级酒店进行检查。半小时后，当郝局带队赶到那家星级酒店时，却扑了一个空。郝局命令大家收队，他刚走出酒店大堂，拉开警车的后门，准备上车返回穗城那一刻，一个戴头盔、穿铠甲、驾驶技术娴熟的摩托车高手，驾驶一辆无牌摩托车赛车，猛催油门，冷不防从郝局的背后冲撞上去，又瞬间扬起车头，飞过警车，从那些复杂的居民楼小巷，七弯八拐地逃之夭夭了……”
雷震虎好像在讲述惊心动魄的香港警匪片。
“郝局牺牲了？”诸葛南淼焦急地问。
雷震虎点上一支烟，吸了两口，吐出几圈烟雾，接着说：“万幸，郝局的命保住了，但第三四腰椎被撞断了，导致下半身瘫痪，从此，他坐上了轮椅。”
“雷警官是要我去当郝局的护工吗？”
“不不，那是高射炮打蚊子——大材小用。郝局是一个闲不住的老公安。即将退休之年，并不惋惜失去了局长位置，就是不甘心这一辈子坐在轮椅上，过那种笼中困兽般的生活。起初，他情绪暴跳如雷，把轮椅车砸烂了几辆，组织上把陪护他、安慰他的工作任务交给了我。我是一个象棋爱好者，知道下棋能让人平心静气。我每天和他下象棋，渐渐地，郝局也迷上了象棋，从此情绪趋于安静，开始专注各种棋谱研究。有了象棋为伴，他一人在家里坐在轮椅上，也不觉得活动的空间狭窄了，他沉浸在疆域无界的棋盘上，轮椅上的时光不知不觉打发很快。久而久之，他成了一名业余象棋高手。慢慢地，他又感觉所学的象棋技艺无用武之地，一人自对自地搏杀没成就感。我建议他上网，进入联众游戏世界或中国游戏中心找对手较量。他上网几个月，告诉我说，网上下棋，如咀木嚼蜡，识不了对手真人相，见不着对手真表情，听不到对手真声音，有的棋友不尊重对手，甚至敷衍了事。哪有两个棋友面对面，边喝茶，边吹牛，真枪实弹地比拼，啪啪击落棋子过瘾呢？”
“雷警官就多抽时间陪郝局下呗。”
“我现在只有在每周的双休日，尽力抽出一天时间陪他下象棋。但是，我的棋艺水平越来越不能跟他抗衡，甚至成了他百分百不堪一击的败将，让他失去了对弈的乐趣。你那天晚上和曹心归大师车轮战，他也在电视上看到了。第二天，他跟我说，同样是业余棋手，那个诸葛南淼能战胜专业棋手，难道我就不能吗？他很想和你对弈几局，一试身手，决出高低。更主要的是想交你这个高手做长期的棋友。事后，我还去文化公园找老谭打听过你的去向。没想到上个星期天你来报案，主动送上门来了。当天晚上，你离去后，我想了很久，估计你工作很忙，才没主动联系你。希望你能满足我老领导郝局的心愿……”
诸葛南淼终于明白了，雷警官今天约他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真正的意图是找一个象棋高手陪领导下棋，而且煞费苦心。
诸葛南淼不仅不介意雷警官耍心计，反而因他的义气之举顿生敬佩之感。
“雷警官，你的老领导郝局在哪？”
“他病休在家。”
“承蒙您和他厚爱，我愿意陪他下棋。不瞒您说，我现在还没找到工作，很需要钱过日子。但是，无功不受禄，我今天万万是不能收钱的。否则，有悖中国象棋的‘仁义’精神，就是对中国象棋不敬，对郝局这位人民的好公安不尊。”
“呵呵，正如你兄弟诸葛中垚说的，看来你真是一个棋呆子啊！好的，你既然不愿意先收钱，我也不强你所难，我尊重你的意愿。你从今天起，每天陪郝局下三小时的棋，一个月后，我按每天一百元付给你误餐费总可以吧？你以后有啥需要我帮助的，只要不是违背原则的事，尽管找我。”
三
郝局住在距离帽山区公安分局不到一公里处的市公安局宿舍大院。
途中，雷震虎边开车边给诸葛南淼介绍郝局的情况。郝局的棋风如他的工作作风，举轻若重，大刀阔斧。郝局的棋品如他的人品，崇尚傲骨，厌恶奉承。所以，跟郝局下棋，当赢则赢，不要心慈手软。如果你寸土必争，咄咄逼人，他就会心情舒畅，五体投地佩服你。你绝不能故意让棋或输棋，否则，他认为你在轻视他，侮辱他。他就会骂你狗血淋头，甚至一气之下把棋盘掀个底朝天，不欢而散。
尽管诸葛南淼坐的是雷震虎的警车，进入市公安局宿舍大院门房时，也看到了一左一右两个保安人员“啪！”地立正、敬礼，然后有礼貌地查看驾车人的身份证，进行准入登记的情景。如此保卫森严的公安机关宿舍重地，应该是安全无比的。但诸葛南淼还是不放心，时刻不停地注意观察周围的环境，有道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
他忘不了上个周末，盲目闯进荔莞钱街宝岛大酒店险入**窝，之后又错上贼车被劫的教训。
这是一栋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修建的七层住宅楼，如今已成为百分百的私人产权房。四个单元，每个单元的每一层，都是一梯两户，电梯是后来在室外加装的。两个身穿制服的保安人员巡逻到这里，用异样的目光打量着诸葛南淼，甚至多扫视了他几眼。他们看到他是坐雷震虎的警车来的，也就没盘问他什么。
雷震虎在这栋楼的背后停稳警车，径直来到三单元的室外电梯口，诸葛南淼跟随他乘电梯上到五楼。
雷震虎熟练地摁响了501房的电子门铃。大约一分钟过后，先是内层木制入户门打开，传出一个老妇人的声音：“请问，是谁呀？”
“嫂夫人，是我，雷老虎。”雷震虎大声应道。
“哟！震虎兄弟今天咋迟到了呢？”将近六旬的老妇人确认来者的身份后，方才将外层的不锈钢防盗门打开。
“遵照领导的指示，这不请来象棋高手耽误时间了嘛。”雷震虎指着诸葛南淼说。
“欢迎！请进！”老妇人笑容满面地对诸葛南淼说，顺手打开墙边的鞋柜，取出两双棉拖鞋递给二位客人。
“嫂夫人，领导这会干嘛？等急了吧！”雷震虎边换拖鞋边问老妇人。
“他关在书房里，正对着一张手抄的棋谱，在棋盘上摆弄棋子哩，你再不来，他可要打电话骂你了。”
“让他骂呗，反正骂不疼，只要他心情舒畅，我愿意挨骂。”雷震虎说。
郝局居住的是一套老式三室两厅的房子，套内面积大约一百平方米，简单吊顶，水磨石地面有点陈旧。没有豪华的装饰，显得质朴整洁。
雷震虎还未走到书房前，就亮着虎嗓子叫喊：“郝局！您看谁来了？”
“谁来了？还不是你这个不堪一击的败将来了。”郝局的应声，从两个卧室之间的书房里传出来。
雷震虎推开书房门，诸葛南淼跟随走进。
只见一个六十岁出头的老者，面对一张条几坐在轮椅上，左手拿着一张写有棋谱的白纸，右手摆弄着条几上棋盘中的棋子，聚精会神，专心致志，旁若无人。
“郝——局！您看谁来了？”雷震虎拖长高八度的嗓音再次问道。
郝局方抬起头，一双炯炯有神的浓眉大眼，望着已步入书房的诸葛南淼，惊讶地说：“哎哟！哎哟！原来是诸葛先生，我正在研究你和曹心归大师对弈的那一局棋谱哩！说曹操，曹操到，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有失远迎。我还以为是雷老虎故弄玄虚，忽悠我呢。”
郝局放下棋谱和棋子，转动轮椅迎上来：“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请坐，请坐！”接着又大声嚷道：“老婆！沏茶，沏茶，上好的铁观音伺候二位。”
这时，诸葛南淼才仔细打量郝局和他的书房。郝局虽然下肢瘫痪坐在轮椅上，但不失往日魁梧身材的雄风，方脸盘上的五官棱角分明，眉毛浓密倒竖，花白相间的头发根根顶天立地，犹如毫针。郝局的书房显得有些拥挤，两个书柜夹击一张写字台，一把高背黑色真皮旋转办公椅，一组三加二的黑色真皮沙发，外带一套功夫茶具和小茶桌，书柜中大多数是公安工作方面的书籍，其次就是象棋书。
郝局谈起那天晚上诸葛南淼和曹心归车轮战的电视转播实况，如数家珍，似在现场。把对弈双方，一步一回合的布阵和一招一式的得失，分析得头头是道，点评得条条有理。
诸葛南淼谦虚道：“郝局过奖了，我哪里是曹心归大师的对手，实属瞎眼猫碰到死耗子，侥幸获胜，不足挂齿。”
“诸葛先生过谦了，你哪里人？”
“长江省葫芦洲市。”
“有名的棋城，难怪你的棋艺了得。”
“棋艺不值一提，我爱下棋是真。郝局去过葫芦洲吗？”
“去过，那年秋季，我去夷陵市参加一个会议，会议结束后，我顺便去葫芦洲看望一位老部下，参观了那座如象棋盘格局的城市。尽管当时还处于初具规模的建设之中，但给我的印象十分深刻。城市规划大气，有现代思想，有文化底蕴。古今文化和中西建筑相得益彰，发展经济和保护环境协调一致。”
“葫芦洲有郝局的老部下？”
“有，他叫车解放，葫芦洲市委常委、政法委书记兼公安局局长，诸葛先生认识吗？”
“认识，印象很深，但交往不多。他嫂子司马良荣是我同村人，七十年代中期，我们村有一个叫黎英的江城下放女青年被杀害沉尸鸭子湖，是他带队去现场勘查的，此命案至今未破获，他当时好像是刑侦股股长。八十年代初，我大学毕业回到葫芦洲县政府办公室工作几年，因工作关系偶尔跟他有接触。后来，我调往邻县麦城市工作，跟他就没有交往了。”
“诸葛先生贵庚？”
“五四年八月出生，属马。”
“哟嗬！巧合，我是四二年出生，大你一轮的老马。”
“郝局，我请诸葛先生来，不是陪您拉家常的，管他老马小马，能卧槽将军才是好马，闲话少说，书归正传，抓紧时间跃马行车吧！”雷震虎一旁插话道。
“对对，震虎说的有道理，下棋。诸葛先生可不要手下留情噢！我是不吃那一套的。”
“哪里，哪里，雷警官给我介绍过了，郝局是穗城公安战线的宿帅，想必也是楚河汉界疆场上的猛将，我岂敢轻视，只怕现丑，令郝局失望，扫了您的兴致。”
雷震虎帮助二位对手摆好了棋盘、棋子，端坐一旁的沙发上观战。
老妇人已打开茶桌上的电钮开关烧沸了水，正慢慢地冲洗茶杯、漂洗茶叶。
老妇人沏好茶，给每人倒上一杯。
“老婆！沏茶的事让雷震虎做吧，你去准备饭菜，诸葛先生是难得请来的客人，下完棋，留他在家里吃饭。”
“不好意思，我晚上约了人，晚饭就不在这里吃了。”诸葛南淼说。
“诸葛先生，你知道穗城人把刚认识的人留在家里吃饭是什么意思吗？”雷震虎问。
“我刚来穗城不久，很多风俗不懂哩！”
“凡是被穗城人留在家里吃饭的客人，不是最亲的亲戚就是最要好的朋友。”雷震虎说。
“啊！原来是这样，那我恭敬不如从命了。”诸葛南淼说。
“诸葛先生，棋友不分家，你就不必客气，入乡随俗为好，先下棋吧。”郝局说。
第一局棋，是郝局执红先行，以兵七进一的仙人指路定式开局，诸葛南淼以炮2平3的卒底炮接招应对。开局前十回合都是成熟的老套路，进入中局之后，诸葛南淼发现，郝局的棋风和着法，并不是雷震虎所说的大刀阔斧，而是稳健细腻，丝丝入扣，无一破绽可挑剔，无一缝隙能渗入。也许是郝局经过几年轮椅上的悠闲时光，通过象棋打谱磨砺，棋风随之性格的变化而变化了吧！这难道是正如一位棋友感悟所说的“棋道人道顺天道”吗？
诸葛南淼在跟郝局对弈的第一局棋中，搜肠刮肚，绞尽脑汁，玩弄各种伎俩，难引诱对方一寸一尺丢城池，更难寻觅对方大起大落有失误。你来我往交战两小时有余，八十多个回合握手言和。
弈棋者、观棋者，都稍稍歇息片刻，饮了几杯香茗，上洗手间方便完毕，接下来开始下第二局。
第二局，诸葛南淼没谦让，执红先行，以炮二平五当头炮开局。
郝局不温不火以炮8进1接招守护中卒。接着，诸葛南淼马二进三。
郝局回应炮2平8，构成了左翼双炮上下堆垒于8路的棋形。这是一种专门破当头炮的冷僻布阵战术“左叠炮”。
诸葛南淼见郝局使出了专门对付当头炮的冷僻布局，他已明白郝局对中国象棋各种布局棋谱烂熟于心。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他曾听到同村的李三斤老人，绘声绘色地描述过日军入侵鸭子湖前的腊八节，爷爷诸葛戒棋代替曹行知先生参加象选执湖会长棋赛，闭目使用左叠炮破了湖霸司马光宗的当头炮，一举夺得了鸭子湖的执湖会长。因此，引起司马家和诸葛家世代结怨。
后来，他又在李浭和陶诒谟合作改编的《韬略元机》一书上，读到了一则使用左叠炮的棋坛轶事：那是上世纪三十年代一日，有“慢国手”之称的扬州棋手张锦荣，弈访北京一流棋手所向披靡。当他遇到一位姓肖的二流棋手时，肖棋手用激将法诱使张锦荣先行并以当头炮开局，肖棋手则以冷僻的左叠炮布阵，张锦荣误入陷阱而失败，此事轰动棋界，至今让棋迷们津津乐道。
因此，郝局一出左叠炮冷招，诸葛南淼如履薄冰，格外小心，不断告诫自己，切莫误入对方的陷阱。
黑方打来暗器，红方抖动软袖。黑方派出勇卒，红方遣来猛将。黑方推涌洪水，红方垒起土城。红方飞起北腿，黑方迎击南拳。红方舞动少林棍，黑方扬起武当剑。红方呼啸铁掌铜头，黑方吞吐太极柔功。金戈铁马、刀枪剑戟、车驰原野、炮轰城池，兵卒拍门，你追我打六十一回合……诸葛南淼车双兵过河、士相全，郝局车双象守宫、缺一士。
此刻，郝局提出和棋，诸葛南淼却不依不饶。
“好！有斗志，棋局不明不罢休，困难虽有不低头。”郝局赞叹不已。
双方又战二十二回合，最终在八十三回合时，郝局车双象，诸葛南淼车兵仕相全，兵且过河。红方呈绝对胜势，郝局不得不推枰认负。
“哈哈！痛快，痛快，我好久没有输过棋了。震虎，你看到了吧，赢棋就是这样赢的，输棋就是这样输的，赢得潇洒自如，输得酣畅淋漓。打仗和下棋一个理，只有半斤对八两的较量，才能彰显真正的水平。如果对手不堪一击，尽管是赢棋，却比输棋还要难受。一种没有成就感的对弈，令人难以进入‘将遇良才，棋逢对手’的佳境。”
郝局输棋，不像有些不服输的棋友生闷气，砸棋子，摔棋盘。反而兴高采烈，话语流畅自然，性情张弛平和，这就是大将气度，这就是君子风范。
不知不觉，两盘棋下完，已是六点半有余。
“老头！饭菜做好了，吃完饭再下。”书房外，传来老妇人招呼的声音。
郝局、诸葛南淼、雷震虎一起来到客厅，餐桌上已摆满南北风味兼有的菜肴，但不见酒水。
“老婆！我去年六十大寿生日，女儿给我买的十五年陈酿高度茅台酒呢？”
“你能喝酒吗？酒在客厅电视机柜里。”
“把酒拿出来，我今天特别高兴，要开酒戒，陪诸葛先生和震虎喝几杯。”
诸葛南淼不胜酒力，但盛情难却，礼节上喝了三小杯茅台酒，已是醉意融融，请求停杯。
郝局和雷震虎同意诸葛南淼不再喝酒，他们战友攀比，上下级互斗，坚持对斟对酌，一瓶高度茅台酒喝去三分之二，郝局的话匣子打开了。
“震虎啊！你是了解我的，你说我的人生这盘棋如何？”
“领导下棋就谈棋，扯人生这盘棋干嘛？”雷震虎瞧一眼诸葛南淼说。
“震虎不要把诸葛先生当外人，我不会说没原则的话，这也只是在家里说说。”
“那领导您就敞开心扉说呗。”
“人生如棋，棋如人生，怎么不可以谈论人生这盘棋呢？”
“领导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废话，我当然是要听真话。”
“那我就崔永元的名牌节目——实话实说。”
“有话就说，有屁就放，我既不揪你的辫子，也不打你的棍子，你怕个球？”
雷震虎说：郝局的人生之棋，开局很成功，也蛮精彩。由一个穷乡僻壤的农民当兵到部队成为营级干部，再从部队转业到穗城公安局基层派出所当副所长、所长、分局副局长、局长、市局副局长，可以说是一路凯歌高奏，所向披靡。
从主观上分析，郝局有正直的品格、过硬的作风、精专的技能、敬业的精神。从客观上分析，郝局是遇到了一个任人唯贤、追求纯社会治安稳定标准的政治生态环境……
郝局的人生之棋，中局不算失败也算失败。失败的主要原因多是客观而非主观，不是郝局的个人能力和创造的条件不足，输给了竞争对手。而是意外的恶人出黑手，摧毁了郝局征战疆场的身体，给了对手乘虚而入的机会，夺取了应该是郝局稳坐的那把局长交椅。否则，那个局长姓郝而不是姓邢。不过，那个姓邢的局长是兔子的尾巴——藏（长）不了了，省、市两级纪委已在规定的时间和规定的地点找他谈了话。
据说三年前，邢局就有私下参股荔莞多家星级娱乐酒店经营的嫌疑。郝局那次带队出警，赶往荔莞市那家涉黄星级酒店的同时，是有内部人给酒店通风报了信。事隔不久，那个撞残郝局的摩托车驾驶高手也死于一场重大交通事故。目前，纪委查办邢局涉嫌黑恶势力犯罪的案件是扑朔迷离，仅仅查出邢局受贿的经济问题，已移交给司法部门按法律程序办理，穗城公安局的大权又交给了苟副局长……
郝局的人生之棋，结局不好也不坏。不好的是郝局坐上轮椅后门可罗雀，静坐轮椅中时光难熬，将悄声无息地走完人生全程。不坏的是郝局不为名利所累，可以永葆一身正气，两袖清风之晚节……
“雷老虎！你说我的人生之棋开局精彩还是那么一回事。那时，抓社会治安，来不得半点虚假，我那一套是吃得开的。不像现在，为了营造宽松的投资环境，确保地方经济高速发展，主要领导说：你们是纳税人出钱养着的，你们看着办吧！这一潜台词之意相当深奥。不能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办法啊！如果我在局长的位置上主持全市的大局，也会左右为难，瞻前顾后，畏葸不前。”
郝局将杯中酒喝下去，接着说：“雷老虎！你说我的人生之棋中局不算失败也算失败，不够公正，也不够客观。你的评判标准局限在那顶乌纱帽上，就拿仕途这盘棋来说吧，我是有失误之处的。譬如，两年前，那次带队出警，去荔莞市突击查处涉黄星级酒店事件，就像我以前的下棋风格一样，过于粗线条了。如果我事先将不可预料的应急方案考虑周全一些，就不会留给恶人背后下黑手之机，也就不会废了我的双腿。哪有老邢坐上局长交椅的机会？这也应验了‘为人是损人，亏人是福’的谚语。否则，老邢没了坐局长宝座的机会，也就没了更多方便和更大的权力，从而也不会给自己的晚年编织一个铁窗牢笼。从某种意义上说，我郝仁魁的人生之棋中局没有输，而是赢在淡泊名利、不贪眼前的一兵一卒上，哈哈！”
郝局说完，又连续喝了两杯酒。
“对对！领导说的正确，是我雷老虎评价有失公正，有失公正。当自罚一杯酒！”雷震虎连忙向郝局道歉，喝了一杯酒。
郝局和雷震虎，在牢骚满腹、骂骂咧咧的对话中，不知不觉喝干了瓶中酒。
郝局的口齿已经不够利索，结结巴巴地说：“老老——婆婆——子！拿拿——酒酒——来来！”
“没有酒了。”在一旁看电视的老妇人应声答道。她知道老头子的酒量有限，用眼神示意雷震虎劝老头子就此打住。
“郝局，酒不能喝了，我已醉了七分，改日再陪您喝吧！您知道已经颁布了禁酒令，眼下已近年关，是发案高峰期，说不定晚上随时要出警，误了事，我的饭碗就砸啦！”雷震虎似醉非醉地嗫嚅说。
“对——对！你——不愧为老子的部下，还知道轻重缓急，不不——喝了。”郝局结结巴巴说着，上眼皮和下眼皮开始打起架来。但他的谈兴不减：“震虎——虎！你下下——了那么多年棋——棋，也旁观了很多——很多的棋局，你悟——悟——出了一个什么——么——道道？”
“领导，我认为：时光如梭线线繁，人生如棋局局迷。观棋如观人性，行棋如行人生。人生如棋但又不如棋，棋局过后可重摆，人生走过不再来！”
“对！大大的——对！人生走过不再来。你看看——我永远——当——当不上局长了。这——这——两条腿腿——再也站立——立不起来了。唉！”郝局酒后吐真言，断断续续说着，似睡非睡地躺在轮椅上养起神来。
“又是九月九……回家的打算始终在心头……”诸葛南淼的手机音乐铃声响起。他急忙接听，是穗城豪进鲨筑置业董事长秘书路放小姐打来的电话。约他明天上午十点去面试，他要提前回家做一些准备工作。另外，老五诸葛中垚明天一大早的航班，回长江省葫芦洲市过春节，临走前还有一些事情和他商议。诸葛南淼谢过郝局和郝夫人，互留了电话，跟雷震虎打声招呼，提前告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