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曹家嘴抓逃
“他小爹,我那支圆珠笔呢?没弄丢吧?”风亭肩膀靠着房门,探头问徐先生儿媳妇。
“他大哥,是那个红头头的笔吧?爹收到屉柜里了。又不是么子宝贝!”儿媳妇答道。
“那好!”风亭不跟她解释,又问:“他小爹,我穿来的那身黄军装呢?”
徐先生终生未娶,他大哥把二儿子过继给他。儿媳妇过门时间不长,本村人,风亭原本认识。这里人说话名堂蛮多,娃儿直呼辈分,成家的女人随男人叫,有了孩子随孩子叫。称呼高一辈男人按排行叫爹,爹的媳妇为小爹。因此,风亭称呼徐先生儿媳妇为小爹,随自己儿子金舫叫。
“他大哥,”儿媳妇回应。“您的衣裳哪叫个东西?满处是血,早叫我丢到后边灰坑(方言:垃圾堆)里了。”
“把你吃亏,跟我捡回来,洗干净,我还要穿的。”
儿媳妇不再说什么,到后边捡衣裳洗衣裳去了。
儿子带徐先生到曹家嘴街上参加区政府成立大会,没回来。风亭从屉柜里找到那支圆珠笔,在手中把玩一会,挂在徐先生给他穿的上衣口袋里,倚门想心思。
风亭躺在徐先生**已经七八天了。村里的乡医真有点手段,凭借一堆捶烂了的草药,一敷止血,再敷消肿,三敷止痛,到昨儿便不怎么疼了,今儿下地,倒还便当,只是不能落座,挨板凳就疼。
这几天,哪是人过的日子?吃喝拉撒全在**。屁股朝上趴着,屁股沟里塞满草药,吃喝的时候,头朝外挪过身子,下巴搁在床沿,徐先生一口一口从下往上喂,还能将就过去。拉撒就遭罪啰!徐先生儿子把他拦腰抱起来,徐先生抬起他双腿,搁到马桶边,这么一折腾,他想拉拉不出,想撒撒不净,再加上针扎似的疼痛,真是活受罪!每拉撒一次,三个人全都汗湿衣裳。
风亭满心眼感激徐先生一家人。喂吃喂喝,端屎端尿,洗头洗脚,就算自己亲生父亲也难做到,何况是个外姓人,又不沾亲,又不带故,还瞎着眼。风亭几次提出搬到玉珍娘家住。徐先生说,玉珍姊妹七个,她是老大,底下隔两三岁排一窝,都还是些娃儿,哪个来照看你?不准他搬走,还不准告诉他们,免得偌么多人跟着操心。风亭又提出搬到他外祖父或者舅舅家住也行。徐先生也不肯,说你外公外婆年纪大了,管自己都难,还能管你?几个舅舅分了家,各管各的铺子,忙得脚打后脑壳,哪能顾得上你哟?你就安心在这里养伤,也别忙着告诉你娘她们,告诉了,她们还不急死?
风亭打小就晓得徐先生对自己好,每回徐先生来村里算命,总要偷偷往他衣服口袋里塞些糖果,没人时抱他亲他。他也亲近徐先生,信服徐先生,但不晓得为什么由头。长大后听人风言风语,说他妈跟徐先生年轻时相好过,还听爹跟娘吵架时骂“徐瞎子混帐”,骂妈”走野路”,骂自己“野娃子。”妈躲到屋后苦楝树下哭过好几回。风亭怕娘伤心,不敢直接问,只问为么事徐先生对自己这么好。娘说,娃儿啊,这是缘分,你命里跟他有缘。他对你好,你长大了,莫忘记报答他。风亭这几天总想问问徐先生,他跟娘年轻时到底有么子事,几次开口又把话呑回去了,不晓得从哪说起。这次打定主意,等徐先生回来,跟他问个明白。
大门虚掩,西去的太阳把一缕光辉从门缝塞进来,在堂屋地上画出一道金色的斜线。一行行蚂蚁,在这道光线两旁穿梭而过。风亭看着穿行的蚁群,陷入无可名状的愤恨与忧伤。蚂蚁也晓得回家呀,自己有家回不了。原来挑着担子在路上想好了的,到曹家嘴后看望这个那个,给家人买东买西,进了家门就跟妈和玉珍说这问那,现如今,一身精光,么事都搞不成了,还多出了屁股上几个眼,哪有脸回家见爹娘。狗日的蒋匪军散兵,那个哈蟆镜狗杂种,把老子害得不浅,只要见到他,抽他的筋,剐他的皮,也解不了老子心头上的恨。可到哪里找他们出气?
门外禾场有人说话,风亭从万千愤恨与忧伤中挣脱回来。他挪动脚步,拉开大门,看见几个解放军和民兵,围着晾衣绳上他的那套黄军装,指指点点,悄声议论。
“你们看看,这是蒋军制式军装,上士军衔符号还挂在上面,错不了。”一个腰挎手枪的军人说。
“这裤子后头还有四个眼,备不住是枪打的,弄不好是蒋军的伤兵吧!还真是,血斑还在。”一个背枪民兵说着本地话。
“有情况!”挎手枪军人说。众人掏出枪,成散兵状,警戒四方。
风亭前几天躺在**听徐先生讲过,曹家嘴新中国成立后,驻了一个连的解放军。他们带民兵日夜巡逻,搜捕散兵土匪,维护治安,从不欺负老百姓,还帮老百姓干活呢。因此,他不感到害怕,倒是觉得有点儿好笑,便跨过门槛,背靠门框,招呼他们:“大军哥哥,没得么事!这衣裳是我的。”
这一声不打紧,刚才说话的那个民兵端着枪冲过来,说:“我认得他,那天在船上撒尿的黄狗子,他们是一伙人,划船到对岸,跑了!你狗日的,还真大胆?今儿看你怎么跑?”
风亭云里雾里摸不着头脑,这几个人已把他团团围住,有两人熟练地将他双手拧起,反扣在背。挎手枪军人示意另几人进屋搜枪,见没找到,便命令道:“带回区政府!把这套军装一同带走!”
儿媳妇从里屋奔来,死死抓住风亭衣服不放,哀求道:“几位军爷,他是我家亲戚,在我这养伤,不是坏人。你们搞错了吧?”又对风亭说:“他大哥,这是出了么漏子?”
风亭这时才想起被散兵抓走后,自己的衣裳被剥走,替换了这身黄军装,原来是这个黄皮子惹的祸,心里平坦了好多,便回头对拉着自己的徐先生儿媳妇说:“他小爹,没得事,他们搞误会了。快放手,等徐先生回来,告诉他一声,我跟他们去一摆就回来。”
挎手枪军人见风亭不做反抗,又没有敌意,便摆摆手让人放开他,说:“有没有事,到军管会说清楚。现在流窜的敌匪特没有肃清,不能放过坏人。”又拉开儿媳妇的手,劝说道:“这位大姐,你莫急。他穿过蒋匪军军装,又受到枪伤,我们带走他去查清楚,要是没有事,很快送他回来。”说完,叫人架起风亭离去。
这些人走得快没影了,儿子牵着徐先生回家。
徐先生眼睛真的是瞎了,大白天只能见到脚底下一点点光,夜里就完全摸黑。但说来也怪,只要见到白大姑,他能很快看清她的轮廓,不知是他哪根神经突发变化。这种特异现象,外人不知,他也不对人说,只在心里暗自庆幸。徐先生虽然眼瞎,但耳聪心慧,他能听出几十步外的细微声音,凭借这些声音高低粗细远近变化,在脑子里迅速成像,画出清晰的周边图解。常人用眼看见的,他同样可用耳听见,不比常人差多少。
今天参加区政府成立大会,还随人群沿街游行。是他执意要去的,想要看看世道是不是变了,变成么样了。多年前,他教儿子买来电线、电池、二极管、听筒等电子元器件,组装成土收音机,夜深人静时,躺在**听各种广播。国共两党开战后,两边的电台各说各话,徐先生有自己的算计,断定国民党早晚垮台,但共产党能不能坐稳天下,他没得数。今儿个出门这么一听,听到共产党的官讲那么些话,听到穷人满街喊共产党万岁,听到街上老板和乡下地主唉声叹气,认定世道真的变了,共产党不简单,世上出能人了,五百年必有王者兴,怕是天大的能人问世了。徐先生说不上高兴,更说不上伤心,他想做三国演义中的水镜先生,把自己当成局外人,退到一旁冷眼看世界,只觉得有点儿兴奋,这个世道再也不会死气沉沉,越往后会越精彩,越来越好看。
徐先生平静地听完儿媳妇叙说风亭被抓走的经过,掐指细算,喃喃说道:“没得事,没得事!风亭娃儿因祸可得福,不几日即可返回,回时可得大荣耀。好事啊!”
儿子、媳妇大惑不解,说:“明明叫带枪的兵带走了,还不折磨他脱层皮呀!哪来的好事?”
“风亭的八字我晓得,我算给你们听。”徐先生在儿子媳妇面前算命,以往只说结果,从不说过程,今儿高兴,没了忌讳。“辛未年正月初八申时生,得土命,路边土,去年开始行大运,居家则祸,出行则安,路行则大福。今儿被抓逢未时出西头,未时为四季土,西为阴,土遇阴则润,逢夏即福,此时刚过立夏,未及小满,定会遇贵人相助,怎么不是大好事呢?就在家等候好消息吧!”徐先生通晓各类命相典籍,但不专注梅花易数、奇门遁甲、六爻六壬这类怪异之说,独信宋代奇人京图所著、明代刘伯温作注的《滴天髄》,背诵如流,烂熟于心,且能审时度物,灵活变通,用来测事度人,很少有失误的。儿子和媳妇听之应之,安下心来。
风亭被带进曹家嘴区政府。
曹家嘴是洪湖县第三大镇,地处中府河中端,离通长江口的县城新堤九十里,距上游谢仁口街八里。中府河在这里拐了个回头弯,形成一个嘴角,角上多为曹姓人家,故得名曹家嘴。这里北临监利,东靠沔阳,为三县通衢,清末以来,逐渐形成骡马粮油集散交易场所,也被称为曹市。靠近河弯不远的街心,有座古桥,桥东为上场,桥西为下场。新社会刚成立的区政府就设在上场。
挎手枪军人等带风亭跨进区政府大院,风亭新中国成立前为他的菱角田办证时来过,还是老样子,并不觉得新鲜,可迎面碰上一个带红袖标的军人送一个中年男子出门,引起了他的注意。这人本地农民装束,右眼瞎,长发乱须。红袖标军人边走边对这人说,别弄丢了这两块返乡的银元,路上不太平,回家后安心种田,跟共产党走。这人不停点头,说是的是的,离开门口后,掏出一副蛤蟆镜戴上。风亭看在眼里,怒从心来,挣脱架着他的民兵,顾不得屁股疼,扬起一脚,使出全力朝这人肚子踹过去。这人捂着肚子往外跑。
风亭这一脚用力过猛,一屁股坐到地上,大声喊道:“他是国民党的营长,快抓住他!”边喊边用手撑起屁股,哎哟哟叫疼。
挎手枪军人和民兵缓过神来,尾随追去,在院门口抓住了他,扣手押送回来。
风亭和这人一同被带进屋,接受询问。这人正是那个在船上指挥蒋军散兵的营长,那天爬上对岸河堤逃走后,流窜到五家场,被解放军巡逻队包围,罗老屁带伤逃脱,另几个散兵死的死,逃的逃,他被当场抓住,谎称是广西逃难的农民,被蒋军胁迫到这里。解放军的人问不出什么大名堂,这类人又太多,便发路费放了他,谁知鬼使神差叫风亭碰上了。风亭第一眼并没有认出他,不晓得他瞎了一只眼,要是他不戴那个蛤蟆镜,早逃脱了,这镜子一戴,露出了在船上的原型。风亭憋足了满肚子怨气,正要找他出气,哪能放过他?
红袖标和挎手枪军人联合起来审讯,问到底是怎么回事。蛤蟆镜营长见过风浪,脑子里打几个转就有了一套主意,先开口问风亭:“你不是那个哑巴吗?”
风亭说:“是啊。”
“你不是有支红头圆珠笔吗?”
风亭说:“是啊。”说完,下意识摸摸在徐先生家刚挂在胸前的那支笔。
“承认就好。”蛤蟆镜有条不紊地叙说他刚编成的故事。说他是广西一个逃难的农民,在回家路上被一群蒋军散兵抓到一条船上,眼前这个人就是他们营长,穿军装,别手枪,胸前挂支红头圆珠笔,装成哑巴,用手势指挥他的兵,打他骂他,还想把他闷到河里。后来被解放军打散了,没想到这个营长还是被抓住了,活该!说到最后,蛤蟆镜提醒说:“贵军兄弟,当时那些人都穿便衣,就他穿军装,你们问问,他的军装哪去了?”
挎手枪军人低声告诉红袖标:“我们在徐家湾一个农户家抓到他,他的军装,我们带来了。”
那个民兵把还没有干透的军装递过来。红袖标看了看,问风亭:“你还有什么话说?”
风亭早已五脏生火,七窍冒烟,跺脚捶胸,朝蛤蟆镜扑过去,被拉开,还在嚷道:“你狗日的,害得老子屁股上穿眼,我正要寻你算账!你反倒编瞎话,要害老子性命?”稍平静一会后,把他经历过的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大军哥哥,他狗日的全说反了。”
蛤蟆镜稳得住神,等风亭说完,盯住他上衣说:“国民党营长以上的长官,才用得上这种圆珠笔。贵军兄弟看看,他要是一个躲壮丁的农民,哪来的这个笔?”
红袖标取出风亭挂在胸前的笔,翻来覆去看后,说:“华孚牌,美国造。”掉头问风亭:“哪来的?”
“我的老庚哥哥送的。”
红袖标没再细问,风亭也没说出详情。假如风亭说出赵扶民这个名字,真像就会大白,结局就明朗了。赵扶民已就仼洪湖军管会宣传部长,曹家嘴区政府的人认得他,这几天就在曹家嘴筹办区政府成立的事,此时正在对面西厢房一间办公室开会。可惜一个该问的没问,一个该说的没说。
天色已晚。红袖标与挎手枪军人面面相觑,感到各说各理,还真的各有道理,一时分不清是非,又有别的急事处理,便吩咐执勤人员把他俩分开关押,到明天再说。
这天入夜,风亭躺在关押他房间地铺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他细细回想离开赵家后经历过的这些鬼打架的事,感到真是撞到鬼了。要是不在那个小树林歇脚,一口气把担子挑到徐家湾,就没得后来的那些事,早回家见爹娘了。要是不把那套黄军装从灰坑捡回来,也不会被抓到这里睡地铺。再说了,要是出门不挂上这支圆珠笔,也不至于说话人家不信,还是么鬼华孚牌,美国造,老子自己都不晓得。国民党营长才有啊?营长是个么官?看来这支笔还真金贵!老庚哥哥还真舍得!风亭在心里鬼打鼓似的埋怨自己这错那错,但想到圆珠笔,想起赵扶民说过的那些话,又怀疑不是自己的错,要是没得国民党抓壮丁,老子哪能落到今儿这般田地?国民党才是祸根。还是老庚哥说的对,要跟共产党走。可是共产党为么事不信自己呢?只怕是共产党中也有糊涂蛋子,就像那回在曹家嘴区政府办证,那个小个子拿自己当特务,碰到长子区长才解围。等碰到精明的共产党,就没得事了。
想到这里,风亭安下神来,宽心睡去。
第二天,日头篙子长。不远处小学校响起“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歌声,吵醒了风亭。他爬起来,扒在房后玻璃窗张望。后院食堂走出几个人,他认出打头的是赵扶民,七分头,白色短袖衫,黄军裤,一阵狂喜,扯开喉咙呼喊“老庚哥”。屋内只有阵阵回音,那些人渐行渐远。风亭情急之下,一头撞碎玻璃,不顾头脸渗血,跳下窗户追去。
赵扶民早餐后急于赶回新堤,正与红袖标和挎手枪军人等道别,见风亭疾步而来,顾不得惊诧,上前扶住他。风亭哽咽,一时说不出话来。赵扶民吩咐众人带他到一间办公室叙话。各人坐定,赵扶民问由来,红袖标细说一番。赵扶民先安抚风亭几句,便把与风亭交往的经过,向众人简略介绍一遍,之后,轻言慢语提醒他们说,他要真是国民党营长,还用得着装哑巴?那个蛤蟆镜满口长官、贵军,你们听不出来?我这支笔呀,是做兵运工作时,国民党一个起义将军送的,我转送给他,为的是对他劝学上进。他可是我们的基本群众啊。现在国民党散兵游勇没有肃清,除奸反特和清匪反霸任务还很重。你们警惕性高是好的,但要细心,不要搞错。红袖标直拍后脑壳,连说自己粗心,忙向风亭道歉。
风亭破涕为笑,左手搓右手,傻傻地说:“我晓得共产党不会冤枉好人。我只恨这狗日的蛤蟆镜营长,你们不能轻饶了他。把他枪毙算了!”
“要不要枪毙他,听法律的吧。窦先智同志,我们共产党不讲究报个人私仇。你以后多学习就知道了。”赵扶民站起身,拍拍风亭肩膀,又一一与红袖标等人握手告别,说:“党中央刚下发一个《解放区惩治反革命条例》,你们仔细看看。那个蛤蟆镜营长可押送他广西原籍,那里已经解放了,由当地人民政府依法处理。接下来的事,你们看着办吧。可是要好好奖励我这个老庚兄弟,他算得上锄奸模范吧?好啦,我先走了。”
接下来的事,风亭做梦也想不到。赵扶民前脚走,他后脚被请进区政府招待所,喝了一碗冒热气的鸡蛋汤,啃了三块咯嘣脆的锅盔。女军医提着涂十字的皮箱上门,在他屁股上一遍遍涂了白的黄的红的药水,凉嗖嗖舒坦坦,还摸了他那榔树皮似的屁股蛋。第二天,他被请进一辆军用中型敞篷吉普车,坐前排司机旁边,挎手枪军人和民兵站在后面车厢里,荷枪实弹跟着他。由他引路开到河边,在他当时撒尿的地方,捞起四支长枪,两只腰带连枪套的手枪,还有他的两个箩筐和那包装有棉衣棉鞋的包袱。可惜须边草帽扁担不知漂到哪啦。风亭坚持要带走他的箩筐和包袱,挎手枪军人说河水泡久了,已经变霉发臭,丟到河里算了。风亭坚持带走,说洗一洗,干了还能用。无奈之下,只得装上车,一路飘洒臭气。返程经过街心石桥,车子颠簸几下,箩筐和包袱掉进河里,风亭差点跳下车去捞。挎手枪军人好说歹说劝住他,打包票给他换新的,才算作罢。
回到招待所,屁股没坐热,送奖励的来了。一张印有红五星的大奖状,赫然写着他窦先智大名,前面冠以“锄奸模范”称号。奖金十一块光洋又五角银耗子。依据洪湖县军管会新近颁发的《镇压反革命分子奖励细则》,按捕获蒋军军官一名、收缴四支长枪一支手枪算,奖金分毫不差。风亭打出生就没见过这么多钱,发抖的手指拈起两块银元,说蛤蟆镜当时抢走的那两块光洋,是老庚哥哥送的,自己要了,其他的死活不要,反复念叨娘说过,不随便要别人的钱,拿了这钱,娘要骂的。红袖标军人和挎手枪军人,一个好言相劝,一个板脸狠住他,说不拿钱就不放你回家。风亭说,把那根带铜卡子腰带给我,我就拿钱。众人大笑,把钱和腰带一同塞给他。风亭用五角银耗子买了身新衣裳,扎上腰带,准备回徐先生家。
过了一两天,区政府还不放风亭回家。风亭心里怪这些人说话不算数,收了钱,也不放人走。这几天内,风亭忙乎得喘不过气来。新上任的一个什么官,带一串人来看望,说了一大串表扬的活。小学校长领那么多男孩女孩来慰问。她们胸前系个红带子,见面忽喇喇地把右手举过头顶,说是给英雄敬少先队礼。《新洪湖报》报社一男一女两个年轻娃,自称是么子记者,把他关在房里老半天,逼他讲如何返乡时被抓上贼船,如何识破蒋匪军营长,如何收缴枪支。还用一个冒火花的黑匣子对着他,说是给他照相,可是先冒光后冒烟,又说是坏了,没照成。他懒得讲这些炒剩饭的事,东说葫芦西说瓢地应付他们,没想到油印的报纸登出一两千字的文章,豌豆大的标题,《逃丁农民勇斗残匪》。他认得里面一少半的字,二少爷在他后背上教的,好多没油盐渣子的话,不是他说的,那两个年轻娃添油加醋搞的。他本想找到这两个人问问,人家没影啦,他便搁到一边,只想早点儿回徐先生家。红袖标军人告诉他,还有一件事,办完就走人。
这天早饭后,蓝天白云,阳光耀眼。一辆中型敞篷军用吉普车停在院门外,车后锣鼓队,“咚咚咚锵锵”,锣脆鼓沉。随后几列少先队员,手里挥舞五颜六色旗帜,唱着“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接着是工场女工腰鼓队,“嘭嘭喳”,齐刷刷响。工场男将的渔鼓队紧跟着,“嘣嘣嘣”,也是齐刷刷响。最后杂七杂八的人群,兴高采烈地说说笑笑。
风亭穿着新衣,扎着铜卡子发亮的腰带,被人领到车边。他认得这车,前次到河边捞枪,他坐前排,这次要他站在车厢里。有人给他一朵红绸子扎成的大红花,要他挂在脖子上。还递给他一块红纸牌,上面写着“锄奸模范”,要他举在胸前。车厢里已经站着四五个跟他一样戴花举牌的人,红纸牌上分别写着“擒敌英雄”“支前模范”“拥军模范”等等。风亭觉得好丑,执意不肯上车。一些人连拉带推,把他弄上车。车上有人把个马粪纸卷成的喇叭筒捂在嘴上,宣布“曹家嘴镇除奸反特英模大游行现在开始!”车子开起来,锣鼓敲起来,歌儿唱起来,口号喊起来。车行人走,浩浩****,从街心游到上场,转回来,穿过街心石桥,来到下场。
风亭站在车上,很不自在。身旁的人笑嘻嘻,朝街边围观人群挥手致意。他却低着头,不敢看人。低头累了,便抬头看天,日头当空,针扎似的刺眼。他忽然想起曾姑奶奶讲过的故事,说日头和月亮是光身子的姐妹俩,月亮大姐长得丑,天黑出来;日头小妹长得俊,白天出来,怕人看她光屁股,便放出千万金针扎人眼。风亭觉得自己就像那光屁股小妹,站在车上好丢丑!看到两旁人群朝他欢呼,像看猴把戏,恨不得放出针来扎他们眼。可惜没得扎人针,便又低下头。
他娘白大姑的娘家在下场街尾,三个兄弟分家后,各开各的商铺工场,围绕着父母居住的二层楼老屋,比邻而居。风亭在车上隔远看到这座老屋,青砖青瓦,翘檐阁楼,弯下腰,缩回头,不想看到娘的娘家人,但又斜眼瞟了几下,没见到认得的人,便站直了腰。转眼间,游行队伍来到与街尾相连的徐家湾,夹道街市变成了单排的民居,中府河从街边楼房一侧露出来,河堤上大大小小的茅草房,前后错落,街道渐渐换成了乡间小道。
“姐夫哥?”
“是姐夫哥!是他!”
“快来!姐夫哥当英雄啰!”
一群男男女女大大小小的娃儿,由小声耳语到大声喊叫,最后“轰”的一阵冲到车前。风亭取下红花带,丢掉红纸牌,从缓慢行驶的车厢边翻身跃下,搂着这群孩子,头也不回,眨眼工夫跑没了。
这群娃儿正是玉珍的弟弟妹妹。玉珍家是菜农,一二亩薄田,不种粮食,专种瓜果蔬菜,就近卖到街上。年成好,饿不着,碰上灾荒年,到街上工场商铺做零工,也能糊口,日子还算过得去。玉珍的娘,已经生下九个娃,活了七个,三男四女,玉珍老大,最小的女娃比金舫大九天,她们母女俩几乎同时坐月子。这群娃儿连呼带拥把风亭领回家,摸他的腰带,看他的圆珠笔,捏他的洋布衣裳,“啧啧”不停。老两口“哈哈”“嘿嘿”,合不上嘴。风亭把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捡紧要的告诉了他们,掏出两块洋钱递给丈母娘,说是政府奖励的,能买几十斤大米。丈母娘接过来,不停念叨自己大姑娘有福气。一家人欢欢喜喜吃了中午饭,风亭告辞出门,回到徐先生家。
徐先生端坐在堂屋正中低把圈椅上,正在拉二胡。蛇皮琴筒和榆木琴杆托膝而立,他左手持杆捋弦,四指点击如飞碟击水;右手把弓送鬃,手腕抖动似蝶飞燕舞。脚尖击地,伴曲顿挫而节拍铿锵;头颈浮动,随调抑扬而逐浪起伏;压嗓哼唱,合曲畅游而浑然天成。几个灰头土脸的邻居娃儿,围在他身边,瞪着眼睛傻听。
“手搭凉棚朝下看,
金鱼银鱼往上翻。
金鱼藏在浮萍里,
闷得银鱼好孤单。”
这是荆州花鼓戏《站花墙》第二场表现小姐思春的一段唱词,本应高腔唱出,但徐先生不喜欢花鼓戏中的高腔、悲腔、四平、打锣腔等专注抒情的曲调,偏爱圻水腔既抒情又叙事,如大江飞舟,既流畅又婉转,既凄凉又激昂,如泣如诉。他用圻水腔变调哼唱,个中滋味仅由他自己独享。
风亭进门,站在娃儿们后面傻听。徐先生拉完一曲,右手一顿,挂弓放琴,曲终但余音绕梁。
“是风亭回来了吧?来,让我看看,变成么样子了”!轰走娃儿们,拉风亭到身边,上下一摸,左右一闻,说:“哟,全换新衣裳了!这几天怎么过的,出大风头了吧?”
“他怎么晓得?”风亭纳闷,没问出声,把这几天经的事船舱倒豆子,都抖搂出来。说完,手掏在口袋里,把那几块洋钱摸得叮当响,说:“还剩九块,把您两块,其余的,我买米买东西,明天回去。”
“你娃儿有这个心,我就知足了。你屋里正等着用钱呢,我要钱没得用。”徐先生把风亭的手按在口袋里,接着告诉他,离家后,他娘和为香到联保处闹着要人,联保处没再追查。菱角田充公后,联保处转给曾善明代种。老屋分了家,他娘帮衬玉珍,日子总算过过来了。前些时候闹饥荒,新政府发了救济粮。说完这些,再三叮嘱他回去莫跟他爹斗气,分家是你娘和玉珍愿意的。
风亭脾气火爆,一听说他不在家,他爹狠心分家,喘气先急后粗,眼看要发作,徐先生拉他坐下,说:“娃儿,我跟你算过命了,分家得福,你要认命。回去自己起个屋,单独过,少惹好多麻烦。”
风亭气火稍平,想起那些要问徐先生的话,不知从哪里说起,脑子里转了好几道弯,出口问道:“听人说,您年轻时候认得我娘,是不是啊?”
徐先生早就想到会有这一天,风亭来问他这个事,但不便当面跟这个娃儿道实情,就漫不经心地说:“你娃儿莫听外人瞎说。我小时候在曹家嘴街上读书,每天路过你娘家门口,来来回回就认得了,只算是少年熟吧,没得别么事。”
风亭见徐先生不想说真情,不便再追问,转个话题问道:“今儿游行路过上场戏园子,大门口新贴的海报上说,洪湖花鼓剧团今晚演出花鼓戏《站花墙》全场。那是讲么子故事?好不好看?”
这一问,引得徐先生灵机一动,先不做答,重操二胡,边拉边唱道:
“天有眼,盯住我行;
地有耳,听清我言:
今生今世娶你一人。
倘不如愿,心不死来眼不明。”
徐先生一曲唱完,问:“怎么样?好听吧!这就是《站花墙》中的圻水唱腔。”
风亭不懂么子圻水腔,只觉得好听。谢仁口一带,富人家开堂会,常请零散乡间艺人唱折子戏。《站花墙》中的单场戏、独角戏,风亭虽看过,但从未看过全场,搞不清整套故事。徐先生这段唱词,他不懂得头来尾去,缠着徐先生讲全场故事。
“娃儿,我讲给你听,可要记住啊,再不许问我。”徐先生绘声绘色,讲述《站花墙》剧情故事。
很久以前,乡下一穷书生进城就学,每日早晚往返一富商门楼前。这天傍晚,书生驻足楼下。二楼飘台上,妙龄小姐倚栏绣花,瞟见书生,心跳手颤,丝绷掉落楼下。小姐裹足难行,书生捡起丝绷,豋楼送还,两人约定明晚楼下花墙旁再会。次日晚,花墙边,小姐赠送绣花荷包,与书生私订终身。此后多次约会,终被富商察觉。小姐幽禁楼房,再未谋面。书生倚花墙而望,只见天高台空,寸断肝肠。于是,每次站花墙而失望之后,到对面杂货铺买枚单眼纽扣,装进荷包。攒足三百六十五枚单眼扣时,小姐被逼嫁篾匠铺打杂工。这天大婚出行日,书生拦轿而泣,递送装满单眼扣的荷包,挥泪而别,当即眼瞎。此后,书生终身不娶,辍学转习卜算,每日拄杖摸行至小姐新家,得空两人一见以为快。
“您骗我吧?不说别的,就说这纽扣,世上哪有单眼扣!一个眼怎么钉?”风亭有点不信。
徐先生进房,不知从哪里找出一只扣子,递给风亭,说:“你娃儿少见多怪,看看,我这里就有。”
风亭接过一看,骨质白扣,果然中间只有一个眼。问:“这郎么钉到衣裳上头?”
“用五彩丝线穿过扣眼,在扣面编织成各种图案,再把丝线缀到衣裳上面,单眼扣就钉上了。”徐先生瞎眼比划。“这扣子清末民初流行,有钱和读书的年青人争着用,日本人打进来之后,渐渐没得人用了。它只有一个眼,相好的男女比喻一心一意相爱,多用来当信物。哪个穿上单眼扣的衣裳,告明哪个有相好了。”
“《站花墙》唱的古时候的事,怎么会用这种扣子呢?”风亭找出破绽。
“唱戏么,总是乱编。”徐先生支吾。
风亭不追问深浅,打定主意今晚看全场《站花墙》。
花掉五分银耗子,风亭独自一人看完戏,回到徐先生家,已是半夜。风亭心里打闷鼓,今儿戏里说的是,落难公子杨玉春,与小姐王美蓉花园隔墙相会,私订终身。公子高中状元,荣归故里,惩治骗婚歹徒张宽,与小姐喜结姻缘,欢乐大结局。这与徐先生讲的“站花墙”不沾边,不接茬。到底是么回事?风亭搡动徐先生,想叫他说个明白。徐先生沉睡不醒,任风亭推搡也不回话。
次日早晨,徐先生先自醒来,问风亭看戏么样。风亭揉眼坐起,反问徐先生,怎么搞出两个《站花墙》来了。徐先生笑而不答,只说回去问你娘。
风亭打点行装准备回家,到玉珍娘家辞行,登外公外婆家,作揖告别。按原先预想,给娘和兄弟还有玉珍娘俩,分别买了些东西,临时决定买了把九柱算盘和白纸本子,打算用老庚哥哥送的圆珠笔写字算账。收拢买来的东西,装进褡裢口袋,披肩出门。出了徐家湾,快要走过下场,看得见前面石板古桥,徐先生儿子气喘吁吁追来,说徐先生叫他转回,有话说。
风亭回转,徐先生正倚门等候。风亭以为出了么子大事,忙问:“您还有么事?”
“我昨儿想了一整夜。现今世道还不晓得怎么走。你娃儿虽已成家,但立世立业刚起步,我放心不下,教你记住几句话。”徐先生拉住风亭的手,站在大门口,一字一顿地说:“第一、逢党不入。第二、外财不取。第三、遇神不拜。这三条,你娃儿可要牢牢记住。你重说一遍我听。”
风亭重复一遍,说:“第二条,我娘老早就教过,我能做到。第三条我懂,今后照着做。只是第一条,我不懂。为么事?”
“中国人善喜结党营私。古往今来,党锢成灾,该有多少人死于党祸啊!现今这党那党,还有数不清的会道门,斗来斗去,百姓遭殃。置身其外,可免灾祸。我不多说,你谨记就行。”
“我记住了,您回屋,我走啦!”风亭一步三回头,离开徐家。
走出十多步,听到徐先生在后边喊:“娃儿,记住啊!”快走到石板古桥时,又见徐先生儿子气喘吁吁追来,只说徐先生问你是不是记住三句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