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罗老坎出走

独梅登上窦为新家台基,站在屋檐下,收起雨伞,抖落水珠时,屋外的雨还在下个不停。

俗话说,月亮长了毛,披着蓑衣跑。昨儿刚入夜,溜圆的月亮渐渐暗淡,周边泛出白光,三更头,大雨凌空泼下,把个窦曾台紧紧地裹在水幕中。

“白奶奶!玉珍姐!人在哪呀?”独梅脱下油布雨衣,一边在门槛上蹭水靴上的稀泥,一边朝屋里喊。

雨亭桃英轻轻拉开自己房门,从门缝看了看,没有应声。

“你个欢喜鸽子,就是嗓门高。”玉珍打开伙房门,把独梅拉进自己屋里。分家后,玉珍到堂屋的房门堵死了,另开一门与伙房相通。屋里,白大姑与罗老坎在轷纱。

“这是哪个?”独梅看到左眼瞎右腿跛的罗老坎,问白大姑。

“他救过你风亭哥的命,叫他老坎叔吧。”

“老坎叔!您就是在船上帮过风亭哥的吧?我晓得。报纸上没说您眼睛不好啊?您的腿是怎么搞的?”独梅说,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报纸。

“你娃儿哪来那么多话?”白大姑打断独梅的话,说:“这么大的雨,你跑来搞么家?有急事吧?”

独梅晃晃手里的报纸,说:“风亭哥登报了,说他是锄奸英雄,抓了个蒋军营长,收缴了好多枪,还带了大红花,游了街,好威风哦!谢仁口都传开了,白牯牛潭出了个农民英雄。我来找他,问问他。他回来好些天,我还没看到。风亭哥哪里去了!”

“莫听外边人瞎吹。”白大姑说。“他去看他的菱角田去了。这家伙真是犟,老人说,雨大不下地,雨小不进田,他偏偏冒这大的雨去看田。怕是快回来了,你坐会儿,等他。”

“这些个男人,心里就只有田啦地呀!”独梅拉过板凳坐在白大姑身边,笑眯眯地说:“我还有悄悄话跟您说呢!”说完,瞟了罗老坎一眼。

罗老坎把手里轷纱耙子递给独梅,站起身,说:“你来轷纱,我正好有事。把你拿的报纸给我看看。”接过报纸,一瘸一拐走了。

“搞那么神!有么话,你说。”白大姑问。

隔壁堂屋,阳亭带月亭金舫几个娃玩家家。雨亭夫妇关门在自己房间。窦为新大早出门,给人做木工活,风亭回家这些日子,他很少在家,早出晚归,跟大儿子没说几句话。

独梅侧耳,听四边没人,说:“表舅妈,您忘记了,我奶奶托您的事?”

“么事?”白大姑一笑,故装糊涂。

“就是——就是——”独梅欲言又止。

在一旁纳鞋底的玉珍插话:“女大十七八,明着想婆家,还怕丑啊?”

“你娃儿跟我说拐弯话呢!“白大姑用手里的纱团敲独梅头,说。“我哪忘记哟。听说这些日子提亲的人,把你家门板都挤破了,还用我来咸吃萝卜淡吃姜,瞎操心啦?”

“她们说的那些人,我不愿意。我想自己找。解放了,报纸上说自由恋爱,父母包办犯法。”

“这是么话?你爹娘晓得了,不打断你的腿,你奶奶也要撕破你的嘴!”

“真的呀?么子叫自由恋爱?”玉珍惊讶,针头扎了手指。

“表姑年轻那时候,跟徐先生好,就是自由恋爱。”

“这娃儿越说越混账了!”白大姑心里一阵酸楚。“不跟你扯些没油盐渣子的事。独梅,你照直说,是不是心里有人了?”

独梅点头,憋红了脸。说:“跟你们说了,莫到外面讲。”

白大姑和玉珍点头。

“就是,就是——”一向口齿伶俐的独梅,磕磕巴巴说不清。“就是,就是每天骑蹓机蹬(方言:自行车),在堤上跑,送报纸送信的那个小赵。风亭哥上的报纸,就是他给我的。谢仁口邮电所的。”

“你怎么认得他的?”玉珍好奇,问。

“不告诉你。”独梅说是不告诉,心里躁动起来,还是说了。“去年秋上,他在堤上骑车子撞了我,扶我走了好长的路。”

“我见过,好像是外乡人。那是个好娃。种谷收稗子,只误一季子;嫁汉嫁错人,害你一生年啦!”白大姑勾起往事,连声叹气。“娃儿啊,你们相好大半年了吧?早点儿跟你爹娘和奶奶说开。偷着好,苦心苦神,还伤身骨的。要是有缘呢,就好下去,没缘就早断它。万万不可跟爹娘犟啊,到头来害了别个娃儿。”

前几天夜里,玉珍听风亭说过徐先生讲站花墙的故事,揣摩到婆婆这时的心事,没有说话,有些黯然神伤。

独梅讨到表姑的准信,倒是高兴起来,说:“听您的。我先跟奶奶说。她说了算。您要跟我奶奶过个话,她喜欢听您的。”

白大姑这时完全明白了独梅的来意,感慨地说:“依我说,你俩真是蛮好的一对。只是啊,娃儿,这种事由不得自己呀!你放心,我想着法子,也要说通你奶奶。”

伙房门“咯吱”一响,风亭进屋。

屋外的雨仍然肆无忌惮地下着。出檐瓦边泄下的雨水,像一围剪不断的布帘,把地上泥土冲成水沟,哗哗流淌。

风亭摘下斗笠,脱掉蓑衣,脚下竟淌出一摊水来。他像刚从河里爬上来的水鸭子,光脚进房。曹家嘴买的洋布衫,只穿了一天,那条铜扣子腰带,也只扎了两个半天,舍不得,早叫玉珍收起来了。今天穿的土布衣裤,补丁摞补丁,里外湿透。玉珍忙迎上来,替他换上干衣。风亭从湿衣荷包掏出一把发青的黄豆荚,递给白大姑看,说:“娘,这么好的青黄豆,我的菱角田里长的。”说完,才看到轷纱的独梅。

独梅就手拍他一巴掌,说:“当英雄了,不认得人了?那回要不是我来报信,你早就抓去当壮丁了,还当个屁英雄!”

风亭赶快叫“妹子”,细细打量一年多没见的独梅。她穿件暗红格子短袖衫,小翻领下边,白纱裹着的高高的胸部,隐约可见,像一道隆起的堤坝。深绿色裤子,裤脚塞在土红色高腰水靴里。在这般红配绿的装点下,圆头圆腰圆屁股。在圆头上面,圆眼圆嘴圆鼻头。在当地人眼里,“男要棱,女要圆”,这就是个下凡的天仙。

“独梅,这一年多,你是怎么长的呀?长成这么个丑样!丑得叫人恨不得咬两口。”这里风俗,当面夸人好看,多有调戏的意味。风亭变个法子夸她。

“你个当哥哥的,别这么不正经!”白大姑教训儿子。“人家专门来看你。你就不会说点好话?”

“哦,哦哦!”风亭不敢再闹,改口说:“多谢妹子!上回报信,感激感激!姑奶奶还旺吧?”不等独梅回话,又接着问:“听说我的那块菱角田,你们家代种了?还不还我?”

“你还记得我奶奶呀?没得她,你早就沉潭了,还当英雄?她旺得很,一餐吃得两大碗。你们男人,只晓得田啊田!我不管,你问我爹去。”独梅说。“我来给你看报纸,说你当了英雄,还拿回来奖金,怎么当的?”

“那是两个年轻娃儿编的。没得么事好说。”风亭推脱,转个话题问:“独梅,说婆家了吧?么时候请我喝喜酒?”

“不跟你说了,真是斧头劈篾,不上路。走啦!”独梅把轷纱耙子递给风亭,站起身,要走没走,好像想起了什么,又坐下,说:“哦,听丢娃说,你要到乡上受训,又把玉珍姐丢到屋里?你舍得呀?”

风亭想起回家当天,小个子洪乡长单独跟他谈话时说过,要他保持荣誉,当了模范,受了奖,不要翘尾巴。过几天,乡里要办个培训班,专门集训贫雇农中的积极分子,准备搞土改,窦曾台挑选几个人参加,他算一个。他当时答应了,只是还没有接到通知,不晓得么时候动身。便问道:“你听说了?么时候走?还有哪个?”

“我又不是乡长,哪晓得?只听说有丢娃一个。”

屋外的雨声小了些,门外有人脱蓑衣,拍打衣服上的雨水。一个雄浑声音传来:“这鬼日的雨,还不晓得下到么时候!风亭,在屋里吧?”

独梅听出是窦为香的声音,起身离去,走到房门口,与窦为香擦身而过,也不打招呼,径直走了。

“这个丫头蛋子!好赖我也是个长辈,也不叫声爹?真少教!曾家门里的姑娘,个个长的水嫩,怪事!狗肚子怎么养出花喜鹊来了?”为香进门就座下,裤腿挽过膝盖,两只光脚交叉搓着稀泥。“他小婶,这丫头来搞么家?”随儿子称呼白大姑。

“他二爹,她是小辈,何必跟她捡过(方言:挑人过错)!姑奶奶说过,老早的过节,忘了算了。”白大姑说。“她来看看风亭,说是回来还没见到。”

“我是想忘记它,可他们曾家还记仇呢。不说这些了,我跟风亭说个正事。”

白大姑和玉珍出来,带上房门,到伙房忙活烧中饭。

“通知下来了,叫你到乡上参加集训。还有我跟丢娃。明天吃了中饭一起走。自带铺盖,吃住都在那里,怕是有肉吃了。想当年,闹赤卫队,也是这么受训的。”为香从褂子荷包掏出一盒雨水打湿了的大公鸡纸烟,费劲地点燃,更费劲地抽。

风亭觉得为香说话有点怪,怎么扯到想当年上去了,没来得及问,为香主动说:“区长乡长都承认我是老革命了。”

哦,成了老革命,想当年就离不开嘴。风亭不再想为香的口头禅,问道:“集训些么家?”

“说是在我们乡搞土改试点,先培训积极分子。你现在是屋顶上的喇叭筒子,响个十里八里的大名人了,乡里区里早看上你了。”

风亭记得,那天夜里,在洪湖边赵家大院的汽灯底下,赵扶民叫他窦先智同志,说共产党搞土改,斗地主,要依靠他这样的人。他当时只惦记自己的菱角田,问赵扶民怎么把田要回来。赵扶民告诉他,打倒了国民党,解放了,你的田就要回来了。此时,他一个心眼想的还是他的田,便说:“我不想当么积极分子,只想把我的菱角田要回来,老老实实种田。我躲壮丁的时候,那田不是没收充公了嘛,怎么善明大爹种上了?”

“这里面肯定有鬼!曾善明是么人?那是个皮筲箕,只进不出,滴水不漏。他要是搞鬼,就像秋后的夜蚊子,不声不响咬了你,你只晓得疼,却不晓得么东西咬的。”为香想起当年曾善亮跳潭后,曾家人不依不饶,告官抓人,害得他有家不能回,捂了一脸黑麻子。心头的火气冲上来,脸一红,麻子便鼓出来。“这回他跑不脱。土改斗地主斗富农,我们台上没得地主富农,就拉他算一个。看他敢不把你的田吐出来!”

风亭丢了菱角田,早就想过上百遍,隐约觉得曾家人从中做过手脚,但此时不想附合为香,便说:“等搞清楚再说吧。香二爹,您说,这雨老这么下,不是个好兆头。水打小满尾,收成活见鬼。今年只怕又要闹饥荒啰!”

“你又没得多少田,替有田的人操么心啰。再说,解放了,总会好起来吧?”

“那倒也是。”风亭说。“缸里早就没得米,多亏您早先送了救济粮。就算解放了,也还得吃喝过日子,您说呢?”

风亭又一次穿上他的洋布衫,扎上他的铜扣子腰带,带上他的圆珠笔,到乡上受训。离家没几天,家里接连不断地吵闹起来。

分家之后,堂屋公用。白大姑陪嫁的织布机,仍旧归玉珍用,摆在她原与堂屋相通现已封闭的房门口。几个月前,雨亭把仅有的一袋棉花卖了换洋饼干,玉珍没了棉纱,歇下手脚不再织布。风亭回来后,新买了些棉纱,玉珍便没日没夜地又织起来。桃英娘家为雨亭新买的理发转椅,摆在靠近她房门一侧,与玉珍织布机之间,隔着一张方桌。接连几天下雨,雨亭在家坐等来人理发。每逢雨亭给人理发时,玉珍便停机不织,免得织机“咣当”烦恼人家。两人在一个堂屋里,以方桌为界,各忙各的活,倒也相安无事。偏偏风亭出门时吩咐,说赶紧把这两匹布织出来,等他回来,拿到江对面湖南卖个好价,换了秧苗,乘农时把分家时分给自己的那亩水田种上。玉珍见白天总有人来理发,只好夜里多织些时候。偏偏这天夜里,雨亭想和桃英温存一番,桃英讨嫌房外的“咣当”声,死死捂住裤腰带不松手,侧身不搭理他。“人生两不忍:断人财路,挡人**”。雨亭当晩拳头攥出水来,也还是忍住了。

次日麻麻亮,雨亭攒足憋了一夜的蛮力,乘玉珍没起床,操起剪子直奔织布机。“叫你织!叫你再织!”牙齿咬得“嘣嘣”响,三下五除二,剪断了挡纱板上棉线。早饭后,又是雨天。玉珍走进堂屋,打算继续织布,只见棉线齐刷刷耷拉在档纱板外,无法再织,顿时慌了手脚。阳亭捡粪回来,悄声告诉她,早起看到二哥剪的。玉珍有几分明白,故意大声说“莫瞎说!他二爹哪能做这事!”

雨亭却在自己房间接上话茬。“是我剪的!怎么样?日的夜的织,吵死人,还叫不叫人过日子?剪是轻的,夜里再吵,我一斧头劈了它!”

玉珍忍得住气但忍不住血往上涌,分家后的种种委屈,她没跟风亭吐过半个字,担心男人火暴脾气上来,伤了他们兄弟和气。这次见风亭不在跟前,下狠心要跟雨亭大吵大闹一顿,出出心头恶气。没等玉珍开口,白大姑手操擀面杖,从伙房直冲堂屋,敲打雨亭房门,疾言厉色骂道:“你个没心肝的狗东西,敢狠住你嫂子!你出来!老子今儿跟你把命拼了!”

窦为新在伙房吃完早饭,谁也不理,没事似的提起木工盒子,出门做工。

玉珍这时反而慌了神,好像她自己做错了事,拉住婆婆的手,说:“您莫气,有话好说。娘在气头上,他二爹,你在房里歇着,莫出门,莫出门啦!”

桃英在房里挡住了雨亭,房门没有打开。

白大姑怒气不消,拖个板凳在房门口坐下。“老子在这等你,你有本事拿斧头来劈!你个有人养没人教的东西,良心叫狗吃了!”

母子俩门里门外僵持着。玉珍喊来罗老坎,两人好说歹说劝走了白大姑,一场恶战总算没有继续打下去。

雨继续下着。

下午,玉珍忍声吞气把剪断的棉线一根根接起来,穿过档线板,含着眼泪继续织她的布。白大姑与罗老坎在玉珍屋里边轷纱边唠白话。

“等天放晴,我就上路回湖南老家。还不知道她们娘几个是死是活呢。”

“急么家?风亭说了,等你的腿好麻利了再看呗。都是苦命人啰!穷帮穷,富帮富,扳砖的帮叫花子睏窑门。你就在这里多养几天,多个人不就是多双筷子吗?我们有一口,就少不了你一口。”

“这年头,难得有您这家好人啰!”罗老坎说完,下身与板凳紧密相连的部位“扑扑”放了两声。

白大姑忍住笑,没闻到味,也没作声。

“又出丑了!年轻时候,没得吃,总是偷吃油坊的豆饼渣,吃了就涨肚子,落下这么个坏毛病。”老坎主动解嘲,又怕白大姑不好意思搭话,就转个话头问道:“白奶奶,水潭对面的曾姑奶奶还好吧?她家老二曾善亮不在,这些年她老人家怎么过过来的?”

白大姑停住手中轷纱耙子,有点吃惊地问:“你认得曾姑奶奶?”

“不认识,不认识。这几天常听你们说到。”罗老坎连忙掩饰。

白大姑没有追问。两人又闲扯白拉聊了一会。屋外雨声好像停了。罗老坎起身,说是出去解手。

一会儿,堂屋传来桃英尖叫声。“个老流氓!他占我便宜了!这叫我哪有脸见人啦?”

白大姑和雨亭几乎同时来到堂屋,只见桃英一只手提着裤腰带,一只手捂在眼前,“呜呜”直哭。他俩几乎同时问道:“出了么漏子?”

桃英不搭话,三把两把系住裤子,趴在方桌边,捂头抽泣。玉珍停住织布,从织机上下来,轻抚桃英后背,劝说道:“怎么搞了,慢慢说!”

“你们问那个老不死的!”桃英不抬头。

后门“吱啦”一声响,罗老坎进来,见雨亭怒目而视,白大姑皱眉相探,玉珍一脸狐疑,不知发生了什么大事,一时手足无措,站立一旁。

原来,窦家屋后的茅坑,只有半人高的篱笆门遮丑。有人蹲茅坑,要末在门上搭件衣物什么的,要末见有人来咳嗽几声。来人便知趣退走。今儿个,罗老坎来解手,见篱笆门紧闭,门上无异物,门内无动静,屎急之下,拉门而入,半只瞎眼才看清粪缸木板上蹲着桃英,未及解裤,连忙转身退出。等到桃英提上裤子,走进了后屋门,他才重进茅房,了却他的急事,并没有出么漏子呀!

罗老坎说清原委。桃英站起来,低头撞进自己房间,“砰砰”关上门,隔门哭诉。“他看到我下身了,我没脸啰!弄这么个外人住在这里,日子没法过了。我回娘屋去了!”

雨亭脸色青一阵紫一阵,操起上午他娘要打他的擀面杖,直扑罗老坎。白大姑拦腰抱住他,夺下擀面杖。玉珍拉住罗老坎,把他推进套房。罗老坎再三辩白:“我真的什么都没看到。我一个半拉老头子,漂落在外头,哪有什么邪心思哟!”

“你说么家都没用,现在你就滚,滚得远远的。”雨亭吼叫起来。

白大姑此时听明白了,也看明白了,桃英两口子是在没事找事,便把雨亭推到一边,先教训自己的外甥姑娘。“桃英,不是我说你,拿个肥皂沫当尿泡踩,说些没影子的话。一个屋檐底下,哪有不碰碰擦擦的,算得了么事?说出去才丢脸呢!”接着训斥自己的儿子。“他老坎叔没吃你的,喝你的,住你的,轮不到你来赶!要走,也要等你大哥回来,他叫走再走。你莫把人影子当鬼魂,搅得屋里不安!”

“白奶奶,我早就跟您老说过,天一放晴我就走。今儿的事一出,我不能再住了。这就走,这就走!”罗老坎拄起竹竿,要往外走。

天上又飘下雨来。

玉珍拉住罗老坎,说:“这大雨天,您往哪儿走?等风亭回来再说。”

罗老坎没走成,但接下来的事,叫罗老坎铁下心来走了。

这天午后,雨没停,倒刮起风来。窦为新背着一只箩筐回家,推开套房房门,朝正在困午觉的罗老坎一笑,说:“跟你找了个伴,你们一起过吧!”箩筐往地上一搁,里面蹦出一头小猪。小猪四处看看,“嗥暤”乱叫,直奔罗老坎地铺,拱起破棉絮,朝稻草里钻。

白大姑听到动静,过来问:“你这是搞么候?”

“跟老魏家做了五天木工活,他没得现钱,用这头小猪来抵债。我就抱回来养着呗!”为新说。

“这倒是个好事!送到屋后猪圈去呀,那里有一大一小,正好做伴。”白大姑好言好语提醒。

“你也是个猪脑壳呀?猪仔都认生,你不晓得?送到那里,还不叫大猪咬死?”

“那也不能放到这里呀,又拱又叫又拉,叫老坎怎么睡?”白大姑动手来抓小猪。“放到伙房灶门口去,反正那里不住人”。

“莫动!”窦为新一声断喝,脸色突变。“老子今儿就要把它放到这里,这是老子的屋,就叫它又拱又叫又拉!怎么样?”说完,提起空箩筐,把门一摔,走了。

窦为新早就在琢磨怎样赶走罗老坎。分家后,想夜里摸摸儿媳妇的念头,像鬼影一样时常在眼前晃,只是怕那杆靠在床头的竹耙子,才没敢冒险。但是白天没人的时候,还是有机会下手,偏偏这狗日的罗老坎住进来了,多了个人碍着他。那天玉珍正在织布,屋樑上掉下一粒燕窝泥,落入衣领里。她见四处无人,解开衣扣摸擦前胸。他在自己房间门缝里又看到白花花一片,蹑手蹑脚刚往前凑,这狗日的罗老坎放了个响屁,把他吓回去了。儿子回家了,他不敢再动手,但怨气还在,怨就怨罗老坎碍他的事。不过,初见罗老坎时,他见罗老坎抱着的渔鼓筒子有名堂,雨亭碰了一下,他急着往怀里藏,备不住里面装了金贵东西。他找茬问过罗老坎是个么宝贝,罗老坎说一个老兵临死前交给他的,没得用,丢到大潭子里了。此后,再也没见到那个渔鼓筒子。打那时起,窦为新断了渔鼓筒子的念想,加快谋划赶走罗老坎。这几天,风亭不在,恰巧有人送小猪,正好让小猪把罗老坎拱走。

早已从地铺上爬起来,倚墙蹲着的罗老坎,好像被人扒光衣裳,扔到屋顶上,站不起,下不来,一身屈辱,满脸煞白。他对呆立一旁的白大姑说:“您老别为难,我走,乘天还早,这就走。”

白大姑堵住房门。“这又是风又是雨的,你一个残疾人,往哪儿走?你要走了,就是打我白大姑的脸!今儿就算拼个鱼死网破,我也不能放你走。”

堂屋织布声骤停,玉珍闯进套房,一手提起小猪后腿,直奔自己房间,找根绳子,栓到床脚上,返回套房,对白大姑说:“小猪栓到我屋里了,要叫要拱要拉,别个管不着。风亭一天不回,老坎叔一天不能走。”

白大姑叹口长气,拉罗老坎在地铺上坐下,栓紧两扇对开的后门,说:“老坎你先歇着,消消火。我跟玉珍烧夜伙,早吃早睡。”

天很快黑了。雨越下越大,风越刮越紧。风挟着雨,雨裹着风,像一群恶狼扑打着门窗和透缝的墙壁,随时准备撕裂敢跨出门槛半步的人。

玉珍端碗菜粥,推开套房门,没有看到罗老坎,急忙喊来白大姑,四处查找,没见人影。后门内栓解脱了,风雨把两扇门板撕开头大的缝隙,拉风厢似的“呜呜”吼叫,看得见门外有绳子绑住了两扇门扣,后门才没有洞开。玉珍和白大姑心头一紧,老坎从后门走了。

这么大的风雨天,左眼瞎右腿跛的罗老坎,能走到哪里去?应该走不远,赶快把他追回来!玉珍披上簑衣出门,白大姑头顶块麻袋布,拄根火叉(方言:往灶内送柴的两齿木把铁叉)跟上来。婆媳俩房前屋后找个遍,再仔细察看水潭边的小树林,特别是那棵能遮风挡雨的老苦楝树四周,没见人影。玉珍搀扶着婆婆,爬上河堤,跌跌撞撞摸进堤边一座烧砖的土窑,急切呼喊着“老坎叔!”土窑已出砖,风雨从开了口的窑顶灌下来,窑内一片透湿,只有拱门通道遮风挡雨,时有路人在此歇脚留宿,称为“困窑门。”这里确有一人躺在一团谷草上,怀里捂着一只猴子,但不是罗老坎,是个叫猴三儿的叫花子。前几天他来台上讨饭,捎带耍耍猴把戏,唱几句孙悟空闹天宫的戏词,博得一乐,收点施舍。遇上大雨,上不了路,在此栖身。玉珍认得他,靠近打听,问见没见到脚瘸眼瞎的人。猴三儿说没看到。

离土窑不远,有座神庙,过路人常来歇脚。玉珍挽住婆婆,找到神庙。庙门早已破损,风雨浸湿了大半个庙堂,只有抵墙的供桌和桌边的围布没有湿透。玉珍边呼唤边在庙内摸摸打打,没有丁点回应。玉珍背着婆婆回到家,已是大半夜。白大姑掉了鞋,踒了脚。玉珍闪了腰,摔了腿。两人浑身泥浆,不知摔了多少跤。婆媳俩坐到天亮,掩面相泣,老坎走了,风亭回来,如何交代?

风停了,雨住了。北边天上的乌云撕开了一个口子,露出几块亮光。

风亭走在回家的河堤上,收起雨伞,心里暗暗骂这下了十多天雨的老天:“怎么不下了?你狗日的也有打瞌睡的时候呀?再下下去,种田人没活路了!”

中府河在脚边静静地流淌,乡政府在身后渐渐隐去。风亭哼起小学生唱的歌,“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哪!好喜欢哪!好喜欢——”后面的词记不住,只好一个劲地重复“好喜欢。”乡政府设在原来的联保处,那地方他办土地证时去过,是保长保丁和有钱人出没的地方,这回住进了像他一样的泥脚腿子,不仅吃了肉,睡了棕绷子床,还见了在赵扶民家见过的汽灯。汽灯底下,区长刘长子讲课。他最喜欢听的是“翻身”“穷人坐天下”“消灭剥削”这些话。有些话搞不懂,么子“阶级斗争”“觉悟”“革命”,还有“革命的首要问题”,“分清敌我友”。细想起来,其实也简单,不就是旱田锄草,水田间苗么,谷田里分清稻子和稗子,哪个不会?说么子“组织起来”,跟打纸牌差不多,“上大人,丘乙己”,组合好了,才能成牌,才有番。

和风亭一起受训的窦为香和丢娃没跟他一起回来。窦为香是民兵小队长,留下再搞两天军训。丢娃选送到区里高小文化速成班学习,今儿起早到曹家嘴去了。本来选送名单里有风亭,他说自己认得字,又惦记家里,便独自回来。分手的时候,小个子乡长拍着他的后背说,当了基干民兵,要招之即来,别老想着**热被窝。他说您莫笑话我,我哪是想热被窝,我想的是我那三亩五分菱角田,么时候能要回来。乡长说莫急,土改工作队进村,就办你这个事。风亭讨到这个底数,心里蛮感激共产党的干部。

受训这几天,风亭渐渐瞧得起丢娃。以往一个台上住着,没跟丢娃说上几句话。只晓得他爹娘逃荒到这里,饿死在路边。曾姑奶奶把奄奄一息的丢娃领回家,叫人卷床芦席,葬了他爹娘。那年丢娃才十一二岁,后来长大了,也没一扁担高,只顾闷头干活,一棍子打不出个屁来。这回看他,像变了个人似的,能说会道。一本《洪湖解放区农民识字课本》,两百多个字,他狗日的头两天就认得差不多了,这板眼是从哪来的呀?区乡干部讲课后,分伙讨论,别个没得么话说,他还讲个一二三,新词一套套,长子区长和矮子乡长表扬他好几回了,真不能小看他!

河堤小道两旁爬满了野草,野草上挂满了水珠。风亭低头想心思,赤脚走在草丛里,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赶,突然感到肩膀被撞了一下,抬头看,是独梅。独梅穿着她的土红色高腰水靴,右手挎件油布雨衣,发梢滴着水珠,两颊红扑扑,停住脚,吁吁喘气。

“雨刚停,又跑出来疯么家?”风亭问。

“不告诉你。”独梅侧身要走。刚才的大雨天,她和姓赵的邮递员在前面的神庙说了好长时间的悄悄话,雨停后,邮递员骑蹓机蹬回谢仁口。独梅想起还有几句蛮重要蛮重要的话没说,就追上来了,哪顾得跟风亭扯闲话。

风亭拉住独梅。“你们家的丢娃,到区里学文化去了。他要我告诉你们,不惦记他。”

“瞎说!他哪是我们家的?晓得了!”独梅推开风亭,头不回,往前走。“快回去吧!你们家的罗老坎昨儿跑了,玉珍姐急死了!”

风亭转身想问个明白,独梅走出老远。看得见前面的神庙屋顶,风亭加快脚步往前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