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神秘的渔鼓筒子

雨打立夏头,滴滴贵如油。老天爷慷慨地在洪湖岸边挥洒了一整夜夏头雨,大地一片葱茏。太阳出来了,雨势渐停,刚刚被清洗过的水乡,湖潭湾坑波光粼粼,垸台场墩郁郁葱葱。

与洪湖一瞥而过的中府河,河水静静地流淌,登高望去,宛如一条悠然飘逸的青罗带,岸边断断续续簇拥的乡村,犹是插在这青罗带旁的碧玉簪。河滩芳草萋萋,野花遍地,蜂飞蝶舞。沿河上下,不经意间冒出一团团芦苇,一簇簇茅草,一片片树林,鸟儿在丛中欢唱。一条土路沿河堤蜿蜒而去,时而跃上堤顶,时而跌进滩涂,时而隐入林间。

风亭走在这条土路上。越过一团芦苇,穿过一簇茅草,进入一片树林,前头不远就是曹家嘴近郊的徐家湾。阳光从头顶树叶间筛落,斑斑点点洒在身上。树影婆娑,微风拂面。他歇下担子,把扁担横在两只箩筐上,半坐半倚着扁担,撩起衣襟,擦去脸上汗水,摘下头戴的斗笠,轻轻在头边摇动,顿觉清爽惬意。

赵扶民离家后,风亭打点行装回家。老东家按照扶民的特别交代,吩咐账房先生算足工钱,另加额外赠送,共计两担半稻谷,折合大米一百八十七斤半,换成银元券两万两千五百元,要谷要米还是要钱随便挑。风亭瞇眼细算,打短工一年两月零十天,减去发高烧误工六天,到窦家沟老屋走亲戚四天,实际日工四百二十六天,按事先说好的日工三两大米算,实际工钱一百二十七斤六两大米。他记得扶民说过不要带银元券,新中国成立后银元券没得用,便对东家说,“您给我一百二十七斤大米吧,家里父母妻儿恐怕早就断餐了,我挑回去能救急,别的我不要”。老东家晓得他犟,不跟他拗,叫人称足了大米,装了两个大半箩筐,另送他一包袱半新不旧的衣裳鞋帽,还塞给他两块蒋光头银元,说:“路过曹家嘴给家里人买点么家”。风亭不要。老东家说扶民特意交代的。风亭勉强收下银元,衣物一件不取。他把来时穿的棉袄棉鞋等卷成一团,塞进箩筐,向工友讨双草鞋穿上,把两块银元和扶民送的圆珠笔装进长腰带,系在腰间,上身着件皱巴巴脏兮兮对襟白褂,下身一条青色土布折腰裤,头戴须边斗笠,挑担出门。小少爷哭喊着追出来,拉着担子不让走,还要他顶着上学。他放下担子,顶着小少爷转了几圈。小少爷说你等一下,跑回去抱出一堆糖果,有芝麻糖、兰花梗、小酥饼、苕果子等,不拿就不让走。风亭只得收下,用旧衬褂包了,放进箩筐,起身离去。老东家从后面追上来,说:“扶民还专门叮嘱,新堤曹家嘴已经解放了,洪湖四周还有些散兵游勇抢劫杀人,不可坐船走水路,要乘大白天走中府河堤大路”。风亭扭头应诺,连声道谢。

离开赵家,风亭转道窦家沟,与长辈告辞后,踏上中府河堤这条土路。一路上,见到道旁遗弃的枪支弹药,国民党兵黄军装、钢盔,远处隐约传来几声枪响,不时有全副武装的小队解放军从身边疾驰而过。他细细回想赵扶民跟他讲的每句话,知道解放了,穷人坐天下,国民党垮台,自己好日子就要来了,反倒不那么紧张害怕,担子从左肩换到右肩,哼起了民间小调:

乡下人苦啊乡下人苦,

捡坨泥巴我揩屁股。

泥巴坨一散,

屁股都沾满。

过往爷们莫见笑,

听我跟您郎诉诉苦。

他心里有好多好多苦水要往外倒。国民党凭么事把自己的菱角田没收走?又不是偷的抢的,老子一锹一锹开出来的!这下好了,国民党完蛋啰,狗日的联保处,看你还神不神?看你还狠不狠?还来收税验证吗?啃狗屎去吧!赶紧把老子的田还来!解放了,不跑兵荒,不抓壮丁了,自己可以守着媳妇和儿子过安逸日子。一想到媳妇,他就算是铜肝铁肺,也能拧出苦水来。她是徐先生近房侄女,原本许配的是富家娃,本不该跟他受苦的。他把姑表亲的媳妇娃转让给了兄弟后,好几年说不上媳妇娃。徐先生不忍心看他打光棍,作主替侄女退了亲,过门做了他的媳妇。自打进了窦家门,没过一天好日子,白天下田干农活,泥里水里拖;夜里织布,脚腿肿得穿不进鞋袜。生了娃,一口奶水喂自己的儿子,还要捎带喂小叔子。实在挤不出奶水,像奶牛一样拼命吃池塘里的蒿草扁担草菱角叶子,硬撑。苦日子总算熬到头了吧?等到把菱角田要回来,再也不出去打短工拉纤了,就侍弄这几亩田,自己弄得过来,莫说让媳妇享福,享点清闲总还行。今儿路过曹家嘴,把东家送的光洋,用掉一块算了,给娃儿买几块冰糖,给媳妇撕几尺花布,看看有没得娘穿的小脚鞋卖,满街找找看,找到了,一个字要买。剩下的钱,给三个弟弟买点么家,听说雨亭成婚了,就多撕一块花布吧。

风亭盘算新中国成立后的好日子,像做梦娶媳妇似的屁颠屁颠美着呢,又哼起小曲,边哼边起身,戴上斗笠,挑起担子,准备继续赶路。再走半个时辰,就到了徐家湾,打算先到岳父家歇下脚,住一夜,抽空到街上看看外祖父外祖母和几个舅爹舅妈,还要到徐先生家坐坐,有好多事要问问他。

刚走出两步,后面的扁担被人按住了,一个低沉恶狠的声音传来,“不要动!给老子莫喊!”

风亭回头,看到两三个穿便衣的汉子靠在身后,长枪短枪抵着他。他头皮发紧,不晓得从哪里迸出一股蛮力,猛地甩动箩筐,挑着百多斤担子撒腿往前跑。跑了十来步,前面树林钻出两三个人,堵住他的去路。此时的风亭,以往在这一带拉过纤,地形滚熟,假如丢掉担子,从左边滑下河堤,钻进滩边芦苇,或者从右边窜进树林,都能找到一条生路。但是,他舍不得丢了大米,那是一年多的汗水换来的,一家老小正等着下锅。他也舍不得小少爷送的那包糖果,用衬褂包这么严实,还有香味飘出,有的没见过,有的见过却没吃过,一路上早就想尝尝,哪怕打开包装纸看看闻闻,也能解解眼馋嘴馋,可他还是忍住了,那是留给儿子和老幺兄弟的,一点儿也不能动。于是,他傻傻地站住了,惊恐地望着前后围上来的陌生人。

“你狗日的别想跑!乖乖跟老子走。”有人吆喝他。前面一两个人领路,后边几个跟着,把他押在中间,掉头在树林里往回走。刚才觉得轻飘飘的担子,越来越沉重,他腿脚发软,来回换肩也不济事,像踩棉花似的趔趄。过一会,他感觉后面的箩筐变轻了,扭头一看,有人帮他提起箩筐,定睛再看,是个光头干痩的老汉,身后背个渔鼓筒子,还朝他努努嘴。他把扁担在肩上朝前挪动一截,顿觉轻松一些。

这伙人谁也不说话,闷头走出里把路,顺堤下滩,来到河边一湾芦苇**。中府河在这里拐了一个弯,芦苇**就在弯肘部,能看清上下河道,上下河道却互相看不见,是个躲藏的好地方。有人吹响口哨,芦苇丛中划出一条席蓬小船,船头撮到岸边,这伙人连拉带拽,把风亭和他的担子弄上船。

席蓬中低头弯腰钻出一个人,穿身便衣,戴个蛤蟆镜,胳膊上纒着绷带,左肩斜挎手枪带,后面跟着两个穿黄军装、背长枪、没戴帽子的兵。他站直了腰就骂:“狗日的们,为啥子这长时间才回来?格老子饿得快没气了”。有人称呼他营长,向他报告说,河堤下边村里发现共军和民兵,没敢进村,啥子也没抢到,好在返回路上,碰到这个倒霉蛋,把他押来,请长官发落。蛤蟆镜上下打量风亭,叹口气,说:“又是个穷鬼,搜搜看”。有人扯开风亭衣裤,解开腰带,抖落出两块光洋和圆珠笔。几个人翻看箩筐,发现那包糖果点心,其他人一哄而上,来不及撕开包装纸就往嘴里塞。蛤蟆镜猛拍手枪套,一声断喝,驱散开这伙饿急了兵,收拢剩下的糖果,装进自己口袋。有人把光洋和圆珠笔送上来,他捏住光洋,憋口气一吹,放到耳边听听,塞进内衣口袋,说:“这年月,要这龟儿子笔没得用”。随手把圆珠笔丢到船舱底。

风亭打娘胎出来就没见过这阵势,吓得大气不敢出,两手提着没了腰带的裤子,蹲在船舱角落发呆。只听得蛤蟆镜喊声站起来,他四处望望,不晓得为么事。有人揪住他肩头把他提起来,他手一松,裤子掉下去,露出光屁股。众人讪笑,他赶紧向上提裤子。蛤蟆镜说:“格老子莫提,脱下来!”随即吩咐那两个穿军装的兵,换上这小子的衣裳。那两个兵一个换了上衣,一个换了裤子,把脱下的军衣丢给风亭。风亭赤条条搂住丢过来的黄军装,不知所措。这时,那个光头老汉靠过来,把军上衣披在他肩上,轻声说,“你娃儿先把裤子穿上。”

这时,河堤上有人走动。蛤蟆镜钻进席蓬,命令撑开船,划进芦苇**。**内静悄悄,偶尔有野鸟飞过,不远处鸟窝内的雏鸟,时不时“啾啾”叫几声。船上的人都集中在席蓬里的中大仓,围在蛤蟆镜身边小声议论,只留两人扒在船头船尾放哨。风亭被拉进来,在一旁靠船帮蹲着。蛤蟆镜说,“弟兄们都换了便衣,把长枪都丢到河里,只把短枪藏到身上,没得人认出来。总算老天有眼,有了这担大米,老子们就能再撑十几天。待天黑,把船划到汊河口,进洪湖,在湖里再躲几天,等风头过了,划船到监利,从那里上岸,摸夜路到长江边,过了江,老子们就有救了”。有人问,这小子怎么办?有人接话,不能放这小子走,告密了,谁都活不成。另有人说,可不能带他走,他一喊一叫,老子们全完完儿。蛤蟆镜压低声音说,“那就干脆闷了他,绑几块砖头丢到河里,天黑了再做。”

四周很静,蛤蟆镜声音很小,风亭也听清楚了。他明白过来,这帮人准是国民党残兵。过去虽然听说国民党坏,共产党好,但离得远,管他妈的好坏,自己过自己的苦日子。这回撞他妈的鬼,叫自己碰上了,真的像扶民老庚哥说的一样,国民党坏透了!老子走自己的路,又没惹你,凭么子要抢老子的大米、糖果、光洋?还有那支笔!他扭头打探蛤蟆镜丢在前仓底的圆珠笔,不见了,他好心疼。狗日的国民党,简直是活土匪,比活土匪还坏!想闷死老子,老子碍你么事了?又没有捅你娘,烧你房,为么事要老子的命?老子还不到二十岁,刚娶媳妇生了娃,被这帮王八蛋闷死了,那娘俩怎么活?我娘怎么过?风亭心里又怕又急,差点哭出来,转念一想,不能哭,老子不是熊包卵蛋,哪能让这帮杂种笑话,得想法子逃!不能等天黑他们动手,现儿找空子,顺着船帮跳下水,一个猛子就逃了。可是,他们开枪哪办?人没枪子跑得快呀!

日头掉到河堤西边的树林里,河滩渐渐暗下来。狗日的怕是要动手了,风亭一时想不出好办法,慢慢躬起身,看到蛤蟆镜斜身闭目养神,几个饿疯了的,把他的大米塞在嘴里嚼,嚼得白沫四溅。另几个头碰头嘀嘀咕咕,只有光头老汉在跟前眯眼看他。他这才看清楚这帮人模样,一个个蓬头垢面,身上衣裳杂色杂样,臭气熏天。低头看看自己,这套黄军装倒也合身,不禁觉得好笑,大半辈子躲壮丁,还真的躲成了。如今解放了,老庚哥说再也不用躲壮丁了,今日反倒被抓了壮丁,还穿上军装,这帮兵却成了老百姓,这搞的么候?

他往席蓬外挪动脚,想探头看看外边。光头老汉一把抓住他,厉声喝道:“你小子敢出声,要你的小命!”说完,朝他眨巴眼。

风亭受到惊吓,哪敢出声,“哦哦”两下,被光头老汉拉回仓里。

蛤蟆镜听到动静,睁眼坐直,手指捅捅身边两个兵,低声说,“天快黑了,去,闷掉他。”这两个兵正要起身,光头老汉蹭过来,说:“营长,这娃儿是个哑巴,他哪里会喊叫!留下他,给我当挑夫吧,还能帮忙做饭打杂,说不定还能带个路呢。”

蛤蟆镜问:“真的?叫他过来。”风亭躬身爬过来,刚要站起,蛤蟆镜左右两耳光抽过去。风亭机灵,晓得光头老汉话里有话,哪敢出声,喉咙里“咕噜”几下,趴下来捂住脸。光头老汉把他拖走,连声叫骂:“你狗日的,营长饶了你,你给老子识相点,老老实实干活,休想跑!”蛤蟆镜接话说,“他敢跑,毙了他。罗老屁,这小子就交给你了,出了事,老子先崩了你。”

风亭一身冷汗直到天黑了才干下来。

这天黑得对面不见人形,河面与堤岸分不清高低,远处一丁点光亮却看得清清楚楚。蛤蟆镜吩咐撑船往汊河口走,饿了,喝河水,嚼大米,不许点火做饭。他派几个兵沿河堤走,前出打探消息。船上的兵,一前一后用竹篙撑船,不划桨,怕出声响。风亭跟在被蛤蟆镜叫做罗老屁的身边,不准出仓。二十几里水路,走了大半夜。天快亮了,岸上的兵传来消息,汊河口有共军把守,进不了湖。这一带河滩空****,不是隐蔽的地方,船掉头往回撑,又躲进了出发时的芦苇**。

整整一个白天,这伙人憋在船舱里,喝河水,嚼大米,睡大觉。堤岸大路上常有人走过,近处村里时不时传来“抓黄狗子”的呼喊,远处偶尔响起枪声。蛤蟆镜提着枪堵在船头,不准一人上岸。他吩咐众人熬到天黑,再次偷渡汊河口,偷渡不成就硬闯,硬闯不成就散伙,各自逃生。昨儿丢了长枪,今儿有人连短枪也丢到河里。风亭的大米,被他们分装在军用布袋里,各自背在身上,两个箩筐和他的那些旧衣物,通通被沉到河底。风亭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暗自骂他们十八辈祖宗,却不敢吭声,只要他吭出声,不再是哑巴,连他也要闷到河底。

罗老屁始终没怎么收拾自己的东西,他不知从哪里找来瓦罐,舀河水泡大米,喝淘米水,喝了一半,另一半递给风亭喝,喝完了,背靠船帮颤瞌睡。风亭这时才注意到他身后总是背个渔鼓筒子,从没离过身。粗略一看,这个渔鼓筒子跟为圣三爹的那个一模一样,过细再看,不大一样。为圣三爹背渔鼓筒子,蟒蛇皮面在下,空头在上,就手拉到身前就可以拍,而且,绷蛇皮用的箍子是牛筋。罗老屁背的渔鼓筒子,怎么蛇皮面朝上,还是铁丝扭的箍子?他好奇,挨着罗老屁坐下,偷偷用手指摸那筒子的下端,里面一个竹节堵着,不是空的。他俯头贴近罗老屁耳边,叫声“罗大爹”,手指弹弹筒子,沉闷的“嗡嗡”声,原来是个实心筒子。罗老屁像触电似的蹦起来,头撞到席蓬,反手捂住他的渔鼓筒子,四下打量,只有风亭盯着他。他敲打风亭脑门:“你这个臭哑巴,要是弄出声,老子闷死你!”风亭不敢出声,静静地靠在他身旁。一天一夜没合眼,风亭打熬不住,渐渐迷糊过去。忽然,他感到有东西戳腰,伸手一摸,那支圆珠笔,小半截还在罗老屁手里。他接过来,装进军装口袋,罗老屁没事样地仍旧颤瞌睡。

这天的日头,像是被缠住了腿,走得太慢,天就是黑不下来。船上这伙人,本来是群热锅上的蚂蚁,锅一时凉下来,他们便一时安静下来,挤在船舱熬时光。

合该这帮人捱不到天黑。日头快搁到远处堤埂上的时候,一个放牛娃骑头大水牛,优哉优哉走下河堤,径直朝河边来,像是引牛喝水。偏偏这时候风亭尿急,爬出仓,站在船边往河里撒尿。放牛娃一眼看到他,惊呼一声“黄狗子”,蹓下牛背,撒腿朝堤上跑,边跑边喊:“这里有黄狗子!快来抓黄狗子!”

这个突如其来的变故,惊醒了船舱里的人,纷纷出仓察看。风亭这泡尿实在撒的时间太长,也许喝淘米水太多,一直盯住他的罗老屁拉他下仓时,他还在尿。碰巧堤上一小队解放军和民兵路过,闻讯包抄过来。

蛤蟆镜看出来势不妙,急忙招呼抄家伙,领先开枪,两边交火。

天色暗下来。船上的不敢往上冲,岸上的不明情况,也不敢往下冲,双方隔着芦苇丛放冷枪。蛤蟆镜知道长枪丢了,手枪子弹不多,怕被抓活的,吩咐撑船,往对岸跑。有人操起竹篙,撬动船头。风亭已被罗老屁按在脚下,子弹在头顶上飞,吓得拼命往仓里面爬。就在船离岸的那一刹那,罗老屁一把把他抓起来,掀到船边,扬起一脚,把他踹下船。小船嗖嗖离开,飞也似的划向对岸。刚刚抵滩,这伙人连滚带爬越过河滩,上了堤坝。这里,河面十多丈宽,双方隔河互相放了一阵枪,之后,对河的人跑得没影了。

罗老屁这一脚踹得不轻,风亭囫囵个倒在岸边芦苇丛中。他两手撑地,双膝收起,想拔起身子,忽听得不远处的民兵喊“抓黄狗子!”他低头看到自己穿的正是国民党兵的衣裳,心想,撞到冤死鬼了,要是让他们抓住,十八桶肥皂水也洗不清。手一软,上身伏倒在地。隔河飞来飞去的枪子“啾啾”在耳边响,他双手抱头,拼命往芦根野草里扎,屁股不由得蹶起来。突然,一颗枪子从屁股上部横穿过去,他感到像是芦秆尖扎了似的,不大疼,并不在意,仍然撅着屁股躲藏。直到枪声停了,两岸的人都撤离了,他才感到一股疼痛袭来,就手一摸,黏糊糊一片。他抓住苇杆子站起来,屁股上往下滴水,试图走几下,动腿就疼。撅起屁股爬行,蒙滋滋倒不觉庝。

不知不觉中夜幕降临,还是像昨儿夜那么黑。风亭爬爬走走,来到昨儿中午歇脚的那片小树林,定定神,细细回想,还是弄不清么东西扎了他,只怨自己撞了鬼,碰上狗日的黄狗子,丢了财,还差点害了命。多亏光头老爹罗老屁,一条小命又捡回来了!

风亭一路摸爬滚打,摔倒在徐先生家门口,已是小半夜。儿媳妇掌灯、开门,见到他趴在门槛上,尖叫着连连后退。跟上来的儿子把他扶起来,认出了风亭。他脸色苍白,全身发颤,不省人事,下身黄军裤染成酱紫色,草鞋上血迹斑斑,动动屁股,还有鲜血渗出。徐先生摸着门框出房,问:“出了么子事”。儿子说:“白牯牛潭的风亭哥来了,怕是遇到刧难”。徐先生说,“先不管别的,抬到我**”。三个人一起动手,把风亭抬进来,让他俯卧在**。儿媳妇出门烧水,儿子脱下他的裤子,用热水擦洗下身。两瓣屁股,并排四个枪眼,血已开始凝固,像嵌进去几颗大红枣。儿子告诉徐先生,“好像是枪子打的,奇了怪,这枪子怎么像木匠的凿子,照墨斗扯的直线打洞?”徐先生白他一眼,但眼睛没显示,直叫他莫胡扯,赶紧请村头的乡医过来,莫误了给娃儿治伤。

“宝宝乖乖,娘来拍拍,瞌睡来了,睡得甜唦!”徐玉珍坐在后门口的矮板凳上,一遍遍哼着自己编的催眠曲,好不容易把怀里的儿子金舫哄睡了。

一只芦花老母鸡领着四五只小鸡,围在她身边转。母鸡“咯咯”叫,小鸡“叽叽”窜来窜去。

儿子的大头耷拉在她手臂上,茶杯细的颈巴。她总是担心这么细小的颈巴,怕是哪天顶不住这么大的脑袋。这个月,她实在挤不出奶水,狠下心来断奶,先是往**上抹草木灰,这憨巴儿子仍然咬着**不放,后来含着眼泪抹辣椒粉,儿子便不再碰她,却从此一天天瘦下去。她不怨自己命苦,只骂自己没得用,连儿子都养不活。分家后,棉花被雨亭卖了,没得棉纱了,半截土布搁在织布机上,卖又卖不出去,织又织不下去。田里的豌豆,吃青豆就吃去一大半,收割时,剩不了两水桶,千省万省也吃光了。就靠菜园子那些萝卜白菜充饥,可开春后,萝卜白菜开的开花,结的结果,再也吃不下去。得亏白奶奶隔三岔五夜里送碗米汤粥,阳亭时不时钓几条鳝鱼,挖几筺野菜送来,娘俩才能熬到今天。她公公窦为新倒是还惦记她,心疼她,好几次送过来大米饭,还说有么事只管找他。她心里明镜似的,天大的难事也不会找他,也不能找他,他前脚送米饭来,她后脚退回去,不会动一筷子。白天,遇到公公进她房门,她先把门边那把竹耙子弄得嘎嘎响一阵,再跟他搭话。夜里,她把竹耙子竖在床边,伸手摸得到,才安心睡觉。

分家的时候,桃英说她不会烧火做饭,不能单独过。白大姑也心疼城里来的外甥女,答应合在一起过,继续操持全部家务,屋里屋外的事自己顶着。这一大家子比分出去的玉珍娘俩,日子好过得多。雨亭出徒后,与桃英一起在曹家嘴娘屋住了一段日子,恰巧曹家嘴解放了,娘家几个铺子兴旺起来,钱多好办事,娘舅为雨亭置办了升降转椅、大面水银镜、理发盒子、剃头挑子等成套理发工具,雇船送来。雨亭在堂屋安装成蛮像样的理发室,有人来,就在自家屋里理;没人来时,担着挑子走家串户理;有钱人家带口信来,自己提搂理发盒子上门理。一天下来,倒也赚回一两捧大米。近些日子,解放了,人们的生活稍微安稳些,窦为新的手艺渐渐用上了,东家西家的忙,也能带回斤儿八两米。

家分了,住还一个屋檐下。白大姑放心不下玉珍,有事没事都往她屋里跑,帮她洗洗涮涮,收收捡捡,抱娃儿,说闲话。好几次,白大姑劝玉珍合过来,分家不分灶,一起吃喝。玉珍不肯,她信服她的男人,眼下的苦日子,只是男人不在家,男人回来,一切都会好起来。

“哇哇!”金舫只睡了一会儿,抬头瞄瞄他娘,不由分说地哭,边哭边拱他娘的奶。

玉珍站起身,拍着娃儿来回晃。“乖娃儿不哭,爹爹就要回来了,带回来好多冰糖,好多金果,好多炒米糖,娃儿有吃的啰!”

白大姑端碗碎米粥,用一把老瓷调羮在碗里揽动,来到后门口,说:“看你把我娃儿饿的,来,奶奶抱!娃儿乖,不哭!喝粥粥啰!”粥碗递给玉珍,自己接过金舫,抱在怀里,坐到矮凳上。

玉珍用调羮给儿子喂粥。

“他奶奶,徐先生十多天没来了,不晓得是不是出了么事?他老早就带信来,说娃儿他爹这几天就要回来,怎么还见不到人影?”

“这个没良心的,一走一年多,回来不轻饶他。哎,只怕他是遇到么子难事吧?”白大姑也纳闷徐先生为么事这长时候没来,但不想跟儿媳妇谈这个话题,便只说儿子的事。

一会儿功夫,大半碗粥叫金舫快喝完了。那只芦花老母鸡不晓得么时候蹓到跟前,突然跃起,直啄碗里的米粒。碗落地打转,剩余的米粥散落一地,小鸡蜂拥而至。玉珍“唏唏”轰鸡,老母鸡逃两步又踅回来。

“算了,这年头鸡也饿疯了,人不跟鸡争,等它吃吧!”白大姑说。

金舫张着嘴巴等待喂食,突然没得吃,直吧嗒嘴,还没得,又哭起来。

窦为香领着两个民兵在村里贴标语,从前门路过,听到后门娃儿哭,从侧墙绕过来,吓唬娃儿:“小东西,还哭?再哭,抓壮丁的来了!”

金舫转动大脑袋,看到这张麻脸,抽泣两声,不哭了。

“娃儿也怕抓壮丁!”为香一笑,问:“听说风亭要回来了,么时候到?”

白大姑抱娃儿站起来,玉珍挪动矮凳,说:“他二爷爷,您坐。早就说要回来,还是没见人影。哪晓得,奶奶正发急呢!”

“解放了,谢仁口挂起共产党乡政府牌子,国民党的人,跑的跑,抓的抓,狠不起来了!早一点把风亭找回来吧!”为香说。

“还不晓得他在哪里呢!”白大姑回答。又问:“姑奶奶大儿子曾善明,不是当过国民党的保长,该不会有事吧?”

“这回只怕他跑不脱。他兄弟善亮,当国民党的军官,叫赤卫队打死在潭子里,您晓得的。他当国民党的保长,虽说是窦曾两家推举出来,叫他应付国民党,他搞得像真的一样。风亭开出来的三亩五分菱角田,叫狗日的联保处没收了,转过年还不是他代种了。我估摸,他在里面捣过鬼。等风亭回来跟他算账。”

“我不晓得么子这党那党,有姑奶奶在,窦曾两家不能成仇。姑奶奶救过我风亭娃儿命。他二爷爷,您莫怪我妇道人家多嘴,都在一个台子上住,莫要狠住别个啊!”

为香不再理论好坏,撇过头,对玉珍说:“乡政府要给困难户发救济粮,明天我问问看,看能不能领些回来把你”。说完,起身要走。

白大姑以为他生自己的气,想打个圆场,说:“他二爷爷,领救济粮这事,多有劳您啦!今儿时候不早了,您还忙么事?手里拿这些花花绿绿的纸搞么家?”

“乡里送来的标语,叫各村自己贴。”

“标语是么家伙?”玉珍插嘴问。

“就是写的口号。”

“您念的听听呗!”

为香打开纸条,念道:“清匪反霸,保卫胜利”“镇压一切反革命分子”“将革命进行到底”。念完这几条,他不再念,把纸条卷一卷,夹在腋下,说:“念了你们也不懂。我忙去了。”

走出几步,好像记起么事,回头说:“这些日子,老有国民党的散兵败兵东躲西躲。要是看到穿军装的黄狗子,莫放跑了,告诉一声,好让民兵抓住他们。还有,见到说外乡话的外地人,多盘问几句,莫让假装的黄狗子混走。”

“晓得。”白大姑和玉珍一前一后答应。

今儿是个大阴天,打早就没见过阳光,天空就像被泥瓦匠抹了一层厚厚的灰坭子,一片灰暗。芦花老母鸡领着小鸡,叽叽喳喳往前院走,寻窝回笼,天色该是不早了。

白大姑进屋忙活烧夜饭。玉珍不晓得是饿过了还是不觉得饿,不忙着做饭,回房间把睡着了的金舫放进摇窝,打开衣柜,捧出一个小瓷罐,把罐里的东西倒在床单上。一小堆蚕豆。她严肃地认真地数,四百四十七颗。风亭离家已四百四十七天。男人走后,每晚睡觉前,她往这个小罐放颗蚕豆。这当儿,还不到一天结束的时候,而且,她感觉男人就要回来了,不急于朝罐里放颗新蚕豆,便收起罐子,放回原处,操起纳了一半的鞋底,戴上顶针箍,再次来到后门口,坐在矮凳上纳鞋底。顶箍顶出针头,牵动针鼻里的索子线穿过厚厚的鞋底,牙咬着线尾,用力把每一针扎实。纳着纳着,停住了手中活计,抬起头,目光呆滞,遥望远方,默默等待男人回家。

四百多天,每过一天,就像度过一年,哪里是人过的日子哟?苕片子丢到油锅里,受煎熬呢!三更睡,五更起,纺纱织布,种粮种菜,挑水砍柴,早起一身衣裳,穿上就没干过。分家,遭人白眼,听人闲话,看公公色眯眯的眼睛,摸着冷冰冰竹耙子睡觉。月子里的娃儿,如今一岁多了,只会喊娘,不会喊爹。

玉珍脑子里,像在菜园子用锹翻土,把一年多来辛酸苦辣翻了个底朝天。她打定主意,见到男人第一面,要用拳头捶他,用脚踹他,用指头掐他。这个没良心的,怎么就这么狠心,抛下她娘俩一年多不管不问。这个念头刚冒出,她又责怪自己太狠心。男人在外不晓得受了几多苦,遭了几多孽,见了面,自己的苦楚一个字也不能吭。

玉珍定下心来,收回远望的目光,俯看水潭边那片小树林。那颗苦楝树好像又长粗了一圈,树根拱起周边泥土,顽强地伸展它褐色腿脚。杏仁般的叶子,绿得发靑。枝杈间长出的栋籽,一串串垂下来,在晚风中晃晃悠悠。那一夜,她一头把男人顶出后门,并不晓得男人有一阵躲在这棵树旁,天亮后看到几块树皮被枪子打落下地,树干露出几块乳黄色,渗出滴滴树脂,她好心疼。

灰曚的天空越来越暗,小树林的枝枝叶叶变得模糊不清,最后连成一片黑影。

玉珍燃着希望的心也渐渐暗淡下来,今儿又回不来了,再给罐里添颗蚕豆吧。她把针线一道道缠在鞋底上,夹在腋下,提起矮凳,起身回屋。突然,她听到一个微弱的声音,从小树林里传来:

“大姐——给口水喝——”

她倾耳再听,没得声响,以为刚才走神听岔了,便不太在意,转身进门。

“大姐,这里——楝树——”

这次听得真切,一个男人的声音。她转身朝小树林走去,想探个究竟。没走出几步,扭转身又回屋了,放下矮凳和鞋底,拉过在伙房收拾的白大姑,在一旁细说几句。白大姑放下手中活计,随玉珍出后门,来到小树林。

苦楝树下蜷缩着一个人。

阴天不见月,厚厚的灰坭子仍然糊在夜空,透过树枝筛落的亮光,勉强看出人影。婆媳俩不敢走近,站在丈把远的位置。白大姑问:“是那个?怎么搞了?”

“水——给点——水喝。”像夜蚊子声响,这人一动不动。

玉珍扯扯婆婆衣袖,悄声说:“像是个外乡人。”她想起白天为香说过的话,心里有点害怕。

“先救人再说。你回去舀瓢水来,把雨亭阳亭叫来。”白大姑吩咐玉珍。

为新和雨亭不在家,桃英已上床。玉珍带着阳亭,端瓢水,眨眼工夫回来了。阳亭靠上前,递水给这人。

这人背靠苦楝树,蜷腿歪倒在地上,脑袋无力地耷拉在肩头,斜挂顶须边斗笠,遮住了半边头脸,双手抱个渔鼓筒子,捂在胸前。他见有水递过来,挣扎着坐直身子,挺头倚靠树干,伸手颤巍巍接过水瓢,猫?水似的慢慢喝,喝一喝,停一停,喘几口粗气,再慢慢喝。喝够了水,好像增添了些气力,没等白大姑她们发问,先开口说:

“多谢婆婆!我是过路人,实在走不动了,您老能不能留我住一夜,随便给点吃的,我给钱。明早我再赶路。”

阳亭回头望他娘,玉珍侧脸看婆婆,等待白大姑拿主意。

“看么家看?黑灯瞎火的,露水这么重,丢到这里过夜,蚊子也咬死他哒!快扶他进屋!”

阳亭玉珍左右搀扶这人,从后门直接进了套房。套房是堂屋后边的一个杂物间,堆放些零散农具。玉珍归拢出一块空地。阳亭抱来一梱稻草,铺在地上。白大姑拿来一床破棉絮,垫到稻草上。这人扶着锄头把倚在墙边。阳亭替他摘下须边斗笠,正要帮他取下背着的渔鼓筒子,扶他躺下时,他推开阳亭的手,自己反手把渔鼓筒子拉到背后,靠墙半躺在棉絮上,那只手始终捂住他那个破筒子不放。

玉珍从自己房间端来棉油灯,用头簪拨拨,照亮了套房,三人这才看清这人模样。这人看上去五十上下,一身当地农民的穿着,光头空额,脑后和唇边各有一圈同样散乱的白杂毛,左脸额红肿,一道伤痕从颊骨穿过眼角斜插额头,左眼肿成蝌蚪尾巴样,眼缝里露出一点点光亮。右脚脖子用破布缠着,满是血迹。

看到这人的样子,三人都倒吸了口冷气,不由自主往后退。这人看出她们有一点害怕,强打精神说:“老婆婆,我不是坏人。我是湖南临湘县桃林乡人,也是种田的穷人。几天没吃东西,您老做做好事,给点垫垫肚子。”

白大姑叫阳亭从碗柜端来半缽稀粥,这人接过来,舌头先舔一舔,才慢慢喝下肚。显然是饿惯了肚子,不急于吃猛食,喝猛水。

“那么远?你怎么跑到我们这里来了?”白大姑问。

“老家抓壮丁,先抓年轻力壮的,再抓十六七的,后来连五六十岁的也抓。我跑出来躲,躲不脱,还是被他们抓住了,拉到汉口打仗。枪一响,号一吹,我乘乱往后跑,想早点回老家,半路上又被他们抓住了。这些日子,我跟一群蒋军散兵跑到洪湖,本想快点过江,回我的湖南老家。解放军追着打,把我们打散了。我们换了衣裳,各自奔命。前几天夜里,在五家场,解放军把我们几个散兵围住了,两边打起来,我的左眼右脚被打伤了,爬到这个水潭边树林躲了大半天,看到您老是好人,这才开口求您老。我老家有老婆娃儿,该是快急死了。”

“又一个苦命人啰!”白大姑叹息。

玉珍听着听着,眼泪掉下来。她想起了还在外边的娃儿他爹。

阳亭好奇,问:“蒋军、解放军是么家?”

“蒋军是国民党兵,解放军是共产党的兵。”

“哪个打的您呢?”阳亭像是在谢仁口茶馆听说书,觉得有趣,又问。

“黑咕隆咚的,只顾逃命,哪知道谁打的。”

“小娃儿瞎问么事?快回去睡瞌睡。”白大姑支走阳亭,问这人:“不是说解放了,不抓壮丁了,怎么路上还不太平呀?”

这人答不出。

玉珍在一旁撩衣襟擦眼泪,脱口说:“娃儿他爹还在回来的路上,不会出么事吧。”

“莫瞎说。”白大姑一面制止儿媳妇,一面问这人:“还不晓得你叫么名字呢?怎么喊你呀?”

“我叫罗老坎。打小到大,总爱放屁,乡里和队伍上总叫我罗老屁。您老就叫我老坎吧。”

白大姑点头,安抚这人早点睡,明儿在家过了早再起身走。

为新和雨亭回家晚,直奔床去了,不晓得当晚发生的事。第二天天刚亮,白大姑在**跟为新讲了这事。为新不放心,叫醒雨亭,一同来到套房,想问个究竟。罗老坎侧卧在草铺上,胸前抱着渔鼓筒子,半边棉絮搭在肚皮上,睁不开眼,说不出话。雨亭蹲下喊他,他“嗯嗯”两声,再没动静。雨亭**他胸前渔鼓筒子,想弄醒他。他不晓得突然从那里冒出这么大力气,把筒子夹到胳膊弯子里。雨亭抽不动,摸摸他额头,烫手。

“这人发烧,病得不轻。”雨亭告诉为新。

雨亭说:“昨儿在谢仁口看到乡政府布告,要国民党的党特军宪人员自首登记。回来路上,贴了好多标语,说不放过一个坏人,谁窝藏,谁坐牢。这个人来历不明,不要惹出祸来哟!”

桃英听了害怕,夹在筷子上的菜掉下来。

白大姑想起为香念过的标语,说过的话,一时也没了主意,说:“我看他是个苦命人,像我风亭一样出门躲壮丁,遭了难。这又病又伤的,赶他走,还不要他命!”

“留他有么好处?一身精光,就个破渔鼓筒子,留下还得搭进饭菜。等会给他一点吃的,雨亭把他背回潭子边的树林,随他便。”为新拿定主意。

玉珍在自己房间啃凉苕,听到这话,抹一把嘴唇,出门说:“要是我娃儿他爹在外面也像他这个样,没得人搭救,还不坏事呀!爷爷奶奶,先留他几天,等病好些了,再走呗!”

“要管你管,与我们不相干!”为新不听。

“这也好,反正我一个人,也只多张嘴,我来管他。惹出么事,没得你们的份。”玉珍横下一条心。

“我帮你。”白大姑对玉珍说。“今儿夜里请冷气大爹过来看看,跟这人敷点药,帮他挺过去。”

“随你娘的便。真是活见鬼!”为新生气,丢下筷子,往外走。但是,他记住了刚才雨亭**这人渔鼓筒子的情景,心里直嘀咕:这狗日的病成这样,伤成这样,为么事把个破筒子看这么紧?