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重逢
姑奶奶屋后菜园子一角,新添了一个小土堆。过了吃中饭的时候,她还坐在小土堆前伤心地哭泣,白大姑和玉珍一左一右陪他流眼泪。
“我的重孙娃儿啊,刚满百天,你怎么就走了呢?天不长眼哪!你的老奶奶呀,快六十岁了,黄土埋到颈巴啰,没得几天活头哪!娃儿啊,到了那边,不要怕,老奶奶来陪你。”
洪湖这一带哭丧,兴边哭边说唱。姑奶奶平日话多,这一哭起来就说个不停,白大姑和玉珍插不进话,等她哭累了,停下来的空档,白大姑插嘴劝说:“只怪这娃儿命短,摊上这么好的爹娘,这么好的老奶奶,没得福气消受。您莫太伤心了!”
“娃儿死得屈呀!烧了三四天,全身火烫,小脸通红。曾善明这个憨东西硬是不肯叫窦为早来看,请个么鬼马脚菩萨(方言:巫师)来屋里瞎搞,把我娃儿耽误了。”姑奶奶停止哭泣,改调诉说。
“您说的是啊,有病还是叫先生好。”白大姑附和。“他冷气大爷,回来行医快一年了,救了好多人呢。冷气大爷跟曾家没得么过节,就算不理会他窦为香,也不关为早大爷的事呀!”
窦为早是窦厚清的大儿子,窦为香的哥哥,前几年在曹家嘴药铺当学徒,新中国成立后回乡做了草药医生。他少言寡语,喜怒不上脸色,窦家人称他冷气大爷。曾家与窦为香结怨,有病很少上门请窦为早。
“哪个说不是?都过去几十年了,石头也钻成了碓窝子,还撒么子气哟!”姑奶奶说。
这时,曾独梅一阵风似的闯进菜园子,不由分说搀起她奶奶,说:“哭哭,哭了大半天,也没把娃儿哭回来!中午饭凉了热,热了凉,好几遍了!回去吃了再来哭!你们一起来吃饭吧!”
玉珍顺势从另一边搀起姑奶奶,几个人回到屋里。
曾善明和儿子独松,还有住家长工丢娃,早起出门,到谢仁口参加斗争地主的群众大会,到现在还没回来。儿媳妇刚损了娃儿,躺在**没起来。独梅端来饭菜,十来岁的独兰跟在姐姐屁股后头转来转去。饭菜摆上桌,几人围坐一起,边吃边唠家常。
“生下来七斤,嘟嘟胖,喜死人哪!怎么就养不活呢?”姑奶奶还是忘不掉她的重孙娃儿,说起来不离嘴。“怪只怪名字没取好,请徐先生取个名就好。这个混帐徐瞎子偏偏半个月没来,不晓得跑到哪里去了。独松硬要自己取个名,叫么子金宝。你们看看,贵重了留不住。人家丢娃,我从路边捡来的,这不活得好好的。取名要取贱名,好养!再有了娃,就叫丢狗子。”
“艾家湾那个叫狗儿嫌的,前几天照样死了。奶奶,您莫信这一套。”独梅出语抬杠。
姑奶奶不理独梅,对白大姑说:“为新屋里的,你说怪不怪,这么好的一个孙娃儿,说丢就丢了。徐先生老早跟我说过,白牯牛沉潭后,窦曾台要出怪事,窦家旺男不旺女,曾家旺女不旺男。我原本不信,这些年回头看看,还真是的。曾家善字辈往下,个个单传。看看窦家,哪个不是儿孙一吐噜?”
“您以前跟我说过这话,我没往耳朵里去,今儿一想,还真是这么个事。我怀的两个姑娘,一个月子里丢了,一个三岁也丢了。窦家几个房头,为字辈的,一个姑娘都没留下。先字辈,还不是一个女娃都没得?”白大姑跟着帮腔。
“生儿生女,还能与白牯牛沉潭有么子关联?你们这是在讲迷信。新社会不兴这个了。”独梅前不久在谢仁口听过新政府宣传,稍起疑心,又讲不出太多道理。
“大妺子,事是那么个事,不全信,又不能不信。这到底是怎么搞的?”玉珍接过独梅话茬说。
“要是跟白牯牛沉潭扯不上,就是曾家的家谱没续好。‘修平善独,后启家国’,说是么鬼孔圣人的话,独后了还启个屁?你们窦家的‘忠厚为先,世守祖德’,没得么子毛病。”姑奶奶跟白大姑都听过街上人说古,咬文嚼字也能懂个三五分。
“旺女有么子不好?姑娘娃不是人哪?”独梅面有愠色,不喜欢讨论这个话题,站起身收拾碗筷。
“好好好——哪个说姑娘娃不好?”姑奶奶自小娇惯独梅,哪敢惹她生气。“我孙姑娘天下第一好!十七八了,也不找个婆家,长那么好看的脸蛋,当摆设呀?”
“就不找,就不找!气死您,气死您!”独梅端着碗筷进伙房,不见身影,从伙房递出来一句话:“我跟奶奶过一生。您别想赶我走。”
“叫你这鬼伢子说对哒!老子跟你找个倒插门女婿,看你往哪飞?”姑奶奶朝伙房里的独梅喊几句,回头对白大姑说:“为新屋里的,跟你说真的,我不能把独梅嫁出门,你看看哪里有合适的人,拉扯拉扯,进我们曾家门,不攺姓也行。我绝不亏待人家。”
“就您这家道,就独梅这美人胚子,放出风去,还不把门槛挤塌呀!哪还要我来拉扯哟!”
“那就说定了。”姑奶奶好像办成了一件大事,舒了口气,转个话题问道:“玉珍,不是听说风亭早就要回来嘛,怎么还没到?徐先生也不把个信来?”
“窦家老屋有人把信,说他十多天前就离开那边了,不晓得是不是在曹家嘴耽搁了?路上不太平,真急死人!”
没等姑奶奶再次问话,阳亭一步三跳跑进来,麻脸红,闪着光,说:“娘,嫂子,我大哥回来了!刚进的屋。你们快回去!”
白大姑和玉珍早就想走,她俩听说姑奶奶死了重孙娃儿,过来本想安慰几句就回去,心里挂念着那个罗老坎,哪晓得叫独梅留到吃饭,捱了大半天。听阳亭这一说,玉珍拔腿就走,出了门才回头跟姑奶奶说多谢。白大姑笑儿媳妇喜急了,跟姑奶奶告别后,匆忙回家。
谢仁口后街有所小学,斗争恶霸地主夏强德大会设在小学操场上。散会后,乡民兵大队长叫窦为香等一会,说乡长找你有话说。为香几次见过乡长,都隔老远,刚才在台下见台上一个小个子讲话,晓得他是乡长洪少谱,但自己从没跟他搭过话,正纳闷他能有么事找自己,乡长来到跟前,问:“你是窦曾台的民兵小队长?”
为香说:“是我。”
乡长上下打量一番,说:“你就是从赤卫队跑出来的那个窦为香吧,听刘区长说过。这一阵子,你们大队长说你表现蛮好,今天我找你,就是要正式告诉你,不再把你当逃兵,算你重新归队继续干革命。”
为香这回面对面看乡长,小个子,好像在哪见过,一时想不起来,听到乡长说刘区长说到自己,可自己还没见过这个区长。这时,他来不及细想,只觉得高兴,连忙说:“那是那是。”
乡长问:“那个领土地证的窦先智呢,他怎么没来?”
这一问,让为香记起来,前年带风亭到曹家嘴区政府办土地证,隔好远看到过他,自己先跑开了,没打照面。为香此时不点破,说:“窦先智在外躲壮丁,没回。”
乡长又问:“刚才自己跳到台上呼口号的是哪个?”
为香说:“是我们村曾善明家的长工丢娃,外乡逃荒来落脚的一个孤儿。”
乡长说:“他蛮有觉悟,叫他当基干民兵吧!”
为香说:“听您的。”
乡长陪为香走了几步,拍拍他肩膀说:“国民党垮台了,你们是翻身农民,要一个心眼跟共产党走。你早年干过赤卫队,算是个老革命,回去后,把贫苦农民鼓动起来,斗倒斗垮地主富农,挖出国民党的敌特宪警坏分子,保卫胜利果实。下一步,就要搞土改,给贫苦农民分田地。干好这些事,要依靠丢娃窦先智这样的穷苦人。”
为香没顺着乡长的话说么子,突然扯出另一个问题:“乡长,我想问一个事:共产党这天下是不是坐稳哒?你们今儿来明儿走,我们跟着翻烧饼,翻来翻去搞怕了!国民党不会再回来吧?”
“我刚在大会上讲过,你怎么掉头就忘?这回国民党是彻底完蛋,他的老窝南京已被我们打下来了,蒋介石逃了,解放军正到处抓他。全中国就剩西南边一小块没解放,很快就全部解决了。你把心放回肚子里去,国民党还想再杀回来,大白天做梦吧!”
“这就好,这就好!回去就按您说的搞。您请回吧!”
乡长转身回去忙别的事,为香与同村窦家的男将结伴返回,边走边议论今儿的斗争会。
“夏强德这回真的瘪茄子了,宣判他八年,尿都滴出来了。狗日的当年好凶,把长工腿打断了,还要人家跪地求饶。我跟风亭在他家打短工,他用白米饭喂猪,却叫老子们吃糠。当了十年联保主任,不知打伤了多少人。不过,没听说他害死人,是不是判重了?”为圣说。
“还重啊?没听乡长说吗,洪湖大渔霸张泽厚说毙就毙了。”为斗说。“看来共产党这回真的站稳当了,敢下狠手。”
“还难说。”为新摆出大哥样子,开导两个弟弟。“你们不晓得,辛未年闹革命,共产党也斗地主,杀恶霸,还分了田,没过半年,国民党还乡团杀回来,怎么样?杀共产党,杀赤卫队,更凶。”
“大哥,您刚才没听乡长说么,这次跟那时候不一样,整个天下都是共产党的啦。”为香当了共产党民兵的官,说话口气不一样。“回去后,把穷人鼓动鼓动,跟富人斗。”
“我们那里哪来的地主?都是穷人,斗哪个?”为斗问。
“曾善明算不算?他当过国民党保长,他兄弟还是国民党军官。”为圣说。
“莫瞎说。他当保长是假的,全村人求他出头支应国民党的。再说他兄弟早死了。”为新说。
为香早就在盘算这个事。他把窦曾台家家户户在心里过遍筛子,还真的没有恶霸地主富农。但是,曾善明能扯上边。他家快二十亩地,还雇了长工。就算不扯他兄弟当国民党军官,他当过十几年应付国民党的保长,后头越搞越像真的,帮联保处收税收租,派壮丁派劳工。特别是风亭的菱角田,说是政府没收了,怎么转过手他家种了?这里面肯定有名堂。还有抓风亭的壮丁,明明雨亭过继给人了,怎么两丁抽一抽到风亭呢?他拿不出证据,又见为新从来不提,便把这些心里话憋回去了。另外想起今天见了乡长,人家承认他重新归队,特别兴奋,自说自话:“想当年,闹赤卫队,斗地主,分田地,好痛快!如今,那情景又回来了。”从此,“想当年”便成了他的口头禅。
雨亭对谈论这些事不大感兴趣,他听到乡长表扬丢娃的话,心里不大舒服,便岔开话题,说:
“这狗日的丢娃真会出风头,没人叫他,他自己跳到台上呼口号,‘打倒地主阶级',‘共产党万岁!'他晓得么阶级不阶级?看善明大爹回去不收拾他!”
“人家这是有觉悟。”为香说。“他爹娘跑兵荒的时候,饿死了,他孤苦一人,流落到这里。曾善明说是收留了他,还不是拿他当长工用。他自然恨旧社会。”
“喊几句口号就当基干民兵哪?为么子不要我当民兵?”雨亭还是不服。
“你要有表现,你也可以当。”为香说。
雨亭不再吭声。
一行人走过后街,来到中府河边,朝前直走是前街,转弯向东沿河堤走三四里路,就是窦曾台。他们走上河堤,转弯向东,看到有伙人走在前面,定睛一瞧,认出是曾善明那些曾家男将,也是刚开完会往回走。为新抽身打转,说要到前街逛逛。为香和雨亭放慢脚步,渐渐落到后边。为斗几个加快脚步,越过曾善明等,打个招呼,先回家了。
雨亭拉拉为香袖子,在路边停下来,低声跟为香说了一阵子话,为香说:“真的?你娃儿莫敷我!”
“果真。”雨亭打包票。又说:“我娘和嫂子说是去看姑奶奶,刚好不在家,正是抓走他的好时候。我这次表现完了,您莫忘了我当基干民兵啰!”
为香心里说:“你个剃头佬,鬼晓得要不要你呀!”嘴上却说:“那是那是。”
两人随即掉头来到乡政府,求见乡长。乡长在里间办公室跟人谈话,隔门说有么事进来讲吧。两人推门进屋,看见乡长对面坐着一个高个人男人。为香一眼认出,正是当年赤卫队小队长刘小牯,差点抓了他逃兵,惊得浑身一颤,正要转身退出,刘小牯一把抓住他胳膊,转圈打看他,说:
“这不是窦为香吗?别以为搞了一脸黑麻子,就认不出你来了!前年你跟窦先智到区公所办土地证,窦先智告诉我说,你看到我就跑了。我要窦先智转告你,可以不归队参军,但绝不能帮国民党干坏事。你做没做到啊?来,坐下说。”
窦为香尴尬一笑,说:“刘区长,窦先智把您的话跟我说了,我哪敢忘啊,没干一件坏事。不信,您问乡长。”
小个子乡长洪少谱说:“是的。他现在是窦台村民兵小队长,表现不错。”一边说,一边拉为香坐下。“刘区长那是新中国成立前的区长,现在是新中国的区长。你们找我,有什么事吗?”
为香把跟在身后的雨亭拉向前,说:“这个是窦先智的兄弟窦先职,小名雨亭。他家有一个蒋匪军散兵,叫解放军打伤了,跑不动。特地来报信。想当年,打白匪,群众也怎么做。”
乡长问:“是个么样人?从哪来到哪去?带没带枪?你们说仔细些。”
雨亭从没见过这么大的官,结结巴巴说不清。为香把雨亭在路边讲过的话重复一遍,问:“上级叫我们抓蒋匪军逃兵,他这是送上门来了。你们看,怎么搞?”
乡长眼瞟刘区长,区长说:“你拿主意。”
乡长说:“为香,你带两个武装民兵去,先查明情况,确是国民党散兵,抓到乡政府来。”
区长点头,说:“就这么办。洪乡长,你办完事,随后去一摆,亲自处理。”
众人各自答应,分头去办自己的事。
日头偏西,潭边茂密的树林遮掩斜照的阳光,正好把一片荫凉投射到屋后的空地上。
阳亭带着弟弟月亭和侄儿金舫在荫凉处玩泥巴。月亭往地上撒泡尿,阳亭抓起尿湿的黄泥,捏成圆球,问:“像么家?”
金舫歪头想了看,看了想,说:“像娘的奶奶。”
“苕货!就想到吃奶奶。”阳亭说。
“像街上卖的包子。”月亭说。
“你是饿死鬼呀?只想吃。”阳亭说。“这是皮球。独梅大姐家里有,一拍蹦老高。”
“就不是,就不是。”月亭和金舫从没见过皮球,硬是不信。
罗老坎拄个竹竿,一瘸一拐从后门出来,看娃儿们争吵,说:“别争别争,等爷爷伤好了,跟你们买好吃的,买蹦老高的皮球。”
几个娃儿拍掉手上泥巴,围过来,吵着要罗老坎讲故事。
七天前,罗老坎躺在套房草铺上,三四天高烧不退,左脸肿得像冬瓜,右脚肿得像长把南瓜。亏得冷气大爹几副汤药灌下去,烧渐渐退了。冷气大爹从冒垴垸采来些草药,捣烂成泥,敷在他伤脸伤腿上,接连换了几次草药之后,左脸肿是消了,但留下一道伤疤,左眼再也睁不开,只在鼻眼窝剩下个锥眼大小的黑洞。右脚脖子骨头断裂,接不上,终生成了跛子,现在还不能着地,着地就钻心似的疼。白大姑和玉珍日夜看护他,喂汤药,换草药,擦脸洗脚,总算把他的命救过来了。今早,白大姑吩咐阳亭替他刮干净乱发胡须,擦洗身子,换上风亭留下的干净衣衫。临出门时交代他在草铺上躺着,莫出门,别让外人看到。套房里又闷又热,罗老坎憋得透不过气,顾不得白大姑一再叮嘱,拄根竹竿来到后院。
阳亭搬来板凳,扶罗老坎坐下。金舫和月亭一边一个趴在膝头,阳亭个高,从后面探头倚在肩上。老根问:“讲哪个故事呢?”
“前几天您讲的打仗故事,蛮好听,就讲那个。”阳亭说。
“好吧。”老坎开讲。“我们几个钻进树林,爬上河堤,只见堤上小路旁两个箩筐上横根扁担,扁担上坐着一个人,在林子里乘凉,用斗笠扇风,哼唱小曲,好不自在。几个弟兄悄悄摸上去,没等靠近,这人起身挑上担子,开步往前走。弟兄们掏出枪顶住他后脊梁。这小子不知哪来那么大的蛮力,担子左右一摆,甩开围拢来的弟兄,箭一样往前冲。”讲到这里,老根停住,咳嗽几声。
“快讲啊!他跑没跑脱?”阳亭焦急地问。
老坎说:“阳亭,端碗水喝了再讲。”
阳亭转陀螺似的送来水,老坎接着讲。“没跑出几步,前面埋伏的弟兄堵住他,逼迫他往回走。这时候,他已经挑不动担子,东倒西歪。我看着心疼,想起了我自己的娃儿,便从后面帮他提起箩筐。他回头一看,知道有人帮他,就势把扁担在肩上往后挪……”
三个娃儿听得如痴如醉的时候,前面虚掩的大门被推开,一个人大步跨进来,肩头搭个口袋,鼓鼓囊囊装些东西。他转眼一看,屋里没得人,便大声喊道:“人到哪里去啦?我回来了!”
正在自己房间学纳鞋底的桃英,应声而出,惊叫一声:“哎呀!大伯回来了?”连忙帮他卸下口袋,端上凉茶,送来蒲扇,告诉他哪个在谢仁口开大会,哪个去姑奶奶那,娃儿们在后门口。
来人正是风亭。他急切切来到后门,看到三个娃围着光头老汉听故事,只听得这老汉湖南口音说道:“枪声响起来,我一脚把他踹下船。也不知这人是死是活——”
“这是哪个?”风亭不认得这人,右脚缠满破布,左眼角往上揪,揪出一片皱纹,像挂了把扫帚,一脸怪相。
老坎抬头,看到风亭,一副崭新模样:刚剪过的头发,齐展展;刚刮过的下巴,光溜溜。黝黑的皮肤,泛出红晕。印堂亮亮,两眼炯炯。穿件白洋布短袖衬衫,左上角口袋别着红头笔帽。青色靛染布裤,平展妥贴。腰间系条穿眼皮带,正中铜卡子熠熠发光。脚上一双圆口布鞋,出边发白,滚边发亮。看来好像都是新装扮的。正是半个月前,被自己一脚踹下船的“哑巴”。
老坎认出了他。这一惊,不得了。他霍地站起来,丢掉怀里靠着的竹竿,一步跨上前,把住风亭肩头,连呼带喊:“哑巴,你是哑巴?真是哑巴!”平日不敢着地的右脚竟然不知疼。
“老屁?罗大爹!”风亭听声音认出罗老坎,同样大吃一惊。他抬头望天,低头看地,转头瞧这树林这房子这菜园,口中喃喃:“这该不是做梦吧?有这么巧?”两手把住罗老坎,把他扶回板凳坐下。
“您怎么到我家来了?”
“你怎么这时才回来呀?”
几乎同时,两人脱口问对方,又一时都答不出,便不急于再问。
几个娃儿被眼前这一幕惊傻了,好一会才缓过劲来。阳亭说声赶紧喊娘和嫂子回来,转身跑了。
罗老坎早已听白大姑和玉珍讲过家事,知道风亭离家快两年,把两个娃儿拉到风亭跟前,介绍说:“这个大的是月亭,你小弟。这个小的,是你儿子,金舫。看看是不是变样了?”
风亭先伸手摸摸月亭脸蛋,说:“喊大哥!”
月亭不喊,躲到老坎身后。
风亭有些沮丧,无可奈何摇摇头,抱起金舫,用下巴蹭儿子的脸蛋,说:“我的儿啊!喊爹!快喊大爹!”
金舫不仅不喊,反而大哭起来:“娘!我要娘!”挣脱风亭怀抱,往罗老坎身边靠。
风亭陷入一种莫名地怅惘,心里酸滴滴,苦巴巴,自己问自己:这是怎么搞的?害得老子兄弟不识、父子不认。
后门“嘣”的一声响,玉珍差点绊倒在后门口。她倚门站稳,定定神,呆呆地看着风亭。风亭没动脚,没说,傻傻地看着媳妇。一头黑发,挽朵草腰髺,仿银针横插在中间,两头露一点白光。这本是中年媳妇的发型,仍然掩饰不了那张年青俊俏的头脸。秀眉,眉梢微垂;直鼻,鼻头稍翘;瓜子下巴,巴底轻削。配上长睫大眼,薄唇小口,一股袭人的神韵。英蓝布右开衫,虽然宽大,仍在胸前挺出两座小山包。青色土布裤,遮不住丰满臀部的曲线。一双暗花绣鞋,套在曾经纒过而后放开的脚上,不大不小,透着灵秀气。只是肩头膝盖,各有一块本色补丁,暗示着日子过得艰辛。
两人对视一会,玉珍上前,一把抓住风亭的手,不由分说拖进自己房间。原本想好不责怪他的,这时却变了卦,一边暗暗流泪,一边手掐口咬,恨不得几口嚼碎这个死冤家。直到白大姑带阳亭进门,在堂屋喊儿子,风亭才挣脱出开,出门向娘问安道好。
母子俩正要诉说衷肠,为香带着挎枪的民兵到了。雨亭跟在为香后头,却没有跟着进屋,绕道侧墙边,观察动静。
为香见到风亭,惊呼一声:“侄娃子,你回来了?我先办完事,等会我们再说。”带着两民兵直奔套房。草铺上没人。为香喊雨亭,没见到人影,便四处打看,出后门看到斜眼跛脚的罗老坎。
“你是搞么家的?”为香一声断喝。
“我是逃难的,被蒋匪军抓了壮丁,跑脱了,正要回湖南老家,又被打伤了,碰到好心人,先在这安息几天。怎么啦?”这突如其来的阵势,罗老坎并不惊慌,沉稳应答。
“还敢狡辩?分明是蒋军的散兵!带走!”为香麻脸露出少有的凶相。两个民兵冲上来,架起罗老坎胳膊。
白大姑一家人正为风亭的归来欢喜得没完,不晓得这是出了么漏子,拥到后院,看到这场景,白大姑先开口:“他二爹,出了么事?”
“有人报信,说有个国民党散兵躲在这里,乡政府让把人抓走。”为香说。
风亭把为香拉到一边,说:“他跟我一样,也是躲壮丁的穷人,还救过我的命。过后,我慢慢跟您说。”
“你认得他?”为香问。
“认得认得。我回家的路上,叫国民党散兵抓到了,要不是他,我就回不来了,早叫狗日的散兵闷到河里了。”
为香没想到横杈戳出这么一场戏来,不知所措,朝两个民兵摆摆手。
这时,乡长赶到了,后面跟着民兵大队长。风亭一眼认出两年前在区公所替他办土地证的小个人,迎上前打招呼:“大兵哥哥,您怎么来哒?”
“窦先智?你回来啦?”乡长伸出手。风亭不懂握手,只是抓住乡长伸过来的手直摇晃。乡长抽回手,笑道:“先智,你还差我三个馒头呢!”
“有一个叫他吃了!”风亭指指为香,跟着笑。
乡长这时收敛笑容,对为香说:“今天的事,是怎么回事?搞清楚啦?”
“叫他自己说。”为香指点罗老坎。
罗老坎把初见白大姑时说过的话重复一遍。白大姑插话说:“都是穷苦人。哪个砍脑壳的在后边嚼蛆?”
为香下意识四处张望,还是没看到雨亭影子,便对乡长说:“您看,怎么办?”
乡长说:“你们都回吧,我跟先智单独谈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