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闹神堂

风亭在河堤上再往前走个三五十步,就是神庙。越过神庙,走下河堤,穿过土窑,就是白牯牛潭。顺着潭边小路,就可到家了。

天放晴了,当空乌云缝里甚至射出了阳光。风亭在堤上草边侧身解小溲,就这么一泡尿功夫,远处传来一声闷雷响,当空阳光立马消失,乌云像戏台子上拉幕布似的迅速合拢,天色暗淡下来。

刚才北边天上已经撕开了的乌云,转眼间变成一片黑云。四周的乌云很快变黑,如炸了窝的黑蜂,朝那里狂奔聚集,越聚越密,越聚越厚,聚成一顶锅盖,悬在空中,锅下顿时黑了。

风亭在堤上放眼望去,黑云笼罩的下面,好像是远处的冒垴垸,刚下过十多天雨,那里的荒滩草地已变成一片沼泽。

突然,黑云间烟花似的炸裂,扯出几道金钩闪,四周雷声传来,一个比一个响亮。伴着雷声,那锅盖似的黑云竟然旋转起来,越转越快。风亭似乎听到它转动的呼啸声,只觉得天斜地倾,胸闷气紧,两腿发颤,急忙几个踉跄跑到神庙门口,站在庙檐下,把定庙门框。

风亭再看那块锅盖似的黑云时,旋转的云团下居然伸出一条腿来,越伸越长,拄到地上,激起地面上的水雾往上冲,活脱脱在天地间撑开一把黑伞。伞盖伞把由东向西浑然一体转动。转着转着,它从冒垴垸走过来了。走着走着,它靠近了窦曾台。

窦曾台一片慌乱。

“黑龙绞水啦!”

“挂溜子啦!”

“快呀!快呀!赶恶龙啊!”

水潭两旁的人家,男将女将敲盆打碗,大声喊叫:“嗦嗦——赶恶龙——”老人跪在门口,作揖磕头。小娃们躲在门后看光景。鸡不鸣,狗不吠,猪牛卧地不敢动。

风亭看得明白,这条黑龙经过的地方,正是麦子将黄未熟的旱田和秧苗长成未插的水田,弯弯曲曲几丈宽,像石磙滚过似的夷为平地,暴雨随即填满,就像新开了一条河,白茫茫一片。黑龙很快接近白牯牛潭边,“呼啦”一声爆响,曾善明瓦屋后院的牛棚,凌空飞起,在空中陀螺般地打圈,“扑哧”掉到水潭里。几乎同时,这黑龙的尾巴梢甩到风亭家的屋边,削平了那棵苦楝树顶子,抽裂了东墙。

黑龙在水潭两侧扫**窦家和曾家的时候,狂风大作,天像被捅穿了窟窿似的,暴雨直泻。风亭不敢大声喘气,屏息看,那黑龙的腿伸向白牯牛潭中央,潭水煮沸了似的转圈往上蹿,潭边四周激起几尺高的浊浪,拍打岸边“轰隆隆”作响。突然,半空中的黑伞盖“扑嗵”跌入潭中,风停雨住,潭水平静下来,天渐渐放亮了。

眼前发生的这一切,来得快,去得也快。风亭好像做了一场梦,睁眼醒来,梦中的一切都消失了,但却实实在在发生过。他听老人们讲过“龙吸水”“挂溜子”,从未见过,这次亲眼看见,真是嚇死人。

风亭很快收起回想时的后怕,急于回家。刚才听独梅说老坎出走,不晓得家里出了么子事,又见龙绞水扫过自己的房子,不知祸害得么样了。他正要拔腿跨出庙门,听到庙内“卟卟”两声响。他觉得有点奇怪,回头朝庙内四处张望。

这座神庙很有些年头了,台上的人都不知这是什么人什么时候建的。庙里的神像换来换去,名称也改来改去。早先种田无收,供的土地爷,叫它土地庙。发大水,逃水荒,改供龙王爷,就叫龙王庙。过大兵,跑兵荒,又供上红脸关公,称为关帝庙。走人瘟鸡瘟,过蟥虫,再改称药王庙。婆婆老老求子求孙,来这里拜观音菩萨。木瓦铁篾匠和剃头佬们,还来这里拜祖师爷。娃儿发萌上学,私塾先生领到这拜孔老夫子。后来私塾刘四先生的爹爹刘老先生作主,红纸上写了“众神之牌位”五个大字,贴在正中墙上,撤走五花八门的神像,统称“神庙”,沿用自今。多少年来,庙里的摆设没有变化。正中墙上五个大字下方,贴墙有张长条供桌,两尊生铁蜡台各置一侧,一大两小三个香缽分列中间,几个装供品的碗盘零零散散搁在桌面上。桌腿四周,红布围得严实,给这个简陋的神庙多少增添了一点庄重。庙内左侧墙边,有块方条石,上面嵌了块青石板,板上刻着《窦曾台民约》。那是窦忠贤老爹临终前与曾家族老会商后,为窦曾两族后人立下的乡规。早先两族人娶妻和子女成人时,老人常带来读这民约,教化乡风乡俗。这些年兵荒马乱,台上人只顾填肚子暖身子,哪顾得上读这民约,渐渐淡忘了。现今,碑上落满灰尘,字迹已模糊不清。

风亭朝供桌上下瞄一眼,民约碑左右扫一圈,没看出异样。庙内除了供桌和石碑,再没有别的东西,靠庙门的墙边地上湿漉漉,不像有动静的样子。他以为自己听走神了,便挪脚出门。“卟——卟卟,”一长两短声,又在身后响起。风亭猛然大悟,罗老坎?

“老坎叔!”

供桌下面的红布在摆动,一个人头从接地布缝中伸出来。风亭撂起布幔,把罗老坎拉出来。

“您怎么在这里?出了么事?”

“没有事。我不想再麻烦你们,就在这庙里住两天,等天气好了,我要回湖南老家。”

昨儿天黑前,罗老坎顶风冒雨从窦家出走后,四处转一圈,无处安身,瞎眼跛脚,再难赶路,便栖身神庙桌下。白大姑婆媳找寻至此,老坎是放了屁的,可惜风雨声中,她们没听见。今早,独梅和骑蹓机蹬的人倚桌说悄悄话,老坎还是放了屁。这俩年青人专注谈情,硬是没听到。偏偏风亭耳尖,一听便发现了他。

“不行!”风亭猜出家里一定出了事,拉住老坎手不放。“跟我回去!到家再说!”

两人从神庙出来,路过土窑,见到耍猴的猴三儿。猴三儿说肚子饿,问有没得吃的。风亭告诉他到潭子东头窦家来讨。

回到家,家里乱成一锅粥。雨亭两口子指天顿地,扯嗓子叫骂。窦为新拽着小猪耳朵,往套屋拖。小猪捅刀似的嚎。鸡飞狗叫。白大姑在玉珍房里哭泣:“前世作了么孽呀?遭老天报应!单单毁了我的屋啊!”阳亭月亭围在她身边。玉珍抱着金舫陪她抹眼泪。

玉珍见风亭进门,后面跟着罗老坎,先抹去泪水,破涕苦笑,说:“老坎叔,您回来就好。”把怀里的金舫就手递给风亭,忙着找干衣给他俩换。

“风亭,你还晓得回来呀?受么鬼训?屋里搞得不像个样了!你看看,这还能住啊?”白大姑埋怨风亭。

风亭抬头看,墙顶豁塌,像开了个三角天窗,雨水淋湿了大半个房间,蚊帐顶子往下滴水。他把金舫放到地上,出去查看一圈。潭边树林中那棵苦楝,树冠齐展展被削平了,比它矮的树安然无恙。屋顶片瓦未损,三面墙壁完好,连屋后猪圈茅草棚都纹丝未动,唯独损坏了他房间的墙顶。“真的是老天降罪呀?我惹祸了吗?”他心里一“咯噔”,但马上想起徐先生说过“遇神不拜”的叮嘱,认定世上无神鬼,尽是人在闹,只怕是碰巧了吧。他安神定气,对白大姑说:

“您莫急。不就是天上挂溜子,扫到我屋墙上了吗?天热了,正好透透气。过两天,把砖头砌上去,不就完了!”

风亭和罗老坎换上干衣,清扫房间,端来灶里草木灰,垫在湿地上。几个人一起动手,拆掉窦为新曾偷看玉珍洗澡的间壁,把阳亭住的后房与前房连通,安顿老坎与阳亭睡一张床,反正套房里猪粪满地,老坎是进不去了。

收拾停当,风亭要白大姑照实说,罗老坎为么事出走。白大姑细说缘由。风亭说,从峰口回来后,早已憋了几肚子气,今儿定是不放过他们,要出去跟他爹和兄弟讲理。玉珍拉住他,说都过去了,有么子好说?先吃点剩饭剩菜,填填肚子。风亭早晨在乡公所没吃早餐,把几个肉包子带回来了。这时拿出来分给他们,自己吃了剩饭菜,与罗老坎在床边坐下说话。

“老坎叔,您伤好得差不多了,往后有么打算?”风亭问。

罗老坎两手捂脸,像娃儿样“呜呜”哭起来。白大姑玉珍见状,围拢来,一时不知如何劝说,索性让他哭了一会后,听他讲了自己的身世。

罗老坎老家在长江对岸的湖南临湘县桃花岗,爹娘死得早,三四个兄弟姊妹只活下他一个,靠给本村地主放牛为生。十七岁时与一个从人贩子家里逃来的女人成亲,生下一个儿子。儿子三岁那年,婆娘掉到池塘淹死了。算命先生说他克妻,不敢再娶,拉扯儿子过了三四年。有一天,一个逃荒要饭的女人,带个三岁的男娃儿,饿倒在他草棚前。救醒后,这女人不愿离去,硬要嫁给他。老坎说自己克妻,不想害她,劝她另谋生路。哪想这女人说,她也克夫,孩子打小就没见过爹。这对可怜的相克男女,一个再也嫁不出去,一个再也娶不进来。两人咬咬牙,互相打气,冒险赌一把,谁克了谁,都当是自讨的。两家合一家,过起了日子。这日子一过就是十多年,还生了个姑娘娃,谁也没把谁克走。

这十多年的日子是怎么过来的,老坎模模糊糊,记不大清了,反正年年就只有这么个事,要么叫当兵的抓了壮丁,要么从队伍里逃丁回家,翻来覆去干这两件事。抓了几次,逃了几次?鬼知道,没有八九次,也有六七次。他只记得最后一次是前年,快过小年,夜半过兵,明晃晃的刺刀挑开他身上的破棉被,他光着身子被揪起来,裹块麻袋布被推出门。随后,他的茅草棚被点着了,左右成片的茅屋烧得“劈里啪啦”响,他想听几声婆娘和娃儿们的哭喊,始终没有听到。

这一次他怎么也没能逃回家。刺刀顶住后脊梁,一堆一堆的兵挤在一起,卡车连成几十里,拉到河南。一堆一堆地趴在沙丘上,蹲在黄土沟里,天上地上胡乱放几阵枪,连个敌人影子都没看到,就一堆一堆地往回跑。跑到长江南岸,说是要死守武昌,一堆一堆地挤在碉堡炮楼里,外围层层铁丝网,麻雀也休想飞出去。罗老坎白天夜里跑过几次,都被堵回来了。得亏北岸的大炮,连轰了一天一夜,把碉堡炮楼铁丝网都炸飞了,一堆堆的兵也炸散了。罗老坎跑起来顺溜多了。可惜他跑错了方向,往西南再跑百把里,就是他老家,他却跑到了江北的洪湖边。正当他换了民装,问清了路,朝江南跑的时候,撞见了同在一个团的蛤蟆镜营长。蛤蟆镜收拢一些散兵,用手枪点着他们的脑门,要报团往南跑,单独跑的枪毙。罗老坎再也跑不成了。

那天在中府河堤上的树林里,罗老坎看到散兵抓到了风亭,想起了自己几经抓壮丁的苦难,暗打主意帮他。不过,在离船时的那一脚,踹得太狠了,该不会把人家娃儿踹伤吧?罗老坎总惦记这个事。

罗老坎讲到这里,问风亭:“那一脚,踹疼你了吧?”

“那时候,枪子在头顶上飞,哪顾得疼不疼。屁股上还留了四个眼呢!要不是您那一脚,早就没命了。”风亭回想当时情景,又后怕又感激,微微一笑。

白大姑和玉珍听不得人家苦,见不得人家难,早就为老坎苦命儿泣不成声。见他俩没事似的打趣,白大姑说:“听起来都嚇死人,你们还逗笑?肚皮上磨剪子,好险啰!”

“老坎叔,您算是落到黄连缸里,苦透了!他爹也是躲壮丁躲怕了。”玉珍说。

“都是苦命人。你抓丁的那时候,我们风亭半夜跑出去,枪子把树皮都打飞了,同一个时候啊?你俩有缘,都是命哪!”白大姑说。

“好在风亭躲成了,没当上兵。要是当了兵,九层皮都给扒了,那才叫苦呢。我跟您说一段壮丁苦的民谣。”罗老坎一边想一边念:

壮丁进队伍,才知壮丁苦。

三句话没说,皮带抽屁股。

热天穿夹袄,痱子浑身泡。

冷天单衣裳,冻得像筛糠。

军粮与军饷,长官荷包装。

要想不挨饿,百姓屋里抢。

操练出了错,指头用刀剁。

嚇得尿直流,连长还在吼。

上阵枪一响,刺刀顶后头。

长官躲一边,逼你堵枪口。

若是开小差,捉到就撮拐。

轻的打破头,重的就地埋。

有家不能归,妻儿盼相会。

可怜爹和娘,养儿空一场。

路死又路埋,上了孤魂台。

日日望乡哭,壮丁回不来。

“这哪是人过的日子呀!幸亏我们风亭没抓到队伍里去。要是抓去了,我老婆子是活不到今儿的。”白大姑以手抚额,连声感叹。

“这么说,您无家可归了!”风亭记起赵扶民在汽灯底下跟他说过的话,又想到这次到乡上受训,长子区长和矮子乡长上的课,讲的话,心里拿出个主意。对罗老坎说:“天下穷人是一家,都是受旧社会剥削压迫的。如今解放了,跟地主富农穿连裆裤的国民党垮啦,再也不会抓壮丁了。您就跟我们一起过。反正我跟他们分了家,过些日子,我们搭个草棚,搬出来单独过,别个管不到。我再抽个空,到您老家走一摆,看看有没得人在。要是没得人了,您就在这里落户,我养您一生年。要是还有人在,再说走的话。您看好不好?”

没等罗老坎回话,玉珍抢先说:“这好这好。”

“你娃儿说的在理。一个字,就这么搞。”白大姑接着说。

罗老坎没再说别的,这个事就这么说定了。白大姑和玉珍到屋后菜园子忙活,排水培畦,扶正风雨吹倒的茄子辣椒苗。风亭领着阳亭和罗老坎,捡拾散落在墙内外的砖头,打算明儿合些黄泥,用砖垒上,堵住窟窿。

“窦大爹——我爹叫您去一摆,有事说。”独梅站在堂屋中间喊,亮嗓门喊很满屋响。脚下还穿着那双土红色水靴。

“叫么家叫?他找我有么事?”窦为新见罗老坎回来了,又不敢跟风亭顶撞,心里正烦,没好气地问。

“五家场的马脚先生谢菩萨,我大爷请来了,说今儿夜里请神,叫您当帮办。先过去合计一下。”

白牯牛潭一带的人们,遇到急难险恶之事,常常举办一种人神对话的仪式,请菩萨下凡来,当面指点迷津,祛凶化吉。菩萨附体的人,称为马脚先生,协助马脚先生作法的人叫做帮办。窦为新脑子灵活,善于做这种闲差,是这一带有请必到的帮办。听说曾善明家请神,本来与曾家交往不多,他也十分乐意去,又可混一顿酒菜,心情立马好起来,带上一套请神用具,急匆匆地去了。

曾独梅顺利完成他爹交办的事,看天色还早,便想找白大姑说说悄悄话,问问她是不是跟她奶奶说过,与骑蹓机磴的事怎么搞下地。屋里没看到人,猜想去了菜园子,出门绕东墙往后走,看到风亭三个在码砖。

“老坎叔,您回来了?昨儿白奶奶和玉珍姐找一夜哭一夜,您怎么这样磨人哪?”独梅先跟罗老嵌打招呼。

罗老坎今早在神庙听到了独梅和骑蹓机蹬的靠供桌说话,不好意思说穿,轻描淡写地应道:“随便出去走了走。”

风亭问:“雨早停了,还穿个红靴子,出来招人眼哪?来搞么家?”

独梅把请神的事说了,还告诉说:“真是出了鬼,满窦曾台,就只有靠潭边的我们两家遭了灾。我家的牛圈棚掀了顶,搭在栏杆上的牛轭头一起卷到潭子里了,那头大青牛倒像没事样地躺着吃草。你们家片瓦不破,独独把一面墙的砖头吹垮哒。那棵苦楝树顶子像刀削了。你说怪不怪?全台上的人都在传,窦曾台要遭大灾,我们两家有劫难。我奶奶怕了,叫我爹请谢菩萨来消灾。”

“狗屁菩萨!我看过他玩的鬼把戏,莫信他!”风亭见过几次请神,特别厌恶他爹装模作样地做帮办,心底里不信那一套。

“这回不一样。谢菩萨说得有鼻子有眼,都叫他说准啦。他一个外乡人,哪晓得这么清楚?还真灵呢!我奶奶信服死了!”

“他说些么家?”

独梅把风亭拉到一旁,避开罗老坎,在他耳边绘声绘色地讲了一番。

风亭脸色变得凝重起来,问:“真的?”

“骗你是小狗。你爹这时候去,还不是跟他们一个鼻孔出气。你看怎么搞?”

风亭感到事态严重,一时没了主意。他知道窦曾台人人信神,要是曾姑奶奶听信了谢菩萨的话,那可不得了,她可是窦曾两家都说了算的人,把“挂溜子”的灾祸怪罪来了外乡人,罗老坎哪能在这里安身?还有丢娃也要被赶走,听说要来土改工作队,也进不了村?的有么法子把这场请神搞散黄(方言:失败)呢?风亭苦苦思索,还是没得主意。

“叮当叮当叮当!”猴三儿敲着小丁锣,肩膀上蹲只大眼睛猕猴,蹒蹒跚跚来到跟前。风亭眼前一亮,心里迸出一个法子来。他吩咐阳亭带猴三儿到伙房找点吃的,安顿喝茶休息,等他来有话说。

阳亭带猴三儿进屋,风亭对独梅说:“天上挂溜子,以前就有过,没听说出么子灾难。你爹和我爹找由头,存心要赶走丢娃和老坎叔,还有就要来的工作队。照他这么说,你要找个外乡男人,倒插门回来,也搞不成?他们都是穷人,也是好人,赶走了,叫人家怎么活?做人行善,神仙才保佑。我有个办法,把他们请神搞散黄。你快点儿回去,到树林挖蚂蚁窝,最好是黑蚂蚁,用纱布包好。请神开始前,乘人还没来,你把糖水洒到准备给谢菩萨坐的椅子上。记住,接地的椅腿和靠背多洒一些。等到我爹喊跪拜的时候,解开纱布,把蚂蚁丢到椅子底下。记好,莫搞错了顺序和时候。别的事你不管,只管看热闹!”

“晓得了!你怎么跟我奶奶一样啰唆。看你个鬼精玩出么花样来?那我不去看白奶奶和玉珍姐,先回了。”独梅说完,走了。

风亭进伙房,看到猴三儿正大口扒饭,猴子捡食地上的饭粒,没打扰他,先进房里找出几个铜分子,出来递给猴三儿,说:“今儿天黑后,请你来曾保长家演猴把戏,就演孙怪空闹天宫,先把猴子装扮好。演完就回去,天气好了,何必再困窑门?这几个钱把你回去用。”

猴三儿接过钱,问:“怎么个演法?”

风亭教他:“我兄弟阳亭到时候带你去。你进门后,会看到有人装神仙,你就照戏台上演的大闹天宫,让猴子举棒打就是,打完就走。反正是演戏,逗个快活。”

龙绞水之后的天空,出奇的晴朗。夜幕悄悄降临,晩霞顽强地迫胁西边的天际,在那里执着地涂抹彩色的余晖。月儿从东面爬上来,勇敢地驱赶不情愿离去的彩霞。

风亭像窦曾台每个看请神的人一样,信步来到姑奶奶家,屋里屋外已挤满了人。请神堂设在堂屋,正中方桌上一盏煤油罩子灯明晃晃。谢菩萨身穿白色绸褂,朝南坐在一把靠背椅上,两手垫额,俯头趴在桌上,不见头脸。他的父亲窦为新手端一顶戏装紫金帽,臂挎一件明黄披风,站在谢菩萨身后。独梅搀扶姑奶奶,靠近谢菩萨。屋内人庄重肃穆,垂手而立,气氛安静而神秘。

“时辰到,请神始——”窦为新亮噪一声喊。“秉烛——”

曾善明和曾独松应声点亮两只红蜡烛,安放在神柜顶部两端。

“敬香——”窦为新唱道。

曾家父子分别点燃九柱香,插入神柜上三个香钵。顿时,青烟缭绕,闷香扑鼻。

“叩拜——”窦为新唱完,把手中衣物放在桌上,率先朝神柜叩头作揖。在场人就地跪拜,只有谢菩萨仍趴俯在桌没动。风亭在门外踮脚翘首看得清楚,独梅与她奶奶在靠近谢菩萨坐的椅子边跪拜。

“礼成。”窦为新重回原处。众人起立。

“屏灯!”

曾善明吹灭桌上罩子灯,屋内骤暗,烛光变幻人影,更加诡谲莫测。

“神柜顶上两支蜡,九根香签两边插。

烛照人心心虔诚,窦曾父老请神啦——”

窦为新开场呼唱。众人随声吆喝:“请神——”

“香烟渺渺冲天门,冲破天门四边开。

游神野鬼让开道,真神空中下凡来。”

人们这时眼睛直盯着谢菩萨,猜想今儿是哪个神仙下凡。

“一请天地冥府,二请日月三光,

三请开夯老祖,四请紫微中央,”

谢菩萨伏桌未动,众人感到失望,今儿这些大神仙来不了。

“五请老君先师,六请风伯雨侯,

七请玄老师尊,八请玄女娘娘,”

还不见谢菩萨有动静,老人们心里发紧发急,窦曾台怕是请不动神仙,剩下能请的不太多了。

“九请土地老爷——”

窦为新话音未落,谢菩萨抬起头,嘴唇弹动,“嘟嘟嘟”一阵子,嗓子眼深处挤出怪声:“来也——”仰身靠上椅背。

“土地老爷下凡,叩问必答。”窦为新给谢菩萨戴上紫金冠,披上黄披风。烛光下,谢菩萨满脸焦黄,两眼微睁,毫无表情。

曾善明上前一步作揖禀告:“今儿黑龙绞水,坏我窦曾两家房屋树木。请问这是么子凶兆!”

“窦曾台《民约碑》上说:‘勿留宿生人,留者担灾'。窦曾两家都留了外乡人,带来灾祸。龙王爷派黑龙报警。”没见到谢菩萨嘴巴动,但那尖细的怪声还是传开了。

“怎么消灾?请问土地老爷!”曾善明又问。

风亭领着独梅的妹妹独兰,身子在门外,头在屋内,看得明白,听得清楚,心里阵阵发急,猴三儿还没来,黑蚂蚁怎么也没动静?

“赶走外来人!曾家有个丢娃,窦家有个罗老坎。要是不赶走,三个月走瘟,死光鸡鸭。半年走人瘟,窦曾台只剩一半人。”

“啊!”在场人一片惊呼,又急又怕。

“丢娃来了四五年,又莫做么拐事,也要赶?”姑奶奶靠着独梅,问。

“赶!”

“村东头光棍周收留新堤来的窑姐,人家从良了,也赶?”人群中有人问。

“赶!”

“从汉口逃来的金牙杏子,虽说是三姨太,又没祸害人,肖老大舍不得,赶不赶?”

“赶!”

“听说土改工作队要来,他们也是外乡人。赶不赶?”

“赶!”

“民约碑只说留生人要担祸,没说要赶人走啊?莫信他的。”黑暗中有人怀疑。听声音,好像是冷气大爹窦为早。

“世道变了,风水转了。快赶,赶赶——”谢菩萨突然声音发哽,弯下腰,以手挠背,皱眉挤眼,歪嘴扭鼻,一脸痛苦。

风亭暗暗叫好,黑蚂蚁上身了。这时,阳亭领着猴三儿到了。风亭悄声说:“那人装妖,正等你来玩猴。”

“俺老孙来也!”猴三儿拍拍肩上猴儿,在门外喊道。“何方妖孽?敢来装神弄鬼,吃老孙一棒。”

只见一道亮光,射向堂屋中间的方桌。桌上叉腰执棍,站立一只金猴。它头戴金圈,颈围黄披肩,腰缠虎皮裙,手中舞动小木棒,劈头盖脸朝谢菩萨砸去。然后,一个筋斗,跳上神柜,手遮前额,倒提木棒,作了个优美造型。

“好!”风亭阳亭在人群背后一声喊。

“看猴把戏啰!”独兰跟着喊。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让在场的人张嘴吐舌,惊如木呆。窦为新最先缓过神来,低头轻声问谢菩萨:“怎么搞了?”

谢菩萨恢复正常声音,低声说:“身上有东西,爬,疼。”

“我跟你赶一赶!”窦为新掀起谢菩萨身上披风,拍打他的背。

金猴从神柜顶一跃到桌上,双手执棒,按着谢菩萨的头。猴三儿在门外,像玩皮影子的画外音,厉声喝道:“你还敢胡言乱语吗?”

谢菩萨腋窝下裤裆里针扎似的疼,不知道外边喊什么,只是连连推开窦为新的手,想叫他不要赶,越赶越疼。嘴里念叨:“不赶不赶!”

人们听成“不敢不敢,”以为土地老爷怕了孙悟空。年轻娃儿们笑起来。

“外乡人赶不赶?”人群中有人趁机起哄。

谢菩萨慌了手脚,乱了方寸,嘴里只顾念叨:“不赶不赶!”

风亭捅捅猴三儿。猴三儿打个口哨,喊道:“降了你这老怪,俺老孙走也!”猴儿四处张望,发现了人群中的猴三儿,一个纵身跳,落在他肩头。没等众人看明白,猴三儿乘乱走了。

“点灯!”姑奶奶发话。“搞的么名堂?散了!都走!”

请神看神的人们讪笑着从屋里拥出来,风亭退让到门边,想看看屋内怎样收场。桌上的罩子灯重新点亮,半截香耷拉着香灰,东倒西歪在香钵中。刚才明晃晃的蜡烛,萎缩一团,烛蕊忽明忽暗地闪动。谢菩萨和窦为新不知到哪去了,那件黄披风耷拉在椅背上,孤零零地没有动静。

风亭离开曾家,走出好远,听到曾家门外传来刀剁砧板的声音,同时伴随曾善明婆娘“二黄婶”的叫骂:“是哪个婊子养的,把请神搞散黄了?我剁,剁断你的手,剁断你的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